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个匈奴小王起初有话不敢说。从汉军当中的匈奴人口中得知,冠军侯乃大将军亲外甥,舅甥如同父子,那匈奴小王才敢说,霍去病此次能杀他们几万人,盖因他们兵器不足。
想到这些,霍去病揉揉小表弟的脑袋。
小太子的发髻乱了,头发遮眼,烦的朝他手上一巴掌:“不许摸我的头。”
“小小一人,头发束的比我还干净,也不怕越束越少。”霍去病朝他脑门上弹一下,“大脑门亮的可以当夜明珠。”
小太子又朝他手上一巴掌:“你才秃头!”
“我家没有秃子。”
小太子:“你问过霍光?”
“问他作甚?”
小太子:“你怎知霍仲孺没秃?他要是戴着假发包呢?”
“你——谁说他了,我说舅舅,还有你姨母。”
小太子点头:“你舅舅也是我舅舅,你姨母是我母后。你不会秃,我就不会变成大秃子。”说到此,恍然大悟,“我知道了。你说父皇——”
霍去病慌忙捂住他的嘴巴。
韩子仁连忙拉一下。
霍去病瞪他。
韩子仁:“你捂住殿下的鼻子了。”
霍去病慌忙松手,小太子白了他一眼:“不要以为父皇对你好。我被你捂晕过去,父皇能把你贬为庶人。”
霍去病信。
小太子在他手上出了意外,陛下不降罪于他,太后也得治他的罪。
谁叫皇家只有一根独苗苗呢。
“小太子,帝后身体无恙,怎么没能给你添个弟弟或妹妹?”霍去病并非突然想到,他军中将士不止一次聊过此事。
小太子也想知道。
老父亲一到休沐就往后宫跑,他去干吗啊。
“父皇觉着有我一个儿子就够了。”小太子不好跟表兄聊老父亲房中事。
听起来不可思议,霍去病却忍不住相信:“韩子仁,你信吗?”
韩子仁点头:“陛下说过,再来一个太子殿下这样的,他得减寿十年。”
霍去病轻笑一声,陛下做什么美梦呢。
就刘家的品性能得一个这么乖巧懂事又聪慧的,已经很不易了。
再来一个常山王刘舜、胶西王刘端或江都王刘建那样的还有可能。
思及此,霍去病忽然怀疑宫妃不孕乃陛下有意为之,就是怕来个刘建那样的气死他。
“表兄!”
稚嫩的声音传过来,霍去病收回思绪,循声看去,卫伉跑过来,手里拿着一个又长又绿的东西:“叫我呢?”
卫不疑点头,越过卫伉扑到霍去病怀里。
霍去病出征前多住在长平侯府,时常扛着小表弟四处走动,所以整个卫家除了他母亲,他跟霍去病最亲。
“你的呢?”
卫不疑指公孙敬声。公孙敬声走近,霍去病看到他怀里抱着五六根胡瓜:“可以吃了?”
公孙敬声点头:“伉弟说昨天还很小。没想到一天一夜长这么大。”
小太子:“长得快。明日可以摘一篮子。给我留一些长得好的。”
公孙敬声:“我们一人两根差不多了。要是有弯弯曲曲,或一头粗一头细的留给我。”
小太子点头。
翌日清晨,小太子令奴仆杀牛。
牛肉分解好,小太子挑四个腿,东宫和宣室得牛后腿和六条牛肋,椒房殿和大将军府得两个前腿和牛肋,剩下的他全留着。
天太热,太后收到肉一刻不敢耽搁,令厨子分开给公主们送去。
昭平君得到外祖母送来的肉,越发想去找小太子。犹豫到午时,带着六个随从,跑去博望苑。
昭平君打算好了,霍去病要是打他,就叫六个帮他挡一下。要是不揍他,再叫六个随从回来。
小太子要做牛肉干,而牛肉得切成片腌过之后再烤,需要很多人。小太子一看到昭平君,亲自上前接他:“表兄!来的好巧啊。”
昭平君往四周看:“冠军侯回去了?”
