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烨点头:“朕也这么觉得, 不过朕之前琢磨许久,也没想出来还能有什么用处。而且不论有什么用处,都得等咱们自己能做出质地好的玻璃再说。”不然什么都验证不了。
好吧, 这不是一时能有进展的事,慢慢来吧。
迁宫是大事, 中午玄烨给沈菡赐了席面, 晚上还特意把胤禛从东所叫回来,一家人一起庆祝。
过年封笔前朝上积攒的事情有点儿多, 玄烨今天回来得有些晚,其他人都在桌边等着他了。
玄烨净过手换上便服过来,见雅利奇怀里抱着花花,沈菡腿上坐着朵朵:“怎么都抱着猫?”
沈菡叹气:“它俩这几天吓坏了。”
之前从园子里搬回永和宫, 两只猫人生地不熟,本就不太习惯。好不容易这几天适应一些, 又要搬到承乾宫。
两边宫里都在翻箱倒柜地收拾东西,整个院内狼烟动地动静儿太大,花花和朵朵难免又受了一次惊吓。
今天搬过来后两只猫都一整天没露面, 不知道是在哪藏着。
雅利奇带着人前前后后满院子找, 最后两只猫可能是饿了, 傍晚才被小鱼干引出来。
沈菡有些担心,猫咪领地意识很强,最讨厌换地方。搬家是猫咪最大的应激源之一,频繁的搬家更是很容易让猫因为应激生病。
沈菡摸着朵朵的背毛安抚它:“好在这俩平日在园子里跑跑跳跳,胆子比别的猫大一些,可能再缓两天能好点儿。”
紫禁城和畅春园环境实在相差太大了,不光人回来不适应,花花和朵朵以前在畅春园满园子溜达,要吃要喝才回清溪书屋蹭蹭沈菡。
现在别看永和宫和承乾宫宫苑很大,但全是屋子接屋子,地砖盖地砖,哪有在园子里扑蝶捉鱼过得自在。
玄烨听完,难得伸手摸了花花和朵朵一把,两只猫都抬头看他。
花花高冷地一瞥又趴下不动了,朵朵却很高兴地蹭蹭玄烨的手,冲他叫了两声……
玄烨又捋了两把朵朵的猫头:“那就抱着吧,等过几天一切都安顿下来应该就好了。这几日让膳房多给他们做些好吃的,南苑刚送过来一批虾,说是今年的种好,吃着有嚼头。朕已经让人送去承乾宫的膳房了,等会儿让人煮给它们吃。”
说起承乾宫膳房,沈菡又想起这次迁宫带来的许多麻烦事。
承乾宫自从孝献皇后过世之后,已经空置了许多年。宫中除了一间间陈旧的屋子和碎裂的地砖,只有几个定期打扫的苏拉仆妇,其他一无所有。
沈菡这次迁居承乾宫,虽然屋子已经全部翻新,可以直接入住,但承乾宫上下的一应人事班子却要重新安排。
沈菡:“之前两个月可真够折腾的,每天睁开眼就是各种琐事……”
哪些人留在永和宫,哪些跟着沈菡一起过来,承乾宫哪些地方缺人需要重新添置,要添什么样的人……沈菡都得一一过问。
玄烨见雅利奇吃到了衣服上,随手抽了张细纸给她擦掉:“朕不是和你说么,迁宫的各项琐碎,你只要大概齐有个数儿,其他的交给下面人自己处理就行了。”
沈菡摇头:“别的事倒还罢了,只用人这件事上我不敢不上心。你之前教我,道用人无小事。我想着我既是承乾宫主位,哪能连自己宫里有哪些人都不知道。总要对这些人的品性、脾气性格都有个大致的了解,才好安心用他们。”
