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里。
福格看了看自鸣钟,已经这会儿了,应该是没事了。
她放下手里的绣绷,起身伸了个懒腰,打着呵欠吩咐宫女:“安置吧。”
其他人和皇后既没什么深仇大恨,也没什么深情厚谊,早就熬不住睡去了——明天再听消息也一样。
仍旧难眠的,除了阿哥所里的胤禛胤祥,和承乾宫里听到消息干坐着苦等的雅利奇,也就剩下毓庆宫的太子了。
胤礽已经在书案后僵坐了半夜,手里捧着的书一晚上才翻过去两页,隔不了一刻钟就要叫进阿宝问一问有没有消息,皇后从乾清宫出来了没有,瓜尔佳氏出来了吗?
听到仍旧没动静,就继续在这儿干坐着。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儿等什么,但就是睡不着。
第二日,难得的,竟是个凌冬里的大晴天,阴霾暗沉了数日的天空万里无云,看得人神清气爽。
惠妃昨晚实在熬不住了,最后临睡前嘱咐嬷嬷,如果有动静,一定要赶紧叫她起来跟她说。
结果一觉睡到天光大亮也没什么动静,惠妃清醒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和嬷嬷确认乾清宫的动静:“怎么样,皇后昨晚几时回的承乾宫?”
皇后这么不顾体面地冲过去,皇上一定震怒了吧?
嬷嬷面上有点儿尴尬,犹犹豫豫不知怎么说,最后见主子一个劲儿追问,只好吐实道:“这个,乾清宫传出来的消息里,倒是没说皇上有什么反应。”
惠妃不解:“那消息是怎么说的?”
“据说是,皇后娘娘震怒……”
什么?皇后震怒?
什么意思?
主仆二人面面相觑,惠妃反应过来,眼睛慢慢瞪了起来!
嬷嬷不自觉低下头,回避了主子乌漆嘛黑的脸色,和怒不可遏中夹杂着不可思议的目光……
‘哗啦’一声!
床边案几上的茶具全数碎裂,冷透的隔夜残茶洒了满地,屋里伺候主子起床的宫人全部捧着东西跪倒在地上,战战兢兢。
惠妃气得浑身都在发抖,但这次却一个字都没有再骂出口,或者说,她不敢骂了。
皇上……竟然真的这样看重乌雅氏吗!
真的,真的能为她做到如此吗!
难道一个年华不在的乌雅氏,在皇上的心里,竟比他自己还要重要吗!!!
惠妃双手捂住面颊倒在榻上——
“都滚出去!!!”
这一天的东西六宫,包括前朝,比昨夜更加地不平静。
一大清早,所有人都开始想方设法探听乾清宫和承乾宫两处的消息。
但其实根本不必费心探听,宫门一开,帝后二人昨夜在乾清宫的动静就以雷霆之势迅速传遍六宫,并且还在飞速向宫外辐射。
“听说万岁一知道皇后娘娘到了乾清宫,就赶紧亲自出来接娘娘进去呢!”
“我听乾清宫的太监说,娘娘昨晚在东暖阁里大发雷霆,万岁根本没敢发火儿,一直在给娘娘赔小心,足足哄了一个时辰,才哄得娘娘面色回转。”
旁边跟着听八卦的宫女太监也又不信的:“瞎说吧你?万岁那是何等样人,怎么可能给女人赔小心?”
“可不是,皇后这样嫉妒,连个姑娘都不叫万岁见,万岁心里必定不会喜欢!”
被质疑消息权威性的太监脸上有些下不来,梗着脖子道:“我没胡说!乾清宫伺候万岁洗漱的李金福那是我老乡,他亲口跟我说的,昨晚万岁为了哄主子娘娘,前后好有两个时辰,统共叫了三回水!”
这个消息相当有八卦的价值了!
宫女太监私下也不少议论主子,皇后其人这些年一直也是‘传奇’式的人物。
只是大家往日鲜少能听到关于帝后二人的隐秘消息,如今这等带点儿‘桃色’的新闻一出,当即就没人再讨论消息的真实性了。
“主子娘娘可真是厉害!”
“娘娘为人那么好,万岁喜欢也是理所当然啊!”
“但娘娘也不年轻了……”
“不年轻又怎样,当年那宸妃不还是二嫁呢吗?听说生得也没有多美,太宗不还是喜欢到骨子里。”
这又不免扯到了爱新觉罗出情种的话题上。
这些都是小宫女的想法,旁边的几个太监根本没关注这些,在一旁互相挤眉弄眼:“我看万岁才是厉害,威风不减当年啊!”
