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子仁等人是天子挑的,可他们的主人是小太子。他们是来伺候小太子的,不是来监视他。韩子仁想通这点:“奴婢不敢欺君。更不敢不忠。”
枇杷等宫女比韩子仁小许多,又不如他家境富裕自幼读书,自然不如他见多识广想得远,也就不明白他此话何意。但韩子仁神色严肃,令枇杷不敢再唠叨下去。
吴琢紧接着说出和韩子仁一样的话。
比枇杷年长几岁的杨梅懂了,跟枇杷等人耳语一番,片刻,小孩面前跪一地。
小太子叫他们起来,随即蹲到箱子边,挑几块金和玉,叫今日随他出去的人各选两块。
随后小太子闭上眼叫韩子仁等人轻微抖动一下箱子,他往箱子里抓一把:“枇杷,你的。”随后又抓一把给杨梅。所有人都领了赏钱,小孩才睁开眼,“我看你们谁的最多。”
樱桃向前,忍着笑说:“虽然婢子只得一枚玉佩和几个铜钱,但这块玉看起来比韩子仁的还好。”
小孩看一下,很好。
“韩韩,这些东西换成粮食和冬衣吧。”
韩子仁愣了一瞬,怀疑他没听清楚:“换成什么?”
“送给来的路上我们看到的乞丐。”小太子好奇地问,“不可以吗?敬声说,每到冬天公孙家都会施粥积德。我也要给自己积德。”
韩子仁内心大为震动,但他还是想说:“您是太子啊。”
“太子不必积德吗?”小太子琢磨片刻,“给我攒运气吧。我们后天还去。”
第75章 弹劾大将军
刘据并不沉迷耍钱,也没有把赢来的钱据为己有,甚至用来做善事,可韩子仁仍然不希望他频繁出去。
常人说道,小赌怡情。
韩子仁嗤之以鼻,怡情可以策马,可以抚琴,可以载歌载舞。偏偏是赌?不过是赌徒的借口罢了。无论旁人如何辩解,韩子仁一直这样认为。
“殿下,过几日吧。”韩子仁一脸不赞同。
小孩奇怪:“韩韩,你说不拦我。”
韩子仁:“奴婢以为您玩一次就不玩了。可您要是三天两头玩,奴婢这就去禀报陛下。”
比起六博棋,掷了六根箸之后才能走棋,主要在“掷”上,刘据更喜欢你一子我一子,需要一直动脑,也不喜欢旁人打扰,清清静静的围棋。
玩六博棋的时候身边围一圈人下注,那些人身上什么味都有——不爱干净的人有汗臭味,爱美的人身上浓浓的脂粉味,还有口臭、狐臭,等等夹杂在一起,多来几次刘据很难保证自己不会吐。
刘据起先并不知道士大夫喜欢的、连个匾额也没有的店是赌坊。刘据跟主父偃赌也是临时起意。但通过跟主父偃赌,刘据看到更多。
刘彻看似很清闲,时常有空逗儿子。住到宣室隔壁刘据才知道皇帝老父亲其实很忙,十天有七天他要睡了宣室殿依然灯火通明。一个月有五六天休沐日,老父亲最多可歇四天。虽然几乎每年老父亲都会去秦岭狩猎,去渭河两岸踏春,但也经常因为朝廷有事,刚到秦岭或渭河就得起驾回宫。
老父亲也会去甘泉宫,不过是把批阅奏章的地点由宣室改成甘泉宫。
刘据年幼,无法帮他的老父亲处理政务,也不希望因为主父偃这些人他越发忙碌。
主父偃的钱输给他,他又是个爱钱的,接下来怎么办?等待朝廷赏赐?赏赐并不常有。主父偃只能继续搂钱。其他公卿大夫也一样。
贪官污吏闹出事,苦的是黎民百姓,辛苦的是他的老父亲啊。
“韩韩,你不禀报主父偃也会禀报。”小孩摇摇头,“你不要担心啦。”
韩子仁怀疑聪慧的小孩骗他:“主父偃不怕陛下降罪于他?”
