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心爱的好大儿神色惊慌,朱元璋心疼坏了,“标儿,何事焦急?”
朱标面?色苍白?,神情惶惶,“刘先生?恐命不久矣。”
朱元璋眼底的关心略淡,“你又去看他了?”
朱标讷讷点头,道,“刘先生?留了几句话。”
朱元璋重新拿起奏折,不甚在?意?,“他说了什么?”
朱标仿佛受了什么大刺激般,魂不守舍。
朱元璋稍扬起声,“标儿?”
朱标猛然回神,他踌躇良久道,“刘先生?称,今岁,将有地动,将有干旱。”
朱元璋豁然起身,片刻后?,喝道,“胡扯!”
他疾步走到殿中央,“来?人,来?人,立即把?刘基给朕带过来?!”
帝王谕令,谁敢轻忽?
御前侍卫紧急出宫,连拖带拽把?年迈衰老的诚意?伯“请”进了宫。
刘基逆光而来?,他佝偻着背,一步一个咳嗽,最终伏跪于地,“老臣参见陛下?。”
朱元璋缓缓踱步到他跟前,居高?临下?,“地动,干旱?”
龙颜淡淡,燃着炭盆的乾清宫明明温暖如春,可在?其中的人,只觉寒风扑面?,冻彻心扉。
刘基仍然以头抢地,“老臣命不久矣,唯有最后?一卦,以报陛下?知遇之恩。”
朱元璋轻掀唇角,不为所动,“朕凭什么信你?”
刘基又是一连串的咳嗽,“唯有来?日,可见分?晓。”
象纬之事,谁人能?证?
又有谁敢半点不信?
朱元璋龙目微阖,良久,道,“送诚意?伯回府。”
又是良久,“再遣一名御医前往。”
乾清宫再一次静谧无声。
朱标似乎从震惊中缓过神,“爹,我们还有时间?,我们可以提前修建水库、水渠......”
朱元璋仰头靠于椅背,面?目稍显怆然,“标儿,你可知天下?人会如何看朕?”
朱标稍顿片刻,“每朝每代皆有天灾,可唯有您掌权时,得刘先生?相助,提前预知,有做准备的时间?。”
他上前一步,道,“这不正是天意?对您的认可么?”
炭盆微红的火星子,燃起轻微的噼啪声。
朱元璋神色稍缓,他缓缓直起背,片刻后?,恍然大悟,“言之有理!”
这是个既符合逻辑,又合乎情理的完美说辞。
或许,他的威名也会更甚从前!
帝宣诚意?伯,又予圣恩,遣御医为其看诊之事,在?朝野掀起巨浪。
尤其诚意?伯刘基的政敌,韩国公李善长,以及右丞相胡惟庸,两人连夜于李府会面?。
他们怎么也想不通,竟还有人能?逃得过朱元璋的屠刀?
胡惟庸眉头紧锁,“老相国,倘若刘基起复......”
那首当其冲要?倒霉的,除了他这个现任右丞相,没有别人。
李善长很?淡定,完全没在?怕的。
首先,刘伯温能?不能?起复是个问题。
其次,他有亲生?女儿在?后?宫,唯一的儿子又将迎娶皇长女临安公主。
从哪方面?算,他李家都算是皇亲国戚,还是圣眷正浓的皇亲国戚。
朱重八性情残暴,可对亲戚向来?会留些余地。
至于刘伯温,算那老小子命大!
李善长捋着胡须,“你也勿须担忧,以老夫对......”
他抬手指指天,“他的了解,刘伯温没有起复的可能?。至于这回,估计是太子和皇后?娘娘在?后?周旋。”
胡惟庸仍然忧心忡忡......
