宜妃笑着道有皇上和娘娘为胤祺做主,她再放心不过,哪有什么不放心的。
惠妃默不作声地看着其他人全都捧着皇后、恭维着皇后说话,气氛热闹,突然冷不丁地冒出一句:“说到秀女,我听储秀宫的姑姑说,这届秀女中有两位极出挑的姑娘……”
惠妃甫一开口, 原本还算热闹的屋子里不知不觉就慢慢安静了下来。
众人停住话头,转头看了一眼惠妃,又纷纷偷摸瞧上首皇后的脸色。
也就是帝后二人忙着各种事还没空关注秀女, 其实秀女的消息在后宫是传得最快的,其他的主位庶妃早都听说了,有心之人也将秀女的消息打听的很清楚。
——这届秀女中有两个姑娘,一个瓜尔佳氏, 一个钮祜禄氏,据说……生得国色天香。
惠妃笑着看向皇后:“可巧我那日在御花园闲逛, 蹓跶到了储秀宫附近,听见院子里嬷嬷们正在教规矩, 就进去瞧了瞧。娘娘猜怎么着?”
沈菡没说话, 捧着茶盏静静听着, 看她到底想说什么。
屋子里的其他人度着皇后的表情不敢接茬, 要么扭头看桌子, 要么低头喝茶,但耳朵都支棱着。
惠妃也不觉得尴尬,自顾自道:“这两个姑娘的样貌委实出众, 那生得叫一个灵秀!我进去的时候, 两人正好站在第一排, 一眼望过去,叫人连眼都移不开了。听说钮祜禄氏是孝昭皇后的亲侄女, 依我看,这位姑娘的资质竟完全不逊于当年的孝昭皇后呢……”
孝昭皇后在宫里是出了名的,容色摄人, 比貌美的亲妹妹僖贵妃还要更上一层。
而当今皇后与孝昭皇后的容貌,当年在宫里虽都是数一数二的, 不过二人气质不同,难分伯仲。
惠妃的意思很明白,这钮祜禄氏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既然比孝昭皇后都强,那自然也比当今皇后要强了。
大殿之内落针可闻,所有人都等着看皇后的反应。
唯有福格听完惠妃的话后,瞧了她一眼,心下冷笑——呵,给你三分脸面还真以为自己是个角儿,蹬鼻子上脸了。姐姐瞧着好脾气,内里可不是个任人揉搓的软柿子,等着下不来台吧。
沈菡面上很平静,她端起盖碗抿了口茶,茉莉花茶流过干涩的唇舌咽喉,润肺敛躁。
杯盖碰撞杯身,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沈菡随手将盖得严丝合缝的茶盏放到案几上,冲惠妃笑了笑:“惠妃如今这说书的本事真是越发厉害了,本宫听你说这两句,仿若身临其境,恨不能立马传这两个姑娘来见见才好。回头本宫叫南府的张教头到延禧宫教你几折,指不定下回本宫回来,你都能穿着行头给本宫来上两段了。”
惠妃听到皇后竟然当众将她比作戏子,心下大怒,面色瞬间铁青。
沈菡才懒得理惠妃,恼去吧,怒去吧,看你有没有那个胆子当面说什么。
她本也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为了大局忍着太子和索额图明珠那是不得已,剩下的人爱谁谁,敢来找她的麻烦,她一个也不忍,统统打回去算完。
惠妃要是再敢在她面前阴阳怪气,明儿她就叫南府去延禧宫,下次宫里唱戏,就叫她上去给大家表演两句,看她敢不敢接这茬儿!
真以为有个大阿哥在,她就不敢动她?
沈菡瞧着惠妃憋回去不再吱声的样子冷冷一笑,她以前忍着她,看的从来都是胤禛的面子,可不是他们母子。
可看现在朝中的局势和大阿哥的做派,做什么也都是白搭了。
她懒懒地拨弄着自己精致的紫玉护甲:“说起来,年宴上那些戏年年唱,天天听,本宫真是听腻歪了。我瞧着惠妃你是个会演的,不然今年本宫给你安排安排,你上去唱一回,也好叫万岁跟着欣赏一二。”
惠妃万万没想到皇后会直接和她撕破脸,分毫不顾忌,她就不怕……?
