幼童稚嫩的唤声在路前方, 惊得缇婴抬头去看。
那路口?商铺外的青帐下, 有一虎头虎脑的小孩子帮自家婆婆卖伞,吆喝得起劲。孩童身后, 就是缇婴方才拿来当借口的城隍庙。
许多行人挤在城隍庙门?边上躲雨,小孩热情的吆喝声,就是对着他们。
而这?小孩,就是方才嬉笑着踩水玩、从?她与沈二身旁跑过去的小孩。
缇婴多看了一眼。
那小孩触及她目光,一阵挤眉弄眼, 活泼伶俐。
幼童的一张脸被他自己挤作了一团肉包,小眼睛又如绿豆般大, 实?在称不上一个好看的孩童。他这?般卖力,放在平时, 缇婴会忍不住被逗笑。
只是现?在的缇婴见到什么都开心不起来。
她盯着那孩童, 从?对方的滑稽鬼脸中,恍惚辨认出了一个旧日痕迹——
是长云观的小师弟三冬。
那个总跟着叶穿林的小胖子三冬,整日小嘴叭叭叭, 满腹牢骚。
此时这?小孩这?副搞怪模样?, 让缇婴想到了昔日叶穿林在菩提树下装死坑她的一幕……
缇婴心中一动。
缇婴忙不迭要朝小孩跑去,口?中道:“二哥,你去买书?吧, 我买把伞自己玩好了。”
她说完便要跑。
月奴紧紧跟着她。
沈二拽住妹妹的手,没让她跑掉。
她回头。
撑着伞的沈二垂眼望她, 出乎她意?料,他问?了她一个问?题:“可有买伞钱?”
缇婴一怔。
作为一个庶出的被家中嫌弃的三小姐, 她身上分文没有。她扭头看月奴,月奴的钱袋子,比她还要清白。
沈二低着眼。
他从?怀中取出一锦绣钱袋,鼓囊囊的,塞入缇婴手中。
他温和无比:“你拿去买糖吃吧。哥哥去买书?,一会儿?找你。”
他知道她不愿与他在一起,并不强求。
少年修而凉的手指,在少女?掌心轻轻搭一下,退开了。
于此同时,缇婴脑海中浮起很多昔日片段——
“小婴,这?是师兄这?个月的灵石,你拿去用吧。”
“小婴,乾坤袋拿出来,我看看是否需要补给。”
“你慌什么?但凡我在,会饿着你吗?我的钱财,不就是你的吗?”
记忆中温柔又沙哑缓慢的声调,隔着漫漫雨声,与此时沈二的声音重叠。
少女?周身颤抖,血液一点点热起,眼圈慢慢通红。
缇婴抬起脸。
缇婴掀开眼睫。
她握着钱袋子的手指发抖,心脏狂跳,迷惘又不可置信地仰着头看他。
心跳前所未有的强烈。
疯狂的念头在她心中扎根发芽。
难道、难道、难道……
沈二冲她笑一笑,撑伞转身。
缇婴追上一步,握住他的手,声音颤抖:“你……”
沈二疑惑地回头看她:“怎么了,妹妹?”
缇婴咬着腮帮,神志不清,几乎要发狠发懵地问?出来,不远处小孩的吆喝声变急变高:“卖伞了!卖伞了!”
缇婴神智回归。
她怔怔看着沈二。
她心渐渐重新落了回去。
不可能的。
怎么可能呢……
她亲眼看着他骨血消亡、化为荒芜。她亲眼看着二师兄将他送入秽鬼林,她明明知道这?里?只是猎魔试的秘境……任何强大力量的诞生,都需要时间。此时距离他死亡,连半年时间都没有,她在奢望什么呢……
而他若是他,又岂会不认她。
缇婴生出痛恨与暴戾。
少女?黯下去的眼睛,像下着雨一样?,星子落落,寡然静谧。
沈二心中倏地被什么刺痛一样?,疼得他心脏缩一下。
她松开了他的手,别过脸转身,将他的钱袋子丢给了他,一点也不肯要。
那宛如发脾气的架势,他竟觉得熟悉,闭眼躲过钱袋子的砸落。再?次睁眼时,缇婴已经与月奴站在摊贩前,不回头一眼了。
沈二握着伞的手微微用力,手背白得浮现?青筋嶙峋。
沈二知道其中有异。
他冷静而残酷地将这?些异样?压下,转身做自己的事。他好像天生就有一腔冷血冷骨,他好像天生习惯掌控习惯欺瞒。哪怕此时恨不得将她扯回来问?清楚,他也硬生生憋回去。
沈二在心中说服自己:初做凡人,且莫失态。
莫露端倪,莫吓到沈三。
……他且要看看,沈三这?么迫不及待地与他分开,跑向城隍庙,到底是要做什么。
缇婴与月奴和那小孩寒暄。
缇婴心不在焉,不怎么吭气。
全靠月奴磕磕绊绊、前言不搭后语地沟通。
幸好这?小孩确实?有异,寻了借口?,就和两个貌美少女?离开,一同进入了城隍庙,带着她们朝庙殿后的小院走去。
缇婴:“三冬?”
