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柜的指着胡麻油:“一份一斤一坛。”
离他最近的几名女子点头。
掌柜的笑了:“胡麻油跟诸位买的荷包手帕可不一样。此物一斤一贯钱!”
几名女子齐呼:“这么贵?”
真想买东西的人进来:“贵?去年胡麻少,胡麻油也不好做,一斤二两金。一人一次还只能买一坛。”
公孙敬声犯浑的时候年幼,没等他的诨名传出来就被小太子掰直了。客人问掌柜的东家是谁,他通常只说公孙敬声。买东西的男子见几位女子一副“抢钱”的样子:“公孙公子已经很仁义了。今年胡麻油便宜是因为他种了上百亩胡麻。可他不说谁知道?咱们都不知道胡麻长什么样。”
“公孙公子?”从来没有亲自买过油盐酱醋的世家女子不知道这家铺子另有东家。
男子朝皇宫方向看去:“皇后的外甥。”
几名女子恍然大悟,齐声问:“冠军侯表弟?”
掌柜的点头。
后进来的女子感慨:“卫家真乃人才辈出。”
掌柜的也不知道公孙敬声幼时很浑,深以为然地点头:“诸位请让一下。”
“谁说我们买不起。”女子从荷包里掏出一块金币。
伙计用秤称一下,掌柜的告诉她可以买几罐胡麻油,还可以买点楮皮纸。
世家女出来总要带几名婢女,女子令伙计把东西给婢女。两名婢女没拿完,用黄金换物的世家女惊呼:“这么多?”
掌柜的已懒得细细解释:“我们铺子里当属胡麻油和马具最贵。姑娘若买别的得用车拉。”
来买东西的男客问胡麻怎么卖,又问怎么吃。掌柜的已知胡麻炒熟了很香,就告诉他可以当蘸料,或就炊饼。男主顺嘴问:“那怎么做胡麻油?”
铺子里的女客顿时觉着可笑。
掌柜的摇头:“我也不知道。我从来没有去过东家的做油作坊。”
男子也只是试试,没指望他真会说出来:“给我称十斤胡麻。再给我来两沓楮皮纸。掌柜的,公孙公子知道楮皮纸也可书写吗?”
“自然是知道的。”掌柜的指着挂在墙上的账簿,“这是用楮皮纸穿的。”见客人们好奇就拿下来给他们看。
女客认为把纸穿起来书写很轻便,又买一些竹纸。第一批女客出去,在外面闲聊的客人忍不住进来,仿佛不买点东西就走好像比别人低一等。
托了义卖的福,张贺送去的竹纸最先卖光。
博望苑的哑奴春天无事可做就跟做纸匠人学做竹纸。小太子种的胡麻少,胡麻收上来哑奴几日就忙完了。他们闲着无事就继续做竹纸,以至于大半年存了许多竹纸。
公孙敬声和昭平君的铺子能办起来多亏了小太子。是以二人吩咐掌柜的先紧着博望苑的东西卖,博望苑的卖完再上他们自己的货。
下午,掌柜的亲自把钱送去博望苑。
翌日午时左右,张贺进宫送上个月账簿,顺便提醒太子,博望苑这两年存了许多钱。
小太子点头:“孤知道。那些钱看起来多,可孤用钱都是百金百金的往外拿。够孤用几次?”
张贺算算,着实不多。亏得他还以为自己近一年帮太子赚了许多钱。
“对了,殿下,前几日发生一件怪事。当时我没放在心上,这几日越想越不对劲。”
小太子颔首:“说来听听。”
“下官感觉没几天,现在算起来有十来天了。一日夜里牲畜圈的鹅跟发疯似的连声叫唤。鹅的嗓子您也知道,下官吓得惊醒,带人过去看一下什么也没有。下官就以为是黄鼠狼。果林里有几间小屋,平日也有人住,他们说听到一阵脚步声。我带人去查没有发现可疑行迹。可在那之前和之后大鹅再没叫过。这事不奇怪吗?”
小太子:“孤养的两只鹅?”
“是的。博望苑的老奴说七八年的大鹅通人性,跟五六岁的孩子似的。他们还说邪祟不敢靠近大鹅,不是鬼怪作祟。”
博望苑那么多人来回走动,就算有人留下脚印仵作也无法分辨,何况张贺虽是张汤之子,其并不懂查案。
“你怎么看?”
张贺:“游侠?”
“钱在何处?”
张贺下意识:“您院里。”
“游侠不去正殿去牲畜圈?”