他是洪武三年经由韩国公推荐升任中书省参知政事,而非皇帝起义时的近臣,更无开国勋贵皆有的丹书铁券傍身。
刘基哪怕是伯,到底也比他资历深厚。
再有,太子与皇后?也都助他。
洪武八年七月,天气格外炎热。
年初,皇帝和太子不顾国库紧俏的事实,非要?修建什么水渠、水库,没个理由不说,还把?京师驻军都派了过去。
水库、水渠确实是利民之举,可有必要?在?半年内修建完成么?
文武百官是想拦都拦不住,毕竟开国皇帝,既强势又专政。
这好不容易水渠、水库修完,第一年正式耕种的早稻也取得了比预测更好的收成。
皇帝突然又命驻军来?回在?城中巡防,言称将有地动来?临???
地动,那是开玩笑的么!
胡惟庸看御座之上的皇帝,跟看傻子的似的。
历朝历代,哪个想留青史的明君,敢把?自己跟地动这等?天灾扯上关系?
真?是草莽出身,没有半点君之素养!
以及那么大的事,是不是该跟自己这个丞相商量商量?
朱元璋高?坐龙椅,瞥眼乱哄哄的臣子们,一锤定音,“朕意?已决,无须再言,否则,拉出去斩。”
还不想死的众臣们:“......”
或许,真?有地动?
倘若真?有地动,那皇帝此番作为倒是能?广纳民心。
洪武八年七月二十三日,天灰蒙蒙亮。
史书记载的地动之日,清晨,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之景。
昨夜,朱标翻来?覆去,难以安眠,常乐同样没能?熟睡。
当新一轮阳光穿透乌云,倾洒人间?,夫妻两皆都早早起床。
一个去了奉天殿早朝,一个去了学?堂,以期能?及时照看小姑娘们。
地动之言,自月初始,文武百官或有松懈,可巡逻的城防驻军在?太子的严令中,愈发谨慎。
他们十二个小时,来?回没有间?断的穿梭大街小巷,边敲锣边高?喊“地动之时,远离房屋,空地暂避”。
京中百姓从一开始的人心惶惶,经过二十多天,来?自朝廷日夜的安抚与科普,如今也算做足身心准备,只等?地动来?临。
早朝结束,文武百官尽退,朱元璋双手负背,站在?乾清宫前眺望天际。
这半年来?,他是日日如此,可能?是在?默默祈祷“地动别来?”?
七月已过大半,只要?再坚持七天!
可天不遂人愿,天际忽然飘来?朵云,泛着奇异的红光。
朱元璋豁然变了脸色,天降异象,真?有地动?
虽刘基之卦从无差错,虽为着百姓安全考虑,不得不做各种准备,但他心底,其实还留有一丝侥幸。
朱标同样怔楞一瞬,立即道,“爹,请您立刻移驾至空地。”
红云越来?越近,远处轰隆隆的声音排山倒海而来?,护城河掀起滔天巨浪。
顷刻之间?,地动山摇,红墙黄瓦随之崩裂。
皇宫北边学堂,常乐护着小姑娘们暂避于院中空地。
沙土飞扬,常乐用帕子遮住口鼻, 边吆喝道,“大家?互相看看,同窗是否都?在,有没有少?了谁?”
十来岁的姑娘们个个面色惨白,倒也还没完全失了理智。
秦王妃邓兰,晋王妃谢云,未来的吴王妃徐妙云, 还有分别指婚给常茂和周王的冯清、冯洁两姐妹,五个姑娘勇敢地站到常乐身边,帮着一同维持秩序,安抚她人。
临安公主朱镜静突然?高?呼一声, “秀儿没在,秀儿不见了!”
她自幼受出身书香礼仪之家?的生母孙贵妃影响, 惯来与出身文官之家?的吕秀儿性情相投。
兵荒马乱过后, 未见好友, 她愈发?的恐慌。
常乐走过去,边轻轻拍拍她胳膊以示安抚, 边柔声问道,“公主可?知?秀儿去哪里了?”
