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儿只了解自己。”
刘彻的一口气差点没下去:“据儿,再这样说话父皇可就生气了。”
小太子扔下漏勺。刘彻连忙扶着,看到溅到衣襟上的汤汁,当真松了一口气。会发脾气就好,发出来气就消了。
“孩儿明白,父皇的意思有人的地方就有纷争,争权夺利这种事很常见。”
刘彻点头。
小太子:“朝臣不曾背叛您,也不曾伤害无辜的百姓,所以他们相互构陷也是他们自己的事?大农令明知张汤心胸狭窄还跟他作对,就要有被张汤诬陷的心理准备?”
刘彻没有回答,示意他继续。
“假以时日,张汤技不如人,有人上奏张汤当判死罪,父皇也会批‘准奏’?”
刘彻看着儿子依然没有回答。
小太子明白了:“父皇,您有心吗?”
刘彻露出笑意:“朕无心你敢这样问?”
“我敢弑君!”小太子气得大声说。
刘彻楞了一下,哑然失笑。
小太子怀疑他耳背:“我敢弑父!”
刘彻伸长手臂捏捏儿子的小脸:“看把你能耐的。提得动刀吗?”
“没跟你开玩笑!”小太子拨开他的手。
韩子仁等人没有刘彻的允许不敢进来,刘彻索性起身接过餐具,夹一块羊肉片,蘸一下儿子的调料:“满意吗?”
“不满意!”小太子瞪他,“你根本不知道我气什么。”
刘彻不禁眨眨眼睛,很是纳闷:“你不是气张汤诬陷颜异?”
“您要做白鹿皮币的时候孩儿就知道颜异为官清廉为人正直。九卿之一被收监这么大的事儿子不可能不知道。孩儿料到张汤白忙活一场,他若不甘心定会胡乱捏造个罪名。孩儿甚至想到张汤诬陷颜异诅咒他。他能夯实证据,孩儿只会同情颜异倒霉。”
刘彻明白了:“张汤不该说颜异心里诋毁朕?”
“不然呢?心里诋毁都能判死罪,以后谁还敢说真话?你认为没人敢骗您,可是不叫您发现不就好了?说真话立刻死,哄骗您还能多活几日。万一您忘了,命就保住了。还有可能因为哄得您欢喜位列九卿。”小太子无奈地瞪着他,“您想过吗?”
正如小太子所言,刘彻认为没人敢骗他,所以不曾想过。
“倒是朕误会了。”刘彻汗颜,“朕一直认为你气朕不该任由张汤诬陷颜异。”
小太子很无语:“国库堆满钱财父皇犯得着用白鹿皮币套钱?颜异身为大农令比谁都清楚国库没钱。他纵然不赞同也不该公然反对。衣食足而知荣辱。边关兵卒都要饿肚子了,身为帝王,将士们的衣食父母还在乎小节?”
刘彻愣了片刻,朗声大笑。
小太子皱眉:“很好笑?”
刘彻起身搂住儿子:“不愧是朕的儿子!”
小太子拨开他的手臂:“我长大了!”
第184章 严查暗访
刘彻很是敷衍地点头:“对,对,吾儿十二岁了。”实则未满十一岁。刘彻在心里补一句。
“十二岁小吗?女子十三便可议亲!”小太子推他一下,“让开,我不要和你坐一块。”
刘彻起身去对面,心说幼稚成这样也好意思嚷嚷着长大了。
“先用饭。”刘彻给儿子夹几块羊肉,随即自己动手下鱼片。看到鱼片薄如蝉翼,夹一块蘸点料汁生食。
小太子惊得张大嘴巴,甚至忘了他嘴里还有一块羊肉。
“怎么了?”刘彻疑惑不解。
小太子看看窗外的飘雪,“你你,这么冷的天,不怕闹肚子啊?”