幼童回头。
幼童耷拉着眼皮,老气横秋地叹口?气:“是我啊,小婴姐姐。小婴姐姐脾气和以?前差不多,我看到你沉着脸,哪怕脸不一样?,也觉得沈三小姐就是你。”
缇婴却没笑。
一个爱玩爱娇的小少女?不笑,垮着脸看人,让三冬有些不安。
三冬小声:“……出了些事,你跟我来。”
三人已经到了后院。
庙中后院的零星偏房中,有一柴房中钻出来一个苍白瘦削的青年,向这?边甩着扇子招手,声音虚弱:“这?边、这?边。”
三冬朝那青年迈步。
后面的缇婴和月奴却不走。
三冬愣一下,回头,他仰头看缇婴,道:“是我师兄啊。小婴姐姐,我师兄出了些意?外,才变成这?副模样?……”
什么模样?呢?
缇婴将不远处那倚着木门?的憔悴青年上下打量一番。
原是一个病秧子。
她先前看沈二骨清魂瘦,大袍窄腰,长得像病美人。没想到叶穿林这?个身体,比沈二那身体看着还差。雨水不小心溅到叶穿林身上,叶穿林都被激得咳嗽连连、面孔涨红、分外无奈。
缇婴不怕病秧子,这?才迈步。
三冬却拦住月奴:“有些事,我师兄不让别人知道。”
缇婴:“月奴,你和三冬在这?里?玩泥巴吧,我和叶师兄说几句话。”
月奴:“哦。”
三冬一愣,然后不悦叫嚷:“我才不玩泥巴!我不是小孩子了!”
这?半年,发生了太多事了。
叶穿林扶墙入屋,身后跟着缇婴。
关?上门?,他一步三喘,回头看缇婴,也生出些恍惚感。
没想到重逢会是这?副模样?。
“天涯再?闻大梦起。”
当他站在长云观山巅,卜问?玉京门?的诛仙事宜,当他看到远方天边亮起的幽光,看到那边鬼魂的异动……
当他从?他人口?中得知缇婴“起死回生”的本事,当他知道玉京门?追杀缇婴,他便知道,他的祖辈一直在等着的故人,终于归来了。
叶穿林问?:“我一直在找你,你可还好?”
缇婴心烦意?乱间,仍为他这?话而怔一怔。
缇婴:“你一直在找我?不是我一直在找你吗?”
叶穿林蹙眉。
叶穿林道:“我曾去观天山找你。”
缇婴:“……我听杭师兄说了。我们走岔了吧,我去的时候,你已经走了。”
叶穿林低下头。
他半晌苦笑一声。
昔日叶穿林沉稳淡然,但他此时用这?副病歪歪的身体,笑起来便只如落花流水,零零落落,颇有几分单薄羸弱:
“……我祖辈曾与魔女?相?交。世人以?为他们是死敌,其实?他们君子之交。千年前,魔女?将一样?东西寄存在我祖辈这?里?,他一直试图归还。后来发生了很多事,我只知道传闻中,魔女?被仙人困住,随仙人一同入灭,我祖辈修仙修不到尽头,很快跟着陨落。
“那个功法一直供于长云观。魔女?欠我祖辈一个比试诺言,我祖辈欠魔女?一个功法诺言。
“那个修炼大梦术的人……就是你吧?”
虽是疑问?,叶穿林却已然肯定。
缇婴低头。
缇婴:“有很多事,我不好告诉你……但我确实?修炼大梦术。我功法有缺,我想拿回丢失的那部分。”
她仰头问?:“你会还我吗?”