今儿是地动的日子, 常乐早早命晚月在院子里瞧着。
天边刚聚集起红光, 她就组织姑娘们跑到空地,怎么吕秀儿还不见了?
朱镜静满脸仓惶与担忧, “秀儿方才去更衣,没来得及回来。”
经一提醒, 常乐也想了起来,吕秀儿整好去了茅房,这会怕不是被?困在了里面!
她一个文臣家?的小姑娘,手无缚鸡之力。
常乐想也没想,“你们三个快去找吕姑娘!”
她第一时间点了力气最大,动作最灵活的是三个小太监。
轰隆隆,一座石亭在众人眼前四分五裂。
姑娘们紧紧挨挨抱做一团,显然?是被?突如其来的动静给吓坏了。
胆子小一些的,已经搅着帕子嘤嘤啜泣。
那三个小太监果然?手脚麻利,没一会儿背着吕秀儿和她的贴身丫鬟钻出了废墟。
只是,也许是过于紧张,也许是出于好心......
他们把双双崴脚的吕秀儿主仆,安置在了院中石榴树边的石椅。
常乐:“不要?靠近墙和树......”
大地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她的声音淹没在巨大的噪音里。
那三个小太监急着来向太子妃复命,还持续向这边来,离树越来越远。
枝头开满红花的石榴树干剧烈摇晃,刚刚逃出生天,却因崴脚难以动弹的吕秀儿,仰着脑袋眼睁睁看着巨树朝自己倾倒而来。
空地处的姑娘们情不自禁,尖叫出声......
常乐边飞速在脑海里计算两姑娘的体重,边飞速奔了过去。
她承袭自常遇春的天生神?力,左手把坐在石椅子的吕秀儿扛到肩头,右手把摊在地里的小丫鬟夹入胳肢窝。
石榴树倒过来的最后一刻,她带着两人冲了出来。
晚星、晚月万万没有想到自家?主子,竟然?以身犯险。
两人稍楞一瞬,立马迎了过去,一人一边把那吕秀儿主仆给撕撸在地。
顾不得其他,晚星连声问,“小姐,您有没有伤着?”
她着急得都?忘记了称呼太子妃。
常乐摇摇头,正要?表示自己毫发?无伤。
可?是右肩猛然?一阵痛楚,她下意识闷哼了声。
原来方才石榴树倒下来的瞬间,顶端树杈刮破了肩头的衣料,留下数道划痕,正在往外淌血。
晚月赶忙从怀里掏出张干净的手帕,替她捂住伤口。
姑娘们全都?围拢了过来,她们满眼担心,泪盈于睫。
常乐露出个安抚的笑,“我没事?,别担心。”
吕秀儿主仆还满脸懵的委顿于地,显然?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
“兰儿,云儿,你们快把秀儿扶起来。”
常乐指挥着道,“余震还没结束,大家?继续站在空地里。”
担心受怕的时间总是格外漫长,只觉是过了天长地久,天际的红光渐渐消散。
大地慢慢恢复平静,烟尘缓缓覆于地面。
常乐想了想,道,“秀儿腿受了伤,尽快回府治疗。”
后宫太医不可?入,她只能?回府自行寻个大夫。
吕秀儿虽仍蓬头垢面,到底意识回拢,“秀儿明白,多谢老师救命之恩。”
常乐点点头,接着道,“兰儿,云儿,这里就交给你们了。”
她得赶紧回春和宫处理伤口,可?千万别留了疤。
秦王妃邓兰、晋王妃谢云上前一步,“老师放心。”
两人成婚后跟着皇后娘娘学过掌家?之事?,学堂的一亩三分地,又有太子妃、燕王妃打得基础,她们当能?料理清楚。
春和宫。
后罩房成了废墟,正屋倒还顽强挺立,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朱标也没回来,估计还在前朝忙着,这会正是多事?之秋。
常乐没有传召太医的权利,只能?由晚月先勉强处理,好在伤药、祛疤膏之类的,事?前都?有准备。
她是天生的冷白皮,数道血痕子布满雪玉似的肩头,异常明显,瞧着触目惊心。
晚星边拧湿帕子,边忍不住流泪,还胆大包天地责问道,“您作何?要?冲过去?”