“担心父皇?一块而已。再说了,冬日鱼鲜,上林苑泉水池塘里养的干净。你也尝尝?”刘彻给儿子夹一块。
小太子摇头,捞锅里的鱼肉。
刘彻蘸点酱料自己吃:“据儿,实话告诉父皇,倘若张汤能夯实证据,你救还是不救?”
小太子摇头。
“可以说说你的理由吗?”
小太子:“如果颜异为官清廉,为人正直当救。以后张汤被人构陷,据孩儿所知他也不曾贪赃,虽然心胸狭隘,可他也替父皇办了许多事,比如白鹿皮币。孩儿救还是不救?张汤长子张贺还是孩儿博望苑管事。孩儿乃储君,父皇又疼孩儿,想救谁救谁,那还要廷尉做甚?”
“可是你也说了,构陷,证据全是捏造的。”
小太子点头:“核实证据,议罪,这些是廷尉的事。廷尉判他死罪,乃廷尉玩忽职守,父皇当责罚廷尉。杀一儆百,廷尉府再也不敢徇私枉法,百官一看捏造的证据无用,以后还敢相轧?”
刘彻:“有点道理。可你忘了,张汤乃御史大夫,他的命令廷尉不敢不听。”
“所以需要父皇杀一儆百啊。开罪御史大夫有可能遭到打压,徇私枉法只有死路一条。”小太子望着老父亲,“不是吗?”
刘彻仔细想想:“此案中最该惩治的人乃廷尉。”
“还有你。”小太子白了他一眼。
刘彻朝儿子脑门上弹一下:“逆子!”
小太子不禁捂住脑门:“轻点!”
“长大了还怕疼?”
小太子假装没听见,往锅里下一点竹笋。刘彻诧异:“这时候就有笋了?”
“泡发的干笋啊。”小太子无奈。
刘彻轻轻拍拍脑门:“叫你气糊涂了。”
不讲理!究竟谁气谁啊。
小太子无奈地瞥他一眼,捞出先下的肉。听到脚步声,小太子扭头,韩子仁从外面进来,手里还有两个盘子。小太子起身:“什么东西?”
“鸡肉。”韩子仁朝皇帝看一眼。
小太子明白,先前准备的菜他一个人吃不完,可多了老父亲又不够吃。厨子这是把他们准备晚上炖菜用的鸡剖开了。
小太子把鸡肉倒进去,刘彻帮他一下:“慢点。小心烫。”
小太子夹竹笋:“父皇,尝尝。南方的笋就是比北方的好吃。又嫩又厚。”
刘彻笑着点点头:“笋乃山珍,朕得尝尝。”
“好吃吗?”小太子看着他问。
刘彻颔首:“吾儿会吃啊。”
“那是因为父皇不常吃。偶尔吃一次山间野菜也别有一番滋味。”
刘彻点头受教:“鸡肉还得煮多久?”
“厨子把骨头剔出来了,外面变色里头就差不多熟了。”
刘彻夹一块尝尝,果然熟了。
刚刚宰杀的鸡很是新鲜,煮的刚刚好,鸡肉很嫩,沾上小太子指点厨子做的调料,刘彻这一顿吃得很是满足。
刘彻被暖暖的烟火熏得有点犯困。他看到窗外依然飘着盐粒大小的雪花,北风呼啸,突然有点不想出去。刘彻看到角落里熄灭的小火炉,过去点着火,放上水壶准备煮茶。
“父皇渴了?”
