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十岁了。不过孩儿刚才进来的时候看到父皇去永巷了。”
卫子夫点头:“该你了。”
“母后知道?”看起来一点不意外啊。
卫子夫捏着棋子笑言:“你父皇的性子母后入宫前就听平阳公主提过。可母后若不随他进宫,卫家哪有今日之光景。单单这一点母后就很感激陛下。”
难怪无论父皇怎么折腾,母后都稳如泰山。
“人无完人。这个道理孩儿也懂。”
卫子夫颇为欣慰地捏捏儿子的小脸。
宫里有了张贺送来的胡麻酱,吃暖锅子自然要用胡麻酱。小太子吃到老父亲不许他吃的各种食材就乖乖回太子宫睡午觉。
翌日清晨小太子没等到老父亲一点也不奇怪。
用早饭的时候霍去病没出现,小太子跟伺候他用饭的宫女宦官感慨:“已婚男人身不由己啊。”
小宫女差点把他的牛乳扔出去:“殿下,算起来您还未满九岁,这不是您该考虑的事。”
“孤只是有感而发。”
小宫女放下牛乳,炖鸡腿肉移到他面前:“天冷凉的快,您快用吧。”
小太子吃了这多年依然不习惯蒸菜:“找个厨子过来。”
小黄门出去喊人。
负责做菜的厨子以为菜缺油少盐,一见着小太子就很是不安地问,哪道菜不合口味。
小太子点头:“都挺好。但孤吃腻了。”
“殿下想吃什么?奴婢这就去做。”
小太子:“你有没有想过用鏊做菜啊?”
“可以做菜?”
小太子佯装好奇:“鏊子可以摊鸡蛋饼,为何不能做菜。还有鸡肉吗?”
“只用一个鸡腿肉。奴婢打算把剩下的肉剁成块放锅里慢炖。奴婢记得殿下爱吃各种菜干炖鸡肉?”
孤哪是爱吃,孤是没得选啊。
小太子沉吟片刻:“另一个鸡腿肉切丁腌好,等做午饭的时候把硬豆腐切丁,再把泡开的木耳撕成小块,鏊子热了加猪油,孤记得鏊子是凹进去的?”
“是的。”厨子明白了,“猪肉化开倒入鸡肉丁、豆腐丁以及木耳煎熟即可?”
小太子点头:“孤不知道庖厨还有什么,你可以再加一点食材,味道清淡一些。剩下的鸡肉可以按你说的做。”
“奴婢以前没做过,味道可能跟殿下想象的不一样。”
小太子不在意:“那也好过日日炖菜煮菜。对了,孤见院里一个洞一个洞的,是不是拔萝卜留下的?”
厨子:“昨日拔的,地还没来得及修整。奴婢原想把萝卜切成条做萝卜干,留着殿下吃粥。就算咸鸭蛋、腌胡瓜以及雪里蕻很下饭,也不好每次喝粥都用这几样。”
“有心了。孤想说你既然担心掌握不好火候、调料,可以先用萝卜试试。先切片再切成条,一个萝卜可以试两三次。”
厨子福至心灵,露出放心的笑容:“奴婢多谢殿下提醒。”
“下去吧。”
没有哪个好学的厨子舍得拒绝新菜。虽然他认为用鏊子做菜有些儿戏,还是没忍住先用萝卜练手。
小太子还没放寒假。石庆见小太子听得打哈欠,决定引经据典穿插一些有趣的故事,然而就在此时浓郁的香味随着北风飘进来。太傅石庆苦笑,他就说不能把教室设在庖厨斜对面,陛下非不信。
小太子瞬间睁大眼睛:“太傅,知道孤的厨子在做什么吗?”
石庆很是无语,堂堂太子殿下醉心美食,陛下知道吗。
“下官愚钝。”
小太子:“厨子用鏊子做菜。猪油萝卜丝。是不是没想到?”
太傅石庆很是意外:“萝卜丝?”