那吕秀儿主仆,哪里值得自家?小姐亲自出手!
常乐用完好无损的左手拉拉她的衣袖,“好晚星,别生气,我当时计算过的。”
她可?不会为了别人,而不顾自身安危,
晚月用湿帕子仔细清理伤口,同样埋怨道,“这就是您计算的结果?”
常乐忍着痛,嘶嘶吸气,“那意外,谁也没料到么。”
晚月抬眸看眼自家?主子,放低声音,“要?是别人,也就算了,到底与您有师生情谊,可?那吕氏,您这又是何?必?”
晚星非常认同地狂点头,娴妃娘娘早前说?过,那吕氏将来怕是要?入春和宫的,那是她们的敌人!
常乐叹了口气,“没有吕氏,也会有张氏、李氏。”
世间女子本就不易,何?苦为难彼此。
晚星颇有些恨铁不成钢,“您就是太善良。”
常乐赶忙摇头否认,“这人设可?不能?随便?立。”
学堂到底是她和宋瑜主事?,宋瑜因着燕王府事?忙请了假,今儿自己肯定得担起责任。
倘若有姑娘丧命,或许无人责怪,可?难免会有人揣测是她这个太子妃能?力欠缺。
尤其,出事?的是吕秀儿,没准朱元璋还会脑补她是嫉妒心作祟,故意害死人家?姑娘。
皇家?儿媳难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
天际残阳隐没,朱标拖着疲惫的身躯归来。
正好碰见捧着满盆血水出来的晚星,他魂都?要?吓没了,“太子妃受伤了?”
晚星稍楞,正要?回复,太子已经自她眼前蹿进?了屋。
晚月在伤口洒了药,正要?做最后的包扎。
朱标进?来,第一时间瞧见了自家?太子妃密布的伤痕。
他心疼地直绕着她转圈,“乐儿,你怎么会伤成这样?!”
常乐刚要?表示自己没事?,皮肉伤而已。
晚月赶紧添油加醋道,“您不知?道当时有多危险,差一点点,太子妃就要?被?压在树底了。”
常乐:“......”
夸张,太夸张了。
晚月:“都?是为了救那没用的......不是,柔弱的吕姑娘!”
她及时改了口,但常乐有理由怀疑她是故意的。
毕竟,自家?晚月最是谨慎,怎么可?能?会犯如此简单的口头错误。
晚月麻利的完成包扎,蹲身行礼,飞速退出正屋。
屋门合拢,朱标严词命令,“常乐,以后不许再做此等危险之事?!”
成婚,不是,是自幼年相识以来,他还是第一次连名带姓的喊自己。
常乐唇角微抿,垂着脑袋嘀咕,“我救得可?是你未来次妃,狗咬吕洞宾。”
史书记载,今年年底,应该是腊月地动之前,吕氏封太子次妃。
那时候,太子妃常氏产育朱雄英满一年,太子朱标给孙贵妃服丧也满一年。
也不知?道是朱元璋迫不及待,还是朱标自个迫不及待。
总之,按照历史进?程,还有四个多月,吕氏便?要?入春和宫。
朱标坐到她前边,“说?的什么?”
常乐瞥他一眼,破罐子破摔,“没什么。”
朱标也发?觉自己语气稍重了些,他重重吐出口气,“乐儿,你的平安,最是重要?。”
管她什么吕姑娘,张姑娘,李姑娘,哪里值当自己太子妃亲自出手!
常乐看着他紧锁的眉头,也缓和了语气,“我知?道了,以后会注意的。”
朱标仍然?不放心,“切记!”
