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长安开食肆—— by盘歌
盘歌  发于:2023年11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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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兄,”小孩本是背对店口的,见状转头很是吃惊,“你怎知我在这里?”
“胡闹,快随我归家去!”声音清冷含冰。
小屁孩瑟缩了一下,他本就是骗阿耶说去堂兄家的,没想到这么快就穿帮了。
“店家,请问钱资几何?”锦衣男子牵着小孩走去柜台。
萧懿感觉这男子好像盯了自己几秒,难道什么地方见过?不会吧,见过极品帅哥她不可能没印象呀。
“三杯牛乳茶,一只甜皮鸭,一碗蟹黄冷淘,一共两百七十四钱。”
“我还要带一只甜皮鸭——”小孩手里抱着还没喝的一杯桂花牛乳,见长兄眼神不善,声音越放越低,“我想带给阿耶尝。”
偷偷离家出走的小孩还怪孝顺的嘞,萧懿面上微笑,等锦袍男子点头,就让程娘包了一只甜皮鸭送来。
“一共三百八十四钱。”
“不用换零了,”锦衣男子放了一块二两碎银,“打扰店家经营,抱歉。”
“哪里哪里,下次再来。”萧懿喜不胜喜,客人为人处世真有一套,还留意到有被吓跑的食客哩。
一大一小两只身影进了马车,武侯跟随其后,很快消失不见,食肆又复往日活力。

马车一路北行, 穿延喜门入禁庭。
絮阳殿里王淑妃捻帕啜泣,那长长的睫毛上挂满了泪珠,桃花眼一眨就有水珠盈盈落下。好一幅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 圣上心疼坏了, 帮淑妃拭去?泪痕。
“祐儿已令全城金吾卫找小四去了,肯定全首全尾把他送回?来。”
“对,妾也是?急了,也就一会儿的功夫,牧儿也跑不远的。”王淑妃鼻音犹重?,泛红的眼睛里充满关怀, “陛下要不先传膳吧, 饿着就不好了。”
圣人还来不及答复,就听通传“晋王回?来了”。
“小四不就回?——”圣人又想宽慰淑妃, 但淑妃早“唰”地冲出去?了。
王淑妃急匆匆走向殿门, 看?见儿子就一把箍在怀里, 又抬头端详小孩好一会儿, 确定没受伤害才放下心来。她略整理仪容, 弯眉对李祐致谢:
“辛苦卫王,都?是?牧儿不懂事。”
“臣分内之事, 何谈辛苦?”李祐拱手谦让, 拜别圣人后给一家人留空间, 并不在絮阳殿久待。
圣人虎着脸,威严之势立显, 无视儿子可怜巴巴的讨饶:“把手伸出来。”
李牧看?看?淑妃,又看?看?阿兄阿姊, 发现没人帮自己说话,只得?低垂着脑袋, 慢慢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嘴里嘟囔着:“阿耶,轻点?打。”
“啪啪啪”戒尺痛击手心闷闷作响,李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知错了,以后再也不乱跑了。”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你要明白这个道理。”
李牧哭唧唧,“儿明白了。阿耶还没用?膳吧,儿带了甜皮鸭......”
圣人和王淑妃真的是?哭笑不得?,这儿子怎么这么缺心眼呢,什?么时候了还只知道吃?
但最后——真香呀,怪不得?牧儿要偷溜宫外,宫里的御厨是?不是?要精进一下了?圣人咬着甜皮鸭陷入沉思......