玄烨作为一国之君,大到满朝文武重臣的脾气秉性,亲族谱系,内务府包衣家族的内部关系,小到乾清宫上上下下那么多奴才的来历年资,他俱心中有数。
沈菡就是再学,也做不到这种程度,不过承乾宫中这些人她努努力还是能记住的。
玄烨点点头:“这倒是。若是连身边人的脾气秉性都不熟悉,将来往下派差事哪里能放心。”
是以他每天在前面不光是批奏折,还要不停地见人,和臣子们聊天讲书。有时候召人来习书看画,未尝不是在观察此人的本性。
想起这个,玄烨又对胤禛和胤祥道:“你们记着,为人上者,用人虽宜信,然亦不可遽信。”
处于下位的人常常会窥视人君的喜好意图而取巧迎合,一旦表露出了自己的偏好,那下面人必定会投其所好以诱之。
玄烨:“哪怕你们心里有喜欢的东西,也不要过于沉湎抑或者在外表露。”
玄烨这么多年,除为拉拢汉臣,对外表露过喜好书法,余者在没什么特别喜好的技艺显于人前。
——他喜好研究的事情很多,但从不沉湎。
胤祥抢答:“阿玛我知道,哥哥说这叫‘喜怒不形于色’。”
玄烨摸摸他头以示赞赏。
胤禛则举着筷子细细思量:“所以阿玛,一些人在我面前表现出来的,也未必是他们的本性是吗?”
玄烨点头:“即使是朕,登基这么多年,也不敢说如今一定能辨清身边所有人的真实面目,所以才要经常传召,时时考察……”
沈菡听完这话,却不由想起他身边的梁九功。
——他用了整整十年时间,才从小九,变成了‘梁九功’……
玄烨年前真的很忙,陪沈菡和孩子用完膳后又钻回乾清宫处理事情去了。
临走他嘱咐沈菡:“那些事情都不着急,慢慢处理,不要累着自己了。”
沈菡把他的斗篷使劲儿往里拢一拢,拿过紫貂手笼给他戴上:“知道了,我会注意的。你在前面也要记得起来多活动活动。这几天下雪,天阴沉,让他们在案前多点上几盏宫灯,不然屋子里那么阴暗,你那眼睛该更累了。”
玄烨笑着低头亲了亲她水嫩的脸蛋儿:“好。”
皇上有繁忙的政务要处理,娘娘也一样不得休息。
理清了承乾宫内部的人事,承乾宫膳房还积压着许多事情等着沈菡处理。
承乾宫之前早就没有小厨房了,现在的膳房是沈菡迁宫后新建的。里头的厨子都是玄烨和沈菡在永和宫用惯的人,这次随着沈菡一并带到了承乾宫,永和宫换上了新进的厨役。
两宫主位变动,膳房人员大换血,两个膳房各自的账目、物料、库存、用具等都必须重新做切割,一一交接清楚。
这可是个大工程。
近几年因为玄烨吃永和宫膳房的饭吃得越来越多,永和宫膳房已经几乎快要变成‘御膳房’。
玄烨日用的份例很多都会送到永和宫膳房,日常玄烨收到各省督抚的一些贡品,分完其他人的,剩下连同玄烨的份例,也多是直接进了沈菡的口袋。
所以永和宫膳房里光是各项食材进出、贡品周转的底簿,就已经攒了整整三大箱。
其中还有人员变动、银钱使费、库房结转等各种琐事,无比繁杂细碎,一点儿针头线脑的东西都要盘点清楚。
杨清新这些日子焦头烂额,沈菡看着眼前这些箱子也是头疼不已。
常东跟沈菡汇报:“禀主子,目前暂时只核出了一个大致的总账。历年拨过来的各类筵宴使费,现下账上结余二百一十三两。买办肉类底簿上结余三百五十二两,菜库的交接账结余较少,只有五十三两……”