刘彻:“口干。”
小太子把被宫女收到木架上的茶壶拿下来,“里头还有点清水。”
刘彻接过去摸摸壶身,大概是用饭前煮的,还有些温热。他倒半杯尝尝,不凉不烫刚刚好。刘彻喝杯水清醒清醒,看到他多年前送儿子的围棋,要陪儿子下两局。
小太子心说,谁陪谁啊。
茶室温暖,小太子也不想出去,索性把抱怨的话咽回去,乖乖应一声“谢”。父子二人慢慢走两局都觉着困得睁不开眼。恰好这时炉子上的水开了,刘彻把壶拎下来,任由炉火慢慢烧着,他拉起儿子去寝室。
小太子的寝室其实就在茶室东边,不过被木板封死了。东边木板墙上还放一排太后、皇帝以及皇后这些年赏小太子的宝物。北边也是木板墙,放许多茶具以及茶叶、茶砖、茶饼。
小太子出了茶室,步入正堂,从茶室后面方能拐进寝室。从正堂看茶室其实是半间屋子。这是刘彻设计的。最初给太子收拾居所的时候,匠人提议茶室独占一间。然而房子太宽,刘彻想象一下儿子小小一个,坐在宽大的茶室里,越想越凄凉,最终定下半间。
置物架也是刘彻定的。茶室和书房以及小太子的寝室皆铺上上好的木板。刘彻又担心冬天冷木板凉,又特意令人量尺寸做宽大的地毯。近日天冷,寝室里铺满地毯,刘彻看到地毯就觉着很是温馨,儿子被温暖包裹着。
小太子一边走一边脱掉厚厚的棉袜,到榻边往榻上一倒:“父皇,孩儿先睡啦。”
“睡吧。”刘彻打开儿子的宝柜。
小太子:“您找吧。能找到算你的。”
“朕就纳闷了,你的木柜朕以前也看过,当时怎么没有想到打开里头的盒子看看呢。”
小太子拉上柔软的蚕丝被:“先入为主,自以为是啊。”
刘彻坐在地毯上,拿出最下层最里头的盒子,三个暖玉玉雕出现在眼前。刘彻拿起一个,竟然是头小猪:“儿子,据儿——”扭头看去,气笑了,小崽子竟然睡着了。他可真是沾到枕头就睡。
霍去病同刘彻说过这三个玉雕是留着送给他外孙或外孙女的。肥水不流外人田。刘彻放回去。他又看看其他盒子,除了两把宝剑皆御制,刘彻不感兴趣,轻轻合上盖子,关上木柜。
刘彻禁不住打个哈欠,脱掉外袍在儿子身边躺下。
看着儿子稚气未脱的小脸,刘彻轻轻捏一下,“长大了?”
小太子烦的抬手一下。刘彻吓一跳,以为他醒了,勾头看看,小孩翻个身继续睡。
“小猪!”刘彻嗤一声,闭目养神。
大体小太子的寝室太过温暖,刘彻很快进入梦乡。韩子仁在寝室南边窗外听到里面安静下来,给枇杷使个眼色。约莫三刻,枇杷提醒韩子仁时间到了。他走到窗外喊:“陛下。”
若是以往韩子仁就直接进去了。韩子仁也怕天子,所以没有他的允许只能在廊檐下隔窗试探。刘彻睁开眼,轻轻到窗前:“何事?”
“殿下不能再睡了。殿下白日睡多了头疼,晚上睡不着,早上起不来。”
刘彻闻言把儿子挖起来:“据儿,天黑了。”
小太子陡然睁开眼,瞬间清醒。看到窗外,神色恍惚,随即清醒过来,气得怒瞪老父亲。
刘彻穿上大氅:“起来了。醒醒困该上课了。据儿,要不要朕给你换个太傅?”
“石庆怎么了?”
刘彻:“石庆尽心尽责。你若不想换权当朕没说。”
“父皇,学文识字跟谁都能学。治国平天下只能跟你学。”
刘彻情不自禁地笑了:“对!只能跟朕学。不过以后不许再跟朕怄气。”
“可惜您都不知道我气什么。”
刘彻后悔多嘴。
言多必失!
古人诚不欺吾。
刘彻回到宣室殿翻看廷尉近日送来的奏章,随即宣霍光和昭平君,许二人五天假,核实廷尉所奏之事。
昭平君好奇地问:“陛下怀疑廷尉徇私枉法?”