叶穿林咳嗽两声,冲她笑:“自然。我一直试图还你……你被玉京门?追缉,我想以?你的性?子,未必善罢甘休,说不定大闹一场。猎魔试可能是你会出现?的机会,我便带师弟们来碰碰运气……谁想到……”
谁想到,进入秘境,他身上遇到了很多问?题,耽误了很多时间。
缇婴松口?气。
她眼眶不禁湿润,鼻尖发酸。
世上的坏人那么多,她看也看不清,杀也杀不光。可是世上还有叶师兄这?样?的人,一直在找她,一直在等她。
缇婴伸手:“那你还我。”
叶穿林咳嗽连连:“我现?在还不了你……小婴,你应该看得出我现?在身体状况吧?还功法需要开识海,有神识,我如今一个将死之人,怎么还你?”
见缇婴怔愣,他又安慰她:“不过你放心,我来此秘境已有一段时间,我已经想到了还你功法的法子。”
缇婴:“什么?”
叶穿林:“嫁给我。”
缇婴声音抬高:“什么?!”
她声音一高,叶穿林这?副身体便承受不住,又狂咳起来,身体发抖,面容红透。
他咳得快要将肺吐出。
缇婴被吓到。
她忙去扶他,扶他靠墙站好。她胡乱帮他拍后背,帮他缓和,又压低声音,娇娇柔柔地重新问?一遍:“什么嘛?”
叶穿林哪怕身体虚弱,也被她可爱到,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这?一笑,又让他病情加重。
两人折腾好久,才让叶穿林状态稳下来。
叶穿林喘气半晌,对自己的身体非常无奈,尽量心平气和地与她解释:“这?段时间,我要想法子开识海,将那功法取出。我这?副体质归还功法需要时间,你嫁过来,帮我冲一下喜,压一压我身上的阴死之气。午夜洞房,月华正盛,我的气能达到最盛,正能支撑我将功法还你。”
他是正统道修,提起洞房花烛,一派清冷沉淡,不含丝毫旖旎。
他没有旖旎,缇婴自然也跟着放松很多,不那么害怕紧张了。
缇婴小声说话:“……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啊?”
她纳闷:“我有修为啊。我随便找个时间,渡你几口?灵力,让你撑住身体,把功法还我不就好了。”
叶穿林愣一愣。
叶穿林看她懵然眸子半晌,忽而恍然:“小婴,你是不是不知道你这?个身份,与我这?个身份的关?系?”
缇婴眨眼。
叶穿林苦笑:“沈三小姐,你二哥在外面受了些伤,你家中要拿你招魂,将你嫁出去。正好我家里?觉得我命不久矣,也需要娶妻帮我冲喜。你我两家一拍即合,双方联姻,名帖都换了。”
他扬一下下巴:“前几日,我家中听说你二哥病好了,担心沈家放弃冲喜,过去询问?。听说你二哥亲自点了头,说可以?继续。他是正道修士,他说的话,你家中奉为圭臬。这?门?婚事,本就板上钉钉,十分确定。”
缇婴呆住。
一团火气涌上脸颊。
她恼怒愤懑:“沈二!果然是他!”
叶穿林判断她神色。
叶穿林又慢吞吞道:“而且,嫁给我,逃离苦海,在此秘境中,不失为一计。我想你对猎魔试的获胜并不感兴趣,正好,我也不感兴趣。我在这?里?,发现?了一些异常,正在琢磨那异常缘故……你嫁到我家中,好好修炼。
“听说你修成了元神,我正好指点你,帮你巩固修行。你这?些日子东奔西跑,恐怕修行丢下了很多,正好趁机弥补。
“更何况……你在沈家待了那么久,应该大约看得出,你那二哥不同寻常,非是善类,不如躲远些。”
缇婴偏脸:“你怎么知道我二哥不是善类?你已经见过他了?”
叶穿林苦笑连连。
叶穿林道:“小婴,你可知,我本应是沈二。”
晴天霹雳,打得缇婴措手不及,愣愣看他。
叶穿林手指自己,非常无奈:“进入此秘境,我本应进入的身体,就是沈二的。我正要在沈二的身体中苏醒,却感知到另一庞大阴鸷的力量苏醒。
“我与那力量相?博。当时刚入秘境,我修为不稳,失算了,被他占据沈二身体。我试图反击,那怪物却凶悍可怕,颇有一种原始野性?。我力量不稳,竟压不住他。
“我与他在沈二体内几番搏斗,我终是输给他了。你是否见到沈二身体虚弱?那并非完全因沈二受伤的缘故,有一部分原因,正是沈二的神魂中,好几个力量在一同争夺。
“不光有我,有那怪物,还有原本的沈二,再?有另一重让我心悸畏惧的不知名力量……沈二体内实?在太热闹了。我既怕神魂之斗弄坏了这?具身体,让沈二疯了,又担心那不知名力量的暗中袭击。最后,我只好将身体让与怪物。
“现?在的沈二,恐怕就是那压制我、与我相?斗的怪物。”
他话中信息巨大,缇婴听得愣神,愕然呆滞。
叶穿林又喘气又咳嗽,断断续续将话说完:“但我必然要在秘境中出现?。我若不出现?,我长云观的弟子们怎么办?谁又知道巫神宫在这?里?没有留下什么陷阱呢?