这些五花八门儿的消息在宫里几经流转,其中不知经过了多少遍的添油加醋,早就失去了本来样貌。
各宫主位们起先对此半信半疑,毕竟她们对皇上的为人还算了解,都不相信堂堂万岁,竟会被皇后指着鼻子骂——是的,消息传到现在,已经成了‘皇后怒发冲冠对万岁,破口大骂两小时’了。
骇人听闻,但群众喜闻乐见。
不过随后发生的事,却又叫她们不得不信。
第262章 黎明
半温半暖的朝阳从天际跃出, 一路滑过朱红的宫墙,木色的格窗,金黄色的琉璃瓦, 洒在景运门外的宫道上。
清晨时分的宫道,每隔上十米左右,都会有一组提着水桶、拿着清扫工具的苏拉太监和仆妇在奔波忙碌。
清洁宫道、去除苔藓,检查宫墙石板、擦拭宫灯……昨晚半夜还下了一场小雪, 宫道上有些地方泞了,也得赶紧清理, 免得误了主子过路。
寒风瑟瑟,众人正心无旁骛的埋头干活儿, 突然远处传来了三声巴掌响——这是有主子要过来的信号。
一众宫人连忙放下工具跪倒, 等候主子驾临。
玄烨牵着沈菡的手从景运门出来, 一步一步十分悠闲地往承乾门走。
“我看这路还没清干净, 有些泞, 你小心点儿脚下,别摔着。”
“不要紧,穿的靴子, 又不是花盆底。”
两人一说话, 面前呼出一片白雾, 虽说从景运门到承乾宫的距离并不远,穿得也厚, 但奈何温度太低,在外面待久了还是有些凉。
玄烨想了想,伸手把沈菡的右手揣进自己大氅的左口袋里, 左胳膊一伸,环住她的后背, 牵住了她的左手:“我的手热。”
沈菡抬头看他一眼,低下头抿嘴笑了笑,没说话,玄烨盯着她的侧颜看,也不说话了。
两人就着这么个多少有点儿别扭的姿势继续往前走,你一眼我一眼的拿肉麻当有趣,身后跟着的顾问行:“……”
万岁、娘娘,其实奴才这儿有暖炉的。
沿途跪着的宫人们并不敢抬头,但皇上一会儿问主子娘娘饿不饿,想吃什么,一会儿又说昨晚没休息好,待会要陪娘娘补个觉。
总之这一路上万岁对主子娘娘的各种小意温存、体贴照顾,尽数被宫人听进了耳朵里。
皇后娘娘威武啊……
玄烨一路将沈菡送进承乾宫的正院,沈菡见他还要往里走,奇怪:“今天不用听政吗?”
玄烨笑得温柔:“今儿不用。”
他的目光如情丝一般紧紧地缠绕在她的周身,暧昧、温柔、火热、缠绵。
这叫她想起他昨夜最后和她说的那些话……沈菡瞬间感觉脸颊烧了起来,连胸腔都烫热了。
他俩在冰天雪地的院子里含情脉脉对视,昨晚一夜没睡,肿着眼皮赶过来见额娘的雅利奇:“……”
好歹看我一眼。
好在此时担心了一夜的胤禛和胤祥也赶过来请安了,院子里气氛被打破,沈菡和玄烨这才发现侧殿门口呆呆站着的雅利奇。
沈菡过去牵她:“大冷天儿的怎么在这儿站着?眼睛这是怎么了?”
雅利奇:“……”
一家人都没有用早膳,有什么事边吃边聊吧。
小十一打着呵欠从侧殿跑出来,见到父母兄姐都在,兴奋地跑过来:“额娘!阿玛!”
——这孩子昨晚睡得最好,半点儿心事也没有。
“吃汤包吧?”沈菡牵着小十一,一边往里走一边问玄烨:“我想吃鲜虾汤包里的那个汤了,好久没吃了,还想吃咸鸭蛋,还想喝紫菜蛋花汤!要加胡椒面!”
玄烨笑着点头:“好啊,叫他们做,虽说这时候活虾是没了,但我之前叫他们在冰库里冻了好些,应该味道还不错。”
“可惜蟹肉不能冻,其实还是蟹黄包最好吃。”
“那明年朕让他们再多养一些,不过螃蟹寒,还是不能多吃,伤身体。”
“哦,好吧……”
胤禛、胤祥、雅利奇:“……”
小十一积极参与话题:“我也要吃蟹黄包!”