“是的。”小太子点头,“孤突然想到炒过的萝卜丝还可以做萝卜丝炊饼——”
石庆打断:“殿下,停一下。鏊子如何做菜?”
“鏊子是凹下去的?太傅知道吗?”
石庆虽然很少去庖厨,可菜是蒸的是炖的他还是知道的。他从来没有听说过鏊子可以做菜:“下官知道。”
“猪油放鏊子中间,等油热了把菜倒进去,发出的香味就是现在这样。只是猪油、盐和青菜就比蒸的煮的可口。太傅休沐日回去可以叫贵府的厨子试试。”
石庆行礼道谢。
小太子抬抬小手:“不必多礼。太傅,请继续。”
太傅石庆好一会才再次集中精神授课。
一炷香结束,太傅石庆前脚离开,厨子端着菜出来:“殿下,尝尝?”
小太子:“萝卜丝?”
“是的。”
蒸萝卜和炖萝卜跟炒萝卜丝不一样。无论蒸和炖都有汤汁,所以得多放盐。炒萝卜丝熟得快,没有多余的水,按照煮萝卜加盐,可想而知,咸了。
小太子上课时厨子做的萝卜丝就咸了。第二次做又淡了。厨子确信第三次不咸不淡刚刚好。
小太子就着他的手尝一口,禁不住感慨:“是这个味!”
“殿下喜欢?”厨子问。
小太子:“你们吃吧。孤等着吃你做的鸡肉。”
小宫女端着燕窝出来:“殿下,先把燕窝喝了。”
小太子看一眼正殿:“放茶室,孤一会就喝。”问厨子,“你好像有话要说?”
“鏊子有点小。”太子宫做菜的厨子是男子,叫他拿着大大的勺子在鏊子上翻来翻去很是别扭,耽误他发挥。
小太子:“孤改日出宫问问能不能做。”
韩子仁不禁说:“奴婢可以去陛下的膳房问问有没有大一点的鏊子。”
“膳房厨子知道这事,父皇就知道了。区区小事不必麻烦父皇。他平日里已经很忙了。”以小太子对老父亲的了解,他瞧不上铁锅,一定会叫厨子改用铜锅炒菜。
小太子又补一句:“孤也想给父皇个惊喜。”
这一点韩子仁赞同,他试探地问:“奴婢陪您去?”
“孤是王孙,不是太子刘据!”小太子瞪他,“你和吴琢谁都不许去。”
小太子说做就做,十月的最后一个休沐,他带着脸生的宦官和侍卫直奔西市。
抵达铁匠铺,小太子很是意外,铁匠竟然用木炭打铁。
小太子身着狐皮斗篷,腰间几枚玉佩叮叮当当,身后一群随从,跟灰扑扑的铁匠铺格格不入,是以铁匠以为他是哪位公卿家的小公子,不可能找他打兵器,所以懒得招呼他。
听到贵公子诧异他用炭打铁,铁匠认为他是个无知小儿,忍不住嘲讽:“敢问公子打铁不用炭又当用何物?”
小太子想说煤,到嘴边忽然意识到他从来没听说过煤。
“有一种东西黑乎乎的,似铁非铁似炭非炭,比铁脆比炭硬,却又很容易碾碎,有的甚至泛着亮亮的油光。你可知是何物?”
铁匠被问住:“那是何物?”
“石涅?”
话音落下,一名男子在小太子身边停下。
小太子点头:“对的。古时叫石涅。这位先生见过?”
“先生不敢当。”男子受不了官场的拘束,家中有钱,他骑□□湛,于是就四处游历。他来铁匠铺正是拿前些日子定做的长剑,“小人有幸在并州见过。听小公子的意思石涅可以像木炭一样燃烧打铁?可小人听说此物有剧毒。曾经有人见此物跟木炭很像就拿来烧火,结果全家都死了。”
小太子:“烤火?”