游侠入室不为钱就是为了杀人。张贺拧眉:“不像游侠的做派。也不像小偷小摸的做派。那类人不会功夫,只是跑得快,身体灵活些。博望苑的墙三丈高,他们就算能上去下来也得摔断腿。城中商人请的人?误把牲畜圈当成做油做纸的作坊?可那是您的别苑。”张贺身为御史大夫的儿子,再给他个胆子也不敢夜闯博望苑。
小太子冲外面喊:“吴琢!”
吴琢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孤有个大胆的猜测。你速去少府找公孙表兄,问问他和昭表兄秦岭的家中近日有无异常。”
吴琢策马前去少府。
一炷香左右,吴琢载着公孙敬声过来。公孙敬声进来想说什么,小太子递给他一杯茶:“不急。”
公孙敬声在张贺对面坐下,问坐在主位的小太子:“你怎知秦岭那边遭贼了?”
张贺不禁说:“真是城中富商所为?”
公孙敬声听糊涂了。小太子示意张贺再说一遍。公孙敬声听他说完不禁皱眉:“什么商人这么大胆?竟敢夜闯博望苑。”
小太子不答先问:“没听你和昭表兄提过此事,是不是没抓到人?”
“叫他们跑了。”公孙敬声很是可惜,“多亏我们养的狗和大鹅。狗一叫吵醒大鹅,奴仆晚上不关鹅圈门,大鹅跑出来很渗人,没等奴仆出来那俩人就吓跑了。”
张贺奇怪:“你的奴仆怎知是两人?”
“掉了两只鞋,都是右脚。长安令后来带人勘察也确定只有两人,还是骑马过去的。为了两个方子真舍得!”公孙敬声很是不屑,“大晚上屋里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也不知道他们能学到什么。”
小太子提醒他:“见微知著。”
张贺糊涂了,不禁问:“殿下此话何意?”
“夜入秦岭和夜闯博望苑的人看到做油做纸的工具或许一头雾水。他们回去把看到的一切告诉会做别的油以及以前做过纸的匠人,那些匠人极有可能茅塞顿开。”小太子道。
张贺点头:“有道理。”
公孙敬声不由得认真起来:“我改日就叫人去秦岭,往后关好门窗。”
“好大的胆子!”张贺现在想来禁不住后怕。
小太子摇头:“你俩错了。敬声表兄,去年胡麻油二两金一坛,商人不雇人闯博望苑,今年胡麻多了,反而夜探博望苑。他们有这么傻吗?”
公孙敬声闻言感到奇怪:“你说得对。他们要是这么傻还能赚到钱请人?”
张贺看向小太子:“殿下是不是已经猜到什么?”
“孤的那些伯父叔父以及叔祖们啊。你们忘了?他们前些日子都在长安。”小太子摇头,“除了皇亲国戚谁敢靠近孤的博望苑?”
此言有理!公孙敬声禁不住点头,他乃皇后的外甥,昭平君乃太后的外孙。秦岭离长安甚远,可两处宅子也是他俩的产业。若是偷鸡摸狗之辈,去村里岂不是更方便。村中院墙矮,也没有大狗看家。
公孙敬声:“据儿,此事得立刻禀报陛下。”
“我等一下就过去。”
张贺想起一件事:“殿下,下官进来的时候碰到几个太医,面色不好,像是出什么事了。您是不是先叫人去太医署问问?”
小太子今早还跟老父亲切磋。
太医若是去椒房殿,不该从这边过。
“孤知道了。你先回去。韩子仁,去太医署问问。”
公孙敬声跟张贺一同起身。小太子起来:“不用过饭再走?”
“万一陛下身体抱恙心情不好,看到我偷懒又得数落我。”公孙敬声摇头。
张贺抵达博望苑之时,韩子仁从太医署带来确切消息,隆虑公主去了。这种事昭平君自会亲自进宫报丧,所以太医没敢多此一举。
小太子前往宣室告诉老父亲,韩子仁去椒房殿告诉皇后。卫子夫素面朝天去东宫陪太后。太后纵然已有心里准备,可去的是她亲生女儿,她依然很难受。
刘彻带着儿子从隆虑侯府回来就去东宫,短短几日太后仿佛老了十岁,脸上的皱纹没有变多,人的精气神不在了。
卫子夫和小太子又辛苦几日,平阳公主时常进宫陪他,十月中老太后才缓过来。
十月的第三个休沐,刘彻不好抚琴看舞,就在宣室殿跟春望下棋。
小太子到的时候春望像看到救命恩人,一下子起来:“殿下,请坐!”
