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懿思绪被拉回到兵荒马乱的食肆里,什么萧家不萧家的暂时抛去一边,干活要紧!她快速算了食客的账单:
“三杯桂花乌龙牛乳,五十四钱,外带杯子另需付三十钱押金。”
看柜台已经堆积一摞的点单纸,萧懿欲哭无泪,真是尝尽了赚钱的苦......
再往后数几日便是中秋了,甭管店里如何忙,该准备的还是要准备的。
萧懿以前闲着没事,就爱嚼几口鸭货。电视里热门剧播着,人往沙发上倚着,冰沁沁的肥宅快乐水喝着,再把连皮带骨的肉拆碎了吃,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了吧。
一合计,大半年没吃了,甚是想念呐!口水汹涌出来,萧懿本能地吞咽。中秋就做鸭肉,把它打造成新的招牌菜,八月十五准时上线!
卤鸭爪、鸭脖、鸭舌等就不要了,毕竟在本朝百姓的意识中,它们属于边角料,多少有点上不了台面。萧懿想象了一下月圆佳节,一家男女老少举杯对月,随即抱着鸭脖啃得津津有味的样子,滑稽又不忍直视。
不行不行,还得是整只鸭的。她踌躇几秒,福至心灵:
“有了,就做甜皮鸭!”
鸭子做成的美食数不胜数,比如烤鸭、片皮鸭、烧鸭等,每一种她都爱。甜皮鸭的名声可能弱于上述美食,但是人们只要尝过一口,都会拜倒在它的石榴裙,啊不,餐盘底下。
甜皮鸭发源于四川乐山。饕餮食客中流行一句话,“四川美食千千万,乐山占了一大半。”每个去蜀地旅游的人,必定会被推荐到乐山小吃,比如钵钵鸡、跷脚牛肉等。这要没尝过,准保你后悔。
如果让萧懿选最爱的乐山美食,那当属吃了还想吃的甜皮鸭。在乐山,就不可能找出一条没有甜皮鸭店的街道。每家店都有自己的独门配方,口味有细微差别,但同样都外酥里嫩、香气宜人。
“哎,我好想念冯嬢嬢、纪嬢嬢、李嬢嬢等一众嬢嬢啊......”
嬢嬢是念叨不来了,就算蜀地有冯嬢嬢、纪嬢嬢,那也不是能做甜皮鸭的好嬢嬢。萧懿不得不自力更生。
她拉着吴三立即驾车去市集,选了三只不到半岁的土鸭。当然这时候也没饲料,怎么选都是天然无公害的走地土鸭......
做甜皮鸭一定要选嫩鸭。嫩鸭宰杀治净,尾部横割开小口子剔除内脏,随后用加有盐、酒、胡椒的水浸泡数小时,以去除腥味。泡水后的鸭子放入沸锅中焯水,撇去浮沫后捞出,洗净待用。
接下来调制卤水,这一步必须用高汤打底,萧懿选用鸡来吊汤。上次为做凉皮淘来的大料,经热油炒制,香味又浓又烈。此时再倒入一锅鲜鸡汤,原本令人上头的香气被鲜香严实包裹住,转而变得柔和。
萧懿往高汤里加入盐、酱油、葱、姜,熬制成深色卤汤,再将三只鸭子沉入大锅中,确保卤汁没过鸭肉才盖上锅盖。
“小火慢卤,至少两个时辰。”
“卤完就可以了吗?”吴三脑中回顾全部流程,这道菜是有些费时的。
“卤完还需炸哩,阿方准备些饴糖,待会儿要用的。”萧懿摇头,想吃到甜皮鸭可不那么容易。
还好经过七八日,除了桂花乌龙奶茶,桂香系列的软酪、酒酿圆子热度已经趋于平常。正因为店外等候的人群没有乌泱泱的一片,萧懿才能拔出手折腾中秋卤味。
等待期间,鸭□□火慢卤着,卤汤的鲜香随着蒸腾的热气散发开来。不仅食肆这片方丈之地浸渍在这股馥郁中,就连走在离店五米远的街上都能闻到奇香。
凡是进店用食或买饮子的顾客,第一时间鼻翼翕动几下,跟脚就问:
“店家,又有什么新吃食了吗?”
