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有何讲究。小太子如果没有猜错,“曹”是叫人误会他是曹襄。张姓,刘据福至心灵,二姑母南宫公主的夫君姓张。
农家房舍简陋寒酸,王氏不好意思把一大一小两位金玉一般的公子迎进屋。她从屋里找出两个干净的木墩,又在木墩上铺上新织的麻布,“曹公子,小公子,请坐。”
王氏又叫儿媳女儿烧水,叫孙子下地喊里正。
霍去病一听“下地”,顺着她的话问:“我们来的时候看到地里好多人放火,烧什么?”
“烧豆叶。”王氏认为他不知道什么是豆叶,便解释去年秋黄豆成熟,豆叶落了一地,往年都是留着肥田,今年朝廷说烧的灰可以杀虫,他们见别的村都在烧,也想烧烧看。
虽然王氏不敢问,但她算算那位的年龄,觉着八九不离十。
天子近亲,一定比他们乡野小民知道的多。王氏装不知道他真实身份,好奇地问:“曹公子很像读书人,曹公子能不能跟咱们说说草木灰能不能杀虫。”
霍去病不懂农事,但他了解天子。陛下敢昭告天下,那就一定没错。
“可以。”
小太子点头:“草木灰还可以入药。城里医者都知道。”
王氏悬着的心落到实处,脸上的笑容真诚许多:“两位公子这是要去哪儿?”
霍去病半真半假地解释今年冬天冷,自打腊月没出过城,今日天气极好,出来透透气。霍去病还记得他们进村的目的,一副好奇的模样问:“说起地里的虫,日前我得到几粒珍贵的种子,想种木框里又担心不如种在地里长得好,种地里又担心刚发牙就被虫吃了。如果是您,您会怎么做?”
论种地王氏不如日日跟土地打交道的里正懂得多,就请他等等里正。
里正一看外头的马车就知道来的是贵人,可当他看清院里的人还是险些失态。里正心里怦怦直跳,难为他面色如常,拱手见礼:“两位公子,小人来迟了。”
“是我们叨扰了。”霍去病开口请他坐下说话。
里正一边坐下一边令儿媳用他的茶叶煮茶。
里正儿媳送来茶汤,小太子给韩子仁是个眼色。
韩子仁把太子的小篮子拿出来。
守着马车的禁卫问:“公子饿了?”
韩子仁微微摇头:“吃人嘴短。不怕他们不说实话。”
禁卫讶异,太子小小年纪竟然会收买人心。
不愧是陛下的儿子。
韩子仁笑笑拎着篮子进去:“公子,早饭用得早,该饿了吧。”到刘据跟前单膝跪地,王氏叫儿子搬来用饭的方几。韩子仁把点心一一摆出来,挤在院里的小孩们禁不住咽口水。
小太子挑一块,给霍去病一块,又问韩子仁吃不吃,韩子仁微微摇头,转手给里正,请他尝尝。随后韩子仁重拾刚才的话,问里正像“曹公子”说的那种情况怎么办。
乡间种粮食种菜没有那么小心。农闲的时候里正带着不用服劳役的村民去城里给贵人干活,见过一些人家先育苗,苗长大了不怕地里的虫子啃食再移到院中。
里正说完很是不解:“曹公子合该知道才是。”
“曹公子”笑道:“家里有奴仆,平日里也不需要我亲自动手,一时忘了问他们。”
“这倒也是。”里正想起什么,“倘若公子还是担心虫把根啃坏了,种的时候可以多裹一些泥。根穿过厚厚的泥层扎入土里,就算有虫子啃掉一段根,您的花一样能活。”
小太子忽然想起前世去灵植园的时候,种灵草的师弟并不是挖个坑埋点土浇点水,而是移栽。
小太子扯一下霍去病,眨了眨眼睛,我知道怎么种啦。
霍去病捏捏他的小脸,不愧是他表弟,一点即通。
“歇好了吗?歇好了就走吧。”霍去病问。
韩子仁收拾点心。
霍去病:“别收拾了。”
霍去病为人豪爽,平时领着赵破奴去东西市,他买什么总会给赵破奴买一份。战场上也会把一时用不着的匕首借给手下兵卒。找到匈奴珠宝,他挑一两样就分给底下人,哪怕他独自找到的。
霍去病冲不敢靠近的孩子们抬抬下巴:“我们还得去别处看看,拎来拎去碍事。”
其实霍去病也不想吃面食点心,他更爱肉。
小太子得了不少种子,宫里会种地的只有张顺子一人,以后难免要来麻烦乡民。韩子仁想到这点,看一下大概有多少小孩,糕点掰成两半,挨个分下去。
博望苑也有擅种田的农奴,但他们怕说错话,不敢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韩子仁正是清楚这一点才没有提醒小太子去博望苑。
里正看着霍去病一行远去,万分感慨:“不愧是平阳侯。”
王氏:“真是平阳侯?我一直担心又是个假的。”
里正摇头:“平阳侯曹襄脾气像其父,待人温和有礼。只是,我听说平阳侯身子骨也随了他父亲。这位是不是曹家别的什么人?”