那边两口子你侬我侬,这边两儿一女凑在一起交流情报。
胤祥:“我看阿玛和额娘好像没什么事啊?”
而且瞧着好像比之前更腻歪了,刚才两人对视那一眼,看得胤祥浑身一哆嗦,胳膊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胤禛一撩袖子——你以为我就没起?
两人都看雅利奇,雅利奇一摊手——我也不知道,他俩昨晚根本没回来。
三人面面相觑,这种长辈的私事,他们又不能主动开口问。
只是看现在这般情况,应当是没事了吧?
他们不好过问,但当父母的却很体贴。
一家人用完膳,奶娘抱走了嚷嚷着要出去玩的小十一,玄烨看了看留下的三个大的,竟然主动开口和孩子解释起了昨晚的事。
沈菡看他的意思竟是连背后的谋划也要一并告诉孩子,有点儿惊讶地看过去——这个也能说吗?
“他们都大了,有些事该知道还是应该知道。”
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接下来的局势不会更好,只会更糟。几个孩子身为嫡出,本就不可能置身事外。
玄烨从僖贵妃中毒说起,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背后的谋划原原本本都讲了一遍,包括赫舍里家在其中扮演的角色,玄烨也没有丝毫隐瞒的意思。
胤祥和雅利奇听完后的第一反应都是愤怒,生气这些人构陷额娘和姨母一家,还胆大包天地连阿玛都设计在内!
胤祥直白道:“这些人简直是目无王法!与乱臣贼子何异?!”
不过说完想起赫舍里家是太子的母家,又赶紧住了口。
玄烨倒是没在意,而是看向双眉紧锁的胤禛:“钮祜禄家身份特殊,此事不能明堂正道地公布于众,朕打算私下处置。至于胤俄和僖贵妃那边,朕也不打算让他们知道真相。僖贵妃那里有你额娘,胤俄那边,还需要你去安抚。”
胤禛点头:“儿子明白。”
玄烨看他好像欲言又止:“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胤禛犹豫片刻,还是吐实道:“阿玛,我觉得……赫舍里家这次行事不同以往,您……”不可不防啊!
其实这话不该他说的,赫舍里家,或者说索党,和太子一向同气连枝。他指责赫舍里家意图不轨,未免有暗示太子不妥之嫌。
但刚才胤禛听完事情的来龙去脉,心里先涌上来的不仅是愤怒,还有一股莫名的不安。
赫舍里家这次的谋划与从前争权夺利的作风完全不同,行事隐晦,心机婉转,甚至将身份敏感的钮祜禄家牵扯了进来。
事有反常必为妖,胤禛感觉……十分危险。
他觉得这背后,恐怕还藏着更深的目的。
沈菡闻言微微一怔,玄烨转了转左手大拇指上的红玉扳指,看着胤禛:“嗯……那你说说看,你觉得赫舍里家冒这么大的风险,撺掇法喀行此阴毒之事,所图为何呢?”
这个他们可没和孩子说过。
胤禛细细琢磨了一会儿:“儿子觉得……可能是为了‘把柄’。”
“把柄?”
就在昨夜,沈菡在听玄烨说出赫舍里家背后的目的后有些不解:“什么把柄?”
“当然是钮祜禄家的把柄。”
玄烨教沈菡如何分析这件事:“咱们先抛开这件事里所有的偶然,只看必然会发生的事。”
瓜尔佳氏能不能成功遇上他,能不能顺利得宠上位,这都是不可控的。就算一切都安排妥当,也防备不了意外。
“所以,瓜尔佳氏必然只是对方顺带的一步棋,能成当然最好,成不了,赫舍里家也没什么损失。”
沈菡细想,确实如此,这里面最不好把握的就是皇帝的心思,谁知道他见到这个美人到底是高兴还是生气有人算计呢?
那,什么东西是可控的……是必然会发生的呢?
“僖贵妃的中毒?”沈菡看玄烨,这是一切事情的开端,没有这件事,下面所有的一切都不会发生。
玄烨点头:“这是钮钴禄家行事的第一步,换句话说,也是赫舍里家设计好的第一步,是必然存在的,所以,赫舍里家最重要的目的必定是要通过此事来达成。”
那僖贵妃中毒又能给赫舍里家带来什么利益呢?