“贺节的鸭子,本店准备中秋那日开售。”萧懿打起广告。
“鸭?还有几日,到时候某给家里带一只,算中秋添菜。”一闻新菜的香味,食客马上坚信,味道绝对好。
老顾客们对有间食肆出品十分信任,已然是店里的无脑拥趸。面对招牌菜,犹豫多一秒都是对美食的不尊重。他们盘算着时日,暗自计划必须要将这口鸭肉吃进嘴里。
当然也有不喜鸭肉燥气的客人,免不了一顿唉声叹气:
“我不爱吃鸭肉,嫌它有腥气。店家怎么不做别的,鸡子也好呀。”
“给您赔罪了,确是没考虑到。但卤后的鸭子大有不同,郎君过来试尝几口看吃不吃得惯,不收银钱。”
“小娘子客气了。”客人连忙拱手致谢。
抱怨的郎君也就随口一说,哪想到店家如此客气。见眼前身姿绰约的小娘子耐心地解释,他脸颊染上两朵红云,不好意思极了。
不喜欢吃鸭肉?那是没吃过甜水鸭!萧懿腹诽。她对甜水鸭极其有信心,哪有能拒绝这口鸭肉的长安人呢?
所以她才敢邀请客人试吃,根本不怕吃了不买。
接近戌时,连卤带焖制熟的鸭子总算出锅了。为了等它,全店老少都推迟了暮食时间,就连阿田都自觉得很,不带叫唤一声饿的。
捞出来的鸭还得经受容嬷嬷的针猛戳数下,只有皮脂被穿透,方好入味。萧懿细致地给每只鸭均匀刷上一层饴糖,“胳肢窝”处也不能放过。
这层糖主要是为了油炸上色。刷好糖的三只嫩鸭,排排挂起,必须晾至表面水分干透。
“快好了,只差最后一步。”萧懿被大家一眨不眨地紧盯着,忙出声安抚。
这群人的眼神好像饿狼啊,可怕可怕!
大铁锅烧油,六成油温,把晾挂好的卤鸭下油锅,鸭子表皮逐步呈现焦糖色。当炸至色泽红润、外皮酥脆时,捞出来再刷上一层糖浆。这样,甜皮鸭就算是制作完成了。
“完事儿!”萧懿松口气,“吴阿叔,鸭子斩小块,我们可以用暮食哩。”
萧懿的话让所有人都精神抖擞起来,你摆筷、我盛饭、他端汤,一气呵成,分分钟就聚集端坐在饭桌前。
“等等,我撒点胡麻,更好看些。”萧懿吹毛求疵,转身就去厨房。
鸭子光秃秃的只有糖色,不好看。现在装点上白生生的芝麻粒,增加了精致感。她满意点点头:
“可以了,大家快尝一尝这道甜皮鸭味道如何。”
“......”其他人。
有很大变化吗?不是很懂。
早就饥肠辘辘的众人如同饿狼下山,纷纷朝离自己最近的那碟鸭肉伸筷。甜皮鸭似卤非卤,似炸非炸。两种做法一融合,鸭肉既不会和卤肉那样软烂无层次,也不会和炸肉那样干柴不易嚼。
吴三捞起一块连皮带肉的鸭肉细细观察,外皮色泽亮丽,甚至皮脂有些透光。鸭肉经过长时间的慢卤,颜色变更深。一口咬下去,唇齿间传来的“嘎吱”声,透露了鸭皮的松脆。
“好好吃!”阿宇的嘴角油光锃亮。
他就连手指上沾到的浆液也不放过,舔得十分开心,甜甜的糖对小孩的吸引力太大了。
“妾以前都不爱吃鸭皮,但甜皮鸭的外皮酥脆,毫无厚脂的乏腻。”程娘子震惊了,她竟然觉得鸭皮比鸭肉更好吃!