“韩韩,你听我话吗?”
韩子仁下意识点头。
小太子指着钱箱子:“你先买冬衣和米。”
韩子仁:“奴婢去?”
小太子点头,总不能他去吧。
韩子仁想想该怎么解释:“殿下,奴婢乃宫中宦官,没有自由出入禁宫的腰牌,也不能成天往外跑。此事不如交给,交给卫家几位公子?您三舅或小舅。不必刻意宣扬旁人也会把此举记在皇后或大将军身上。”
世人皆知小太子的三舅和小舅不富裕,盖因二人住的房子只比城中百姓稍微宽敞一点,跟东方朔家几乎一样,不可能有钱做善事。
如今的卫家需要的是低调,而不是锦上添花。小太子并不希望这笔钱被世人猜到出自椒房殿或长平侯府。之所以不担心自己,小太子对外说这笔钱是他的也没人信,因为他才六岁。
“可是我不想给母后和舅舅添麻烦啊。”
韩子仁其实也觉着卫家如今要担心的是“功高震主”,并不需要“心善”之类的虚名:“可是殿下叫奴婢出面,旁人一定会认为是皇后吩咐的。”
小太子禁不住皱眉。
枇杷等宫女看着心疼他,忍不住埋怨韩子仁为难殿下。
小太子摇头:“不为难。韩韩,你有父亲母亲吗?”
韩子仁下意识说:“人人都有父母。”说出来他瞬间明白小孩的意思,“殿下想把此事交给奴婢父母或兄弟?”
“可以吗?敬声家得施粥,他没空欸。病病和奴奴不得闲。伉儿比我还小。”
韩子仁想笑:“多大点事啊,何须劳烦几位小公子。殿下在何处发放冬衣施粥?咱们得提前通知京兆尹。人多容易出乱子,京兆尹得挑一些衙役帮咱们盯着。奴婢这样说,殿下能听懂吗?”
“我知道。”小孩点头,“在城门外发冬衣施粥。”
韩子仁怀疑他没听清:“城外?”
小太子点头。
樱桃提醒:“殿下,您刚才说送给城内的乞丐。城外没有乞丐。”
小孩一脸无奈。
樱桃不禁问:“婢子说错了?”
“你这么大了,怎么这么笨啊?敬声都知道乞丐晚上住外面。”
樱桃想说什么,到嘴边却发现无法反驳。
近几年关中越发太平,百姓有心思经商耕种,刘彻重用能吏,当真做到了刑上大夫,乃至公卿,所以百姓生活一日好过一日。人有了钱自然想搬进城,一来城中繁华,二来城中安全。大汉地广人稀,驰道两侧常有猛虎出没,何况乡野之中。
大汉民风彪悍也跟老虎豺狼遍地走有关。
城里人一多,城中寸土寸金,哪有乞丐容身之地。
枇杷禁不住感慨:“公孙公子怎么什么都懂?以前可是什么都不懂。”
韩子仁:“你也不想想他在哪儿读书。太学!同学不是世家子弟就是豪强之后。去年秋太学扩招,更有来自四面八方的学子。他就算不想懂,跟同窗用饭的时候听一耳朵,也比咱们知道的多。”
小太子点头:“孙孙懂事了。”
韩子仁差点被口水呛着:“殿下,公孙公子知道羞了。再叫他听见你喊‘孙孙’,他真有可能打你。”
“韩韩,我累了。”小孩又忍不住打个哈欠。
吴琢抱着他去寝室。韩子仁叫个小黄门把那一箱钱抬他们房中。
枇杷皱眉:“放在正殿怎么了?”