“近日有人越过你们上书状告廷尉徇私。朕不想冤枉他。”刘彻盯着二人,“此事不可告诉任何人。包括骠骑大将军和太子,以及御史大夫。”
霍去病和昭平君无奈地相视一眼,接过陛下递来的纸就塞荷包里。
回去之后由不学无术身份尊贵的昭平君向上峰告假。
昭平君只说借用霍光五日,霍光也没异议,就是张汤在此也不敢驳回,只因昭平君没了母亲,太后很是疼他。
霍光心细谨慎,昭平君人脉广,廷尉所奏之事又发生在城里,是以三日二人就查清楚。一件属实,一件有点徇私。刘彻又挑两件令二人核实。
这两件事也好查,一件很是公正,一件公报私仇。刘彻就用公报私仇的案子发落廷尉,贬为庶民,永不复用!
陛下不挑冤假错案,唯独挑公报私仇,张汤心里很是不安。他一改往日嚣张,变得谨小慎微,一度跟卫青一样低调。
年后乍暖还寒时节易生病,大农令颜异告病,刘彻令其好生休养,又言“国不可一日无君,家不可一日无主。”另任命一位大农令。
张汤和颜异的事只有他和廷尉清楚,就是颜异本人都不知道张汤给他定的罪名。廷尉被贬为庶民,颜异被致仕,那下一个是不是就是他。
张汤越发不安越发低调。
百官不清楚这里面的事,以为张汤身体抱恙强撑着。
刘彻留张汤还有用,没有真动他。然而真骂张汤一顿,或罚俸一年,张汤反而不慌。头上犹如悬着一把利剑,张汤休沐在家都没心思教训儿子。
如此过了半年,三伏天到来,刘彻陪太后前往上林苑小住,张汤才觉着好受一些。
昭平君憋不住话,忍大半年已是他的极限。皇帝舅舅一离开皇宫,昭平君就像脱缰的马,翌日就跑去博望苑找他太子表弟,同表弟显摆他干的大事。
小太子点头,递给他半个桃。
昭平君接过去啃一口:“还是舅舅的匠人会种果子。”见表弟很是淡定,后知后觉:“你,知道?”
“猜到了。”小太子沉吟片刻,令伺候的人退下,同他说实话。
昭平君听他太子弟弟说到“腹非”禁不住朝自己身上掐一把,很疼很疼,不是做梦,他不敢置信地问:“你确定没看错?不是巫蛊?”
“若是巫蛊我想帮也没法帮——证据确凿,百口莫辩。”时隔多日小太子想起来依然想把张汤抓过来打一顿,“他也太嚣张了。腹非当判死罪。他也真敢定罪!”
炎炎夏日三伏天,昭平君却感到遍体生寒。
“难怪陛下舅舅令我暗查廷尉。可舅舅既然不认同,为何还留着张汤?”
小太子心说,你舅不认为张汤有错,反而认为颜异棋差一招。当时不处置张汤,事后还怎么处置。那种事又不好叫百官知道。没有正当理由罢免御使大夫,还是对天子忠心耿耿的御史大夫,不知真相的百官得有多寒心。
原谅昭平君忘了:“刀?”
小太子决定让他长长见识:“很早以前父皇想削藩,如果由他提出,藩王恨他,无知的黎民百姓也会认为父皇心胸狭窄。主父偃提出推恩令,藩王要恨也是恨他。一旦藩王不满闹着清君侧,父皇打得过就打,打不过也可以说受奸佞,也就是主父偃蒙蔽。懂了吗?”
昭平君往四周看看,确定三丈之内只有他二人:“这样好无耻啊。”
“国库空虚,平民没钱,加税加少了没几个钱,加多了官逼民反。普天之下除了商人谁最有钱?”
昭平君知道:“贪官污吏和藩王。”
“所以张汤提出白鹿皮币。”
昭平君懂了:“此事由张汤说出来,藩王哪怕知道这事是舅舅授意的也只会骂张汤媚上,擅揣度圣意?”
小太子点头。
“这事你以前说过,大农令颜异认为一块鹿皮值四十万钱非君子所为。他因此惹舅舅不快。张汤这次也是替舅舅分忧?那你还敢替颜异求情?”