还有其他与膳食原料有关的调味料、油料、燃料等账册,每种东西还不是归一个衙门管。
像筵宴的各项使费,归光禄寺管,平常吃的肉类除了直接分过来的份例和贡品,还会分给一部分支买肉类的银钱,这个要和御膳房下面的买办肉类处交接。
蔬菜的份例和银两要和菜库交接对账,冰糖、八宝糖等糖类,膳房日用的黄蜡、白蜡、羊油蜡,采买的香油、灯油等等,归广储司管……
虽然这些都不用沈菡亲自核算,但每一本她都得仔细过目,然后行印,最后才能封账入库。
沈菡抚额:“一点一点来吧。”
这件事比搬家还麻烦,根本不是一时半会儿就能完全理清的,只能慢慢来。
可以想见接下来几个月的时间,估计她都得忙这件事儿了。膳房处理完还有针线房的交接,也要封存旧账,另立新账,真是想起来都头大。
腊八小年冬至,扫尘祭灶迎春。
紫禁城一进腊月,总显得特别有人气儿。
广储司在各衙门封笔之前,紧赶着把承乾宫的新铺宫送来了。
管事太监怕沈菡责怪送来的太晚,跪下请罪道:“奴才办事不力,求德主儿恕罪。”
沈菡连忙让紫裳把人扶起来:“年前各个衙门事务繁忙,一时倒不开手也是常事。”
张太监脸上堆笑道谢娘娘体恤,又解释这次送来的不及时,并非是他们胆敢怠慢沈菡,而是之前制备好新的铺宫后,他们给皇上上折子,皇上给打回来了。
张太监:“皇上道瓷库之前做好的那批瓷器质地不够细腻,纹饰不够华贵大气,特意画了新图样让内务府重制了一批,这才拖到今天给您送来。”
他让小太监抬着东西上前给沈菡细看:“德主儿您瞧,这可都是御笔,宫里您可是独一份儿!”
沈菡之前升嫔的时候用的是蓝地黄龙的瓷器,后来封妃换了黄地绿龙的,数量也从五十四件变成了七十件。
贵妃仍是用黄地绿龙的瓷器,与妃的样式是一样的,大约是为着这个……玄烨才御笔给她画了一套不一样的吧。
沈菡轻抚着箱中龙腾云卷的杯盘碟碗,笑道:“张管事辛苦了,紫裳,赏。”
张管事跪下谢赏:“谢娘娘!”
作者有话说:
玄烨用人的话来自《庭训格言》康熙原话。
◎唇枪舌剑。◎
不但张太监得了德贵妃赏的金花生, 随同一起办差的小太监也各个都得了银瓜子,一行人高高兴兴地回到广储司衙门交差事。
管事见他们脸上的神情:“喝着蜜了?一个个这么高兴。”
张太监垂头躬身:“大人海涵,这些小的没见过世面, 头一回见着德贵妃娘娘,心里高兴呢!”
管事不问了。
张太监领着一群小的出去, 挨个拍一巴掌:“个缺心眼儿的, 也不怕露出去, 到手的赏钱再飞喽!”
小太监摸摸脑袋:“这可是德主儿亲口赏的, 我就不信他们敢来要。”
张太监摇摇头,懒得骂了。
小太监们聚在一起商量,过年轮值的时候要去景云楼吃顿好的。
“原我还不太舍得, 没想到德主儿竟赏了这许多。这份赏吃多少顿景云楼都吃得起了。”
“德主儿出手就是不一般呐……”
“上次听说掌柜的弄来了十几坛上好的女儿红,馋得我哟, 这次非得来一坛不行!”
“嘿嘿, 你说咱们吃完要不要去春风楼坐坐?”