张顺子也忍不住说:“这是殿下辛辛苦苦赢来的。”
“殿下并不喜欢这些钱。否则也不会一把一把的赏我们。”韩子仁看得很清楚,小太子都没碰过这些钱。来的路上也没问大概有多少。
枇杷想想小孩的态度,确实跟卖东西赚到钱那次不一样。那次也赏过他们,但赏的是卖剩的物品。那笔钱物早被小孩用光了。
樱桃不懂:“殿下不是很喜欢,怎么还想玩儿?”
韩子仁:“殿下越大越不好懂了。先看看。你们伺候殿下,我这就回家一趟。”
太子宫有几块自由出入禁宫的令牌,韩子仁取一块就出去办小孩吩咐的事。
太子交代的事虽然吃力落不着好,可他父母族人依然感到无比光荣。
当天下午,韩家人就出去打听冬衣和粮食价格。
翌日上午韩子仁把钱物送回家,下午那一箱钱物就换成许多车冬衣和粮食。
第二天小太子带着韩子仁等人出现在东市,韩家奴仆忙着去城门外挂“施粥”的告示。
这次韩子仁陪他进赌坊,直奔看起来最有钱的人。没人说废话,一个时辰,赌坊里的人就输红了眼。小孩身边随从多,个个带着宝剑,没人敢动手,只能看着小孩带着两箱钱物扬长而去。
小孩一走,所有人都打听,小不点何方神圣,怎么那么会玩六博棋。
钱输没了得回去,一部分不想回家,就移到斜对面茶肆赊茶吃。这些人坐下很难不聊小孩。聊着聊着被店里其他人听见,有人就告诉他们,小孩运气好不奇怪,他父亲比他运气还好。
此言一出,输钱的人都问小孩的父亲又是何人。
皇后弟弟,太子舅舅,当朝大将军——卫青卫仲卿。
很想找机会收拾小孩的人顿时歇了心思。
有人不信邪,有些人想赢回来,以至于第二天齐聚赌坊附近等着堵小孩。小孩没出现。休沐日,东市很是热闹,小太子去了西市,西市没人认识他。小太子在西市呆一天赢走几箱钱。
回去的路上韩子仁忍不住说:“殿下,以后不能再去了。奴婢总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吴琢好奇:“什么预感?”
“十个赌钱的九个不要命的。”韩子仁不想说晦气的话,哪怕他没有诅咒小太子的心,也不想说出诅咒的话。
小太子点头:“下次休沐去东市,最后一次。以后不去啦。不好玩。”
韩子仁闻言希望休沐日快点到来。
腊月十八上午,小太子一到东市赌坊附近就碰到几个士大夫和位列九卿的官员。
值得欣慰的是没有公孙贺,也没有三公。
小太子叫那些人去茶肆跟他玩。到了茶肆看到主父偃,小太子问主父偃玩不玩。主父偃就怕碰到小太子,最近都没敢过来。得知小太子几天没来了,主父偃才敢在茶肆坐下。谁能想到他那么倒霉,又被小太子撞上。
更倒霉的是他手痒心也痒,看到小太子跟人玩起来,叫家奴回去拿钱。
午时三刻,小太子带着两箱金银玉器起驾回宫。
输红眼又误以为小孩乃大将军长子不敢动他的人决定“子债父偿”。翌日廷议,三份弹劾大将军的奏章出现在御案上。
刘彻打开一看惊呆了——大将军纵子耍钱、仗势欺人。刘彻直觉不好,仔细看下去,算算日期,刘彻起身往外走。
春望着急:“陛下等等,外面下大雪。”
刘彻脚步一顿:“不必跟着。朕想冷静冷静。”
春望一手拿着伞一手拿着斗篷跑出去:“冷静也不能去雪地里。陛下,出什么事了?”