刘彻瞪他一眼。
“奴婢去给殿下沏茶。”春望疾步去茶室。
小太子同情他:“父皇,明知春望棋艺远不如您,您还故意跟他下。”
“你早点过来朕闲得心慌找他下棋?”刘彻瞥他一眼,“朕前日收到一份奏章,表彰冠军侯。朕怎么觉着那么像你的手笔?”
小太子:“接济周边穷人吗?确实是表兄的功劳。”随即告诉他冠军侯在民间多么受欢迎。末了打量一下老父亲,啧一声,很是可惜地摇了摇头。
刘彻朝他脸上拧一下:“朕能当去病的父亲了。你也好意思拿朕跟他比?”随即好奇地问,“你惹得去病差点被香囊埋了,他竟然没打你?”
“我说他敢打我我就告诉二舅。”小太子颇为得意,“我聪明吧。”
刘彻无奈地瞥他一眼:“今日怎么没出去?”
“姑母新丧,孩儿身为太子也不好出现在茶肆跟人谈经论道。”小太子指着他的棋子,“父皇,您再一心二用可就输了。”
刘彻:“输了就输了。朕赢累了。”
小太子:“那先停一下?孩儿告诉您一件事。一个月前,孩儿的博望苑和表兄秦岭的家遭贼了。”
春望脚下踉跄,差点摔倒。刘彻手里的棋子落到地上。小太子捡起来:“有这么震惊吗?”
春望急急地过来:“这事还小?殿下可能不知道,陛下起初打算把博望苑当成您的太子宫。您太爱出去,陛下才决定在东宫北边选一块地重修太子宫。这事很多人都知道。他们去博望苑就是夜闯太子宫啊。”
刘彻把儿子拉到身边打量:“你那日不在吧?”
小太子摇了摇头:“孩儿半个多月前姑母去世那日才知道此事。”
刘彻紧绷的身体松懈下来:“你该早点告诉父皇。”
“很不凑巧啊。”
刘彻叹了一口气,搂着儿子:“看你的意思没抓到人?”
“表兄那边贼人一进去就被养在院中的大狗发现了,不清楚他们的目的。孩儿那边很清楚,他们没去最大最高的正殿,反而去了牲口圈。父皇,偷鸡摸狗的宵小没胆子去博望苑,游侠的目的不是人就是钱。除了他们还有谁有可能同时对表兄家和博望苑感兴趣?”
那得看看博望苑有什么。
儿子没去博望苑,说明那日并非休沐,两个外甥和儿子都在宫里。博望苑有的东西,他俩秦岭家中也有?刘彻想到了:“纸和胡麻油?棉花如今并不稀奇。”
春望放下茶杯:“城中商人?”
“以前胡麻油二两金一坛。”小太子提醒。
刘彻看着儿子问:“宗亲?”
小太子点头:“孩儿认为只有他们敢派人前往博望苑。”
春望无法苟同。
上林苑那么多农奴,管事小吏可能都不清楚具体有多少人,藩王想弄清楚纸和胡麻油的做法何不派人潜入上林苑。
刘彻也想到这点:“据儿,不见得是他们。据朕所知上林苑有他们的人。他们应当知道上林苑也有纸和胡麻油。他们可以令潜伏在上林苑的细作直接学。”
小太子一时把上林苑忘了。
“可是不是他们会是谁?游侠啊?若是因为父皇斩了他们的首脑郭解一直耿耿于怀,他们该趁着三伏天孩儿在的时候过去啊。他们若知道博望苑存了许多钱财,也不该去牲畜圈啊。”小太子实在想不通。
刘彻捏捏儿子的小脸:“是狐狸总会露出尾巴。一次不成定有下次。”
“这次险些被发现,下次指不定猴年马月。”小太子道。
刘彻:“没有下次岂不更好。父皇不会就此算了。”
“我们下棋?”小太子问。
刘彻颔首。
翌日上午,刘彻令宦官郎官宣百官廷议。
漫长的冬季还没过去,上元节前一日,朝廷对外发布诏令,令天下奸滑吏民到边疆居住。长安城中非长安人氏、无产无业也无亲属之人同样迁往边疆居住。
诏令发布当日,长安令同三辅以及廷尉派人全城排查。一时之间城中豪强以及世家怨声载道。盖因豪强家中收留许多游侠,世家养了许多门客。门客无产居多,身上也没个一官半职,自然符合迁徙条件。不过刘彻也不是不通人情,给他们一个选择,三日内返乡耕种。
对此很是不满的人就托人打听陛下又发什么疯。
百官并不知道天子为何突然“撵人”。
有人想到位于西市的茶肆,据说太后最疼爱的侄孙常去此地。
小太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正月的第四个休沐,阳光和煦,窝了一个冬季的小太子出去散心。他刚一到西市最大的茶肆就被人请进去。
小太子事先声明,不能再帮他们递自荐。先前被家中长辈以及太后和陛下轮番训斥。他们还说再有下次就打他屁股。
茶肆掌柜的呈上上等热茶:“小公子,他们盼着您出来并非请您递自荐书。”
“他们为何这般殷勤?”太子指着他甫一坐下就收到的四碟点心。
掌柜的道:“想必小公子还不知道,陛下令天下奸猾之人到边疆居住。”
小太子反问:“此举不好吗?他们那么爱逞凶械斗,边疆地广人稀正好可以想怎么斗怎么斗啊。”打量一番掌柜的,“难道您希望他们日日来你这里胡作非为?”