——————————
“女郎,这是?市集上最后一批的桂花了,能买来的都?买来了。”
方大停了驴车,抱着一捆又一捆的桂花枝丫进了后院,往返三次才算卸货完毕。
后院空地上好大一块麻布,几乎占了院子的一半。程娘子解开一扎桂花树枝,细细抖动,细碎的小黄花洋洋洒洒,从半空旋转、飘舞、落下。孙媪早已等在一旁,用?草耙子推开花堆,均匀铺在麻布上。
“这么一片晒干,也不知道能做多久的桂香饮子。”
孙媪感叹一声,桂花乌龙牛乳从新上市到如?今也快一个月的时间了,但是?食客对于饮子的喜爱一点?都?没有减少。这不,阿田还在吧台奋力工作呢,方大洗洗手也去?打发奶油了。
萧懿围着麻布边缘走了一圈,将麻布扯平整,又去?院角寻来小石块压实。
院里的那棵金桂也凋零了,只剩梢上孤零零的几簇。天气日渐转冷,早晚寒风吹得?人打冷颤,有那不受寒的,早早就穿上了薄袄。连食肆的朝食也从凉皮换回?福鼎肉片了。
“肯定是?用?不到年关的。”
秋冬交接之际,小风瑟瑟,露水湿透田埂,这时候不正适合手握一杯奶茶嘛!越是?寒冷萧瑟,食客就越需要这样的温暖。萧懿对接下来的奶茶业绩充满信心,一连两次没评上月度人物的阿田福气在后头呢。
还好天公作美,接连几日艳阳高照,新鲜桂花很?快脱水蔫吧,也有两大坛那么多,够用?上一阵子。
说来也巧,桂花刚晒好的第二?日,天就破了洞。乌云卷在天边经久不散,秋雨悄然无声的飘落着,像是?银丝密密地斜织着。偶尔西边送来疾风,雨帘忽急忽缓,整条街都?笼罩在清凉雨韵中。
又是?一阵风吹来,雨水斜斜打湿了门槛。方大抬起搭靠在墙壁的门板就去?阖门,店口?只留一人宽供人穿行。
“街上人烟稀少,午间食客应不多的,大家也清闲一会儿。”
萧懿坐柜台上静静赏着雨,雨落下的“沙沙”声和厨内煮水的“咕嘟咕嘟”声格外清晰,悠远又绵长,人都?惫懒起来了。
店里众人百无聊赖,围坐方桌聊家常、品着菊花茶。阿田好不容易能歇会儿,趴在吧台上数桂花粒,松松散散也没个样子。孙媪也没唠叨,看?她辛苦就任她放纵一会儿。
沉溺在这股惬意里,萧懿昏昏欲睡,两手托着下巴,挤出两团丰颊肉,头一点?一点?的,俨然一只啄米的小鸡仔。她时不时掀开沉重?的眼皮瞅瞅雨停了没,复又阖上,继续酣睡。
门外披着蓑笠的两丛身影伫立好一会儿,也没见店家小娘子抬头。
“无晦,看?来我们来得?不是?时候,打扰店家清梦了。”
“是?有些不巧。”难掩愉悦。
吴三似乎听到了外面的窸窣声,急走两步出门探看?,察觉食客提步要离开,忙出声:“女郎,有两位食客来了。”
急促的喊声把萧懿震得?一个激灵,她睁开迷蒙的眼,雨幕中一老一青,姿态挺拔,眼里都?是?笑意地回?望过来。
萧懿瞬间清醒,这两个食客看?自己打瞌睡看?得?很?开心啊。她摸摸嘴角,很?好,没有口?水,随即来了个弯唇仕女笑:
“两位贵客,可是?用?食?里面请。”
“哈哈哈哈,没打扰小娘子好眠吧?”