“是哩,吃起来不肥不腻,皮脆肉厚。嚼在口中,又香又脆又甜,让人回味无穷。”吴三心想,别看甜皮鸭做起来麻烦,但它值得。
“怎么做到外脆里嫩的?卤香味完全浸透到鸭肉中,汁水丰富,口感还柔软,年纪再大些的人都好嚼。”孙媪连声称赞。
阿田含糊其辞,谁也听不明白她嘴里念叨啥,反正吃得挺匆忙的。而方大自动成为了点头机器,谁给甜皮鸭好评,他都迎合着狂点头。
看得出来甜皮鸭在长安有了第一批铁杆粉丝了。
“中秋那日,除了桂花三样吃食,就只做一百只甜皮鸭,售完即止。”萧懿又开启限购了,“当天早点闭店,我们一起好好过个节。”
这么重要的团圆节日,怎么也得重视起来,她来异时空的第一个中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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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又称为月光诞,本朝一直有祭月、赏月、吃月团、看花灯、赏桂花的传统。八月十五这日,家家户户都会组织晚宴、团聚一堂,因此餐食也是极其丰盛的。中秋晚上到底吃什么,当家娘子免不了费些心神。
有间食肆的甜皮鸭从午后正式开售,就是为了踩晚宴的时间点。萧懿负责点餐和收银,吴三、方大负责斩鸭,孙媪、程娘子负责打包,一条龙服务十分顺畅。
柜台上挂着展示的鸭子,表皮泛着晶莹的光泽,时不时散出甜香,引得坊里坊外的顾客期待万分。况且门口还贴着“仅售百只、售完即止”的提示字样,购买的紧迫感瞬时就被拉满了。
“我要半只。”
“我要两只。”
“还有多少,不会到我没有了吧?”
买上甜皮鸭的食客喜气洋洋地冲出包围圈,还有心思和别人插科打诨。排在队伍末尾的人则忧心忡忡,频频探头,后悔怎么没早些来。
上次说不喜鸭肉的郎君也来了。本不抱期待的他,从试吃碟中挑了最小块鸭肉塞入口中,略嚼三两下,感受到汁水在口中爆开。
他目瞪口呆,当即打包了一只甜皮鸭归家:“原不是鸭肉不好吃,而是某没吃到美味的鸭肉啊!”
一百只甜皮鸭看着多,但是也禁不起别人几只几只地买。很快,鸭子被“洗劫一空”,徒留滴满卤汁的空盘。
在晚来食客幽怨的眼神中,萧懿贴上了“售罄”的通知:“实在抱歉,今日甜皮鸭已售光,各位以后再来。”
第32章 游子
良夜清秋半,空庭皓月圆。夜刚刚暗下来,浓雾层层弥漫、漾开。月光清清冷冷,淡淡柔柔,如流水般泻在树梢上,在地上留下斑驳陆离的残影。
院子里铺洒上银光,吴三和方大合力扛来木桌摆在空地上。孙媪、程娘子、阿田接二连三从庖厨里端来菜肴,大大小小的盘碟把桌面占得满满实实。
食肆众人准备来一场月光宴,吃喝和赏月两不误。
“甜皮鸭可送去了周家?”萧懿边摆盘边询问。
“送去了,周老丈让我谢谢您。老幼两人想必也不打算正经过节的。”程娘子下午送鸭肉过去周家,旁边人家都热热闹闹的,唯独爷孙的小院冷清至极。
“今日好不容易整饬了一整桌好菜,你可别哭丧着脸,过节哩。”吴三看妻子情绪走低,忙使眼色。
“来来来,准备停当,大家都坐下吧。”萧懿率先坐下,左右分别是孙媪和阿田。她替两人斟了满杯的桂花酒酿,其他人也忙不迭满上酒杯。当然,不包括阿宇。
“今日可要尽兴,我先敬大家一杯,”萧懿示意大家碰杯,“愿清辉拂照处,太平风物,团圆安康!”
“女郎,我也说句祝福,”刚喝完一杯,阿田又举起杯,“希望食肆红火,挣大钱!”