男主点头。
“他家一定门窗紧闭密不透风。这种情况下用木炭也能把人憋死。”
男子恍然:“原来如此。多谢小公子提醒。敢问石涅打铁有何益处?”
“益处我倒不曾听说。听说有些石涅像挖沟一样往下挖几丈便可挖到,有些甚至在地表,无需伐树烧炭,石涅定比炭便宜。用的时候注意通风便是。”小太子说的这些都是前世跟师兄师姐在凡间历练时听到的,“有些石涅不好烧,可以碾碎加一些细土,像和泥一样做成空心砖,亦或者在砖上戳些小孔。”
男子很是好奇:“加了泥的石涅岂不是更便宜?”
小太子点头:“请问先生西市有石涅吗?”
男主摇头:“不曾见过。”顿了顿,“公子可以找并州的商人问问。东西市也有并州人开的铺子。”随即指给小太子看,“那个汤饼店东家就是并州人。”
“多谢先生。”小太子递给铁匠一张纸,“劳烦您帮我打四个这样的锅。”
铁匠一时没有反应过来:“您,您不是好奇进来看看啊?”
“铁匠铺有什么可看?”小太子好笑,“看您打铁?”
男子因小太子见多识广,忍不住勾头看一下纸上的东西:“这看起来很像鏊子?”
“比鏊子深一寸。”小太子指着锅的高度和直径,“此物看似简单其实不好打。底下可以厚一些,边缘薄一些。我不急着用,你可以慢慢打。你没有做过这种东西,做好了再开价吧。”
男子问:“厚薄一样不好吗?”
小太子摇头:“听说十有八九会断开。”
男子看看小太子的年龄身高,也觉着叫他解释清楚怪难为他:“小人可以问问这是做什么用的吗?”
小太子:“往里头加猪油,然后青菜倒进去,无需加水,只需加少许盐,炒变色便可盛出来。远比水煮菜可口。我家厨子用鏊子试过。鏊子底浅,只能做我一个人的菜。我希望母亲父亲也尝尝。”
“公子小小年纪竟然如此有孝心。”男子没有想到,“敢问公子怎么称呼?”
小太子胡扯:“本家姓王,我是长孙,祖父祖母便给起名王孙。”
长安城中字王孙的人太多,男子没有一丝怀疑:“王公子!真乃听君一席话,胜走万里路。”
“三人行必有我师罢了。”
男子笑了:“王公子所言甚是。不知王公子为何戴着面罩?”
“额上有胎记,一直到眼角,胎记还是红色的,容易吓着幼童。”
男子的脸色微变,赶忙向他道歉。
“不知者不罪。”
男子佩服:“公子年幼却通透豁达,实乃令吾辈汗颜。”
“先生,我该去汤饼铺了。”
男子拱手:“公子回见。”
“有缘再见!”小太子回一礼,他身后的宦官递给铁匠一串铜钱作为定钱。
铁匠感到惭愧,低声跟男子说:“我以为他是个膏粱子弟。”
男子摇头:“即便他不言不语,你也不该把他当成高粱子弟。你看那位公子的气度,我所料不差他定习武多年。”
“他才多大?”铁匠轻呼。
男子看一眼小太子的背影:“看身量十一二岁?六岁习武也有五六年了。这样的公子哪是高粱子弟可比的。”
侍卫回头瞥一眼,正好对上男子的视线。男子被侍卫面无表情的样子吓一跳,本能收回视线:“小公子的随从也不是寻常奴仆。”
这点铁匠看出来了:“练过。”
“不止练过。应当骑射剑法样样精通。”男子笃定,“那位小公子不是皇亲国戚也定出自公卿之家。”
铁匠:“寻常百姓或商贾也养不起这么多护卫。”
男子心说,养是养得起,只是这样的护卫轮不到商贾之家。
侍卫移到小太子身边:“公子,那位男子频频往咱们这边看,他是不是认出您了?”