“去病表兄不打你。”
昭平君不敢信。
“他堂堂冠军侯欺负你有什么意思?冤有头债有主。”小太子给公孙敬声使个眼色,公孙敬声带他下去歇息。韩子仁叫走他的几个奴仆。
这一日也不是休沐,出入皇宫的官员几乎都能闻到浓郁的香味。
忙了半日,临近傍晚饥肠辘辘,香味反而越发重了。一个个吃惯了山珍海味的公卿口齿生津。在宫里当差的一些人走出住所往四周看:“香味哪来的?多少好食材这么半天还没做完。”
公卿大夫可以在室内躲一躲,巡逻的侍卫无处可躲,闻言停下叹气:“还能是哪里。太子殿下的博望苑。往日刮南风,从这里往博望苑刮。今日也邪性,下午竟刮起北风。”
“太子殿下要施肉不成?做这么半日。”
巡逻侍卫:“殿下杀了一头匈奴牛。上午我们看到他的人往宫里送三个牛腿,其中一个是给大将军的。大将军上午回家了,诸位没发现?”
大将军领天下军务,有单独的大将军府,吃住都不跟旁人在一处,大夫郎官哪知道他在不在宫里。
有人禁不住说:“太子殿下怎么突然迷上杀牛?他的象呢?又玩腻了?”
刘彻同样很好奇,问春望:“博望苑做什么呢?离这么远香味都能飘过来。”
春望:“殿下要把剩下的牛肉切片烤了。”
“他哪来这么多烤具?”刘彻说出来,懂了,儿子的人来过,走的时候一定把宫里的烤具全拿走了。他看着春望问:“是不是朕想的那样?”
春望点头:“尹婕妤、邢娙娥的烤具和炭也被借走了。奴婢听说二位夫人还要把烤具送给太子殿下。”
刘彻心说还不是因为皇后上次赏她们两大块牛肉。
这次一定也有。
儿子爱上烤牛肉,以后还会杀牛。
他往椒房殿送牛肉,还能少了她们的。
刘彻:“朕平日里也没亏着她们啊。南边送的燕窝,辽东送的人参,东边送的鲍鱼等物,哪次没有她们的?”
“味道好不易得啊。太医还说吃不胖。”
刘彻确定后一句才是重点。
太医署的太医是太闲了。
“去看看据儿烤好了吗。”
春望示意他往窗外看。
刘彻看过去,春望能出去进不来,宫门快关了。
小太子开始换牙了,他不想把牙累掉,就没烤太干。翌日傍晚,小太子的人归还烤具,给各宫送一份牛肉干,其中东宫和宣室一样多,椒房殿只比东宫少两斤。小太子还给父母已经祖母几根胡瓜,留他们解腻。
小太子没有叫人往长平侯府送,因为卫伉和卫不疑该回去了。小太子给他们装二十斤。
卫伉感觉比太子给陛下的多。他虽年幼也知道大将军没有天子大,满脸不舍地说:“表兄,太多了。”
“回去给你三叔和小叔一些。再给你二姑母两三斤。”
卫伉看公孙敬声:“我们一起回家吗?”
公孙敬声:“我不回去。”
卫伉疑惑不解:“大姑母吃什么啊?”
“胡瓜!”公孙敬声递给奴仆半篮歪七扭八的胡瓜,“给我母亲送去。”
霍光欲言又止,这是他们和太子殿下挑剩的。
“公孙兄,摘瓜的时候我看到还有几根也可以摘了。我去——”
公孙敬声:“不必。不能全送最好的,只送几根到不了我母亲手里。何况只是长得难看。”
霍光试探地问太子:“是不是给公孙夫人拿两斤牛肉干?”
霍去病一把拉开便宜弟弟:“她不配!”