“你小声点儿……”
其他小太监在一旁听到了,跑过来奉承张太监:“张爷可真是金面, 每回去办差都能得着德主儿的重赏。”
以前德主子那的差事就是一等一的好差事。德主儿人和善,出手又大方,他们去办差不但不受主子难为,反倒能得着不少赏钱, 个个都巴不得能往德主子跟前儿多跑几回。
张太监被奉承舒坦了,面上也忍不住露出几分得意:“你们跟着我好好历练几年, 以后这种机会也不是没有……”
倏忽几场大雪过,碧瓦朱甍的紫禁城银装素裹,寒意逼人。
承乾门外的宫道上, 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刺骨寒风过巷穿堂。
身穿褐色棉袍的储秀宫宫女拉着紫裳的手不放, 要塞给她一对水头极好的翡翠手镯:“求姐姐看在咱们同年进宫的份上,帮我们主子美言几句,我们主子对贵妃娘娘一片忠心……”
紫裳很坚决地推了回去:“主子们的事儿哪有我插嘴的份儿,这事儿我不能应承你。”
两人来回拉扯几次,宫女见紫裳始终不应,终究不敢强逼,只好悻悻作罢。
紫裳转头回宫:“这里风大,快回去吧。”
宫女看着她身上鲜亮的蓝缎团花纹灰鼠皮斗篷,心里又酸又羡。
冷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身上,宫女缩缩脖子,疾步往储秀宫走去。
正殿的门楣上挂着一床厚实的毡布帘,漫天飞雪,止步不前。
紫裳掀帘推门进屋,沈菡见紫裳帽子和斗篷上都落了雪,让青桔给她杯热茶:“怎么去了这么久,外头正落雪,冷得很。”
紫裳身上带着寒气不敢靠近主子,隔着老远给沈菡回话:“来的是与奴婢同年进内务府的宫女,叙了几句话。”
青桔把这次迁宫各处送的贺礼单子汇总好后递给沈菡:“主子,各宫娘娘这次送的礼都不轻。奴婢细细看了,庶妃们送的多是内造的东西,主位娘娘们的礼看着却像是特意备下的。”
宫里的东西都有款有册有出处,庶妃们进项少,除了上头年节发下的赏赐,剩下的只有份例。
像瑾贵人、布贵人这样有公主傍身,被皇上和太皇太后记在心上的还好说,至少吃穿住用上受不了亏待。
皇上亲生的公主才那么几个,内务府也不敢怠慢。
但没孩子傍身的庶妃,日子过的就有些艰难了。
沈菡细看这份单子,很多在宫里沉寂多年,像易贵人、瑞常在、徐常在这种,送的都只是寻常的小件,聊表心意。
而进宫年头不长的庶妃们,像尹常在、灵答应、妙答应这些人,送的却有些重。
她心里一算,以常在和答应的份例,这些东西凑出来,她们几乎都要掏空积蓄。
沈菡皱眉道:“你记下,今年元旦给这几位庶妃的回礼,俱照这份礼单添三成赏下去。”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
不管她们所求为何,沈菡都不想揽这个麻烦,像以前那样保持距离就行了。
至于主位们的礼,看着倒确实像是特意准备的。
沈菡放下单子:“这几个过年时看看情况再议,你记得到新年给各宫走礼时提醒我。”
紫裳:“是。”
主位不比庶妃,各人心中都有计较,沈菡决定先看看情况再说。
各宫贴完白纷纷的春联和福字,衙门陆续封笔,新年转眼即至。
宫中又开始了一场接一场宴饮,太和殿、保和殿和慈宁宫这几日一直十分热闹,不是外朝大宴就是命妇宫宴。
慈宁宫的戏台下方,锦衣华服,金钗云鬓的命妇和福晋们围在太皇太后身侧,与两宫和巴林淑慧公主说笑。
今年最热闹的话题当然是‘大挑’。
有资格可能成为太子妃或大阿哥福晋的人家,对此事都极为热衷,话里话外询问太皇太后和皇贵妃,宫里有没有要提前相看的意思。
没资格成为嫡妻的人家也不气馁,太子侧妃的位置一样有的是人眼热。
将来太子一登基,太子侧妃也是正经的后宫主位,前程不见得不好。
不信看现在的德贵妃和乌雅家……
沈菡作为独占盛宠的贵妃,哪一年趋奉的人家也不少。
只是今年不知为何,有的人家格外热络一些,话里话外竟是在向她表忠心。
这个说自家姑娘一向仰慕贵妃,若是能学得贵妃三分品格都是天大的福分。那个说家里姑娘自来乖巧懂事,最会体贴人,念着盼着想侍奉贵妃……
沈菡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想嫁太子找她表忠心做什么?是想让她给皇上递话吗?