不同于萧懿祝酒词的委婉,阿田的愿望都是大白话,但它是最真实的。众人一听都点头道好,眉眼中俱是满意和高兴。
在院子里吃饭和在室内吃饭比,感觉完全不一样,人会有种接近自然的放松。院角桂花香随风袭来,置身于满天星空之下,时间好像慢了下来。
“月亮真圆啊。”阿田托腮仰着头,发出阵阵感慨。
“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明日还更圆哩。”程娘子说。
“女郎,某敬您一杯,我们夫妻两好久没如此轻松过团圆节了。”吴三遥想以往在老家时,每到中秋老娘必定哭闹要钱,说是拾掇家宴其实是补贴其他兄弟家了。也就是现在离了家,不然哪有今日的清静小日子。
萧懿非常爽快地一饮而尽,这顿酒是免不了的。由吴三开了头,其余人也虎视眈眈,全都端杯排队等着敬酒。
孙媪偷偷把萧懿的酒换成茶水,其他人也睁只眼闭只眼,表达谢意嘛,又不是非得灌醉小娘子不可。
众人尽兴举杯,间或聊聊往事,惬意得很。
忽然前厅传来男人清朗问询声:“店家,还有吃食吗?”
“这时候怎么还有人不着家,跑出来寻食呢?某去前店瞧瞧。”吴三疑惑不已,放下碗筷疾步出了内院。
没过多久,吴三就隔空传话来:“女郎,是国子学的崔郎君。”
崔明远?怎么大晚上不回务本坊,还在长兴坊游荡呢?萧懿纳闷,随之起身去打探情况。
店肆门槛外,崔明远被吴三死死拽住胳膊,手足无措地道:“食肆既已闭店,某去别处就行,不打扰店家。”
萧懿出声打断:“崔郎君,今日中秋,别的店多半也歇业了。如您不鄙弃,和我们一同观月可好?左不过添双碗筷的事儿。”
“这——”崔明远微拧着眉头,抿嘴犹豫了,“太过打扰了。”
“哪会呢。上次崔郎君帮我装点店墙,我一直想答谢您呢。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吧。”
“不过举手之劳,不足言谢。”见店家小娘子邀请得极其真切,崔明远不再推脱,松眉叉手,“那就叨扰店家了。”
“吴阿叔,你领崔郎君先进去吧。我在厨内煮锅热汤便来。”
“女郎,需要帮忙唤我。”吴三其实很迷茫,为什么突然要煮热汤?但是既然女郎发话了,他还是不带迟疑地引崔郎君去了后院。
孙媪连忙招呼客人,让阿田往旁边挪挪位,把主位左边的位置腾出来给崔郎君。程娘子找来新餐具,又是倒酒又是招呼人吃菜。
即使萧懿在厨房,都听到崔明远拘谨的道谢声,一次接着一次,没有尽头。
她特意停留在厨房不为别的,就是要做大酱汤。七月底费了好大功夫做的大酱,早发酵晾晒完成了。
小锅煮上热水,扔进几条小鱼干和昆布为底汤增加鲜味。本朝昆布多从渤海国或新罗国进口而来,它甚至沿着河西走廊卖到了西域。
水沸后取走鱼干和昆布,她又从缸里取了浅浅盖过碗底的大酱下入滚汤中。融化、搅拌,汤的颜色变浑浊。
准备些适合煮汤的蔬菜、荤肉,分批次放入锅中煮熟。大酱制作时本身就有咸味,出锅时根据咸淡适当调整,简单的大酱汤就可以出炉了。
她也不知道和新罗人吃的类似不类似,主打就是一个心意。
萧懿借着熹微的月光,小心翼翼地端来两碗汤,一碗放在崔明远跟前,另一碗放石桌中央。
崔明远闻到熟悉的香味,简直不敢相信:“女郎,这是酱汤?”
“曾听闻新罗人常腌制大豆酱制成酱汤,不知我烹制的酱汤是不是崔郎君家乡的风味。”萧懿点头,递过汤勺大方一笑,“崔郎君快尝尝。”
崔明远愣了片刻,将视线从眼前的明朗小娘子脸上移开,拱手低声道谢。而后,他在萧懿满怀期待的眼神中试吃第一口。
“和某记忆中的一样美味。”
“真的吗?真开心!”