公孙敬声不生气,他了解他母亲。
卫孺虽然没有害过人,但那张嘴没少恶心人。以前担忧过小太子乖的反常,后来又认为霍去病早晚会被皇帝宠成纨绔。
近几年小太子越发聪慧,霍去病已是冠军侯,其子公孙敬声懒得理她,她又开始抱怨不如弟弟妹妹日子顺心。
可她这样说才没良心。
卫孺跟卫子夫说家里人多事多没有清静的时候,卫子夫支持她分家。结果她怕外人骂她不孝——长辈健在闹分家。
卫孺唠叨公孙敬声的时候一个时辰不带重样。公中没钱,婆母叫她出钱,她像个锯了嘴子的葫芦,不敢反驳。
卫少儿的夫君陈掌只是宫中小吏,她不想跟陈家人住一起就搬出来。那时霍去病年幼,卫青不是大将军,卫子夫还不是皇后呢。
卫孺不止有妹妹和弟弟可以仰仗,公孙贺也提过可以搬出去。
公孙贺其实也不敢拒绝妻子的要求,他能因军功封侯全靠卫青带。倘若令其独自掌兵,又是一个迷路的公孙敖罢了。
卫孺也跟卫少儿抱怨过她的种种不如意。卫少儿跟儿子说起过。如果仅仅这样,霍去病也不会说她不配。
今年清明,卫少儿和卫孺去长平侯府,跟弟弟们一起去给母亲和兄长扫墓。霍去病还没搬去军中为出征做准备,那日也在长平侯府。霍去病拿供品逗卫不疑,卫不疑哇哇叫,卫孺不说供品不能玩,提醒卫青夫人管管卫不疑,大呼小叫不成体统。
霍去病一阵窒息,卫不疑才几岁?她也看不顺眼。再说了,他在自己家体统给谁看。而霍去病还没开口反驳,卫孺开始细数卫不疑幼时多爱哭,大了才好一些。紧接着又数落卫青把霍去病惯的二十岁了还跟小表弟打闹。
卫青夫人真真好涵养,堂堂大将军夫人竟然只是温柔地笑笑,“回头就教训他们。给母亲和兄长上坟当紧。”
公孙敬声解释:“我回去的时候再给母亲带些品相好的胡瓜和牛肉干。”
霍光不懂,轻轻扯一下跟他隔着卫伉的昭平君。
昭平君打小八街九陌混个遍,什么样的人没见过。再说了,他亲戚当中就有许多混物。打眼一看就知道公孙敬声的伯母伯父堂兄弟什么德行。
昭平君:“以前在平阳县的时候有没有听说过我的大名?”
霍光笑笑不好回答。
“看来有所耳闻。敬声老弟虽是独子,但他有很多堂兄弟,还都住一块,送过去无法避开他们。也不知道他伯母怎么那么能生。他们得亏没多少钱,不然得比我混账。”昭平君说完不禁轻啧一声。
霍光疑惑,他好像还很骄傲?
皇亲国戚好奇怪。
“可是全是歪的,一看就知道是我们挑剩下的。公孙老夫人问起来,公孙夫人该多难堪。”霍光指着篮中的胡瓜,叫公孙敬声自个看。
公孙敬声心说,这样的事最好多来几次,她没脸见人也省得把自己当成卫家家主,无论看见哪个卫家人都敢指点几句。
多来几次说不定她也舍得从老宅搬出来。也省得他拿父亲不用的兵器都得偷偷摸摸的。
公孙敬声的奴仆拿个一头胖一头细的胡瓜:“这个不直吗?”
霍光:“不匀称。”
霍去病:“有的吃就不错了。快去!”
奴仆把篮子放车里。
霍光打小被霍仲孺教的进退有度,待人接物得体,看着奴仆上了马车又忍不住说:“果林里的桃好像熟了。”
霍去病皱眉:“你能闭嘴吗?”