结果后来有的人家越说越直白,她猛地想起来
——虽然玄烨用太子选妃的事引开了众人的注意力,但也并不是所有人家都冲着太子。皇上春秋正盛,仍有许多人家觉得何必去投资太子,直接投资皇上多好?
皇上才是最大的那个香饽饽。
所以这些人赶着来跟宠冠六宫的“德贵妃”表忠心,是想求贵妃娘娘提拔自家姑娘呢。
沈菡:“……”更难理解了。
什么鬼,她有对外表示要收小弟吗?
你们冲着皇上后宫来,那跟她就是死对头,做什么青天白日梦呢觉得她会去提拔新人!
这都是什么奇葩的脑回路。
当着王公福晋命妇的面,沈菡没说什么难听话,不过也没接茬。
众人热热闹闹恭维一番,却见德贵妃面上客气疏离,言辞也不甚热络,渐渐都住了口……
她们互相对视两眼,都不敢过多纠缠,只好悻悻地转了话题,谈论起台上唱的戏来。
沈菡终于得了个清净。
外命妇好敷衍,到了景仁宫的妃嫔宫宴上,这些烦心事却没那么容易应付过去。
景仁宫内,觥筹交错,流水般的珍馐菜肴一趟趟送进来。
上首皇上的位置空着,妃嫔们面前各有一小桌,互相离得也不远,殿中曲戏唱的热闹,众人正可边吃边聊。
歌舞退场后,佟佳氏捧着茶和惠妃说今年大挑的安排:“姐姐放心,我看皇上的意思,旁的不论,大阿哥的嫡福晋今年必得挑出来,姐姐就等着喝媳妇茶吧。”
惠妃闻言喜上眉梢:“劳娘娘费心了。”
佟佳氏:“姐姐是有福气的,待大阿哥娶了福晋,再过两年,许是姐姐就要做祖母了呢。”
惠妃笑道:“借娘娘吉言……”
两人聊着聊着,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秀女的身上。
佟佳氏抿了一口茶,状似随意道:“说起来,宫里也有几年没进新人了,这次大挑该给万岁再挑些年轻的伺候才是。”
惠妃在一旁凑趣:“可不是,我这人老珠黄之后啊,就巴不得宫里能有些年轻水灵的小姑娘住着,光是看着心里都敞亮呢!”
佟佳氏揶揄她:“姐姐惯爱说笑,你这青春正盛的,哪里就人老珠黄了?”
惠妃笑得坦率:“大阿哥这都要娶福晋了,再过两年我做了祖母,哪里不老?”
佟佳氏与她你来我往,说着说着又聊起这次该给万岁挑个什么样的新鲜人伺候。
众妃没人搭话,只在一旁安静听着。
佟佳氏见说了半天,乌雅氏只在一旁自斟自饮,默不作声。
忍了半晌,最后还是忍不住先转头问道:“德妹妹看呢?你常在皇上身边伺候,一定最知皇上心意。”
众人的目光转向沈菡,似乎都在等着看她怎么应对。
沈菡正捏着一盅玉泉端详,没说话。
这话其实并不好接,不管沈菡说什么,外头总会有说法。
但佟佳氏笃定乌雅氏不敢当着众人的面晾着她。
偏偏沈菡还就是晾着她了。
屋里气氛霎时紧绷,佟佳氏面色渐渐不好。
想要发作,却又心有顾虑。
“皇上驾到——”
众人都一惊,连忙起身迎驾。
玄烨刚才正在保和殿参加宫宴,身上还穿着明黄团龙的大朝服,龙行虎步进入殿内。
他穿过一众站在桌旁福身行礼的妃嫔,径直走到上首为他预留的空座坐下:“都起来吧。”
侍宴女官连忙命人撤换菜肴茶酒。将冷了的酒菜撤下,换上提前预备好的热菜。
佟佳氏神色有些不自在:“皇上怎么过来了?”