刘彻满腹牢骚一个字说不出口。盖因骂“大将军长子”一定会骂到他自己。
刘彻的脑袋像针扎似的疼。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刘彻在雪地里来回踱步,地面快磨出火星子了,他冷静下来,朝太子宫走去。
春望跟上去三步,想起什么,决定退回去偷看奏章。
刘彻心急忘记把奏章合上,春望不必偷偷摸摸,到御案前就看到摊开的内容。
春望不止一次感谢勤学的自己。
入宫当差有了赏钱,他买书、给同僚送礼,请同僚教他识字。多年积累,奏章上的字他全认识,合在一起又不敢认——大将军纵子仗势欺人?是他知道的那个大将军吗。
大将军长子虚岁五岁,实则四岁零三四个月。这么大的孩子拿什么欺负人?打人无力的小爪子,踹人自己都站不稳的脚丫子吗。
陛下没去大将军府,而是去太子宫?春望福至心灵,到太子宫门外,陛下一手拽着小太子,一手朝他屁股上招呼,韩子仁等人吓傻了。
春望愣一瞬间,忙不迭跑进去:“陛下,陛下,殿下还小,这事不一定是真的。”上去拽住皇帝,“陛下,您就是想打死殿下也得先交给廷尉议罪。”
刘彻怕他心软,在门外犹豫片刻给自己鼓劲,进去二话不说直接揍儿子。
一切发生的太快,韩子仁等人不是吓傻了,而是没有反应过来。
春望这一嗓子瞬间把众人喊醒。韩子仁一见天子被春望拽住,他慌忙抱起小太子。吴琢等人挡在韩子仁身前。刘彻想叫众人让开,抬眼看到儿子蒙蒙的,心软下来,难道他猜错了。
耍钱欺人的真是卫伉。
儿子狡猾,刘彻不想他又一次逃脱。这次跟以往不同,太过了。刘彻盯着小孩,小太子浑然不怕。刘彻越发疑惑,他白冷静了吗。刘彻不信不敢高声说话的卫伉敢耍钱。他板着脸指着小孩:“知道父皇为何打你?”
小孩摇摇头,瘪嘴要哭。
“不许哭!”刘彻拔高声音,韩子仁吓得打个哆嗦,小孩泫然欲泣,一脸委屈。
春望不敢松手:“陛下,您一定是弄错了。殿下这么懂事怎么可能耍钱。”
韩子仁等人变脸。
刘彻想说什么,见状叫春望自己看。
春望看过去,吴琢、樱桃一个比一个心虚。他不由得松手,不敢置信地问:“殿下真耍钱,还欺负人了?”
“欺负人?”韩子仁等人齐声问。
显然不知道还有这事。
春望顿时来了底气:“陛下,你看,奴婢就说这里头有误会。殿下乖巧懂事可人,怎么可能——”
“你闭嘴!”刘彻吼他,再让春望说下去,他得忍不住向儿子道歉。
事情还没弄清楚他就投降,儿子下次还敢!
“欺负人这事你们不知道?”刘彻问韩子仁,“那就先说赌钱。据儿,父皇怎么不知道你会走六博棋?”
韩子仁下意识看小太子。
小太子挣开韩子仁的手下来:“不怪韩韩。也不怪他们。”
刘彻没好气地问:“你要玩他们不敢拦?朕是死的?”
“韩韩干嘛不许我玩儿啊?”小孩反问。
刘彻张了张口,一时竟被儿子问住:“你才几岁就赌钱?”
“主父偃可以去,好多人可以,我小就不可以——”
“等等!”刘彻听糊涂了,“关主父偃什么事?”
韩子仁懂了,祸水东引。
殿下不愧是殿下。
“陛下,此事说来话长。”韩子仁悬着的心放回肚子里。
刘彻又看看儿子,小孩理直气壮,仿佛他没有错。结合韩子仁的话,刘彻确定此事另有隐情。他索性到主位上坐下:“那就从头说。说不清楚朕严惩不贷。”指着儿子,“包括你!”
小孩扑上去,刘彻伸手挡住:“不许撒娇!”