年长些的声音浑厚低沉,大约五十多年纪。他家中孙辈也如?同萧懿般年岁,所以看?她眼神格外慈爱,还打趣上了。
年轻一些也很?眼熟,正是?前不久带武侯来寻离家出走小屁孩的锦衣男子。只是?那天他神色难辨,全程肃脸,满满的距离感。今天他倒是?一幅轻松写意的模样,默不作声跟在老者?身旁。
“饱饭听雨眠确实是?人生享受。”萧懿也不介意,白嫩脸颊上的红晕尚未散去?,两撮卷毛掉落在额前,看?上去?软乎乎的尤其可爱,简直就是?爷爷奶奶眼中的梦中情孙。
年长的食客笑得?更畅快了,胸腔都?在震动,声音尤为洪亮。甚至两人都?行走至包厢处,食肆内还有笑声仍在回?荡。
一老一青点?菜非常迅速,酸汤烤鱼、甜皮鸭、凉拌莼菜、蟹黄豆腐煲,有荤有素。程娘子将点?菜单往传菜口?一塞,庖厨内的吴三和方大便分头行动了。
懒洋洋的店员们被重?新拧紧发条,热油“滋滋”声给雨天又添加了新的旋律。
程娘子走向柜台,和萧懿轻声说,“老丈人嫌牛乳甜腻,没点?饮子。”
“哦?”确实男性长辈对奶茶喜爱有限,那就换一种“淡泊”的饮子。
萧懿挤开阿田,临时接手吧台。她用?热水冲泡乌龙茶,过滤茶渣只留三泡水,再撒上洗净的干桂花,三两下一壶清淡的茶水便好了。
和正经桂花乌龙茶比,终究差了那么点?意思,早知道留些鲜桂花和乌龙茶坯窨制了。萧懿不满意。
程娘子端去?了包厢,片刻后反馈,“客人挺喜欢的,说清爽不苦涩。”
那就好,萧懿点?头又去?了庖厨,做蟹黄豆腐煲去?了。
自从蟹黄酱做成?了,萧懿就把蟹黄豆腐煲作为新菜上架了。然而,它?现在成?为了店里最不畅销排行榜第一名。
不是?因为味道不好,实在是?因为太?贵了,硬生生把豆腐做成?了吃不起的样子!到底是?真材实料的蟹黄,不像别家用?咸蛋黄充数的。
客人也调侃,有这钱能吃一整只甜皮鸭了。所以至今,蟹黄豆腐煲也没卖出去?几单,于是?,吴三、方大也没机会上手熟悉。
萧懿见客人点?了这菜,心里得?意,不差钱的主果真是?识货,保准鲜掉你们的眉毛。
她将豆腐片开,切成?比拇指大的小块,又另外准备了少量姜末葱花和一碗青豆。锅中热水烧开,将青豆煮熟捞出,再小心倒入豆腐块,加点?盐入底味。等水二?次沸腾后,盛出豆腐放凉,豆腥气基本?消失。
小火热油炒香葱姜末,加入一大勺蟹黄酱,快速滑散。锅中冒出小气泡,金黄酱汁逐渐沙,倒入小块捣烂的南瓜。
加入清水转大火,调味提鲜后倒入焯水的豆腐块,加热一分钟后倒入青豆。汁水十分浓稠,最后分两次淋上勾芡水,萧懿轻轻推动豆腐防止粘锅。
起锅倒入砂锅,再点?一些蟹黄酱到正中央,颜色金黄诱人,完美!
厨师做得?开心,包间里的食客同样也很?愉快。两人看?眼前冒着浓郁热气的烤鱼、色泽油润的甜皮鸭、金灿灿间杂青绿的蟹黄豆腐煲,再对比中午宫内用?的午食,不由地沉默。
他们也算高级官员,工作餐也有别于其他人,但是?今日天气突然转凉,再美味的食物一旦冷冰也难以入口?了。这一对比,不就把宫里那顿比到尘埃里了吗?
“老师,动筷吧。”李祐给于静摆上了碗筷。
“早想邀你一同来这食肆,没想到今日雨天反而成?行了。你也吃,这家的甜皮鸭很?不错,你师母中秋还差人来买了,快试试。”
“这家食肆的名声可不小,宫内都?有传闻。老师就在本?坊,也有口?福了。”李祐心想,皇子偷偷出宫就为了来店里吃美食呢,能不有名吗。
“是?吗?”于静对美食关注不多,有些吃惊。
李祐陪老师随意闲聊,细细说起食肆的成?名过程来。从云朵糕在大长公主寿宴上大放异彩,再到宫内御厨近期苦研甜皮鸭做法。
“真了不得?!”于静一句话总结。
他一道一道菜试过去?,食欲逐渐被勾起。金黄的酱汁裹住白嫩爽滑的豆腐,汤汁咸中带鲜,内敛柔和。这么浓稠的一勺淋到米饭上,拌一拌,尤其舒坦:
“确实好味,怪不得?别人稀罕这家食肆。”
李祐也有同感,他对云朵糕这类甜点?兴趣寥寥,早就不像孩童时那么渴望了。对他来说,眼前热腾腾、带有人间油烟的菜肴反而吸引力更大,有种突如?其来的安定感。
师生两人都?放弃了节制,感觉到微撑才停箸。吃饱就该聊正事了......