玄烨神色很平和:“朕在前面应酬久了乏得慌,出来散散。”
佟佳氏不知为何有些心虚,连忙让女官上前为皇上奉茶侍菜。
玄烨却并无食欲,端着酒盅随意道:“朕在外面听到屋里正说得热闹,这是在聊什么这么有兴致?”
众人:“……”什么时候热闹了?
大家都看皇贵妃,佟佳氏忍不住提起心,笑道:“回皇上,我们正说大挑的事呢。适才聊到……”
她微微迟疑,却又不敢欺瞒皇上:“……宫里伺候的人还是少了点儿,今年该给皇上挑两个年轻合心意的秀女才是……”这话原也是皇贵妃的本分,并无可挑剔之处。
玄烨低头看着手中清澈见底的玉泉酒,轻轻一晃酒盅。
沈菡捏紧杯子,心高高地提起来……
作者有话说:
佟佳氏说完, 见皇上没有出言指责,心中着实松了一口气。
皇上一向以大局为重,她才是皇贵妃……
结果还没等她开始高兴, 玄烨放下手中的杯子,淡淡道:“……这人合不合心意, 与年轻不年轻却没什么关系。有的人年轻时就懂事, 再过多少年一样合心意。有的人年轻时可能还算懂事, 年纪渐长后却反而越发糊涂, 自然也就不合心意了。”
众人心中狠狠一跳!
玄烨却只当没发现下面众人的神色,转头看着佟佳氏,语气温和道:“皇贵妃说, 是不是这么个道理?”
佟佳氏头一次被皇上用这么锐利的眼神盯着,心中一阵发寒, 强忍着冷汗镇定道:“万岁圣明。”
玄烨眼睛扫下去, 一屋子的妃嫔忍不住低头:“万岁圣明。”
屋里一片死寂,大家都没想到皇上竟会公开下皇贵妃的面子, 连沈菡心中都惊讶不已——这实在不像玄烨的性格。
她是知道玄烨有多抬举佟家的。
这里面的原因很复杂,有他对生母的感情寄托,有他本身重视亲情,对母家的优待, 当然也有利用佟家收拢皇权的意思。
不过,不管从哪个角度出发, 玄烨在外对皇贵妃一直是很礼敬的,所以佟佳氏才有这样的底气和傲气。
刚才沈菡一时怒上心头没控制住自己,还以为他知道后多少会有点不悦, 觉得她不顾大局……
没想到……
高台上的帝王气势逼人, 明黄朝服上的五爪团龙目光锐利, 飞腾欲出……沈菡坐在台下默默看着,心中五味杂陈。
玄烨并没有往台下看。
他只说了这么两句话,从桌上意思意思拣了几筷子菜吃,喝过三杯酒后起身离开,仿佛真的就是来散散心:“朕前面保和殿还有事,先回去了,你们自便吧。”
众人连忙起身行礼:“恭送皇上。”
皇上走后,宴上的气氛变得比刚才还要怪异,众人各怀心思默默用膳,席间一片安静,再无人敢提起选秀的事……
没过多久,佟佳氏便强撑着架子叫散:“天色也不早了,诸位姐妹累了一天,都早些回宫歇息吧。”
“是。”
沈菡和福格坐车沿着景仁宫和延禧宫中间的宫道往回走。
赤乌西坠,暮色四合。
吱吱呀呀的车轮碾过幽深的宫道,四下里一片静谧。
沈菡疲倦地靠在车壁上,半天没有说话。
福格见她面色不好,想起今天皇贵妃和惠妃意有所指的一番扎心之语,想安慰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皇上心里有姐姐,也愿意为她出头护着她,这当然是好事。可是有些事情却不会因此改变——大挑三年一选,仍会有无数年轻鲜嫩的女人涌进后宫。