他真的有点啰嗦,常乐无奈点头,再点头。
也懒得再与他讨论要?不要?救的问题,反正救都?已经救了。
常乐换个话题,问道,“百姓伤亡可?多?”
朱标看看她,顺着聊起今儿京师各处地动之景。
国朝初建,京师地动,原该赤地千里,哀鸿遍野。
可?五月收割了比前些年七月收割还要?多几倍的粮食,又有朝廷及时安排百姓迁移,再有专人免费传授水泥建屋之法......
京师百姓非但没有啼饥号寒,甚至个个喜笑颜开,边重新修筑家?园,边称颂皇帝仁德。
朱元璋看着奏折里百姓对?自己的推崇,甚感欣慰、自得,只觉自己功盖三皇五帝。
朱标趁机进?言,“刘先生之卦确非常人能?比。”
朱元璋面上笑意略淡了淡。
这会,也就朱标还敢再提,“但他卦象再准,也得听候您的差遣。”
朱元璋睨眼笑嘻嘻的好大儿,没有发?表意见。
朱标再接再厉,“此番事?了,刘先生对?儿子必定忠心耿耿。”
老爹没给刘基高?官厚禄,甚至欲取他之性命,想必是担心其人聪明太过,将来威胁皇权,可?只要?自个有能?力压制他,又有何?惧?
何?况,此等谋臣百年难得,岂能?无辜丧命!
朱标长身玉立于乾清宫中央,殿外朝阳一缕一缕在他身后发?着光。
光晕中的少?年,既有爱民?之心,亦有识人之能?,还有雷霆手段。
如此儿子,如此太子,足慰为父为君之平生。
朱元璋笑意微扬,“便?如标儿所愿。”
天总是阴沉沉的,乌云密布,可没有半滴雨。
稻田日渐干涸, 好?在有朝廷上半年修建的水库、水渠。
朱元璋还时不时派遣军队自附近城镇调水,这场干旱也算有惊无险。
腊月二十三日,再次地动?,规模较小,又因有前次经验,百姓人身财产安全得以保障。
洪武八年,上至皇帝太?子, 下至贩夫走卒,京师人人惊心?胆颤。
自然,也没有人还有余力关心?太?子的?子嗣问?题。
而原本于洪武八年年底入春和宫的?太?子次妃吕氏,更是无人提及。
终于熬到年末, 除夕之夜,朱家众人, 皇帝后妃, 皇子皇妃齐聚乾清宫以贺团圆。
朱元璋独坐主位, 马皇后位于其侧,再往下是一众后妃与公主。
常乐随着?朱标在左手边第一个位置, 其后依次是老二秦王夫妇,老三晋王夫妇, 老四朱棣及之后皆是暂未成婚的?年幼皇子。
明朝初立, 朱元璋家也没几个亲戚活着?,一殿的?人全靠他自个繁殖能力强悍。
夜色渐暗, 穿着?统一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带来御膳房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
猪牛羊肉, 鱼虾蟹蚌,应有尽有。
一时之间,殿内食物的?香味肆意弥漫。
秦王妃邓兰忽得捂胸干呕,秦王朱樉又惊讶又担心?,手忙脚乱,完全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两新手夫妻,看来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
可在场之人,多的?是生?养过的?后妃,个个眼明心?亮。
诸王除丧至今已有三月,时间正正合适。
此?情此?景,本该第一时间恭贺皇帝,可实际是众人面面相觑,无人敢做出头?之鸟。
若无意外,秦王妃腹中乃是皇帝的?第一个孙子辈,当?喜当?贺,可......