“大兄,我——”霍去病瞪眼,霍光吓得闭嘴。
公孙敬声想笑:“此地乃博望苑。一草一木都是太子殿下的。”
霍光的脸色微变,尴尬地面向小太子:“小人忘了。太子恕罪。”
小太子:“你不希望公孙家的人误会孤和敬声表兄吝啬。”
霍光很是诧异,讷讷道:“殿下知道啊?”
“我八岁啦。五岁开蒙!”小太子无奈地瞥他一眼,“有些妇人你不懂,舌头比象鼻还长,给她最好的,她会认为孤有更好的。给她四个牛腿,她得怀疑孤最少杀两头牛,不然怎会如此慷慨。”
昭平君点头:“我伯母正是这种人。”
霍去病:“给她们这种胡瓜,她们反而夸敬声,有点稀罕物都往府里送,没白疼他。弟弟,打个赌?”冲霍光挑起眉头。
霍光再次忍不住怀疑,不是皇亲国戚奇怪,而是长安人奇怪。
“不赌。”霍光摇头拒绝。
霍去病抱起小表弟:“你也该走了。到家不许说姑母的胡瓜不好。”
“哪个姑母啊?”小孩奶里奶气地问。
霍去病:“大姑母。伉儿,姑母过去的时候看着弟弟。”
卫伉:“说也无妨吧?我母亲就没得吃。”
霍去病愣了一瞬,失笑道:“对!”
霍光想说什么,想起大兄叫他闭嘴,他把话咽回去。
小太子叮嘱卫家奴仆,离午时尚早,可以走慢点。卫伉闻言顿时忍不住说:“可以走快点。我午时再回去。到府里正好用午饭。”
霍去病朝他脑门上弹一下:“你是想中暑。”
小太子昨日傍晚就想叫侍卫送他和卫不疑回去,卫伉一会说累,一会说渴,一会问何时用饭,他饿了。霍去病看出他不想走,叫他和不疑再呆一晚。
今早卫伉又躺在榻上装病。霍去病要进宫请太医,顺便告诉大将军,他吓得扑棱一下坐起来。
小太子到车边:“太学开学前我去接你们过来住几日。我们还一起烤牛肉。”
卫不疑挤开兄长伸出小手跟太子表兄拉钩钩。
小太子踮起脚才够着他的小手。
霍去病等他俩约定好,拉过太子,放下车帘,冲驭手摆手。
到长平侯府,兄弟俩下来,看到后头还有一辆车,稀奇地问:“怎么还有一辆车?”
充当驭手的侍卫解释,车里坐着他们的仆从。
卫伉这才想起来,兄弟二人各带俩人去的,而陪他们乘车的只有俩人。
卫伉牵着弟弟准备进去,奴仆从车里拿出好几个篮子。卫伉停下,满眼好奇地等奴仆走近。他踮起脚看,篮中许多又长又直的胡瓜。卫伉惊呼:“你们怎么可以偷太子表兄的胡瓜?”
卫青从院内出来:“伉儿?大呼小叫什么呢?”
“父亲,快来!”卫不疑大声喊。
奴仆赶忙解释,太子殿下孝敬大将军的。
俩小孩惊得张大嘴巴。
他们怎么不知道啊。
卫青接过篮子,令奴婢解释一下。
奴仆:“殿下说东西不多,请夫人看着分。”
卫青颔首:“拿进去吧。”
卫伉忍不住问:“父亲,太子表兄为何不告诉我,我们也有胡瓜啊?”
“太子担心他说多了你们记糊涂了。”卫青把篮子给他,“拎得动吗?”
卫伉点点头,卫不疑奶声奶气地显摆,太子表兄对他们好,因为给他们的胡瓜比给大姑母的好。太子表兄没给大姑母牛肉干,给他们这么多。
卫青眉头微蹙:“你俩有没有见过敬声?”