沈菡顺着玄烨的思路往下捋,偶然的……玄烨手里的粘杆处对赫舍里家来说就是偶然因素,是不存在的。
所以在赫舍里家原本的料想中,玄烨至多只能掌握慎刑司查到的那些证据。
且不论玄烨自己信不信吧,慎刑司里有他们的人,拿到了证据,接下来此事一定会在前朝闹起来。
而有索党的推波助澜,说不定还会越闹越大。
玄烨说到这里,语气渐渐阴沉下来:“且不说他们到底打算怎么闹吧,就假设他们一切顺利,朕迫于形势和舆论,不得不革除阿灵阿的爵位,最后法喀在赫舍里家的拥护支持下成功取得了承恩公一爵……”
沈菡神色一沉:“那到时候,法喀就会成为钮祜禄家的当家人。”
而宫中或许还会有刚刚上位成功的新宠钮祜禄氏作他兄弟二人的依仗,他们会重新接掌钮祜禄家族所有的权力……
沈菡脑中灵光一闪,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但这两人‘毒杀贵妃’,曾经密谋的一切证据,却牢牢掌握在了赫舍里家的手中!
到时候,不但是宫外的法喀两兄弟被拿住了软肋,就连宫里的钮祜禄氏,也会被瓜尔佳氏掐住咽喉。
“那岂不是?!”
岂不是从此以后,钮祜禄家的所有人,都只能对赫舍里家予取予求?
玄烨冷冷一笑:“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赫舍里家用的好计谋,好算计,要不是朕手里有粘竿处,说不定他们还真能把偌大的钮祜禄家给拆吃入腹呢!”
一石二鸟,借刀杀人,赫舍里家真是好忠心啊!
他原本平静的语气终于带上了三分再也无法压抑和掩饰的怒火:“法喀的福晋捏着这么大个把柄,让自己的儿子成为世子简直易如反掌。你说,以后这承恩公府到底是钮祜禄家的公府,还是他们赫舍里家的公府?”
钮祜禄家最重要的是什么?
不是爵位。
是从开国五大臣额亦都开始,就深深扎根在满洲镶黄旗中的军方势力,是开国的功勋和威望!
是那些曾经随着钮祜禄家的族人出生入死的将帅和士兵,是那些盘根错节的姻亲关系,是那些只要听到‘钮祜禄氏’的名字,就愿意为其赴汤蹈火的袍泽!
赫舍里家想要谋算的,是兵权!
竟然,是兵权。
沈菡看着玄烨眸中蓦然爆发的摄人冷光,禁不住一阵战栗。她的身体本能察觉到了身边之人散发出来的危险气息,瞬间不受控制地警戒起来。
玄烨感受到了,他低头看看怀里的她,突然就不想忍了……
男人猛地翻过身,狠狠压住了身下的女人——欲壑难填!
朕给你们的还不够多吗?
这么多的权力,这么多的荣耀,一次又一次的信任和宽容,你们却仍不知足,竟敢把主意打到兵权上头!
钮祜禄氏,还有瓜尔佳氏!
害怕京城引人瞩目,怕经营太过,被他发现,竟还打算在盛京囤下一支人马?
你们想要这支兵马做什么?
你们许给了瓜尔佳氏什么好处?
让他们家的姑娘当娘娘吗!
哈,可笑。
男人的眼眸中满是怒火,仿若一头盯住了猎物的猛虎,狠狠咬在身下之人柔嫩的颈背上,只待时机成熟,就要将猎物吞吃入腹。
——那就来吧,来试试看。
他这辈子为了守住这张龙椅不停地和天斗、和人斗、和自己的亲儿子斗,还从来没有输过!