萧懿因为食客的肯定乐开了怀,双眼弯成一条线。开玩笑,记忆有美化功能,她做的能和崔明远记忆里的一样,简直超水平发挥了呀。
或许被萧懿纯粹的笑容感染,崔明远眼里也泛起了涟漪。
“女郎前阵子晾晒的豆酱原来是做汤的!”阿田恍然大悟,她好奇地尝尝,“味道,额,我说不清,总之很奇特诶。”
其他人的好奇心也被勾起,纷纷试品新罗吃食,再热烈探讨起来。
“新罗靠海,酱汤应该习惯用海货。我这碗就少了点海物,比如乌鲗之类的。”萧懿记起前吃的大多都是海鲜酱汤,稍微给自己挽尊。
“已经很好了,谢谢小娘子。”一旁崔明远连忙点头,郑重地道谢。
崔明远低头搅动着汤,浓郁的大酱香气钻入鼻腔,源源不断的水汽蒸腾进了眼里。他感受到眼眶思润,汤意外的烫呢。
这碗汤让他穿越了时光、空间,仿佛又回到了梦中的故乡。
距他只身西渡入唐,已有六载,但拜别父母的画面仿佛就在昨日。忘不了谆谆重托、严苛诫告的阿耶;忘不了泪洒船头、追船痛哭的阿娘;忘不了忐忑的、孤独的十二岁少年。
每个思乡夜不能寐的夜晚,崔明远都默念父母最后的话——不第进士,则勿谓吾儿,往矣勤哉,无惰乃力。他以此鞭挞自己,只有更努力,才能早日振兴家族、重归新罗。
在长安的这些年,他学会了本地人的口音,也学会了用淡然掩饰思念,但今日的这碗酱汤却轻易地将内心深处的繁复暴露。
旁人的注意力早就从酱汤上移开了,孙媪给大家分发起月团来。
中秋怎么能没有月饼?但本朝确实没有月饼,只有月团。月团和胡饼比较相近,口味单一得很,比不得自带“南北甜咸之争”流量的月饼。
萧懿低头抿了一口月团,小时候分食的蛋黄莲蓉月饼,好像要甜很多。唉,中秋到处都是落寞的思乡人啊!不过话说回来,崔明远比她幸运很多,她的家乡是努力也到不了的地方。
她转头看一旁的崔明远,婆娑树影在他背后或明或暗地挪走。他和热聊的人群中间有道无形的屏障,默默无言的样子显得很忧郁。
萧懿尝试打破他的寂寥气息,轻声问道:“崔郎君今日怎会在长兴坊?”
“某出城耽搁了,来不及赶回,只得在本坊逆旅暂住一日。”
“郎君几时来长安的?”
“六年前了,”崔明远用悠长的语调,“当时官话还说不清呢。”
“新罗和大唐有什么不一样吗?”
这个话题大家都很有兴致,就算在现代交通发达的时候,出国都是新鲜的事儿,更别提唐朝了。
崔明远被一个又一个稀奇古怪的问题轰炸,但他脾气是真好,一点都没读书人的凌人傲气,不论什么问题都会真诚耐心地回答。
交流场面一度非常热闹,就像新闻发布会现场。众人充当记者,而崔明远则是被访人。
入秋的夜带有丝丝凉意,崔明远离开食肆后漫步在空无一人坊街上,手里拎着店家小娘子赠送的月团。月团很沉,有些压手。明明没饮多少酒,他却有微醺之感,即使飒飒晚风,也吹不散心头的灼热。
“滞留在外坊的中秋,好像也不错。”崔明远暗想。
同一轮圆月普照下的长兴坊于府,正处在其乐融融的和乐之中。三代人十几口人围桌而坐,一家之主于静见人丁兴旺难掩欣慰。
“蜜糖裹着酥脆鸭皮和肥嫩的鸭肉,微甜带咸,卤香味层层递进,不错!府里哪位厨丁做的?看赏!”