“贵人娇贵,伤风着凉都是大病。说他体弱,兴许是跟咱们比。再说了,二十来岁的人,能有多弱。成天乱想。”王氏看着上了大路的马车,“就是不知道那个小公子是哪家公子。”
里正:“那个我倒是见过。大将军的长子。很是贪玩,不像大将军。大抵是大将军公务繁忙没空管教他。不过没人招惹他,倒是个好孩子。去茶肆从不赖账。有他在旁人也不敢放肆。茶肆掌柜的很喜欢他。”
王氏奇怪他怎么如此清楚。
里正:“我给茶肆送柴的时候正好碰到掌柜的亲自为他煮茶。我很好奇走的时候从前面绕两趟,他当时靠窗坐,我看得真真的。”说到此又觉着奇怪,“他怎么会跟平阳侯一道?”
王氏:“大将军的儿子跟谁一道也不奇怪。”
里正想起城中流言,很多世家子都想到大将军麾下,随他上战场捡军功。
平阳侯待卫公子亲厚,抱他上马车,应该也是存了这个主意。
要是平阳侯可以上战场,那城中传他体弱多半夸大。
小太子撩开车帘往后看去,村民还在:“病病,你说他们相信你的鬼话吗?”
“你才鬼话连篇。”霍去病朝他脸上拧一下,“亏得我以为那些点心是为我准备的。”
小太子点头:“是的呀。小小的点心给你吃,大大的给他们。你不吃还怪我?”
霍去病转移话题:“回吗?”
小太子摇头。
霍去病叫赶车的禁卫沿着子午栈道往东。往东四五十里是秦岭,秦岭周边凶兽遍地走。霍去病带着小太子自然不敢靠近秦岭。不过因为那边凶兽多,野鸡野兔子打不过豺狼虎豹就会往西迁徙。
果不其然,沿着子午道行五六里,霍去病听到野鸡的声音。霍去病叫韩子仁看着小太子,他接过禁卫递来的弓箭,十发十中。
霍去病在荒草地里乱跑,惊得野鸭子野兔子乱窜,守在马车周围的禁卫见机放几箭,一炷香左右,所有人的午饭出来了。
车马留在路边,一行人沿着乡民踩出的小路到河边清洗。
膳房厨子给霍去病拿了一口铜锅,韩子仁用锅烧水,随后煮汤。小太子坐在地毯上看着众人忙碌,晒着暖暖的太阳,十分惬意。
春风使人醉啊。
小太子改趴在地毯上,双手托着下巴,两条小腿不安分地晃悠。霍去病看到这一幕总觉着自己像东西市惹人乐的猴。
“舒坦吗?”霍去病拿着木柴过来。
小太子点头:“好舒坦啊。以前我都不知道外面这么舒坦。病病,明日——”
“我是你师傅,不是你的玩伴。”霍去病打断他,“今天翘了算术课,明天还想翘骑射课?”
小太子不由得坐起来,他怎么知道他的课表。
霍去病:“我一直都知道。明日我有空的话亲自教你。”
小太子摇头。
其他人教他他一想哭,师傅就会叫他歇息。换成霍去病,嗓子哭哑也没用。
霍去病只是提前跟他说一声,没指望小孩同意。
浓郁的香味飘过来,霍去病移到韩子仁身边:“真香。”
“这只野鸡很肥。也不知道在那里吃的。冬天那么冷,我以为该冻死了。”
很多时候灾难来临前,往往是野兽先察觉到。
冬日天气反常,人只是觉着冷,野兽会提前准备。野鸡野兔子可能早在他的冬衣还没拿出来,就已经用树枝麦秸搭好厚厚的窝。或找到可以栖息的树洞。
整个冬季都窝在洞里吃虫子野果粮食能不肥吗。
霍去病:“这只鸡老不老?”