小太子:“我说过他太嚣张。此事若叫他得逞,日后谁还敢说真话?你吗?”
昭平君想象一下,摇了摇头,接着又点点头:“我真懂了。”朝正殿方向看一下,“张贺知道吗?”
小太子摇头:“张贺知道了他这个父亲以后还有何威信可言?他就算告诉张贺也会说他替父皇分忧。”
“真瘆人!”昭平君不禁搓搓胳膊,“朝堂上简直是没有刀光剑影的战场。”
小太子递给他一块甜瓜:“别想着位列公卿,如今三公只剩两个,朝中那么多双眼睛盯着,你是我表兄他们也敢给你添堵。老老实实当你的御史吧。”
昭平君不住地点头:“还是当御史安全。虽是天子近臣,但官职不高,也不止我一个御史,就算被御史弹劾的人想查那个御史也不知从何查起。”
小太子笑着颔首。
昭平君身体倾向他,压低声音:“我觉着霍光有机会。你觉着呢?”
小太子近日碰到霍光的时候仔细看过,他身上依然有金光,虽不如霍去病周身光芒刺眼,也不是昭平君和公孙敬声可比的。
“霍光尚未及冠,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
昭平君点头:“也对。不过也快了。对了,有件事你还不知道吧?敬声老弟快定亲了。听你表嫂说公孙夫人近日也不嫌热,全城相看未来儿媳。”
“敬声怎么说?”小太子好奇。
昭平君:“他说他母亲瞎忙。”
“有意中人了?”
昭平君摇头:“这我倒没问。但他说他也该定亲了。要不我改日问问?”
“不必!有个我姨母那样碎嘴的母亲,敬声挑未来妻子的时候一定会慎重又慎重。”
昭平君:“此事你姨丈说了算吧?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就是你表嫂也是我从母亲挑的人选中选的。”
小太子摇头:“敬声可以自己做主。因为他是皇后的亲外甥,太子的亲表兄。公孙贺跟我们没有任何关系。”顿了顿,“他去年才补齐赃款,正怕被父皇盯上,也不敢任由敬声闹到母后或者我面前。我们知道了,父皇也就知道了。”
昭平君想替他友人说些什么,听到一阵马蹄声。他起身循声看去,进来一位少年,后面还有四个随从。
“敬声表兄?”小太子心说这也太不禁念叨了。
昭平君:“不是。你表弟。看起来很着急,下马就往正殿去。现在被韩子仁拦下了,往这边来了。”
小太子起身正好看到卫伉穿过花园跑过来:“出什么事了?”
“表兄!”卫伉大吼一声,脸上写满委屈和怒火。
小太子眨了眨眼睛,怀疑他看错了。仔细看看,卫伉确实很愤怒:“谁欺负你了?”
“你!”卫伉大声指责。
小太子气笑了:“我干嘛了?跟你抢舅舅还是抢弟弟?”
“你还笑?”卫伉步入凉亭,看到水杯也不管是谁的,端起来就喝。
小太子见他满头汗,手帕递给他。卫伉胡乱擦一下:“不要以为这样我就原谅你。”
“那你倒是说说怎么才能原谅我。”
卫伉张了张口,一时竟无言以对。
小太子冲他的随从招手,四人靠近。小太子问他们出什么事了。
四人下意识看卫伉。小太子轻咳一声:“我不止是他表兄,还是太子!”
此言一出,为首的随从不敢迟疑,先说今早大公子得夫人允许带他们前往东市。由于天热,他们到东市就找个又大又宽敞的茶肆歇脚。夫人不许大公子张扬,衣着平平,腰间也没配玉饰,又特意把发簪换成竹雕。吃茶的时候大公子听人聊到朝中大事,又提到张骞去西域一年多了还没回来,忍不住插一句嘴。旁人见大公子小小年龄见识不凡,就问他姓氏名谁。大公子自称姓卫,单名一个伉。结果所有人都嘲笑他,什么人也敢冒充大将军之子。
随从说到此不禁看一下卫伉,卫伉气得小脸鼓成球。
昭平君忍着笑问:“然后呢?”