偏惠妃还不敢顶回去,因为受宠的皇后对上失宠的妃嫔,本就是碾压。皇后真要是下了狠心这么干,叫她上台唱戏,她根本无法违背懿旨。
惠妃大失颜面,噎的心肝脾肺肾都疼了,憋着一肚子火回了延禧宫,一整个下午都没缓过来,连晚膳都没用。
冬日的黑夜来得格外早,不过才申时,整个紫禁城的灯火已经星星点点地依次亮起来。
墨色慢慢吞噬了碧瓦朱甍,四通八达的宫道上寒风呼啸,值夜的太监和侍卫缩脖跺脚,提着灯笼在寒风里艰难地前行。
门外传来急匆匆地脚步声,紧接着‘吱呀’一声,门开了。
仍在憋气的惠妃烦躁地抬头:“不是说了不要过来打扰吗!”
嬷嬷的脚步却半点没有因为主子的怒火而迟疑,她面上的表情十分奇异,三分惊、五分喜、还有两分不可思议和不敢相信。
她急慌慌地冲进暖阁,附身在惠妃耳边低声道:“主子,万岁下午在御花园撞上了瓜尔佳氏……”
惠妃的眼睛骤然瞪大,眸中瞬间爆发出如电般摄人的亮光:“什么?真的?!!!”
“千真万确!听说这会儿人都已经进乾清宫了!”
惠妃‘蹭’一下从榻上站起身,高兴地狠狠一拍炕桌:“好好好!这可真是太好了!”
她满脸快意地恨恨笑道:“这下看皇后还怎么得意!”
以瓜尔佳氏那等美貌,只要皇上见一面,就绝忘不了!
男人么,有一就有二,有了二就有三四五六,等皇上习惯了年轻水灵的小姑娘,哪里还能想得起承乾宫里人老珠黄的皇后?
“这下,可真是有好戏看喽~”惠妃笑得眼角蛛网密布:“传膳!我饿了,今晚本宫可一定要好好瞧瞧这宫里的热闹。”
皇上从御花园带回一个秀女!竟然还是直接带回乾清宫去了?!
放在死水一般闷了十几年的紫禁城里,这简直就是地震般炸裂的消息!
暗夜沉沉,但六宫所有住着妃嫔的宫殿全都灯火通明,翘首期盼着新的消息。
皇上真的宠幸别的女人了吗?
真的吗?
皇后知道了吗?
皇后现在是个什么心情?
皇后……会怎么做呢。
沈菡收到消息时天还没有完全黑,承乾宫的年末大扫除正近尾声,院子里扫尘的、抬水的、里外收拾屋子的,热闹得很。
沈菡上午怼完惠妃神清气爽,忙忙碌碌又处理过一些琐事,眼看到了午膳的时候玄烨还没有回来,刚要派人去问,顾问行亲自来了。
顾问行说玄烨正忙着调查永寿宫的事,今天中午不回来了,叫沈菡不用等他,自己用吧。
沈菡顺口问了一句事情查的怎么样了。
顾问行:“万岁说是已经有些眉目了,叫娘娘只管宽心,万事有他在呢。”
又说僖贵妃那边的治疗也有了进展,僖贵妃大约是菌菇中毒,太医院那边已经知道了毒源,正在想办法调制解药。
菌菇中毒?
这在宫里几乎是完全不可能出现的事。
但是细想想,又好像在情理之中。
贵妃用膳一样有侍膳太监,用的都是银器和金器,若有毒物,一测便知。想要给贵妃的饮食掺进□□之类的毒药难如登天,但菌菇却不然。
若是在贵妃家常用的蘑菇汤里掺进毒蘑菇,难度要比掺毒药简单的多,毒蘑菇也比毒药更好夹带,宫门巡检的侍卫肯定会拦下药瓶和药包,但毒蘑菇,一般人估计认不出来?
也不知玄烨是怎么查出来的,粘杆处果然效率了得,沈菡还以为至少得十天半个月的才能有些端倪。
又想怪不得傅拉塔、徐乾学和石文炳都是死在京外,看来背后之人很清楚,若是让他们死在京里,想要掩盖真相便没那么容易了。
沈菡正思量着,紫裳进来汇报下午扫尘的安排,又说十一阿哥往这儿来了,说是饿了,想吃煎饺。
沈菡回神:“哦,好,叫膳房给他做,顺便问问雅丽奇有什么想吃的,要不要加菜。”
忙忙碌碌一直到了暮色四合,快要用晚膳的时候,沈菡让季纶去乾清宫问问,看玄烨今晚回不回来。
谁知季纶走后还不到两刻钟就回来了,沈菡看他面色紧绷,整个人跟让人敲了一棍子似的:“怎么了,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是皇上那边有什么事?”