掌柜的无言以对,到柜台后面等着结账。
有人给伙计使眼色。伙计大胆道:“除了他们长安境内无产无业者也得迁往边疆。”
“不可能!”小太子摇头,“定还有别的原因。你们若不坦诚,我改日见着陛下就说你们对此很是不满。”
伙计顿时不敢隐瞒,道出不想迁往边疆就回乡耕种。长安人氏无需迁往边关。
小太子:“这也不好吗?难道你希望城中遍地不事生产的无赖?”
伙计说的这些也是客人教的。客人没有教他如何应对小太子的提问,此言一出,他乖乖去后厨端点心。
小太子扫一眼众人:“此乃利国利民的好事,诸位为何希望陛下收回成命?”
“公子有所不知,除了游侠和无赖,城中还有许多学子。”有人起身道。
小太子不知道此事,不等于他找卫尉调的侍卫也对此一无所知。今日随小太子出来的便衣侍卫当中有人还参与过撵人。其中一人起身应道:“在下怎么听说不包括在长安有亲属的外乡人?”
“传道受业解惑的师嗻并非亲属。”那人又道。
小太子的侍卫接道:“有人为其担保也可留在京师。长安这么多人找个人担保很难吗?”
找人担保不难。但每位户主只能担保一人。
有些豪强家中供养十几位游侠,他保谁不保谁啊。陛下还不如不许担保。
那人憋得无言以对。
小太子笑了:“诸位不厚道啊。”顿了顿,“我不知道你们说的这些事,但我大概知道陛下为何突然撵长安的外乡人。去年九月份博望苑遭贼了。”
此言一出,震惊四座。包括保护小太子的便衣侍卫。
有人接道:“去年九月不是藩王来京的时候吗?陛下怎知这事不是他们所为?”
小太子给侍卫使个眼色,盯住此人。
“他们不去正殿,也不偷牲畜粮食,却试图偷做纸以及做油的工具。藩王何时穷到这种地步?再说了,上林苑也有做纸作坊和做油作坊。上林苑那么好进,他们的人不选择正大光明进去,偏要偷偷摸摸大晚上冒险?”小太子好笑,“宗亲的秉性做派虽然一言难尽,但没有傻子。”
那人脸色微变,像是听出小太子骂他是个大傻子,很是不快:“也许只是想吓唬吓唬太子殿下。”
“理由呢?”小太子问。
那人脱口道:“白鹿皮币。”
小太子眉头一挑,指着两位侍卫:“送他去廷尉府!”
“你,你这是何意?恼羞成怒?”
小太子:“你太蠢。本公子还没说完你就忍不住跳出来。我真为你的主人感到可悲。”说完抬抬手,侍卫过去抓住他。
一切发生的太快,其他人等那人被带出去才反应过来。掌柜的试探地问:“王公子,他,他可能只是随口一说。”
小太子:“廷尉查清楚自会放了他。我方才忘了说,在那之后没几日昭平君秦岭的家中也遭贼了。倘若只是想表达不满,何必多此一举?”
掌柜的隐隐明白:“有人希望陛下认为此事是当时秋觐的藩王干的?”
小太子点头:“真不知道出这个主意的人真傻还是聪明过头了。”说完起身,“既然本公子跟诸位话不投机,以后此地不来也罢。”
掌柜的忙追上去:“王公子,王公子——”
侍卫拦住他。
掌柜的回到铺子里禁不住埋怨:“我刚才就不该帮你们哄王公子。王公子年幼,但不无知!”