太?子成婚四年有余,尚无子嗣,连女儿也没有。
奉天殿内个个垂首低眸,别说发出声音,连视线瞎转的?都没有。
唯独只顾着?担心?妻子的?秦王,他专注地照顾妻子,低声安抚。
全场,最先反应过来的?是马皇后。
她借着?动?作,自然扫过丈夫面无表情的?龙脸,随后平静道,“天寒地冻,御膳房又偏远,肉食最易结块泛油,的?确难以食之。”
马皇后开口一字未提怀孕、孩子,只道,“樉儿,你给兰儿用些热汤。”
邓兰稍微缓过来些许,连忙起身道谢,但仍满脸的?懵。
马皇后笑笑,示意她赶紧入座,转而唤了声丈夫,“重八。”
朱元璋看看妻子,龙颜泛起笑意,如往年般,例行发表对妻妾儿女的?祝福。
满殿之人,仿佛刚才是片虚幻,要?么埋头?进食,要?么聊天聊地,绝口不提婚嫁、孩子。
月升中天,晚宴顺利结束。
离开奉天殿,常乐端了整晚的?微笑缓缓消失,深埋于心?底的?忧虑再次浮上心?头?。
直到踏入春和宫,同?样沉默一路的?朱标牵过常乐冰冷的?手。
常乐侧眸看他,试图重新掀起微笑,可谁知,眼泪先一步夺眶而出。
孩子,联结朱、常两家血脉的?孩子,实在太?过重要?。
积雪反射点燃的?宫灯,她自脸颊划过的?泪水,似发着?光的?珍珠。
朱标以手为帕,轻拭妻子面颊,“乐儿,我们来日方长。”
常乐眼角含泪,抿紧双嘴,无声点头?。
来日方长,但愿来日方长。
新春过后,常乐按照规矩,初一、十五前往坤宁宫给马皇后请安。
秦王妃邓兰、晋王妃谢云自然也在。
除夕宴后,马皇后亲自派遣经验老道的?嬷嬷至秦王府、晋王府。
她实有先见之明,嬷嬷看过之后,原来不止是邓兰,谢云也同?样有了身孕。
皇室将添两名皇孙,原该是普天同?庆之事,可碍着?太?子和太?子妃,无人声张。
包括邓兰和谢云两人,到底年纪尚小,表情管理还没有修炼到位。
她们见到常乐俱是一副心?虚、内疚,以及惶恐,胆怯。
就连马皇后,言语之间也都没有提及关于怀孕、孩子的?话题。
坤宁宫内,婆媳四人言笑晏晏,可不知为何,无形中似乎有道墙阻隔彼此?。
常乐垂眸笑了笑,道,“娘,兰儿、云儿是初孕,更需小心?,她们的?文化课、算学课不若停一停?”
邓兰、谢云闻言,皆是一怔。
尤其邓兰自有身孕以来,吃不好?,睡不好?,还要?进宫求学,实在辛苦。
可这档口,她自己不敢提出休学请求,也懂事地拦下了欲要?进宫求恩典的?丈夫。
谁知,最先替她们提出来的?,竟是太?子妃!
马皇后稍楞,随即看着?大儿媳,笑着?赞道,“还是乐儿细心?,那兰儿、云儿之后就在府里好?好?养胎。”
邓兰、谢云立马起身,“多谢皇后娘娘,太?子妃恩典。”
常乐笑意浅浅,“娘,那我先去学堂,兰儿、云儿再陪您说说话。”
马皇后拍拍常乐的?手,“好?,外面冷,多穿点。”
常乐点点头?,带着?晚星、晚月退出坤宁宫。
经过御花园时,远远瞧见娴妃娘娘在那入口处的?石亭里等着?。
这种时候,她要?谈的?话题......
常乐停步,转身欲要?绕道,可惜,还是晚了一步。
娴妃娘娘眼尖的?狠,难为她不顾形象跑过来把常乐抓进亭子,“你躲什么呀?”
常乐坚决否认,“......我哪有躲?”
娴妃娘娘撇撇嘴,一副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模样。
她挥手赶走随侍在侧的?宫女,急吼吼低声问?道,“你怎么回事?”
常乐满脸无辜,“我什么怎么回事?”
娴妃娘娘朝天翻了个白眼,“你跟我还装傻?”