小太子瘪嘴哭给他看。
刘彻头疼:“又装?”无奈地叹了口气,伸手接过儿子,“不要以为这样就算了。韩子仁不能叫朕满意,你以后别想出去。”
韩子仁:“回陛下,虽然殿下时常去东西市,但殿下一直不知道东市有赌坊。有一天,那次公孙公子也在,殿下看到几个士大夫往赌坊跑,好奇那里头卖什么的,想进去看看。公孙公子不许他去。殿下回来就忘了。谁知第二天到东市又在门口碰到主父偃。
“殿下认识主父偃,跟他说过话。奴婢不好解释,只能随殿下进去。不过殿下嫌里面又臭又乱,待片刻就出来了。殿下好奇想玩六博棋,叫主父偃出来跟他玩儿。主父偃的意思不赌钱没劲——”
“等等,主父偃输了?”刘彻感到不可思议。算算时间,那天他和司马相如都看见儿子从宫外带回来一个箱子,“那箱钱全是主父偃输的?”
韩子仁:“许多人见殿下年幼,认为主父偃一定赢,跟着下注,结果都被殿下赢走了。第二天那笔钱就花出去了。殿下不喜欢那些钱,叫奴婢的家人出面换成冬衣和粮食发给城里城外的乞丐和贫民。”
刘彻猛地看向儿子。
小太子点头,瘪瘪嘴又想哭。
刘彻心生愧疚:“……父皇冤枉你了?”
小太子哭给他看。
刘彻慌忙安抚性拍拍儿子:“不哭不哭,父皇错了。父皇——”尴尬的轻咳一声,“父皇刚才也没用力。你穿的厚,有多疼?”
小孩使劲朝他肩上拍一巴掌:“疼吗?”
刘彻抽了口气。
“我力气小。”小孩瞪着眼睛看着他说,“有多疼?”
春望、韩子仁等人想笑。
刘彻横他们一眼,众人吓得低头。
“韩子仁,你没说实话。据儿跟主父偃赌六博棋的时候下注的人知道他是太子?”
韩子仁:“殿下说他姓卫。”
刘彻竟然一点不意外,捏住儿子的脸:“朕就知道是这样。”
春望禁不住嘀咕,还不是跟您学的。
“你说什么?”刘彻看过来。
春望:“奴婢说殿下既然说他姓卫,那些人怎么还知道殿下是太子?”
韩子仁如梦初醒:“陛下怎么知道?”忽然想起小太子说过的一句话,“是不是主父偃?他果真是个小人。跟奴婢击掌,谁都不许把那天的事说出去,他竟然偷偷告诉陛下。”
“不是他。韩子仁,你说说来话长,只有这些?”刘彻不信主父偃等人这么穷,一次也输不起。
韩子仁看小孩。刘彻捂住儿子的眼睛:“朕问你。朕不想听他说。太子嘴里没有一句假话,但也没有一句真话。”
“咳!”春望笑出声。
刘彻瞪他:“再笑出去!”
韩子仁也想笑:“殿下后来又在东市玩几次,去西市一次。最后这次赢的钱还在奴婢房中。那些钱物有的很脏,有的有股汗味,殿下不喜欢。”
“不喜欢你还玩?”刘彻移开手打量儿子,是不是不该给他放假。
小太子:“主父偃的钱是父皇给的,他输给别人,不如输给我。”
刘彻大概听懂了:“你不是喜欢赌钱,而是——”
“肥水不流外人田。”春望嘀咕一句。
刘彻问儿子:“是这样吗?”
小孩点了点头:“敬声说施粥可以积德。我要积德,给父皇母后阿姊祖母积德。韩韩说,我是太子,不用积德。主父偃说我不可能一直好运。我要攒运气。”
都是什么跟什么?刘彻问韩子仁:“是吗?”
韩子仁:“殿下原话:太子不必积德吗?给我攒运气吧。我们后天还去。但是跟主父偃玩六博棋的那天说的。殿下说不好玩,以后不去了。”
刘彻挑眉:“这么巧?”