俩小孩一起点头。
卫青微微叹了口气,这些孩子,真乃恩怨分明啊。
下午,卫青带着仆从策马前往博望苑。
小太子恰好午睡醒来,坐在正殿内门槛上醒困。
卫青哭笑不得:“怎么在这里坐着?”
小太子托着下巴:“凉爽。舅舅怎么来啦?谢谢我送给您的牛肉干和菜啊。”
卫青令奴仆下去休息,他在小太子身边坐下:“分牛肉的时候面面俱到。怎么到分牛肉干的时候就忘了?”
“祖母、父皇,母后和舅舅都有啊。”
舅舅确实都有,因为小太子令奴仆捎话“看着分”。小太子的牛肉干卫青夫人可不好意思往母家送。那么“看着分”自然跟分牛肉时一样,姊弟都有。偏偏卫不疑又提到卫孺有胡瓜没有牛肉干,显然送到卫青府上的牛肉干和黄瓜不包括她那份。
卫青夫人打算好了,明日请弟妹以及二姑子来府里用饭,招待她们的点心就用牛肉干。走的时候给仨孩子拿一点。往后卫孺知道了,她也可以解释,牛肉干是小太子给他表弟和表妹的。
卫青赞同,但还是想知道小太子怎么想的:“你姨母近日又进宫跟皇后话家常了?”
小太子:“不清楚。我上课呢。”
“一天一炷香?”卫青捏住他的小脸,“你的主意还是敬声的主意?”
小太子不答反问:“舅舅,我的桃甜吗?”
卫青叹气:“敬声可以恩怨分明。你身为太子,不可这样。公孙家不止有你姨母,这事万一传出去,旁人只会认为太子心胸狭隘。你可知陛下——”
“舅舅!”小太子打断他,“我知道。父皇不喜欢汲黯,仍夸他乃‘社稷之臣’。可我是太子,还不是皇帝啊。他们不服我就把我弄掉。弄不掉我就忍着。”
卫青噎得说不出话。随后他不由得松手,打量小外甥,他几岁来着。
“据儿可知废太子的下场?”
小太子知道:“死啊。人固有一死。早死晚死都得死。”
卫青顿时一言难尽。
小太子何时变得如此桀骜不羁。
“你死了,卫家人也无法苟活。”
小太子单手托着下巴转向他:“舅舅认为什么情况下我会死?残暴?逼得百姓揭竿而起。弑父?逼得父皇先下手。我没有啊。倘若他乃天纵奇才,像舅舅,像表兄,无可取代,我恨不得把他杀了喂花花,也会以礼相待。”
卫青惊得无法相信,小太子长大了啊。
公孙家非但没有像卫青和霍去病这样的将才,甚至小辈当中最成器的还是敬声。
公孙敬声在太学表现只能算中等。
“其实瓜果蔬菜只有新不新鲜。品相好不好都得洗干净再吃。舅舅可以吃一些品相不好的。”卫青仔细问过奴仆,给他大姊的胡瓜不少,但都是歪瓜。
小太子不可思议,舅舅说什么鬼话呢。
“给外人好的,给我亲舅舅不好的?舅舅,热糊涂了吗?”小太子摸摸他的额头,“中暑啦?”
卫青无奈地说:“别打岔。舅舅很认真。”
小太子翻个白眼:“舅舅,倘若我对某人很好,他又不是我的亲人,只有一种情况,我用得着他。公孙家老老小小那么多人哪个值得重用?”
卫青无法回答。
“我是太子,无需讨好任何人。”小太子拉住他的手,“舅舅,厚此薄彼的情况一次就够了。像舅舅这样的才值得我一直以国士待之。”
卫青情不自禁的露出笑意。
“舅舅,你说世上有几个你和表兄啊?”小太子无比诚恳地问。
卫青很想谦虚,很多。
实则朝中只有他舅甥二人。
“原来你都懂啊。”卫青苦笑,“倒是我多虑了。”
小太子点头:“也是因为我才八岁。民间有句话,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歪头看着他,“其实这话不全对。好比两年前的表兄。”
“两年前去病十八岁。你才八岁!”卫青无奈地提醒。
小太子:“我帮父皇处理过奏章啊。”
卫青点头:“陛下说过。”神色一怔,很是惊讶,“陛下那样说不止是为了显摆他儿子聪慧过人?”