“我原本的身体被强夺,我只好寻找新的合适身体。这?秘境是忘生镜模拟出来的,与忘生镜的力量对抗,我颇是花费了很多时间……于是我最后能进入的身体,便是此时这?副病秧子了。
“唯一幸事是,这?身体与你有姻缘,你嫁来便是。”
缇婴赞叹又敬佩,结巴:“叶师兄,你、你好厉害……”
在沈二体内的战斗必然不轻松,叶穿林要全身而退,全身而退后还要再?打破忘生镜的限制,靠他自己的力量重新物色一具身体……这?几乎是与巫神宫至宝博弈打架,叶穿林居然打赢了。
……虽然,代价是,他如今体弱无比,一步三喘。
叶穿林摆手。
他不以?为然。
他只提醒缇婴:“所以?,你要小心那个沈二。他很有可能是无支秽,你留在沈家,与他周旋,实?在危险,趁早出嫁……”
缇婴:“我、我……”
她说不出所以?然,深觉得叶穿林说得对,但是想起沈二,她心中又生起一团燥意?,让她无法立即答应叶穿林。
二人正这?样?商量,外面传来嘈杂脚步声。
月奴声音很高:“三小姐累了,在歇一歇脚……”
另一温润少年声清幽:“知道。你嚷什么?”
后面那声音慢条斯理:“雨停了,我来接妹妹回家。你这?般百般阻拦,莫非三小姐在此与谁幽会?”
那是沈二的声音。
缇婴与叶穿林一对眼,看到叶师兄苍白惨然的模样?,她心里?顿时一凛。
不能让沈二看到叶穿林!
沈二必然能认出叶穿林是与他抢夺身体的人,叶师兄现?在体弱,可打不过沈二。
缇婴冲叶穿林“嘘”一声,叶穿林了然点头。
仓促之下,缇婴将一张符塞到叶穿林手中,方便柔弱的叶师兄有事联络她。
缇婴扭身开门?,硬头皮迎上难题。
院中雨停,沈二玩笑:“莫非三小姐在此与谁幽会?”
月奴傻眼。
这?把剑实?在反应迟钝,月奴一僵,沈二眼中笑就淡了下去。
他意?识到他恐怕猜对了。
沈二不再?多言,绕过月奴。
他放开自己的气息,感知他人痕迹。他轻松锁定柴房,迈步前往。
月奴腾身去拦。
沈二大袖甩开,头也不回,月奴撞上后方湿水墙面。扑通巨响声中,三冬跑进来,连忙去搀扶。
缇婴开门?跑出来,撞上沈二。
她拦在门?前,少有地对他使出好脸色,对他仰脸露笑靥,甜甜唤他:“二哥,你怎么来啦?”
沈二目光落在她净白小脸上。
他没看到什么多余痕迹,但他已经听到了陌生男子微弱的呼吸声。
他冲她笑一下。
笑得缇婴眼皮直跳。
沈二张口?便来:“你头上的发带怎么少了一根?”
缇婴愣愣,张手摸自己毛茸茸头颅。
后面的月奴冲她挤眼睛,示意?她发髻梳得好好的,发带一根不少。
缇婴恍神,她二哥个子高腿又长,说话间便已迈过她,要推开她身后那扇门?。
他口?上慢悠悠:“必是丢在柴房中了吧。”
他手搭在门?上。
缇婴一声大叫:“二哥!”