一方兵败如山倒,泣不成声,却仍旧不能停止另一方攻城掠地、肆虐挞伐。
怒火在床帐内点燃,不知是痛苦恐惧还是愉悦舒爽的尖叫声、哭泣声响起……
“菡菡,我如今能相信的,只有你了。”
真的只有你了。
胤禛和玄烨对赫舍里家的推断大差不差,玄烨听完没有否认,甚至没有回避这件事其中的敏感之处,反而对胤禛的敏锐很赞赏:“你说得不错。”
镶黄旗、正黄旗和正白旗虽然同是上三旗,但镶黄旗才是上三旗之首,由皇帝亲掌,关系最为亲近,是真正的天子亲军。
玄烨很耐心地给几个孩子解释这背后的利益关系:“赫舍里家虽属正黄旗,但他们家是文臣出身,在军中并不得人心。”
赫舍里家的发迹之旅在满人中很有特色,他们是后金时代不多见的,以文化而非军功起家的满洲人。
赫舍里家的祖上是海西女真哈达部的部民,因为能熟练运用满、蒙、汉各种语言,所以被称为‘巴克什’(博士),后来成为努尔哈赤和皇太极时期的近侍文官和翻译官。①
玄烨:“当时满人中通汉话和汉学的人才极少,赫舍里家借此扶摇直上,在内政上也确实出力不少。不过那会儿咱们还在打天下,文治远没有军功来得重要。”
再加上赫舍里家的祖上不过是普通的部民,属于‘平民’阶层,而并非满洲传统的部族首领阶级——比如四辅臣之一的苏克萨哈家族,祖上是首领阶级。而和赫舍里家同样出自海西女真的明珠家族,祖上却是高贵的‘国主后裔’。
总之,在讲究门第、阶级和军功的八旗里,在其他旗人眼里,论门第阶级,赫舍里家比不上出身高贵的‘首领贵族’;论军功,比不上鳌拜家族、遏必隆家族等军功集团,哪怕是在正黄旗内部,他们也本该属于边缘势力。
——但他们偏偏靠着‘卖弄文采’上位成功了。
玄烨:“而到了本朝,赫舍里家又进一步转成了外戚。”
但这一角色转变不但没有使他们靠近勋贵阶层,反而使他们家和旗人官僚阶层以及汉官群体失去了紧密联系——满洲勋贵,如鳌拜、遏必隆、苏克萨哈,不满于索尼一个‘平民后裔’,却与皇帝有了更加亲密的关系,汉臣一向不屑与外戚为伍。
加上他们的权势一直来源于皇帝的信任,背后没有兵权和功勋的支撑,底气不足,根基自然不稳。
胤禛静静听完,心中对太子和赫舍里家的处境也有了更清晰的认识。
——关于赫舍里家的这些事情,在大清有了‘太子’之后,已经很少会被详细提起,先生们更不敢多嘴。
下一代人一直以来的印象都是赫舍里家位高权重,胤禛进入朝堂后多少感知到了一些奇怪之处,但从未仔细研究过。
如此说来,怪不得赫舍里家这般急不可耐,甚至打起了镶黄旗的主意。
他们一直以来唯一能依仗的就是帝王的信任,一旦失去这种信任,昔日虚假的光环和荣耀,便将迅速土崩瓦解。
胤禛想到此处心里‘咯噔’一下——既然这个帝王无法依仗,那他们?
太子……又知道这一切吗?
雅利奇刚才一直在一旁静静听着没有插嘴,这会儿看父子二人说了半天也没说到她想听的重点,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阿玛,那瓜尔佳氏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雅利奇不关心赫舍里家、钮祜禄家想干什么,她这一夜翻来覆去只在意一件事,那就是瓜尔佳氏。
从她有记忆开始,阿玛从来没有过别的女人,阿玛就是额娘一个人的。
哥哥们不好问的,她来问。
玄烨揽着再一次从水桶里出来,洗得溜光水滑的沈菡,继续说瓜尔佳氏:“瓜尔佳氏一族从太zu时期便世居东北,家中大小将领一直驻守在宁古塔,康熙五年移入新城。瓜尔佳氏的阿玛看似只是个从三品的协领,但在驻防当地,这个品级其实并不低。”②
本朝驻防地采取分防制度,每防长官等级不同。比如吉林驻防地,统归从一品的吉林将军管理。而吉林下辖的宁古塔城、三姓城等,一把手是正二品的副都统,再往下拉林城、双城堡等地,一把手就是三品的协领,总管一城的所有事务。
所以三品协领,在驻防当地却是‘高官’‘名门’。
玄烨:“但有意思的是,协领一职在八旗之中只是中级官员,将军、都统等高级官员升迁容易,协领等人却大多没有任何升转途径,只能一辈子守在驻地。”
赫舍里家能在东北军中挑出这么个人来,显然也是费尽心思了。
沈菡两只眼睛已经完全阖上了,根本没听清楚他在那儿叨叨什么,只是本能地反应道:“嗯。”
玄烨瞧着她昏昏欲睡的样子,想了想,突然停下了无聊的阴谋论,凑过去在沈菡耳边小声道:“那个瓜尔佳氏,生得国色天香……”
话音刚落,就见怀中原本快要进入梦乡的美人骤然清醒过来。
玄烨见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直勾勾、不言不语地盯着他看,笑了:“怎么样,你要不要见一见?她现在还在乾清宫里……”
沈菡上到胸腔的怒火瞬间梗住,挂在半空中不上不下,连话都不会接了。
玄烨解释道:“朕不打算叫钮祜禄家和赫舍里家知道朕已经查明了真相, 所以并没有拿她怎么样。”
赫舍里家意图染指兵权的事,真揭出来不知要牵连多少人,而且,首当其冲的就是太子。
他现在还不确定太子在这其中扮演的到底是什么角色, 现在的局势,朝廷也不能发生这样的动荡。
所以不管是瓜尔佳氏还是孝昭的侄女钮祜禄氏, 明面上都只能是无辜清白之人,绝不能叫人发现他已经知道了其中的端倪。
玄烨把沈菡从被子里往上挖了挖:“你觉得这事怎么处置是好?”