“不会的。看我带这么多人他好奇吧。”以往万一,小太子指着近在咫尺的汤饼铺,“你去问问他有没有见过石涅,能不能买到石涅。倘若可以买到,我要十车,价钱同炭一样。我可以先付一车定钱。”
汤饼铺东家来长安讨生活正是因为家乡石涅多,导致可以种地的良田极少。东家也曾用石涅煮过饭,可远不如木炭麦秸好用,以至于家乡石涅遍地,他来长安开店依然用木柴。
十车称得上是大买卖,而这又算是无本的买卖,汤饼铺东家不介意亲自跑一趟。左右长安并州人多,他可以坐乡亲的车,路上花不了几个钱。
侍卫只用片刻就同汤饼铺东家谈妥。
以防除夕前下大雪,翌日,汤饼铺东家就随乡亲回家。
十一月底,十车石涅被送到公孙敬声和昭平君的铺子门口。小太子早已吩咐铺子里的管事替他付钱——从他的收益里头扣。傍晚,这些石涅被送到博望苑。
张贺一看黑色的东西就以为是炭,叫人送去拆房。然而搬到最后一袋,有奴仆忍不住嘀咕:“怎么这么重?”张贺也觉着重,打开仔细一看,不是炭。
张贺想进宫禀报,一看天色晚了,只能等明日。
此时小太子也不在太子宫,他在宣室殿。刘彻令手巧的绣娘做的“景帝”做好了。刘彻不敢一个人面对他父皇,小太子下午的课一结束就被春望请去宣室殿。
小太子以为老父亲找他有要事,得知跟他显摆“假人”,小太子禁不住挤兑他:“父皇比我还幼稚。”
刘彻朝儿子后脑勺一巴掌:“不要以为朕疼你,你就可以口无遮拦。”
“父皇,何时开始?”
刘彻:“天色暗下来。现在开始得把门窗全关了。你先自己玩。父皇还有几份奏章。”
“那父皇这么急着叫我过来干嘛?”小太子很是不明白。
刘彻手上动作不停,淡淡地瞥一眼儿子:“据儿大了,连父皇的话都不听了?”
小太子翻个白眼:“忙您的吧。”
刘彻轻笑一声,把阅后的奏章扔到左手边。小太子无事可做,顺手拿起来看看,不禁轻呼一声:“加赋?”
刘彻颔首。
小太子着急忙慌地问:“您同意了?”
“自是不能同意。这会造成民怨沸腾。没看到被朕驳回了吗?”刘彻忍不住在心里骂一句上奏之人“蠢材”,”可打匈奴太耗钱,在边关设郡以及迁移贫民更费钱。据儿有什么好主意?”
小太子下意识摇头,想起什么,“父皇——”
“你那点钱不过是杯水车薪。”刘彻道。
小太子讶异:“父皇知道我说什么啊?”
“你也说朕是你父皇?父亲哪有不了解儿子的。”难为吝啬的小鬼舍得把钱拿出来填补亏空,刘彻也不再逗他,“郑桓公的后人郑当时提议‘盐铁官营,取民不怨’。据儿,你怎么看?”
小太子怎么看,小太子不知道盐铁可以私下买卖。
难怪晋商可以拉几车盐往北方走货。倘若盐铁皆有官府把控,不可能明知晋商往西北走货还卖给他们。
“这个主意好。寻常百姓没有办法挖盐炼铁,只要盐铁不涨价,他们才不管谁卖谁不卖。”小太子思索片刻,“确实‘取民不怨’!”
刘彻情不自禁地笑了:“朕就知道吾儿可以理解。”
“有人无法理解吗?那他一定有盐井或铁矿。”
刘彻颔首:“盐铁都称得上是无本的买卖。不许他们私下买卖就是断了他们的财路。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啧一声,“他们一定恨不得朕明日驾崩啊。”
小太子打量一番老父亲,他非但不怕还一脸嘲讽。
“他们一定包括多地太守以及朝中官吏。”小太子提醒。
刘彻:“朕估算过,大半个朝堂。万民离不开盐铁,这么赚钱的买卖谁不想掺一脚?”