她自来是不达目的?不罢休,誓要?打破砂锅问?到底的?人。
常乐无奈,只得解释,“缘分未至,我也没有办法。”
娴妃娘娘眉头?紧锁,那哀愁得,仿佛生?不出来孩子的?是她。
常乐看看她,安抚道,“放心?。”
日子该过还是得过,整天惶恐难安,无济于事。
只是,她得做好?最坏的?打算,给自己,也给常家留条后路。
娴妃娘娘无语地看着?反过来安慰自己的?太?子妃,长叹一声,“总之,你好?好?的?。”
常乐笑着?点头?,顺便转了话题,“说来也要?恭喜你。”
韩国公李善长独子李祺与朱元璋长女临安公主婚期已定,李家与皇家关系更近一步。
娴妃娘娘却摇摇头?,“我家与你家不同?,我父亲并立二妻,李祺非我同?胞兄弟。”
她低叹了一声,“我娘仅生?我一女,这些年来,我居妃位,家中倒是无人敢薄待于她......”
当?初,一心?要?入春和宫,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希望娘亲能过得好?。
“可惜我入宫数年仅得两女,无子傍身,到底差了一截。”
说着?,她嗤笑了声,“你不知道,李祺之母,因着?生?了我爹唯一的?儿子,三五不时便要?讽刺我和我娘。他再取皇长女,他娘定要?愈发猖狂,我娘的?日子怕是不会好?过。”
李家后院的?确是出了名的?不太?平,两个妻子谁也不服谁。
常乐只得安抚,“临安公主乃孙贵妃教养长大,为人最是知书达理,想来不会任由婆婆藉着?她的?名号行不当?之事。”
李娴摆摆手,“算了,我还是再努努力,定要?生?个皇子出来!”
常乐:“......”
两人闲聊完毕,常乐赶着?点踏进学堂。
燕王妃宋瑜满眼担忧,她们既是好?友,也是利益相关共同?体。
朱元璋子嗣繁盛,朱文正是侄子,也只会是侄子,燕王已是他的?最高?爵位。
于燕王府而言,最好?的?莫过于太?子顺利继位,再交接给流着?常氏血脉的?皇孙。
只有如此?,常府、蓝府、燕王府才能始终立于不败之地。
常乐朝她笑笑,示意自己无事。
课后,她带着?姑娘们的?作业,准备回春和宫。
脚伤痊愈归来的?吕秀儿竟跟了出来,“老师。”
她急匆匆追出来,还带着?喘。
常乐笑问?,“秀儿,有什么事么?”
她蹲身行礼,“秀儿谢谢老师当?日的?救命之恩。”
常乐微微挑眉,救命之恩早已谢过,此?番怕是不知为此?吧。
秦王妃、晋王妃有孕,自个这个太?子妃尚稳得住,她吕秀儿倒先急了起来。
或许不止是她,是家有适龄女儿的?,皆都蠢蠢欲动?吧。
果然,吕秀儿踌躇片刻,道,“您之余我既是师,又有恩,将来......”
她顿了顿,轻声承诺,“我定为您马首是瞻。”
吕秀儿,吕氏一族自宋朝起世代为官,出过名将吕文焕,宋末改元,依然是显贵一族。
元末,朱元璋异军突起,吕秀儿之父吕本归降,从八品照磨做起,如今是五品按察司佥事。
史书记载,洪武十年,也就是明年二月,吕本升任正二品礼部?尚书,五月外派为两浙都转运盐使。
民以食为天,食离不开盐,都转运盐使司全权管理盐场、盐商,是权利与油水兼具的?岗位。
尤其两浙富饶之地,可见吕本圣眷之隆。
他能得朱元璋看重,想必与吕秀儿成功入春和宫脱不开关系。
可这会儿,乾坤未定,吕秀儿,或者吕氏在担心?有别家姑娘捷足先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