韩子仁用叉子插一下,肉软了。霍去病叫他盛出来,撕掉一个鸡腿递给小太子。
小太子高兴地笑眯了眼:“表兄,你和我父皇一样好。”
“这招对我没用。”霍去病找出装糕点的碗,给他舀一勺汤。
“表兄,我有好多个表兄,但我最喜欢你。因为你最好!”
没完了是吧?霍去病瞪他:“吃东西!”
小太子点头如捣蒜。
一个鸡腿下肚,面前又来一个。小孩疑惑不解。霍去病问:“吃饱了吗?”
小太子摇头:“我想吃烤鱼。”
烤鱼的禁卫递给霍去病一条鱼。河鱼多刺,霍去病把刺挑出来:“慢点吃。可能还有刺。”
“我又不是小娃娃。”小太子咬一口,外焦里嫩,禁卫竟然擅长烤鱼,“表兄,你尝尝,好香好香啊。”
霍去病啃着鸡腿说:“自己吃。”
“你尝一口,一口嘛。”
霍去病无奈:“不许撒娇。”
“我才不喜欢撒娇。”
霍去病心说,你撒娇还分人啊。
好像分人。
刚才在村里小太子好像谦谦小君子。
“还想去哪儿?”霍去病咽下鱼问他。
小太子吃饱喝足只想睡觉。
好在太阳温暖,以天为被也不冷。小太子舒舒服服睡一觉,起来醒醒困,看日头申时左右正好回去。
小太子翘课,师傅不敢翘。下午没见着太子,骑射师傅去宣室禀报,小太子又跑出去玩了。
刘彻叹气:“他还知不知道自己是太子?”
春望呈上一杯茶:“陛下,您说的,望殿下再无忧无虑几年。无忧无虑自然不知道太子是储君。”
“东西市那么好玩?”
春望:“奴婢听说殿下踏春去了。”
宣室内安静许久。
刘彻无奈地说:“没有他不懂的。”顿了顿,“最好今日不要叫朕见着他。”
小太子跟表兄在城门外分开,霍去病回长平侯府,小太子进宫。小太子也知道偷偷翘课不对,拎一只断腿的兔子,一只脑袋开花的大肥鸡给老父亲送去。
“父皇,我疼你不?”小太子把野鸡和野兔往老父亲怀里塞。
刘彻吓得身体后仰吼“春望”。他身后的小黄门上前接走,跟小孩解释死物不早点做就不新鲜了。
小太子信以为真,朝他父皇怀里扑:“父皇,累不累啊?”
刘彻怕他摔着,心不甘情不愿地搂住他:“不要以为这样做朕就原谅你偷偷跑出去玩。”
“父皇怎样才能原谅我?”小太子伸出小手,“我给父皇揉揉额角,揉揉就不累了。”
春望心说,陛下见着你就不累了。
刘彻外甥外甥女多,但没有一个省心的。几年前外甥外甥女年幼,刘彻一在东宫看到几辆马车,二话不说,掉头回来。
有一次平阳公主撞见,刘彻胡扯,突然想到一件事等他示下。
刘彻神色着急,平阳公主那样伶俐的人愣是没有一丝怀疑。
“朕心累。”刘彻补一句,“看见你心累。”
小太子捂住他的眼睛:“眼不见心不累。”
刘彻哭笑不得:“手那么脏往哪儿捂。”
小太子朝春望伸手,春望拿来湿布给他擦擦。刘彻继续处理奏章,小太子倒杯水,递到老父亲手边,“父皇喝茶。我帮父皇看。”移到老父亲右边就翻看奏章。
这两日才被调到宣室的宦官诧异,太子殿下竟然这般受宠——可以随便翻阅奏章。
储君不是君,没有皇帝允许太子不能翻看奏章。
可谁叫太子七岁,年幼无助呢。
小太子不把自己当臣、子,刘彻没有想过跟儿子生分,宣室就成了小太子可以自由出入的地方。
也是因为小太子想来来想走走,宫廷乐师舞者都被刘彻移到后宫。
早年王太后处死韩嫣的理由是他出入后宫,同宫女有染。刘彻不希望再发生这种事,男乐师皆是因犯法受过宫刑。
为了以后,小太子看见老父亲重拾笑脸也没急着离开。陪他用过晚饭,见老父亲坐立不安,像是很想去什么地方,机灵的小太子佯装困了,黏糊糊要父皇抱。
刘彻长舒一口气,把儿子送到太子宫就往北去。
小太子问留在宫中的枇杷等人:“后宫又来新人了?”