店内安静片刻就有人忍不住嘀咕:“我们又不知道有人胆敢夜闯博望苑。”
有人附和:“博望苑是陛下给太子殿下修的别院,我从那边过都不敢往里看。”
由于有不少人想结识小太子,掌柜的这几个月生意极好。掌柜的一想到他以后不来了心里就很不痛快:“你还不知道自己明日会不会死呢。”
此言一出,众人噎的说不出话。
便衣侍卫低声问:“殿下,回去?”
小太子摇头,“我们去东市。”
从东市回来小太子就令韩子仁去书房。
韩子仁为他倒水:“殿下,出什么事了?”
“长安城中应当有许多人对父皇不满。”
韩子仁:“恕奴婢斗胆,陛下令豪强世家迁往茂陵的时候就有许多人很是不满。关于有人夜闯博望苑,奴婢有个猜测,世家干的。殿下应该听说过,他们有些人养了上百个门客。其中定有能人异士。”
“你明日一早去廷尉府。”小太子同韩子仁耳语一番,韩子仁听完忍不住笑了。
翌日上午,韩子仁到廷尉府衙,廷尉把昨日小太子令人送来的人带上来,不审不问,只是在其面前摆满刑具。韩子仁同廷尉以及衙役目不转睛盯着他,大堂内落针可闻。
一盏茶的时间那人受不了,冷汗直流。片刻,他身体发抖,颤抖着声音坦白,他之前是公孙贺养的门客,因为陛下令无产无业者返乡或去边关。公孙贺不想为其担保,也不敢偷偷收留此人,就给他一笔钱令其返乡。
此人不想回去,就在城外买一处小院。然这几日在城里城外买房置地的人太多,房价暴涨。他买了三间民宅只剩一点钱,他因此心生不满,又听公孙贺说过天子很宠太子,有修成君之子在前他没胆子对太子不利,只想吓唬吓唬他。可他又怕被查到,听闻太后侄孙常去那家茶肆,他就过去打听打听太子有没有仇人,打算推到太子的仇人身上。
韩子仁只对廷尉说一句:“储君也是君。”
廷尉知道怎么判,杀一儆百。
正月底,此人被拉去菜市口斩首。
斩首前廷尉把审案经过贴在最显眼的地方。
刘彻知道此事时廷尉已结案。廷尉以为他知道,试图向天子邀功的时候才意识到陛下对此一无所知。廷尉吓得立刻告退。
刘彻转向春望。
春望亲自前往太子宫请小太子。
刘彻抓住儿子扬起巴掌:“朕真想劈开你的脑袋看看里面是不是浆糊。”
小太子也很委屈:“孩儿又不知道近日各府忙着排查外乡人。父皇,此举只管一时。”
“你有什么好主意?”
小太子:“外乡人进城要路引?”
刘彻点头。
“他们进城后可以待多久?”
刘彻:“想待多久待多久。”
“所以您把郭解杀了,游侠没有减少。城中豪强迁往茂陵,又有新的豪强进来。如今逼的您又要把奸猾之人前往边关。依孩儿愚见,给城中外乡人单开一个户籍,暂住在城中的户籍。进城五日没有去官府登记者一律遣回乡。就是住在城中酒肆,东家愿意担保的话也可立户。”
刘彻想到一点,倘若人人都去府衙登记,那他就能清楚的知道三公九卿世家养了多少门客。
“晚了!”
小太子摇头:“不晚。父皇体恤来京求学的读书人,召群臣商讨三日才想到这个法子。”
思及此,刘彻真想谢谢夜探博望苑的小人。
“春望,令人宣丞相!”刘彻摸摸儿子的小脑袋,“不愧是朕的儿子。”
小太子故意问:“父皇又不担心孩儿脑袋里全是浆糊了?”
“你可以走了。”刘彻板起脸下逐客令。
小太子摇头晃脑:“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父皇还嫌孩儿不懂事。”
“站住!”刘彻高声道。
小太子拔腿就跑。
刘彻气得起身。
春望劝道:“陛下,黎民百姓会不会认为您朝令夕改?”