韩子仁要不是亲耳听见,也不敢相信这么赶巧:“奴婢可以对天起誓。”
刘彻问儿子:“又不担心肥水往外流了?”
“不担心,我有父皇。”
刘彻心惊:“你知道朕此刻心里想什么?”
小太子摇摇头:“主父偃说不可以叫父皇知道。我问敬声为什么。敬声说,父皇知道了就不许他们玩了。父皇,主父偃以后还可以玩六博棋吗?”
“不可以!”下午他就召廷尉,明日颁布法令:凡赌博财物者,财物入官,官员皆革职,有食邑者处十倍罚款。
小太子笑了:“父皇最好。”
“不怪父皇打你?”刘彻问出口一阵心虚。
小孩朝他皇帝老子身上一下,“两下,扯平。”
刘彻哭笑不得:“一点不吃亏。这次算了。”扫一眼韩子仁等人,“再有下次,太子求情也没用。”
小太子点点小脑袋:“韩韩,你们留下看家。”
刘彻转向儿子:“说什么?”
“我逗父皇呢。”
刘彻捏捏儿子的小脸:“不好笑。”拍拍儿子的小脑袋,“起来。”
“父皇要走吗?”
刘彻:“还有一堆奏章等着朕处理。”
“父皇等等,不是主父偃告诉你的,谁告诉你的啊?”小孩问出口,韩子仁等人不由得竖起耳朵。
奏章署名在最后,刘彻并没有看到最后一行,无法回答儿子:“你才六岁,知道又如何?你这些天日日往外跑,有没有去过东宫,有没有去过椒房殿?好好陪陪你母后和皇祖母。”
出了太子宫,刘彻嘴角的笑意消失,脸色发黑,有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瘆人。春望偷偷瞥一眼,果然“雷声大,雨点小”仅适用于太子。
“春望,叫京兆尹、廷尉速来见朕!”刘彻大步往宣室去,“还有三公!公卿大夫聚众赌博无人参奏,钱叫太子赢去,一个比一个着急上火。朕竟然不知道朝中还有这等无赖!”
春望点头,确实无赖。
几十岁的人了,输了钱居然找家长。
忽然春望想起什么:“陛下,不对!”
刘彻停下,蓦地转过身:“太子还有事瞒朕?他真仗势欺人?”
“不,不是。殿下在那边卖过东西,好些天。”春望指着早已被拆掉的小木屋方向,“百官几乎都找殿下买过东西。就是没买过也见过殿下。”弹劾殿下乃大将军之子的人难道输钱输傻了,“他们被殿下撞见当值期间去赌坊,还敢倒打一耙?”
刘彻闻言也不信朝中有这等蠢货,他迫不及待地想知道何人弹劾儿子。
抵达宣室,看清署名,刘彻令人彻查此人。
廷尉京兆尹离得远,一来一回快马加鞭也得半个时辰。刘彻趁机把余下的奏章处理了。翻开第四份奏章,刘彻又看到“大将军长子”字眼生生气笑了。
合着输红眼的人不止一个。
刘彻扔给黄门:“查!”
春望惊讶:“还有?”
刘彻没有回答,批阅奏章的动作明显快了。
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刘彻扔给春望一卷奏章:“查!”
“还有?”春望震惊。
刘彻“嗯”一声,继续翻阅奏章。
最后一卷摊开,来自大将军,并非弹劾大将军长子,刘彻心里好受些,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满朝官吏只有三名蠢货。
刘彻合上大将军的奏请,廷尉和京兆尹先后进来。
三公离得近却比二人来得迟,刘彻难得没同他们计较。
大汉官员和百姓爱六博棋,刘彻早就有所耳闻。街头小儿都会背六博诀,刘彻相信三公也不例外。他们自持身份不好去赌坊罢了。从今往后只能跟自家人耍耍,这可比骂他们几句难受多了。
刘彻把三份奏章扔给三公。
三人看完面面相觑,大将军儿子几岁来着?好像比太子殿下小一年多。小太子五岁十个月,大将军之子四周岁?认识六博棋吗?分得清金和玉吗他就赌钱。
还仗势欺人?三人不知如何是好,就把奏章递给廷尉。张汤仔细看完,不确定地问:“陛下,上书所说的大将军之子是不是,霍去病啊?”