她少女?脆声,声调一高扬,便有几分尖锐,刺得月奴与门?后的叶穿林皆是耳朵嗡鸣,沈二却只是睫毛跳了一跳,仍面不改色,推门?要进。
缇婴扑过去。
她个子娇小,直接从?他臂弯间钻过,钻入他胸怀前,抢到了木门?前。
她的刁蛮任性?,让沈二顿了一下,步子被她逼退一步。
缇婴靠在木门?上,抱住他手臂,仰脸急声:“我没有丢东西,我好好的呢。二哥,我累了饿了渴了困了,我们赶紧回家吧。”
沈二:“分明丢了一根。”
二人皆是胡说八道,但各自面不改色。
缇婴见他油盐不进,木门?被他推出“吱呀”声,她心中着急,直接不掩饰实?力,一道法诀掐出,打向他面门?。
他躲得轻松。
缇婴再?缠斗而上。
方寸距离,寸土不让。他不与她打,避让得繁琐;缇婴使出胡搅蛮缠功夫,非要逼得他出手,让他一步都走不开。
这?样?近的距离,少女?气息柔甜。
沈二想到她便是这?样?与他人私会,面色更沉。
他道:“别闹。”
他扣住少女?手臂。
他幽黑的眼睛,仍盯着木门?。
此人心志之狠之坚,实?在让缇婴焦急。
缇婴嚷道:“我没有闹,是你打妹妹,雨花溅湿我裙子了!你太坏了!”
她闹腾间,他随意?在她额心一点,她便感觉到自己力量被封了一息。缇婴震惊,见他垂目瞥她,眼中流光,微有嘲弄睥睨色。
他轻松地甩开了她,门?被推开了一角。
缇婴知道叶穿林就在门?后。
缇婴重新扑上去,跳起来抱住沈二腰身,仰头使蛮力与他缠斗。
距离实?在太近了。
被封了法力一息后的打斗实?在太儿?戏了。
缇婴一通乱来,沈二被逼退两步,他似也生了怒。
缇婴抱着他手臂,跳在他怀里?,腿缠住他腰身,姿势十分不雅地纠缠。后面月奴见情形不对,冲上来要帮忙,沈二一道法术挥出,扭头击退月奴。
沈二回头教训他这?不听话的妹妹。
她正仰脸要继续作弄他。
他低脸。
些许误会偏差于此发生。
少女?柔软湿润的唇,在低头的少年喉结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沈二定住。
缇婴额发凌乱,唇红齿白,发带落在他臂弯。她清澈的眸子,清晰地看到二哥滚动的喉结上,落了一个小小的绯艳唇印。
四目相?对,空气静下,骤然凝滞。
墙根下一丛紫藤萝吧嗒摔地,溅在水洼间。
清亮水洼,映着后方月奴和三冬双双呆滞的眼睛。
缇婴的心情糟糕, 伴随着沈二的心情好极。
因?为缇婴那通带着乌龙性质的胡搅蛮缠,沈二放弃了推开木门、窥得藏身外男的打算,好说话地愿意顺从他这名义上的妹妹, 陪她返回马车中, 一同回家。
缇婴心绪很乱。
她想那个亲到喉结的意外,仅仅是意外。她将其当做意外, 绷着脸不去多想,偏偏沈二要多想。
月奴见二人之间气?氛不对,难得的懂事。她没有坚持钻进马车陪缇婴,而是将车中空间让给了沈二。
车马行驶。
缇婴低着头?,余光看到一撇衣角落到了自己身畔。
沈二坐了过来。
他慢条斯理, 语气?中带一抹笑:“妹妹恼了?不过是意外,你我既是兄妹, 妹妹怕什么??”
缇婴冷道:“我不怕什么?。”
她抬脸,眼若冰雪, 直看前方?, 不给沈二一个眼神。
沈二却靠着车壁,眉目微微向下压了一分,仍是那种悠缓轻慢的语调:“妹妹既然不怕, 那何必躲着我?我倒是不明白你的态度。”
缇婴心中烦躁:你不明白的, 多了去了。
谁见得你就样样懂我心事?
她此时?不愿与沈二有瓜葛,偏偏沈二很有心情与她有瓜葛。
她这?位兄长,手指轻轻按在他自己的喉结处, 指骨修长瘦薄。
沈二笑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缇婴不搭理。
沈二自说自话,兴致很浓:“若是寻常男女, 你如?此作为,便可称为‘调戏’。但你是我妹妹, 我觉得无妨……你若想玩,我也可以奉陪。”
缇婴后脊发寒。
因?她感觉到他气?息的靠近。
他俯贴过来。
她闻到他身上那很浅薄的他没有完全?收好的秽息的气?味,他恶意满满,一身秽息与修士乃是天敌,他却以为她不知?道。
他俯下来的黑绸一般的发丝,擦过她紧紧抠住小座的尾指。
黏黏腻腻。
若远若近。
他让她生冷汗,生燥意,生惶惑,生惊怕。
可他还在笑:“想再亲一下吗?”
缇婴蓦地大?喝:“闭嘴!”