看她还是不说话, 玄烨试探道:“不然……朕纳了她们?”
这其实是最保险的法子, 他想知道赫舍里家和钮祜禄家接下来的动向, 还藏着什么盘算, 最好的法子就是静观其变, 将计就计。
他们想要‘娘娘’,他就纳了他们安排好的娘娘;他们想要兵权,他也可以给他们兵权。
他就是想看看, 他们究竟想干什么, 敢干什么, 能干什么。
玄烨看菡菡两只眼睛瞪得铜铃一样,目光又凶又狠, 但就是不肯给他一个正面的回答,靠过去搂住她继续下钩子:“你放心,朕不会给她们高位的, 只是纳进来做个庶妃……”
一个庶妃,连给皇后打帘子的资格都没有, 只是个玩意儿,不会有任何威胁的。
“朕跟你保证,永远不会给她们升位份。”
她不看他了,侧过身背对着他,卷住被子把头埋进去,一声也不吭。
他从后面抱过去,探手一摸,满手的泪痕。
玄烨感觉自己的心尖上有点儿酸……
可要是不趁着这次的机会,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再遇上这样好的时机,开诚布公地谈一谈这个问题?
玄烨继续从后面往前蹭,将沈菡完全挤进了角落里,低沉的声音中含着几分引诱:“你不喜欢?”
男人高大魁梧,压上来的重量和气息这样熟悉,步步为营,一点一点攻击着她薄如蝉翼的防线。
沈菡攥紧拳头沉默半晌,终于,从被子里扔出一句话:“是,我不喜欢。”
有了第一句,剩下的好像就容易多了。
她从被子里抬起头转向他,狠狠道:“很不喜欢!”
玄烨强忍着心中涌动的思绪,尽量平静道:“那你想要朕怎么做呢?”
沈菡也平静地回问:“我说了,你就一定能做到吗?”
“你不说,又怎么知道我做不到呢?”
气氛又一次沉默下来。
——‘永远’有多久?
——有一辈子那么久。
玄烨满怀期待的看着她——就差一点了,她的心近在咫尺,仅剩一层薄薄的白纸,唾手可得。
沈菡垂下眼睛,不知是疑问还是陈述:“她很美……”
玄烨没有回避,点头认可:“是,她很美。”
美得令人目眩神迷,只要是个正常的男人,见到这等美色,都很难不心旌动摇。
这是赫舍里家用了数年时间精挑细选,好不容易才锁定的一个尤物,姿容绝世罕见,胜过玄烨生平见过的所有女子,包括沈菡。
“那你呢?”你是否为她心动?
玄烨没有掩饰,直白道:“菡菡,朕不瞒你,朕在看到她的一瞬间,并没有想到其他,心里只有男人见到美色的本能。”
他确实心动,但见到美人那一瞬间的心动,并不足以动摇他的心神。
沈菡掐着自己的手心:“没有动摇,是因为……她的背后不单纯吗?”
因为对方的背后藏着深深的谋划,因为她的来历不清白,对朝局或许有影响,所以他对于美色的欲念才这么快就消解了吗?
她直视着他的眼睛,终于鼓起勇气,决定面对这个压在她心底数年的问题。
“那如果,‘她’是无辜的呢?”
如果这个绝色佳人清清白白,那你还能拒绝她吗?
还会拒绝她吗?
三更梆子已过,楼下值夜的小太监打了个呵欠,抬头看了看楼上暖阁里亮着的烛火,掏出顾总管的怀表——这都快两点了,水也叫了两回,万岁和娘娘怎么还不睡呐?
小太监摇摇头,万岁可真是龙马精神啊!
此时楼上的气氛却并未有半分旖旎,这个问题在沈菡的心里已经不知道憋了多久,这么多年她从来没有正面询问过玄烨——你还会不会有别的女人?
因为她要的从来不是一句苍白无力的‘我不会,你相信我’,或者说,连她自己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样的回答才能令她满意,所以她根本无法问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