宫里的女人为了活下去,有些心思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她们都习惯了对这种事情视若无睹。
姐姐以前也是如此,可不知从何时起,她却对皇上动了真心……
福格伸手握住沈菡的手,轻轻攥了攥。
沈菡睁开眼,见她一脸忧色,拍拍她的手:“我没事,不用担心。”
玄烨能于人前这样维护她,她心中既惊且喜,万般思绪,萦绕心间。
身为帝王,玄烨确实已经为她改变许多,她应该知足的。
她已经过得比后宫中所有女人都要好,真的不该再强求什么了……
可是,人总是贪心不足……那些深植在她心中根深蒂固的思想,在她动情后开始如雨后春笋般疯长,任她怎么拔,也没法再从心里拔出去。
沈菡忍不住想,如果她就是土生土长的乌雅氏该有多好。那她现在只会为了玄烨的维护和爱意欣喜若狂,可能根本不会在意其他……
福格默默用帕子给她拭去眼泪,握着她的手换个了话题:“之前我家里传信进来,说咱们两家的婚事已经说定了,只等三妹妹撂了牌子,两家就成亲。”
之前皇上给两家透了意思,乌雅家和戴佳家一商量,玛颜珠指婚承恩公府后,沈菡的兄弟姐妹都有了婚事,没有其他人选。
只好从玛法额森的另一个儿子岳色家里挑了个没成亲的小儿子,与福格叔叔家的三妹妹联姻。
沈菡努力转开心思:“那到时咱们记得送添妆过去,我对这个堂弟没什么印象,改日乌雅家若是递牌子进来,我问问额娘这孩子品性如何,回头你和家里说一说。”
福格:“好。”
两人都默契地不再提宴上的事,只聊迁宫后的一些琐事。
过几日就是太皇太后的寿辰,之前她中风病重,得天庇佑熬了过来,玄烨早说了今年的千秋要大办。
沈菡:“你那边的寿礼准备的怎么样?”
福格:“我备了一幅万寿图的绣样,打算制一架小炕屏,你呢?”
沈菡犯愁,后妃贺寿一般都是自己的绣品,偏偏她的手艺数十年如一日没有长进:“我……哎我再想想吧。”
沈菡:“对了,胤祐这几日如何?脚还疼吗?”
胤祐的脚一直在好转,走路骑射已经与常人无异,但冬日天寒或者雨后阴冷之时,仍会隐隐作痛。
福格:“今年比往年疼得轻多了,我看再调养个几年许是就能完全康复。”
“但愿吧,不然疼起来孩子总是受罪。”
“是啊,快点儿好起来才是。”
承乾宫就在景仁宫后面,没聊几句就到了。
两人在路口分头回宫,接下来的几天都没有宴饮,能在宫里歇歇,沈菡把手炉递给她:“若是这两日宫里不忙,带胤祐过来,咱们打牌玩。”
福格接过手炉,下车登上自己的车驾,挥挥手:“知道了。”
夜幕渐沉,宫门下钥,主子们开始熄灯就寝。
巡夜的太监缩头缩脑提着灯在宫道上顶着寒风前行。侍卫正在换班,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在黑沉沉的宫道穿行而过,小太监们连忙避到墙根。
拎着梆子的小太监搓搓手,看着过去的那一队侍卫羡慕道:“你看他们那靴子底儿,真厚。”
提着灯笼的小太监也忍不住盯着那靴子看,他们俩的靴子底连侍卫三分之一的厚度都没有,每天脚在靴子里都冻得从皮痒到骨子,晚上回去泡热水都不敢把脚往下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