枇杷摇头:“没听说。好像王娙娥病了。”
王娙娥又是谁啊。
宫里不是只有一个邢娙娥吗。
樱桃脆生生解释,就是以前的王美人。一直尽心伺候陛下,去年升了娙娥。如今私下里都称她“王夫人”。
小太子记得她,替老父亲可惜:“红颜薄命啊。”
春花烂漫时,王夫人随风而去。
王夫人美是真美,在不缺美人儿的后宫,她也在皇后、尹夫人等人之上。皇后是温柔娴静之美,尹夫人乃妩媚风流之美。王夫人是我见犹怜、楚楚动人之美,她还比皇后等人年轻十几岁。
王夫人身弱多病也是真。刘彻第一眼见到她想到的便是病西子。妙龄女子眉间总有一缕抹不开的愁绪,她的病故刘彻并不感到意外。
虽说身为后妃该为帝王分忧,而不是让帝王为她费心。刘彻去找她就不介意开解开解她。但有的时候人得自己想通,自己惜命。
王夫人也不是想不通,而是认为以她的姿容,她可以得到“卫夫人”一样的恩宠。王氏只记得十多年来卫子夫独霸帝王,殊不知那是世人对美好爱情的向往。
王氏如果记得卫子夫初入宫就被帝王摒弃一旁,后来的“宠”是卫子夫争取的,期间后宫一直有别的女子,她不会因为三五天才见一面帝王而患得患失,她会因为一入宫就赢得帝王的目光而雀跃。
刘彻身为明主,忧心的事多,私人时间少。他偶尔看望看望子女,流连椒房殿,分给后宫女子的时间就更少了。但见王夫人的次数不少,一个月总有五六次。可是这也不如王夫人初入宫的时候多了。王夫人认为她失宠了。她不像尹夫人、邢夫人懂得自娱自乐,不像李姬习惯了寂寞,不如皇后子女环绕膝下,她一个人闷闷不乐,愈发茶饭不思。
向刘彻举荐王夫人的那位公主大抵也没有想过宫里不止皇后一个女人,刘彻还有三女一子的情况下,王夫人的愿望竟然是日日见到帝王面吧。
刘彻也清楚王夫人的病多在心上,多在自身。当他看到王氏家人悲伤流泪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替这位双十年华的妃子感到可惜。再可惜人也去了。刘彻赏王家五百金,令活着的人好生活着。
小太子听说了这些事,点点头表示知道,继续令韩子仁详细记录白花嫩苗每一天的变化。
王夫人下葬那日,小太子休沐,他令韩子仁、吴琢等人帮张顺子移栽白花。
枇杷等人自白花育种那日起就一直提着心,盖因小太子承诺,白花多了,给她们一人做一身冬衣。看着白花种下去,枇杷等人感慨:“可算种下去了。”
小太子摇头:“顺子,往后日日盯着它们,其他的事你不必管。”
张顺子很是诧异:“竟比蔷薇、牡丹还娇贵?”
韩子仁:“不是娇贵。咱们不知道这花要不要像树木一样需要修枝,才能长得又高又直。也不清楚是不是跟冬瓜一样,杂草丛生才能长得好。”
张顺子问:“赵公子也不清楚吗?”
小太子洗洗手:“奴奴什么都不懂。若不是知道我种小麦种蔬菜,他才不会从匈奴腹地、千里迢迢带回来。匈奴也不知,否则不会把它们挂在墙上当花。”
“这不是花吗?”张顺子问。
枇杷:“你会把它插在花瓶里吗?”
张顺子连连摇头。
小太子忽然想到匈奴帐中有此物,说不定真有人懂。
世事无绝对啊。
小太子找出软绵的白花,“韩韩,你把此物交给我常去的那家茶肆掌柜的,叫他问问一看就像远道而来的客商,可曾见过此物。”
“殿下这个主意好啊。”韩子仁接过去禁不住夸他,“掌柜的要问此物何处得来,奴婢怎么解释?”
小太子想想:“偶然所得。”
韩子仁明白了,说得越笼统越不容易露馅,以后越好糊弄过去。
“殿下,您上次出去还是跟霍公子踏春。不如跟奴婢出去散散心?”韩子仁建议。
小太子想去宣室。
前世小太子亲手宰杀的妖魔鬼怪多了,今生他可以毫不心软的吃掉养了许久的鸡鸭鹅,但凡人很难做到这点。何况王夫人不是牲畜,而是活生生的人。
刘彻心情确实不好。
人的生命太脆弱,说没就没。
刘彻都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
不过王夫人在他心里的分量不重,一两天就能缓过来。
小太子不知啊。前世小太子渡劫前还没经历过身边人离去,他想当然地认为老父亲很需要他的安慰。
吴琢撑着伞,小太子走在蒙蒙细雨中思索着见到老父亲该说什么。小太子带着水汽踏入宣室,忽然觉着什么都不用说。小太子直接扑到老父亲怀里。
刘彻抱住他:“多大了还撒娇?”