“二舅和去病表兄。”
废话!两人食邑那么多,再掺和盐铁,他们想做什么?刘彻瞪儿子:“你就不能不提他们?”
小太子点头:“父皇,卖盐卖铁不难,在各地设铺子即可。可盐井以及铁矿是不是多在藩王豪强手中?”
“还有世家。”刘彻提醒他,“很多盐井和铁矿明面上是豪强游侠把控,其实都有世家的影子。他们世代经营,深知盐铁的重要性以及利润。一些世家生活奢靡,挥霍无度,你当他们靠收田赋或学你卖胡麻油甚至纸?那能赚几个钱。”
小太子:“郑当时也是世家子弟,他了解世家,所以他敢说“取民不怨”?”
刘彻点点头:“听起来据儿知道郑当时?”
“孩儿听说过。他跟很多世家子弟不同,清正廉洁,有智慧却又不好高骛远,是位干实事的人。”
刘彻挑眉:“不要告诉朕你查汲黯的时候了解的?”
小太子惊得微微张口。
“汲黯乃你祖父时的太子洗马,郑当时乃太子舍人。二人都是太子仆从官。你打听汲黯的事只打听他近几年的情况?”
小太子哑口无言。
刘彻:“可惜他年迈,又是他提出的,盐商铁商恨不得吃其肉饮其血啊。”
“父皇有人选?”
闻言,刘彻很是不快,“朕会令大汉最大的盐商和最大的冶铁商负责此事。”
“还是私营啊。”
刘彻:“此事牵扯甚广,必须徐徐图之。朕会令桑弘羊参与其中负责账目。待桑弘羊弄清楚了自然不需要他们。朕和桑弘羊虽说了解这里头的事,可要是冰山一角呢?”
小太子长见识了:“父皇考虑周到,孩儿佩服。”
“难得你能这样说。”刘彻叹气,“万不可对旁人提起。大汉地域广袤,还要掌握治盐技术,冶铁技术,不是三五年就能办成的。”
小太子:“十年吗?”
刘彻认真算过:“快则十年,慢则更久。”
“十年孩儿就二十了。”小太子算一下,“好久啊。”
刘彻:“朕的父亲给朕留满库钱粮,朕自然也得给朕的儿子留——”
“父皇!”小太子打断他,“你跟我学炼体决,孩儿可保您活到七老八十,甚至长命百岁。”
春望闻言禁不住撇撇嘴。刘彻眼角余光注意到,扭头瞪他一眼。春望笑道:“陛下,打明日起日日陪太子殿下练剑吧。”
小太子听到此话,眼睛亮亮的看着老父亲:“练剑也行。父皇以前说孩儿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其实你比——”
“刘据,累吗?”
小太子下意识摇头。
“不累也该渴了。”刘彻不待他开口,“春望,带太子去茶室。”
小太子捂住嘴巴,不说了还不行吗。
刘彻撩起眼皮瞥他一眼,继续驳回废话连篇或者满是昏招的奏章。
最后一份奏章扔到左手边,刘彻领着儿子出去透透气,回来用晚饭。
此时外面已经黑了,小太子问:“父皇,孩儿晚上还回去吗?”
“跟父皇住。”刘彻给春望使个眼色,春望令两个小黄门去太子宫给小太子拿换洗衣物以及告诉太子宫诸人可以关门了。
饭毕,刘彻令儿子去洗漱,随后父子俩裹着裹着大氅到正殿。此时正殿已经放好刘彻叫人做的纱布屏风。屏风乍一看有一丈高一丈宽。小太子想跑过去看个仔细,他身体一动就被刘彻拽回来,“干什么去?”
“孩儿想看看那个屏风。父皇,两边是不是还有?”