小太子送他一记白眼。
“原来陛下教过你。”卫青悬着的心终于落到实处,“其实也可以不送。”
小太子不好说公孙敬声故意的。否则舅舅又得去后面教训敬声。
“舅舅,我不会连累卫家的。”小太子想一下,“倘若父皇有了小儿子,不喜欢我这个大儿子,我也不会弑父。我会把他的小儿子宰了——”
“咳!”卫青被口水呛着。
小外甥真真语不惊人死不休。
小太子慌忙给他顺顺气:“我说错了吗?你不觉着吕后很傻?杀了刘如意,谁还敢跟刘盈争储啊。”
“你少说两句吧。你舅还没活够。”卫青咳嗽的眼泪都出来了。
小太子令韩子仁倒杯水。
卫青吓得坐直:“韩子仁?屋里还有人?”
韩子仁递给他一杯水:“大将军,奴婢一直在。”
“那你你你——”卫青手抖。
韩子仁:“奴婢是殿下的人。殿下有个闪失,奴婢纵然背叛殿下也只能苟活于世。那样不如死个痛快。”
有什么样的主人就有什么样的奴仆啊。卫青笑道:“难怪陛下夸据儿身边数你最机灵。”
“也是殿下给奴婢机会。”以前韩家把他当脏东西。近几年大抵确定小太子很看中他,族里一有大事就给他递消息,希望他休沐回家。
宫里宦官可以出去,但不能在外留宿。除非太子特许。
韩子仁要说想家,小太子会叫他回家住两日。但韩子仁被家人伤透了心,一直没有回去过。
他和吴琢约定好了,以后病了,无法伺候小太子,就来这里给小太子看园子。
卫青:“陛下也给过很多人机会,但能抓住机会的人寥寥无几。”
小太子与有荣焉地接道:“其中就有我舅和我表兄。”
卫青失笑,又给他灌迷魂汤。
“既然小太子聪慧过人,那我就回去了。”
小太子跟着起来:“舅舅只喝一杯水啊?”
“不怕我继续数落你?”
小太子摇头:“我知道舅舅为我着想。舅舅,我做的牛肉干香吗?”
比匈奴人做的香。
卫青点头:“以后别做了。你烤牛肉那天刮北风,香味全飘宫里去了。不知道多少人找我抱怨。”
“这么喜欢抱怨啊?”小太子叹气,“那我下次还挑刮北风的时候杀牛。”
卫青好笑:“你就坏吧。”
“我已经八岁啦。过几年再杀牛烤肉,士大夫一定会上书父皇,请父皇对我加以约束。”小太子摇摇头,“我得珍惜啊。”
当下刘彻就想对儿子严加管教。
以前小孩出去买点民间小食都亲自送到宣室。如今牛肉叫奴婢送,牛肉干也叫奴婢送。出去十来天,没回来过一次。
幸好他有先见之明,为儿子修了太子宫。不然由着小孩搬离未央宫,有朝一日他真有可能不知道宣室和椒房殿门朝哪儿。
小太子也不是不爱回去,一来天热,二来母后身边有三个阿姊,父皇有后妃啊。
以前小太子神出鬼没的给刘彻“惊喜”的时候,刘彻确实希望儿子原地消失。但他从来没有想过儿子消失的这么彻底。
中伏中的休沐日,一年当中最热的时节,刘彻不畏酷暑,去博望苑找儿子。
小太子趴在凉亭里听大表兄抚琴,公孙敬声和赵破奴玩六博棋,昭平君和霍光分别坐在二人身后帮忙,远远看过来凉亭下很热闹。
刘彻:“还是他们会打发时间。”
春望听出来了,陛下羡慕:“殿下才八岁啊。”
“公孙敬声几岁了?”