“大将军何时改姓霍?”刘彻阴阳怪气地问。
张汤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觉着荒谬。可小太子三四岁就敢跟他们做生意,五六岁赌钱,好像也正常。他的几个儿女五六岁大的时候也玩过六博棋。
入学的入学,学女红的学女红,平日里很难聚到一起才不玩。但逢年过节一群小子闺女依然会玩几局。
刘彻年少轻狂的时候张汤就到他身边。
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陛下的儿子不可能是大将军之子。
“陛下,奏章上的卫大公子,其实是卫太子吧?”张汤话音落下,三公以及京兆尹齐刷刷看向他。
刘彻冷笑一声。
张汤顿时知道他,他猜对了:“陛下,兹事体大。”
“不大朕找你们做甚?”
张汤噤声。
宣室内瞬间变得异常安静。
刘彻目光灼灼地盯着五人,丞相公孙弘头皮发麻,寒冬腊月总想擦拭额角上的汗。
他乃百官之首,廷尉和京兆尹可以一言不发,他不行:“陛下,殿下才六岁,没人教他,太子一贯乖巧懂事,不可能去赌坊,也想不起来赌钱。”
刘彻颔首:“是有人教他。”
张汤:“臣这就令人把太子身边人带去廷尉,一个个详查。”
“太子身边人吃了熊心豹子胆,教他赌钱?”刘彻霍然起身。
张汤错愕,不是身边人教的,谁不要命了跑去太子宫教太子?张汤忽然想到一人,可是真是公孙敬声干的,其父公孙贺不可能置身事外。
张汤朝春望看去,给点提醒。
春望指着他手里的奏章。张汤又看一遍奏章,也没看出里头暗藏玄机。
刘彻:“你们不承认朕也知道,你们一个个都知道太子爱出去。”
五人这个时候不敢打马虎眼,一个个不住地点头,他们不止听说过,还曾亲眼见过小太子像邻家小儿似的蹦蹦跳跳买民间小吃。
刘彻:“太子第一回 对赌坊好奇是因为在赌坊门外遇到几位士大夫。他身边人也算尽心,说那边没有好玩的。太子回来跟他的猫猫狗狗玩一会就把这事忘了。偏巧第二天有人在他眼皮子底下进去。太子不懂,官吏可以去他堂堂太子为何不能进。韩子仁等人无法解释,只能看着他进去。”停顿一下,看着几人,“刚才朕问太子为什么耍钱。太子问朕,不可以玩吗。你们说朕该如何回答?”
张汤试探地说:“殿下年幼,小孩不能玩六博棋?”
“京师小孩会背六博诀。”刘彻提醒他。
张汤哑然。
刘彻目光移向公孙弘。
公孙弘确实喜欢六博棋。同刘彻猜的一样,公孙弘在家玩。他不跟家人玩,跟门客以及公侯友人玩。
当下唯一阻止小太子沉迷的办法是禁赌。可一旦禁赌,身为百官之首他也不能在家玩。万一叫邻居听见,或走漏了风声,陛下不把他交给廷尉议罪,也会直接把他贬为庶人。
公孙弘年过不惑才读书,六十岁到天子身边,七十多岁官至丞相,一路走来很不容易,公孙弘不希望因为一个小小的爱好毁了公孙一族。
公孙弘试探地说:“陛下,好像只能对殿下说,臣等不玩了。六博棋玩多了对身心无益。”
刘彻颔首,示意他继续。
公孙弘提出凡赌博者收其赌博财物。
“只是这样?”刘彻哼一声,“远的不说,朕的姑母,馆陶大长公主养的那个董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