随从看一下太子,见他颔首才敢继续说:“大公子说他就是卫伉。那些人叫大公子证明。可自己如何证明自己?小人替大公子证明,他们反而嘲笑大公子的奴仆不听他的还能听他们的。就在这个时候,有个人要同大公子比赛马。”
小太子问:“输了?”
卫伉满腔怒火瞬间没了,满腹委屈:“他胜之不武。他比我大四五岁。他学骑马的时候我才出生。”
昭平君:“你太子表兄跟人比赛马可是拔得头筹。当时参与者都比他大,有的甚至大六七岁。他还不是大将军的儿子,而是养尊处优的太子殿下。”
小太子盯着表弟问:“让我猜猜。你因为输了不敢承认自己是大将军之子,因此又被那些人奚落一顿?”
卫伉眼中瞬间蓄满泪水。小太子慌了:“怎么还哭了?好男儿从哪里跌倒就从哪里爬起来。骑射虽然也看天赋,但勤学苦练一样可以弥补。好比匈奴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天赋,可匈奴全民皆兵。大不了我给你挑个懂马又善骑射的匈奴师傅教你?”
“你说的是那些匈奴将军吗?他们哪有空教我。这事若叫父亲知道又得数落我。”
小太子:“不找那些人。找我父皇不认识的匈奴人。孤保证不会传到舅舅耳朵里。”
昭平君朝马厩看去:“那些养马的匈奴人?”
小太子摇头:“我知道一个。韩韩应该还记得。”
韩子仁:“是的。奴婢这就进宫?”
小太子点头,给表弟擦擦眼泪:“多大点事?”
“那是你没有听到他们怎么说我的。”
小太子问他的几个奴仆:“还记得那几人长什么样,姓氏名谁吗?到秋表兄帮你报仇。”
卫伉摇头:“那还是算了吧。他们都认识你,一听我喊你表兄肯定知道我真是大将军之子。”
小太子这几年长开了,以前他去东市会把头发束起来,后来改用面具,小太子就改扎马尾。届时他再扮成纨绔子弟,应该不会被人认出来。
“我大不了在脸上画一块红胎记遮挡一二。”
卫伉:“当真?”
小太子同他三击掌,“坐下歇会儿吧。”随即叫他的奴仆回府给卫伉拿换洗衣裳,顺便告诉舅母人在他这里。
奴仆回来还带回来一人,卫不疑。
卫不疑到博望苑约莫一盏茶的时间,小太子在宫中马厩认识的那个匈奴人才到。此人乃休屠王长子。早年浑邪王屡屡败给卫青,伊稚斜单于嫌他无用,有意杀一儆百。浑邪王提前得到消息就向朝廷递降书。同他一起降汉的还有休屠王。只是当霍去病抵达约定地点,休屠王又反悔了。
霍去病智勇双全,及时发现匈奴帐中有变,带人闯入匈奴军中见到浑邪王,斩杀休屠王。休屠王死后他的妻儿就成了俘虏。浑邪王为其求情,刘彻赐他姓金,令其养马。
金日磾已到长安整整四年,习惯了汉人的衣着,肤色也比以前细嫩,乍一看很像汉人。不过他高鼻深目不可近看。金日磾比匈奴平民长得好,看起来赏心悦目,卫伉认为他的骑术跟他的长相一样出色。
小太子见他愿意学,就令金日磾先去休息,傍晚再练。训练场没有树木遮挡,午时左右练骑术非得中暑不可。
金日磾得知卫伉乃大将军长子、冠军侯表弟非但没有心生怨恨反而很尽心。
小太子不希望表弟又被欺负哭,得空又指点其剑术。三伏天过后,太学上课前,小太子认认真真同表弟赛一场。卫伉只比小太子落后半匹马,小太子觉着他自己就能给自己报仇。但小太子没说,以免他骄傲。
早上比赛马,傍晚比剑术。一炷香左右,卫伉累得气喘吁吁,衣袍变成破烂,小太子玉树临风,头发都没乱。卫伉大为震惊:“太子表兄,你何时变得这么厉害?”