“郎君可是猜错了,是妾差人去坊内有间食肆买来的。”于静的老妻摇摇头。
“哦?竟不知那食肆除了烤鱼还有好吃的鸭。”
随从见主家对食肆有兴趣,眉飞色舞地介绍起来:“还有不少好吃食哩,奴每经过食肆,都有人排队争相购买。”
“哈哈,倒真想去一次了。”于静捋捋须髯。
第33章 离家
“女郎,居然到了如此多的蟹?”趁方大停驴车的间隙,吴三连忙搭手把篓筐搬去了后厨。
“今日幸运,有一老伯刚捞上的湖蟹被我赶上了。菊黄蟹肥秋正浓,当下正是吃蟹的好时候。”
萧懿也开心得要死,活蹦乱跳的蟹,贵是贵了些,但又不是天天能碰上,所以她直接包圆了老伯的蟹。
唐朝皇帝和宫眷也很喜欢吃蟹,听说尤其喜欢糖蟹、煮蟹,用橙膏做蘸料。
河北道、山南道、淮南道都有贡蟹,比如平原郡每年都要向皇室进贡河间的塘蟹。北方严寒,百姓斫冰以肉诱蟹。为了让皇帝吃上新鲜的蟹,打捞上来的螃蟹立即用毛毡包裹严实,通过驿道,快马加鞭、昼夜兼程,飞速运抵长安。
这算是最早的生鲜外卖了,以至于京城的河间塘蟹一枚值百金。
贡蟹什么的,萧懿是不敢妄想的,对她来说随便什么池塘里、湖里的蟹都行。她准备留一些晚上煮蟹蘸酱吃,其余的都做成蟹膏酱。
午后偶有蝉鸣,螃蟹在盆里不安分的横走。
“有一只蟹快爬出来了,快拦住它!”阿田很害怕被蟹钳夹手,离得三丈远,看着像是监工。而方大,则是佃户。
“我马上捆住它。”
方大加快手脚,一手拿绳,一手按住蟹,不多时盆里的蟹全都被五花大绑。这时阿田才移步到盆边,放心地给螃蟹洗澡。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朴素的烹饪方式。洗净的蟹放入蒸屉,再置些姜片,大火隔水蒸一刻钟就完事了。蒸好的螃蟹红通通的,稍微放凉等待被肢解。
萧懿看堆成小山包的螃蟹,深吸一口气:“开干吧,蟹黄和蟹肉分开放。”
她先演示一遍,剪去螃蟹的小胳膊腿,掰开壳,去蟹胃蟹嘴。
“这些是不能吃的,需剔除,只留黄膏。”
蟹黄被刮到空盘中,她又剪开两侧的蟹肉,顺着竖纹划出白肉到另一个空盘中。当然,蟹腿的肉也不会被忽视的。
“从两边剪开,轻轻一顶,肉便取出来了。阿姆和程娘子剪蟹腿取肉,吴阿叔、阿方和我一起开蟹壳。”
店里时不时有人来买奶茶,阿田守吧台不能走开。就剩小方宇没被点名,他巴巴地看着萧懿,就像随时待命的小士兵。
“至于阿宇你——”阿宇被萧懿点名立即昂首挺胸,“给你个蟹,一边吃着玩去吧。”
阿宇整个人就是泄气的皮球,不过须臾后,又抱着螃蟹吃得津津有味了。
打发了小朋友,几个人甩开膀子干起来。螃蟹看起来多,但能取出的蟹黄和蟹肉也就一碟子。
一旁的蟹壳也不能浪费,可以用来熬制蟹油。萧懿挖了一大少猪油,白润润的油膏在热锅中融化,把蟹壳倒入慢煎,放入几片姜去腥。
来回翻动煎炸几分钟,带有残余蟹肉蟹黄的壳颜色加深,蟹的香味浸入到荤油中。一碗金灿灿的蟹油就好了,鲜味浓郁。
另起锅烧热荤油,将蟹黄倾倒其中,翻炒几下后加入蟹油,等蟹黄热透就倒入蟹肉,慢慢煮沸。加盐调味,一下午就得了这么黄白相间的一锅精华,属实不容易。
还来不及放下锅,孙媪又来后厨说有食客来了:“女郎,外面有一个幼学孩童点了桂香乌龙牛乳,还问有没有其他吃食呢。”
“不早不晚的,怎么这个时辰来?”