小太子心说那是你不知道,前世师侄为了从我这里得到宝物,一百八十岁了还跟我撒娇。
老大一个,小太子至今回想起来都觉着瘆得慌。
“父皇累了吗?”小太子抬手捂住他的眼睛,“父皇,歇一会儿吧。”
刘彻嘴边溢出一丝笑意:“又缺钱了?”
小太子大为震惊。
刘彻透过儿子的指缝看到他的神色,及时纠正:“父皇逗你呢。”
“一点不好玩。”小太子转身躺在老父亲怀里。
刘彻:“东西市好玩。”
“下雨了。”
刘彻诧异:“下雨了?”
小太子也没想到春季跟夏季一样,这天也说变就变。韩子仁从太子宫去马厩的时候太阳还在。他吃点茶水,换掉沾染泥土的衣袍,出来就开始下雨。
韩子仁没带伞,小太子令张顺子去东边的章城门等他——这一年来小太子都是从那边出去。
小太子点头:“父皇,这是上天送王夫人一程吗?”
刘彻愣了愣神,显然没料到儿子会这样问。
“她,倒也没有那么大福分。”刘彻微微摇头,看到儿子一脸若有所思的样子,忽然想起什么,“你知道?”
小太子:“枇杷、吴琢都知道。”
刘彻瞬间明白,儿子听身边人说的。
“这不是你该关心的事。”
小太子把右手举到他眼前。
刘彻不明所以。
“水泡。”
刘彻把心疼的话咽回去,“多练几次就好了。”
“磨出茧子当然就没有水泡啦。”小太子白了老父亲一眼。
刘彻失笑:“既然这么懂还跟父皇撒娇?”
小太子眼珠一转,刘彻害怕:“据儿,几日没去椒房殿了?”
这是撵他走呢。
小太子:“下午陪母后。”
上午陪父皇?儿子倒也不必这般不偏不倚。
刘彻感慨人命脆弱,小太子也突然意识到人真的很脆弱。
前世太子从未听说过谁谁病逝,只听说过渡劫失败、谁谁遭到暗算丢掉性命。王夫人的事令小太子意识到,父皇看着健硕,不一定健康。
小太子在老父亲怀里赖一会,起来令小黄门准备茶点。
刘彻:“渴了?”
“父皇,我好累的。”
刘彻冲黄门招招手:“去给太子拿百金。”无奈地揪住儿子的耳朵,“朕欠他的!”
“父皇还记得我在木箱里种的白花吗?刚才全移到地里去了。”小太子说完无奈地瞥他,老父亲竟然这么不信任他。
刘彻诧异:“真累啊?谁叫你一撒娇不是想出去就是想要钱。无事不登宣室殿。”
“有吗?”小太子才不承认。
小太子到他右边坐下,面前一堆奏章,看来老父亲心情很不好,奏章一个没看。
休沐日,小太子也不想看,靠老父亲身上等茶水。
茶点送上来,小太子瞬间很精神,打开壶盖看看茶汤里头有什么。
刘彻无奈地摇头,幼稚!
小太子趁着盖盖的时候往里头丢一粒补血“糖丸”,接着给老父亲倒一杯,自己道一点点。
“不是渴了吗?”
小太子:“父皇渴了。”
刘彻失笑:“就你机灵。”
春日的殿外温暖,殿内阴凉。此时又变天了,殿内越发阴冷。一杯热茶缓缓下去,刘彻舒服了许多。
小太子见老父亲眉头舒展,又给他倒一杯。
刘彻拉着他坐下:“用不着你伺候。”习惯性拿起奏章又想放下。小太子见他犹豫,替他拿下来,“父皇,今天休沐。”
刘彻顺势笑着应下来:“那明日再看。”
春耕时节事情多,小太子怀疑老父亲忍不到明日。
管他呢,反正他下午去椒房殿,看不见就当不知道老父亲辛苦。
小太子午睡醒来到椒房殿,卫子夫才醒,没心思逗儿子。
小太子当回到太子宫,使唤韩莲子等人跟使唤枇杷一样。
婢女送来茶点,小太子考虑到母后不踢球也不爱走动,放一粒强身“糖丸”。
卫子夫想喝点茶水醒醒困,接过儿子递来的杯子毫不犹豫地全喝下去。
小太子看着母后断断续续把水壶里的茶喝得七七八八才叫人加水。
恰好此时三位公主来了,小太子给她们各满一杯。
卫长公主试探地问:“据儿缺钱了?”