春望闭嘴。
刘彻大步过去。
自成一片天地的六人以为奴仆来送茶点,不带抬头的。
刘彻气得哼一声。
六人心说,谁这么大脾气。
“陛下父皇?”
大小六个齐声惊呼,一同起身。
刘彻心堵,真有默契啊。
“父皇?”小太子跳起来抱住他,“父皇何时来的?父皇,孩儿好想你啊。”
刘彻揪住儿子的耳朵:“想朕想的朕都到跟前了,你不知道?”
“父皇武功高强,走路没声啊。”小太子不假思索地恭维。
刘彻气笑了:“朕何时学的武功?”
“少时学的啊。”小太子试着轻轻拨开他的手,刘彻手上用力,小太子只能靠近他,让自己的耳朵好受些,“不然父皇怎么陪我练剑啊。”
刘彻:“你还知道练剑?”
“不敢忘。”小太子指公孙敬声。
刘彻眉头微蹙,“你陪他?”
我不配啊?公孙敬声心说,“给太子表弟当靶子。”
刘彻松开儿子,小太子拍拍自己的座位:“父皇请坐。”
“有劳太子殿下。”刘彻阴阳怪气。
小太子年幼无知没听出来,给他倒杯水,又给他挑个甜而脆的桃。
博望苑种好几种桃树,最早的五月熟,最晚的得八月。即便别的果树死了,小太子整个夏天也有桃吃。
为了儿子以后在此过得舒坦,刘彻也是煞费苦心。
来的路上刘彻很是后悔把博望苑修得堪称十步一景,要什么有什么。看见儿子跟离宫前一样,甚至更好了,眼睛更亮,整个人透着机灵劲儿,刘彻攒了一肚子的气在接过桃的那一瞬间全部消散。
刘彻恨他这么容易原谅儿子,可又不舍得打骂,只能瞪他一眼:“站着做什么?”
小太子坐下。
霍去病把琴给吴琢。
刘彻挑眉:“不弹了?”不待霍去病开口,“朕竟然不知道冠军侯擅音律。”
霍去病听出来了,来者心情不快。也不知哪个不长眼的惹到他,却要他们承受这份怒火。
霍去病不好说,我像太子表弟这般年岁的时候,您帮我找好几个师傅,恨不得我琴棋书射样样精通,上可杀敌,下可定邦。
“学过两年。近几年疏于练习,不好污了陛下的耳朵。陛下喝茶。太子殿下令人打的泉水煮的。”
刘彻往四周看去,只有花草树木和池塘,没有山哪来的山泉水。
霍去病:“昨日臣等沿着溪水看象,发现一处泉眼,殿下令人收拾一下,现下可以直接接水吃。”
刘彻无奈地瞥儿子:“但凡你在读书上面如此用心,朕何至于担心你玩忘了,还要亲自来一趟。”
春望腹诽,好冠冕堂皇的说辞啊。明明就是您想小太子了。
“孩儿不孝。父皇宽宏大量,原谅孩儿这次吧。”小太子拉住他的手晃了晃,“孩儿请父皇吃烤肉。”
刘彻脱口道:“又要烤肉?日前烤牛肉烤的朕在宣室都能闻到肉香。今日还有人担心你玩物丧志。”
小太子惊得睁大眼睛,不敢相信朝中有人这般关心他:“我猜此人一定是三公之一。”
“何以见得?”刘彻问。
春望也想知道。
霍去病不由得竖起耳朵。
昭平君暗暗感慨,太子不愧是我表弟,人在博望苑都能猜出宫里发生的事。
小太子思考片刻:“他这么懂玩物丧志,幼时定然很少玩闹,空闲时间也用来读书,三伏天笔耕不辍,知识渊博。倘若不是三公之一,岂不很对不起他的这番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