“瞧穿着也是富贵人家的孩子,只带了一老奴。”孙媪也奇怪着,十岁孩子也没长辈跟着。
总角男孩背对店门坐着,正沉醉地吸着桂香乌龙牛乳茶,小脸蛋上的肉都要滴下来了。他头戴瑞锦明珠风帽,圆领窄袖长袍,裤管塞进乌皮软底靴中,还斜背着一柄绿松短剑。
萧懿一到厅堂就被迷晕了,哪里来的可爱正太!她按捺住□□小可爱脸颊肉的冲动,平复半会儿才上前问候。
“客人,现在还没到用暮食的时辰,厨内还未备菜齐全,怕要久等的。”萧懿思量了下还有卤好的鸭子可以炸一下出锅,再来还有蟹黄酱,于是补充,“甜皮鸭、蟹黄冷淘倒是快,您看可以吗?”
小孩听前半句话都要哭出来了,又见事情有转机,哪里还有什么意见:
“好、好、好。可惜今日买不着云朵糕,唉!”
“云朵糕耗时,需要预定,如果不急倒是可以先订后面来取。”
萧懿看不得皱巴巴的小脸,但是也没办法,云朵糕订单下半年都排满了,也不能因为顾客可爱就给插队吧,她可是有原则的人。
“没有云朵糕,我就多饮些牛乳饮子吧。”小屁孩看得挺开的,手中奶茶吸溜一空就冲阿田点单,“再来两杯桂香牛乳!”
“小祖宗,少喝点,胃要受不了哩。”跟在小孩身旁的男子头发有些花白,一身素纹青衣,见劝不住小主子突生几分无奈。
“知道,知道。”
你知道个屁!老奴敢怒不敢言。看小郎君的架势,这次是非吃撑不可的。看来今日自己逃不了一顿打了,他太难了。
甜皮鸭是现成的,萧懿快速搞定蟹黄面。盐水煮面再过凉水,拌上新鲜的蟹黄,完成!
小孩紧盯着萧懿手中的甜皮鸭和蟹黄面,那炽热的眼神由远及近地跟随着,仿佛能把托盘烧穿。
等两盘菜安稳放在桌上,他早已经一手执筷向蟹黄面冲了过去。他之前也吃过剔蟹黄蟹肉的菜,但是都是裹皮油炸着吃。
“膏黄原来还能做成冷淘。”
黄澄澄的、淌着油的蟹酱铺在白面上,除了调味的醋,再也没有其他的了。老奴眼疾手快,抢先拌匀冷淘,布到小郎君碗里。
“鲜而不腥,面饼筋道,好吃!”
小孩努力吸溜,嘴边沾上了酱汁也不在意。他又向甜皮鸭下手了,连皮带肉一口吞,但心里也打鼓,毕竟甜口的鸭子很少见呢。
“哇,比蟹黄冷淘还好吃”
他放慢速度,品味鸭肉,恨不得连骨头都给嚼碎吞下。鸭皮酥脆,鸭肉厚实,嚼在口中,又香又脆又甜,完全不觉肥腻。
萧懿在一旁偷笑,哪家小屁孩吃得这么香啊,可以被拉去做吃播了,这陶醉的小表情太好玩了。
这厢小孩吃得开心忘记了时间,老仆却频频探看天色,脸色愈加苍白。
西边的天被染成火红一片,店肆里的食客聚集越来越多。
“小祖宗,咱们回去吧。”老奴声音放得很低,字眼囫囵。
萧懿也没细听,只知道他反复念叨“要发火的”,看来孩子是偷跑出来的。
此时长兴坊有一辆马车高速驱使而来,紧急停靠在食肆门外。弱冠少年郎提步下车,挥退待命的武侯后径直走进店中。
在柜台算账的萧懿察觉到店肆气氛微滞,她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位锦袍男子进店了,门口还站着几个武侯。原本想进来的食客都被吓住了,纷纷走远,怕惹上祸事。
锦衣男子身高八尺,看上去也就二十上下,俊美异常,此时一双剑眉微蹙,他扫似厅堂一圈立马锁定小孩的位置,几步跨了过去。
“王......”老仆顿了顿,吞咽数次,低头行礼,“郎君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