“无晦,最近朝堂不平静,务必慎言慎行。”于静一改吃饭时的闲适,语气简短而有力。
无晦是?李祐的字,男子一般二?十及冠才会有字。但李祐的父亲、祖父相继离世,为支撑门庭,他十五便行了冠礼,表字还是?老师于静起的。
从那时起,于静就改以字称呼他了,时刻提醒他早已成?人,行事要纯熟、周全。
“老师,您是?指......”李祐不好直说,用?手指在桌面上比划着。
“嗯,想必你也有察觉,”于静目光悠长,心里有个决定难以落定,“或许,于某也该退了。”
“老师,您——”李祐席下的手攥紧,难得?语气带出急切。
“看?看?你,才夸你稳重?怎么就现形了。”于静给自己倒满茶,“某一辈子官场浮浮沉沉,早就看?淡身外名,激流勇退未尝不是?一种选择。”
圣人迟迟未立太?子,如?今朝廷党争有愈演愈烈的趋势。坐到老师这样的高位,一心想当纯臣又谈何容易?李祐忽地松开手,有种无力感,或许远离才是?对的。
“谁也不能陪伴你一辈子,你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李祐苦笑。
——————
“不行,今天我一定要吃到!”早晨还带有朦胧睡意的萧懿瘫软在榻上,嘴里满是?信誓旦旦地念叨。要命,连续几晚在睡梦中流口?水,谁忍得?了?
让她这么馋的也不是?什?么山珍海味,就是?普普通通的一碗猪杂汤。
萧懿在广东地区生活过几年,没想到往常丝毫不在意的街边吃食,跨越千年来梦里勾人魂。唉,都?怪她意志不坚定。
有部?分人不喜内脏,她认为还是?没找准对胃的烹饪方式。各地对内脏的处理方式不一,比如?川渝地区的重?口?很?大程度去?除内脏异味、保留口?感,但广东地区则偏向于清淡制法以保留鲜味。
老百姓会吃、懂吃,下水、内脏的价钱不再廉价,反而变得?炙手可热起来。萧懿遥想当年,要想买到一副新鲜的粉肠,还得?早早赶去?市场,不然哪里拼得?过阿姨们呢。
万幸,本?朝猪下水仍然是?不值钱的玩意儿。午食过后,她和吴三赶到市集时,屠户摊子上还有大把滞销货。
“女郎,猪脏腌臜得?很?,处理起来耗时不说,味道也怪异。”吴三看?萧懿又是?买猪肝又是?猪小肠的,发愁得?很?。
“我有法子。”萧懿扔给吴三一个“我办事你放心”的眼神,不再多做解释,过会子端出成?品不怕大家不喜欢。
挑选好猪肝、粉肠、猪红,另割了一块瘦肉,萧懿马不停蹄地回?到店铺,扎入厨房里。
瘦肉、猪肝切片,越薄越好。切好的猪肝放入清水中浸泡出血水,尽量去?除腥气。粉肠需稍加清洗,切忌不能过分,保留点?粉质才更美味。
粉肠切成?两截小拇指样长短,猪红分成?方块,不用?太?薄。除猪红外的猪杂,用?盐、胡椒粉、淀粉抓拌均匀,腌制一小会儿。
荤肉的部?分准备就绪,还差此汤的灵魂——蒜头酥。
蒜头酥之于猪杂汤,就是?酸笋之于螺蛳粉。没有它?,香味、鲜味大大降低。有人不吃蒜怎么办?凉拌呗,快乐少一半。
大蒜剁成?细碎小末,往热油里一放,蒜香味“滋滋”地涌出。转小火,慢慢炸,待蒜末变色成?金黄后捞出,蒜油也另外找小碗盛着放凉。
接下来的步骤就很?简单了,煮一锅沸水,将腌制好的猪杂分批下入锅中。过程中注意搅拌,防止黏连。撇去?浮沫,水再次沸腾再等片刻,本?就易熟的猪杂就好了。
碗里加入盐、胡椒粉、芫荽段和蒜头酥,捞上一大勺猪杂和汤汁。太?美了、太?美了,萧懿唾液疯狂分泌。
“还等着干什?么?各自吃多少盛多少。”萧懿等不及开动了,端出自己的那份就去?了大堂。
“女郎,这便好了?”吴三紧跟着出来,有点?疑虑。不是?他不相信女郎,女郎之前设计的菜肴大多调味复杂,讲究酱浓重?味,但猪杂汤颜色真的很?“清澈见底”。
“然,吴阿叔一试便知,此乃不同风味。”
萧懿将碗里的猪杂和蒜头酥充分混匀,再加入几滴蒜油,毫不犹豫抿入一口?汤。咸香味骤然敲醒了午后昏沉的大脑,她夹起一筷子肉,有瘦肉有猪肝。肉质滑嫩,鲜味十足!