小太子送她一记白眼。
三公主忍不住说:“据儿,你今日好乖啊。”
小太子委屈巴巴地扑到母后怀里。
卫子夫逗他:“谁说男女授受不亲?”问三个女儿,“还记得吗?”
只要脸皮够厚看,谁都拿他无可奈何。
小太子摇摇头:“母后,我孝顺吗?”
卫子夫差点被点心呛着,哪有人自己夸自己孝顺。
“母后,我是天下第一孝子。”
卫子夫:“因为给母后端茶?”
“因为我是太子啊。”
卫子夫被口水呛着,莲子慌忙上前帮她舒缓。卫长公主一把抓过弟弟,捏捏他的小脸:“我看看究竟有多厚。”
小太子嫌弃地拨开她的手,明知故问:“母后,怎么了?”
“你先不要说话。”卫子夫抬抬手。等她直起腰,眼睛都咳红了。
小太子捂住嘴巴,眨着眼睛看他母亲。
卫子夫想叹气,儿子真是又气人又可人。
今日怎么就下雨了呢。
要是艳阳高照,儿子哪有空来探望她。
早出去祸害别人了。
卫子夫令韩莲子给他拿百金。
小太子摇头:“我有钱。”
“母后比你有钱。回头想买什么买什么。但不可以——”
“赌钱?”
卫子夫很是诧异。
“父皇说过。”小太子翻白眼,“人家早就不耍钱了。一点不好玩。”说着,一顿,转向三位阿姊,“下棋吗?”
卫长公主不想给自己添堵,揉着额角说头疼。
二公主要跟三公主玩六博棋。
虽然朝廷下了禁赌令,但并没有禁止玩六博棋。有些人跟从今往后不能玩了一样,盖因习惯了赌钱,不能赌点什么,玩六博棋比不玩还难受。
卫子夫:“母后和你下吧。”
“母后,你不可以欺负我啊。”
卫子夫心说,这话该我说才是。
不想跟他浪费口水,卫子夫只想今天快点过去,儿子去烦旁人。
石庆习惯了一天上两炷香的课,反而觉着太傅易当。
翌日上午,结束上午的课程,石庆出宫寻亲问友。下午未时左右回到宫里上下午的课。
石庆的兄弟们很替他担忧。
可怜太傅不敢说实话,陛下不希望太子殿下小小年纪背负太多,半真半假地解释,太子老师不止他一人。
这几年太子快集齐三公九卿了。
话说回来,小太子平白得了两百金,自然不能放着落灰。
休沐日这天,小太子早早起来用了早饭,城门打开他就出宫。
小太子直奔最熟悉的茶肆。掌柜的看似在门外迎客,其实等小太子。一看到他掌柜的就迎上去:“公子,您吩咐小人的事有眉目了。”
食客建议掌柜的去长平侯府,趁机跟长平侯攀上关系。掌柜的认为小卫公子并不喜欢这样,虽然蠢蠢欲动,但一直忍着没去。
掌柜的见小孩眉开眼笑,庆幸自己忍住了。
“公子,这边请。”
掌柜的叫他坐到最里面,然后令小伙计去寻人。
韩子仁:“您说的眉目不是长安人氏吧?”
“就知道瞒不过韩公子。他乃东越人。他的家乡有很多人种这个。”掌柜的把随身携带的白花拿出来,“不如公子给在下的软,但也是白色的,花朵也跟韩公子说的一样。他还说有桂花树那么高。小人这几天寻思,这东西塞在布里头,做成被褥,不仔细摸,跟丝绵被一样啊。这岂不是树上结蚕丝?”
小太子点头:“所以叫你打听啊。”
掌柜的压低声音:“小公子是想给大将军麾下的兵将做棉衣吗?”
你知道的太多了。小太子心想。
随卫青出征塞北的兵将不缺御寒的衣物,因为匈奴不缺皮毛。朔元五年一战,匈奴右贤王仓皇而逃,汉军得千万头牲畜。其实不止牲畜。辎重、牧民等等,右贤王什么都没来得及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