刘彻:“两边还有五尺宽绣布。绣布不透光,操控假人的人可以站在绣布后面。”
他竟然没有想到这点。小太子心动:“可以借给儿子玩玩吗?”
刘彻拉着他坐下,“先看看再说。”
春望告诉口技艺人,无需他们费心编故事,但得看起来像真的。
两位口技艺人在春望走后忍不住叨咕,陛下不愧是陛下,寻常人怕见先祖,他却巴不得先祖显灵。难不成陛下希望把先帝气得真显灵,告诉他世间是否有修仙之法,亦或者问问先帝人死后能不能升天。
无论皇帝有多么荒唐,陛下都对他们有知遇之恩,都是他们的再生父母。单凭后者他们也该倾尽所学。
好在民间最不缺鬼怪传说,又因为人少,冬日风大吹的茅屋吱吱响,很像鬼怪降临,所以两位来自民间的口技艺人最是知道如何营造阴森恐怖的氛围。
春望令小黄门关上殿门,他们隐于天家父子身后,殿内悄无声息,忽然传来北风呼啸。
小太子不知道上来就这么瘆人,本能拢拢斗篷。刘彻因为他的动作吓一跳,低声吼他:“认真看!”
小太子一动不动,紧接着听到脚步声、鬼哭狼嚎声,时近时远。春望又忍不住抱紧双臂,心底骂天,怎么这么瘆人。
刘彻看似很是淡定,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由得双手交握。随即意识到这些是假的又放松下来。忽然啪一声,狂风把门窗吹开,春望等人往左右看,黑乎乎一片,显然门窗紧闭。
春望服了,难怪太子说他们的口技远比栾大装神弄鬼有趣。
栾大要有这二人帮助,还不得被陛下奉为上宾。
春望收回视线,吓得倒抽一口气,光亮处突然有个人,其缓缓转身,春望顿时感到鸡皮疙瘩布满全身,膝盖发软很想跪地,苍天啊,大地啊,先帝显灵了!
刘彻不禁再次双手交握,睁大眼睛,身体坐直,看到那人微微张口:“彻儿!”
刘彻霍然起身。
小太子吓一跳,跟着站起来,看到老父亲两眼发直。小太子朝他手臂上掐一下,老父亲图什么?自己吓自己!
刘彻这次真冤枉。刘彻认为可以看到父亲在金灿灿的光芒下从天而降。两位口技艺人认为人在地下,灵魂也在地下。为了看的时候像真的,刘彻没有叫口技艺人预演。所以除了口技艺人以及他们的帮手,刘彻等人都是头一回看。
刘彻清醒过来,长舒一口气,顺势坐下。
小太子拉住老父亲的手:“父皇莫慌,假的,假的。”
两位口技艺人得了春望的允许也不敢大逆不道,随即用其他声音代替。从刘彻这边看过来,父皇坐下批阅奏章,因为他听到了翻阅竹简以及合上的声音。随后父皇身边多个近身伺候的宦官,向他禀报前线战况——七国之乱,盖因刘彻听到窦婴的名字。
宦官退下,窦婴上前,他父皇微微颔首,说一声“可”。
刘彻此时没有像方才似的深陷其中,可是看到跟他父皇有七分像的人影依然不由得鼻头发酸。
小太子没有见过祖父,也没有见过魏其侯,无法想象这种场景,所以他可以分心留意老父亲的神色。见他轻拭眼角,小太子抱住老父亲的手臂。
刘彻以为儿子害怕,用大氅裹着儿子,把他揽入怀中。
一天的忙碌结束,人影消失,刘彻怅然若失。
口技艺人点着周围的烛台,刘彻仿佛做了一场梦。
春望神色恍惚,连口技艺人什么时候离开的都不知道。小太子朝他手臂上掐一下,春望打个哆嗦,差点跳起来。
刘彻:“瞧你这点出息。”
春望张了张口,想说这一段是他告诉口技艺人的,他当时已经在先帝身边当差,是给总管跑腿的小黄门。
“陛下,他们演的太真了。”
刘彻:“你才知道?”