其他人看?萧懿秒变陶醉的神色,不再踌躇,果断加入了品尝大军。一时间偌大的食肆,只剩此起彼伏的吸溜声。
“肉好嫩!”
“猪肝居然不腥也不腻!”
“简简单单却一点?都?不寡淡,太?厉害了!”
耳边都?是?大家的惊呼,萧懿很?淡定咬着一段粉肠,真喜欢有些弹牙的口?感。记起学生时代和同学去?乡下民居寻找正宗粤菜,她点?单时错将粉肠当做肠粉,等粉肠煲上了饭桌才发现闹了乌龙。
当时她对粉肠的第一印象实在不算好,小心翼翼初尝试便吐了出来,哪曾想到后来因为猪杂汤爱它?爱得?热烈、疯狂。许久不吃,还怪想它?的,都?是?孽缘呀!
如?果有猪肉卷就好了,萧懿边吃边毫无边际地想。没有红薯粉,不知道用?其他淀粉替代能不能行。
午食都?用?过了的众人,肚子还半饱呢,又来了场结实的“下午茶”,硬生生将胃部?挤得?不留一丝间隙。
“唉,缓缓,我要慢点?吃。”
“撑着了、撑着了。”
“阿宇,你肚子都?涨了,可不能再吃了......”
“今日暮食不吃——额,少吃点?吧。”
一向节制的萧懿面对日思夜想的猪杂汤,也失了分寸,起身才发现吃得?太?过了。她来回?转圈圈,想靠多走动促进消化。
“店家,还有吃食吗?”
低沉的问询从门口?传来,一时所有人闻声抬头。刚过申时没多久,怎么就有人来吃饭了呢?
来人年纪不小,胡子拉碴的,兴许近三十。男子背着包袱,两手也没空着,头发有一丝凌乱,发力的手臂似要把粗布衣撑破。让萧懿迟疑的是?,他国字脸那道疤,从额头直入眉尾,凶态尽显。
“还有吃食吗?”男子以为店肆里的人没听清,故又重?复一遍,声音比第一次更洪亮了。
“抱歉——”吴三吞咽口?水,白胖的脸挤出微笑就想拒绝。他琢磨这人太?凶悍了,不会来找茬的吧,他得?保护好妇孺的安全。
“有的,店里人自己吃的汤饭还有,客人看?行吗?”萧懿打断吴三的话,开门做生意哪有将客人拒之门外的理儿?
而且,她瞧着这男子不一定是?地痞无赖,毕竟谁干坏事之前还礼貌问两声啊。
“诶?太?好了!”男子顿时从失落变为惊喜,只是?担心价格太?贵,毕竟店肆看?起来不便宜。他有些不好意思,脸上泛起红晕,“烦问,价格几钱?”
没看?错吧,这么黝黑的脸颊居然还能羞红了?萧懿内心狂叫,这不在线看?撒娇猛男嘛!