“不会。据儿不是替朕找好理由了吗?有人埋怨自然有人替朕辩解。纵然他们笃定朕朝令夕改也只敢私下里抱怨。”刘彻令春望带人把近半年的奏章搬出来。
春望带着宦官把一箱箱奏章搬出来,刘彻令今日当值的郎官进来帮他找奏禀贪官污吏的奏章。
昭平君给霍光使个眼色,霍光微微摇头,陛下想一出是一出,他也不知道陛下又想干嘛。
昭平君本可趁着母亲去世守孝三年,而隆虑公主去世前逼儿子发誓年后就回宫里当差——端的怕儿子闲着无聊惹事生非。隆虑公主又担心死后儿子把她的叮嘱抛之脑后,平阳公主去探望她的时候她求平阳公主帮她提醒儿子。
正月初一,昭平君随祖母进宫给太后请安,平阳公主趁机提醒他,不要忘了他母亲的叮嘱。
若是以往被人来回这样提醒,昭平君会觉着很烦。如今他母亲不在了,昭平君难得听长辈的话,正月初七他跟公孙敬声前后脚从家里出来。公孙敬声去少府,他去宣室殿。
昭平君悄悄移到霍光跟前,低声问:“这些奏章原是留中不发,突然找出来,难道陛下是想……?”
霍光谨慎:“慎言。”
昭平君轻轻撇一下嘴,冠军侯的这个弟弟好生无趣。
由于留中不发的奏章不是很多,刘彻又只要跟贪污受贿有关的,所以等丞相过来他们已经挑的七七八八。
丞相李蔡心生好奇,禁不住多看一眼,刘彻轻咳一声,李蔡慌忙低下头听候吩咐。
刘彻依然没提小太子,只说有人上书为在京师求学的士子求情,他想到临时户籍。李蔡认为这个主意可行,可是该如何证明其身份呢。
刘彻沉吟片刻:“临时户籍称为白籍。此事交给京兆尹。令京兆尹拨出两间房子专办此事。”
丞相李蔡:“仅限长安?”
“不,各郡县也一样。你即刻去找京兆尹。如有疏漏或其他问题速来禀报。”
丞相立刻退下。但他还是没忍住看一下郎官们挑的奏章。不经意间瞥到他的名,他脚步慌乱一下,差点被自己绊倒。
昭平君忙提醒:“丞相小心。”
“年龄大了。”头发花白年近七旬的丞相这样说,没有任何人怀疑他胡扯。刘彻令昭平君送他一段。
丞相李蔡撑着昭平君的手臂下台阶时叹了口气:“越老越不中用。今日日头不错,陛下令公子把奏章拿出来晾晒?”
昭平君有口无心:“陛下令我等查跟贪官污吏有关的奏报。也不知道陛下又想干嘛。我怀疑舅舅自己忙也见不得我等闲着。”
“公子慎言。”李蔡忙说。
昭平君:“多谢丞相提醒。您老慢点。”
随丞相前来的长史在宣室殿外候着,见李蔡下来赶忙迎上去,扶着他走到马车停靠处。
李蔡甫一上车就问长史:“我家人是不是占了先帝陵附近的一块地?”
长史点头:“确有其事。但离先帝——”
“你即刻回府带人把那块地——尽量拾掇的跟以前一样。”
长史禁不住犯难,风过留痕。用了多年的地哪还能恢复原样。
“陛下急着找您就是为这事?”
丞相微微摇头:“但愿我猜错了。以防万一。莫要再问!速去!”
长史到宫门外就同他分开。
刘彻拿出郎官们翻出的奏章,冲春望招招手,在纸上写下四个字——从尊到卑。
春望应一声诺,随手一翻惊得微微张口。刘彻见状接过去,所奏之事正是丞相李蔡私占先帝陵前空地。
这份奏表刘彻以前看过,其实是陵前路旁的一块空地。这种小把戏刘彻见多了,十有八九丞相得罪了什么人,实在找不到他的罪证,只能鸡蛋里挑骨头。
此事刘彻可追究也可以不追究。端看他心情如何。近日刘彻心情很不好,只因夜探博望苑的人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不知从何查起。
刘彻:“宣廷尉核实此事。”
春望令小黄门宣廷尉。
廷尉认为天子要办丞相,亲自带人前往先帝陵。他们到奏章上说的地方,果然那块空地被占。
李蔡此时还在京兆尹府衙,帮京兆尹落实临时户籍相关事宜。李蔡总觉着心神不宁,可他仔细想想违法犯禁之事只有那一件,他又交代下去了,便认为他年龄越大越多疑。
翌日休沐,当天傍晚李蔡回到家中,同夫人儿孙聊起“占地”一事,一个个都不以为意,压根没派人过去把那块地恢复原样。丞相李蔡脸色发青,差点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