观战的一众奴仆也很是震撼,包括替太子担忧的金日磾。
小太子:“我日日练习啊。”
“你不是天热不练天冷不学吗?”
小太子点头:“那是我七岁以前。你忘了吗?我五岁开蒙,当时都拿不动剑父皇就叫我学骑术学剑术。他不心疼我,我自己还心疼自己呢。”
“可是我记得你早几年还是三伏天不练,三九天嫌冷?”卫伉拧眉,难道他记错了。
小太子:“音律书法和骑射是这样。剑法啊,日日都会耍一会。不一定用剑,遛花花的时候掰个树枝练一会也算练了不是吗?”
好有道理!
卫伉张了张口:“你,我一直以为自己比你勤奋。”说出来卫伉又想哭,哪有人偷偷练习的。
小太子无语又想笑:“三伏天才几天?我就算冬歇两个月,夏歇一个月,还有九个月呢。”
好像也是。
卫伉忽然想到:“去年我在博望苑的时候也没见你练过啊。”
“你确定?”小太子问。
卫伉仔细想想,他好像经常拿着树枝跟韩子仁耍着玩。所以那也是练习剑法?卫伉惊得微微张口。
小太子捏捏他的脸:“难怪舅舅和父皇都喜欢捏我的脸。果然很嫩。”
卫伉气得拨开他的手。
“练剑不一定非得拿着剑到训练场一板一眼练习。再说了,孤练剑为自保,不是为了上阵杀敌,会躲会闪就好了。”小太子提醒他,“也不是为了舞剑好看。所以招式很随性。如果你的剑法是先礼后兵的君子,那我的剑法就是无所不用其极的小人。真遇到危险,按照兵书打仗一定会输,随机病变方能百战不殆。回去以后你可以问问舅舅,打仗是不是尽信书、不如无书。”
卫伉:“可是我们只是切磋啊。”
“你提醒过我,不许让你。”小太子摸摸他的毛脑袋。
卫伉想起来了,他是说过这话。
“我们常说孤军深入乃兵家大忌。去病表兄打仗哪次不是孤军深入?”小太子趁机指点他,“不过自信不等于自负。这点也得切记。”
卫不疑不禁说:“他们说表兄运气好。”
小太子嗤笑一声:“以后再有人这样说,你反问为什么上苍独爱卫家人,是不是你们家长辈作孽太多?或者上辈子作孽太多。”
卫伉不赞同:“表兄,这样说不好。”
“他们都欺负到你跟前了,你还跟他讲道理?”小太子朝他脑门上拍一下,“难怪他们不信你乃大将军长子。”冲金日磾招招手。
金日磾躬身道:“殿下有何吩咐?”
“你们匈奴人都是怎么形容大将军的?孤恕你无罪。”
金日磾:“用兵如神,为人奸诈。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勇。”后面这句是他跟马监学的。
“奸诈”二字一出,不要说卫伉,就是张贺等汉人奴仆也不服,大将军一向低调,与人为善,哪里奸诈。张贺令他解释清楚。
金日磾的神色一言难尽。
院里所有人几乎都在训练场,小太子令博望苑养马的匈奴人解释一下。
养马的匈奴人乃平民,不如金日磾知道的多,一脸为难地说“不知。”
小太子转向金日磾。
金日磾期期艾艾地说:“大将军的兵所到之处寸草不生。有一年他不是得了千万头牲畜吗?汉军先入关休整,牲畜放在草原上,后来那片草地都被啃秃噜皮了。浑邪王要降汉也是怕大将军令边关驻军去草原上放牧,而我们不得不迁往漠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