“十钱就好。”反正吃不了也浪费了,猪杂买来价格也不高。
男子松了口?气,道谢后就找位置坐下了。当然,松一口?气的何止他一人,另一旁的吴三、方大看?大块头是?真来吃饭的,也放心去?厨房备菜了。
萧懿将剩下的猪杂全都?捞了出来,满满一钵,再往大碗里死劲压米饭,十钱的套餐端出去?还压手。
“客人,您慢用?。桌上的茱萸红油,有需要可以加。”
“好好好,谢谢小娘子。”男子看?着快溢出来的一碗肉,本?就不小的阔嘴笑得?更开了,拿起筷子就是?干饭。
他方尝第一口?,眼睛就瞪得?浑圆。没想到粉白寡淡的肉片如?此鲜嫩,端起碗嘬一口?汤,蒜头的咸酥混着芫荽特有的香气,再和荤肉的鲜美交织再一起,尤其对胃!
连问好几家店肆都?没法招待,一天都?在赶路的他早就饥肠辘辘难以忍受了,没想到瞎猫碰死耗子,还吃上如?此美味的猪杂汤饭。猪杂还能这么好吃,和小时候老娘做的完全不一样!
那时候家贫,阿娘舍不得?买肥膘好肉,时常拿猪下水敷衍兄弟几人。猪肺、大肠、猪红等时常韧得?难嚼还腥气,但那会儿缺油水也顾不上嫌弃,阿兄阿弟抢食得?狠。
男子如?同饿狼下山一般,搲一口?猪杂配一口?饭,直至半饱后才放缓了进食速度。一旁擦拭桌面的程娘子忍俊不禁,壮着胆子搭话。
“郎君是?找邸舍落脚还是?奔亲呀?”
“唔,”男子吞下一口?饭,立即回?道,“是?回?家探亲的。三年前家里搬到长兴坊,但我人一直在外,还从没见过新家哩......”
不知是?不是?想起在外打拼的不容易,男子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小。
“乡音未改,一听就知是?长安人哩。”孙媪洗完碗出来也加入了闲聊。
“那是?该回?家看?看?,府上亲眷想必都?翘首盼着您呢。可惜我们来长兴坊不久,坊内街坊还认不全,不然还能为郎君指指路。”程娘子宽慰他。
“阿兄去?岁有来信,告知了位置,想来不难找。”随着归家的脚步越走越近,男子又恢复了元气,心中有憧憬、想念也有忐忑。
这条回?家路,他走了整整八年。
因为不想过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未及冠的他不得?不背上行囊,离家北上谋出路。离家前的最后一晚,他整宿睡不着,一去?前路渺茫,不知还能不能活着回?来见爷娘。
还好,终于等到了这一天。
他多少也混出个人样,不说衣锦还乡,但至少不丢爷娘的脸。
喝完碗里最后一滴汤,男子用?袖子一抹嘴,重?新提拿起包袱,将十钱郑重?放在柜台上:“小娘子,给,十钱。等某找到家,肯定再来食肆,这次能呆上十余天哩!”
“好,等着郎君,也祝您顺利。”
男子用?力点?头,随后雄赳赳气昂昂地离开了。
萧懿望着他坚定的背影出神。对于华夏人来说,出生再到童年生长的地方有着他们的根。这些无形的根深深扎进了故乡的泥土里,随着年岁叠加,愈来愈旺盛、繁茂,告诉漂泊他乡的游子来时的方向。
“我的根在哪儿呢,是?不是?就这么断了?”萧懿第一次对陌生朝代有关于归属感的困惑,她的故乡是?只能存于怀念却永远到不了的地方。
“女郎,我需要帮忙——”
阿田的一声高呼扰乱了萧懿的多愁善感。由于接近用?暮食的点?,饮料区也提前热闹起来了。有客人要外带十杯桂花牛乳饮子,阿田手忙脚乱来不及打包。
“唉,来了。”想那么多有什?么用?,她还是?老老实实赚钱攒家业吧!