春望才知道。
刘彻抬抬手:“都退下吧。”拉着儿子去寝室休息。
春望习惯性跟上,随即想到他如今已经不用干守夜的活。
身为皇帝身边的总管宦官,春望有自己的房间——三间,他一个人住。
春望走到殿外,北风呼啸他不由得退回殿内。他身后的小黄门吓一跳:“春总管,怎么了?”
“无,无事!”春望暗暗吸一口气,转过身好奇地问:“今日谁守夜?”
小黄门说出两个人名,一个有会拳脚功夫,一个做事机灵。春望叫小黄门过去盯着,待陛下放下帷帐就把做事机灵的宦官叫出来,他过去守夜。
小黄门惊诧:“您守夜?此事哪敢劳烦您啊。”
这些才入宫没几年的宦官不懂先人显灵的恐怖,春望不怪他们:“今日不是多个太子殿下吗。你们不了解太子。”
小黄门信以为真,随春望到寝室门外,等守夜的二人到外间休息,小黄门就把其中一人薅出来,换春望过去。
“父皇,孩儿睡不着。”
刘彻搂着儿子:“不怕,父皇陪你。”
小太子很想翻白眼:“父皇,还没到戌时。就算孩儿卯时起,此时睡觉也得睡五个时辰。冬日卯时黑乎乎的,孩儿起来作甚?”拨开老父亲的手,翻身面对他,“父皇,你给孩儿讲故事吧。”
刘彻:“想听什么?”
“祖父的事。”
刘彻心慌了一下。
小太子清亮的声音透过屏风传到外间,春望不由自主地抖一下,庆幸跟另一个值夜的宦官同榻不同衾。春望轻轻拉起被子蒙上头,小太子的声音时隐时现听不清楚,他长舒一口气。
“父皇?”小太子戳一下他,“父皇可以给孩儿讲讲祖父和吴国太子的事吗?”
刘彻:“那时候还没有父皇。父皇也是道听途说。”
“那就讲讲祖父和梁王?”
刘彻心累:“你不困父皇困。”
“孩儿不信。孩儿听说上了年纪的人每日只需睡三个时辰。孩儿猜父皇平日里亥时才上榻,睡到卯时就醒了。是不是啊?父皇。”
刘彻想把他的嘴堵上:“朕听说小孩子每日最少睡四个时辰。不是因为你在这里,朕犯得着这么早上榻休息?没成想你跟朕睡得一样晚。”
“孩儿戌时三刻犯困。父皇不想讲祖父?可以跟孩儿说说您和母后的事吗?”
这个可以!刘彻坐起来,小太子扒拉两个靠枕,刘彻半躺下,小太子趴在怀里,“父皇,从平阳侯府讲?”
这点不可啊。刘彻微微摇头:“过去太久,父皇忘了。从朕打算把宫中无用之人放出去,你母后又不在其中,于是她亲自来找朕说起吧。”
“这事孩儿知道啊。”
刘彻皱眉:“你讲故事朕讲故事?”
“父皇讲!”小太子躺在他身边,“父皇也可以讲讲二舅。二舅以前从来没有上过战场,您竟然敢叫他跟李广一样带一万骑兵单独出兵匈奴。”
刘彻揉揉额角:“据儿,可以不提李广吗?”
“他又来烦你?”
刘彻意识到国库空虚并非因为移民,而是他打算令张骞再次出访西域。刘彻令大农令给张骞拨钱,大农令已经懒得劝他,直接呈上账簿。刘彻越看越心惊,可他又不会点石成金,就召百官商讨此事。郑当时趁机提出“盐铁官营”。
廷议之上刘彻没提他有意令张骞出使西域,盖因此事还没定,他不想横生枝节。李广的次子李敢听说此事后告诉李广,李广以为他又想出兵匈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