万千红颜枯骨在缇婴眼中寂灭,她眨动沾汗的睫毛,睁开的眼睛幽亮烂烂,如?冰雪寒剑,锋利万分。
沈二微怔忡。
他未料到她反应这?样大?。
他心中不禁寻思,莫非人类女子,对这?样的意外十分看中。她不觉得有趣心动,她其实……
缇婴痛恨万分地盯着他:“你不要再提那件事了!”
沈二袖中手微冰。
他心中已有预感。
可他此时?却生出一份执拗与恨怒,让他仍温吞地看着她,微笑:“为什么?不能?提?你能?做,我不能?说?”
缇婴深怒自己对师兄的背叛。
她在沈二身上的摇摆不定,如?何对得起为她而死的师兄?
她恐惧自己因?沈二而生出的恍惚,畏惧自己的意志不坚定。她对抗自己的不坚,发誓要为了师兄忠贞不二——
缇婴痛恨地盯着沈二,一字一句:“因?为很恶心。”
她重复:“非、常、恶、心。”
空气?瞬地凝滞。
沈二目不转睛。
他眼中的笑消失了。
她从他眼中看到几?分幽冷,几?分寒意与戾气?。他在此时?散发出的阴冷之气?,让他果真?像一头?没有情感的怪物,睥睨红尘,蔑视凡人。
沈二盯着她:“你觉得……恶心?”
缇婴口不择言:“不错。所以你不要再找我,再见我了。我不喜欢你,不想见你,我……讨厌你!”
她说着便红了眼圈。
分明是她口出恶言,说完后,又是她眼若冰水,淬满泠泠水雾。
她似不敢面对他。
说完后,缇婴便低下头?,她冲外喊:“月奴,停下马车!”
她不想再和沈二同车,呼唤完,不等?马车停稳,急急推开车门就想跳下车。
沈二扣住她手腕。
她手指一颤,欲要挣扎。
但是沈二起了身,他淡声:“我出去吧。”
他将她按回原座,自己跳下了车,去得头?也不回。
车门被冷雨拍打,匡匡作响,呼啸若铁马冰河无端撞门入梦,可梦中空无一人,空无一物。
缇婴靠着车壁,脸色苍白。
月奴声音从外传来:“三小姐……要我陪你吗?”
缇婴:“……不用?。”
她倔强道:“继续回家。”
这?一日?开始,缇婴自我约束,坚决不去沈二那里一次。
月奴提起“沈二”,她都不肯接话。
月奴不明白缘故,越发茫然。
尤其是……沈二似乎和缇婴想的不一样。
月奴起初以为兄妹二人因?为那日?城隍庙中的意外而吵了架,互不理睬。但是沈二竟只不理睬缇婴了一夜。
到了次日?,月奴便震惊地看到,贫瘠的三小姐院落,被二公子送来了许多吃的玩的,胭脂水粉。
是沈二最得宠的那个妾室静女亲自带着仆从们来送礼。
院中堆满了沈二送来的礼物,静女扬高声调,跟三小姐这?边的木讷侍女一一介绍礼物的珍贵。
月奴听得一头?雾水,专门拿出笔墨来记。
缇婴不出门。
她躲在屋中修行,却还是能?听到外面的热闹:
“……我们公子说了,他与三小姐开了些玩笑,惹恼了三小姐。请三小姐不要与他计较,他知?错了。”
“三小姐有什么?喜欢的,说给我便是。我回去告诉我们公子。”
“我们公子说,他夜里过来亲自道歉。”
屋内的缇婴捂住耳朵。
外面烦人的仆从妾室们离开了,月奴踏入屋中,正想询问缇婴拿那些送来的礼物怎么?办,就听缇婴迫不及待:
“你、你和我一起,给咱们院子画一个禁制阵,不能?让他夜里进来!”
月奴一愣。
月奴又恍然,肃然小声:“因?为他是无支秽,对不对?我们打不过他吗?你已经确定了吗?”
缇婴根本没确定。
但是缇婴知?道月奴不理解她此时?的心情,她只好含糊着敷衍这?把剑,与灵剑一起画了禁制阵,生怕沈二有本事闯入。
夜里,缇婴听到外面沈二的叩门声。
缇婴听到他轻柔的声音:“妹妹,我错了,你开个门吧。
“你想要我如?何道歉?
“那天的事……我已经明白,是我唐突了你。你若不开心,我再也不提了。”
他还有一腔奇思妙想:“我会一些小法术。若你实在难堪,容我消去你那日?的记忆便好。”
缇婴恼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