入了秋后,长安的天一日凉过一日,早晚的温差尤其大。
日暮时分,六街鼓尽,坊门一关,长兴坊内外被区隔成?两个世界。外面人影灭迹,里面灯火通明。如?果鸟瞰长兴坊又会发现,夜里的有间食肆是?最为红火的。
“嘶,天是?真冷了。”有食客摩挲着手臂,小跑进了食肆。
“现下都?九月哩,再不凉要等啥时候?”食肆里的熟人连忙招手,“快来,就等你了,几口?烤鱼和几杯酒入肚,保准你热起来。”
吼,这桌还是?兄弟聚餐呢!三个人早已围坐两侧,刚好给新来的食客腾出个位置。
“客人,这是?碗碟。”程娘子见状给来人添副餐具,还不忘小声提醒,“烤鱼马上好。”
程娘子的话音刚落,方大就端着一盆酱香烤鱼来了厅堂。
孙媪将客人点?的配菜依次摆放,再给烤鱼架下的小炉点?燃。原本?风平浪静的浓汤出现气泡,冲破表层的油皮,“咕咚”蔓延开来,越来越多、越来越大。
“菜品已经齐全,各位请慢用?。”
从八月底天气转凉后,食肆夜里的生意尤其好。
凡是?夜里路过有间食肆的坊民,就能看?闻到滚滚鱼香,以及朋友间嬉笑怒骂场景。正是?这股烟火气,驱使更多的食客涌入这间街边小店。
近日来,隔壁沽酒的酒博士和陈家夫妻也笑得?贼开心,酒的销量完全不用?愁!
“我开了一家大排档啊,宵夜生意真好!”萧懿人半倚靠在柜台上,随时准备为客人服务。哦,“宵夜”这个词可不兴说。
宵夜,又称消夜。据说,最早时它?并不是?指晚饭后加的餐,而就是?晚饭,不过要限定提供地点?——妓院。
比如?在平康坊,有客人想和某位娘子一夜风流,必须准备一道仪式——在女子房间摆桌酒席。席间呢吟诗作对抑或浅斟低唱,快乐地消遣夜间时光。
就不知哪位仁兄这么有才,把这顿饭称为“消夜”,雅称“宵夜”。
既然晚上如?此热闹,怎么能少了大排档畅销的炒粉呢?萧懿下定决心,必须整上,对于一人食来说,打包和堂食都?是?很?好的选择。
第二?天她就找来方大:“阿方,去?买一麻袋陈米来。”
“陈米?”方大挠挠头,“女郎,陈米虽便宜,但不好吃的。”
“不是?用?来蒸米饭,有别的用?处。让本?坊粮米店送上门就行。”萧懿笑哈哈地回?他。
“唉,好,我这就去?。”
见阿方走远了,萧懿又去?厨房找蒸盘,“程娘子,前一阵子蒸金银冷淘的铁盘去?哪儿了?儿欲找来清洗一番。”
“我找找,女郎是?想吃冷淘了?”程娘子从角落箱子里翻出蒸盘,也没等萧懿回?话,径直拿去?水缸处冲洗了。“等洗好,放院子里晾干。”
“不是?冷淘,但做法类似。”
“又有新吃食了?太?好了。”阿田一旁听着兴奋起来。
“死心吧,今天是?吃不到的。”萧懿敲敲阿田脑袋,让她别过度兴奋。
“唉!这吃食这么麻烦啊。”
萧懿不否认,虽然步骤和凉皮类似,但是?从米变成?河粉的过程,的确消磨人。
她上大学那时候,各地小吃街吸纳着往来游客的人气。炒粉不算其中最炙手可热的明星,顶多算二?流热度?
据盘点?,前面几名的大佬业务开拓很?成?功,全国各地都?有拥趸,比如?说臭豆腐、烤面筋、烤鱿鱼、铁板豆腐、狼牙土豆、烤冷面。反正不是?“豆”就是?“烤”。
这些小吃,萧懿能在大唐复制吗?那必然是?不能啊!自打她来到长安,就没见过鱿鱼,更别提还要过几百年才能从南美传入中国的土豆。
臭豆腐是?好吃,可是?它?臭呀。她想象一下食肆臭气熏天,邻里街坊捏着鼻子上门投诉的场景。
“不行不行,臭豆腐不能做。”萧懿打了个冷颤,甩头将脑子里的画面忘却。
因此,河粉变成?了最保险的选择。河粉在南边省份是?非常大众化的食品,但是?各地叫法不一。安徽和浙南地区称为“米面”,潮汕地区称为“粿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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