季纶回来的时候已经翻来覆去思量一路了,但直到站到了主子面前,他还是没想好应该怎么说。
季纶左右看了看,示意主子屏退左右,只留了紫裳和青桔两个人。
如此阵仗,屋里其余三个人都紧张起来,沈菡心里一沉:“有什么事直说就是。”
季纶微微提着一口气,吞吞吐吐道:“主子……奴才适才在路上听到了一个消息……”
这消息指定是哪个想看热闹的宫里专门放过来的,但碍于消息内容太过震惊,季纶不敢不信,也不敢再往乾清宫去,只能赶紧掉头回来了。
“万岁……将瓜尔佳氏带回了乾清宫……”
沈菡还没反应过来,紫裳和青桔先倒吸一口凉气,跟着连忙扭头看主子——皇上召幸了别的女人!还是年轻貌美的新秀女!
沈菡愣在原地,脑子里嗡嗡作响,感觉自己刚才好像听到了什么,又好像听错了?
是说了什么来着?
紫裳和青桔见主子面无表情呆呆地坐着,目光空洞无神,嘴唇微张,似是想说什么,又似是完全无话可说。
她脸上的神情恍若被五雷轰顶一般,三魂七魄好像同时出了窍,只剩下一副虚弱的身躯。
紫裳心疼地连忙上前半跪下,轻轻扶住主子的膝头:“主子,您要保重……”
季纶和青桔也赶紧上前劝慰,这个道您是皇后,不过一个黄毛丫头,不值当您生气。那个道您想想公主和阿哥,千万要保重身子。
沈菡被三个人的声音围着,你一言我一语,慢慢回过神来,她略带迷茫地低头想了一会儿,突然又抬头看向季纶:“消息说的到底是万岁将瓜尔佳氏带回了乾清宫,还是……万岁召幸了瓜尔佳氏?”
季纶一愣,有什么区别?
“倒是没有说皇上是否已经召幸,只是……”
皇上见到了一个国色天香的年轻女人,当然是想要召幸才带回乾清宫的,不然,难道皇上还能只是想和瓜尔佳氏说说话?
区别当然是有的……
沈菡攥紧扶手深吸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走,咱们去乾清宫。”
“姐姐去了乾清宫?”
承乾宫正殿门前,听到消息后急匆匆赶过来的福格略感意外,问青桔:“什么时候去的?”
青桔掀开门帘将成妃娘娘迎进去:“主子一刻钟前刚走。”
一刻钟,那这会儿都快要到乾清宫了。
福格问青桔沈菡去的时候是怎么个状态,青桔将沈菡之前问的话说了,道主子面上看着倒是挺平静的,也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带上几个人就这么干脆的去了。
青桔从小宫女手里接过晬盘,往福格手边摆茶点,犹豫道:“成主儿,等主子回来,您劝劝主子,莫要太过伤心了……”
其实,随着主子年纪渐大,从主子到他们这些奴才,心里未必没想过这种事情会发生。
可皇上待主子数年如一日的好,又让他们都有些幻想和希冀——或许,皇上和主子就是不一样的?
不过这种虚无缥缈的事情谁也不敢说出口,大家也都在心里暗暗做着准备,若是哪天真的发生了……希望不要太狼狈。
所以主子当时在屋里突然说要去乾清宫,青桔三人真的都吓坏了!
皇上是天子,这后宫里的女人,包括秀女,都是皇上的女人。皇上点名要幸谁,哪怕是皇后,也不能有任何异议。
三人都明白主子听到消息很伤心,可是事情既然已经这样了,主子不是更应该表示贤良大度,让皇上满意才对吗?
现在主子这么气冲冲地冲到乾清宫去,不管皇上是正在召幸瓜尔佳氏被主子打断,还是已经召幸完发现皇后来质问,肯定都会生气,对主子不满。
到时候岂不是将皇上越推越远吗?
奈何主子一向主意正,他们纵然万分着急,也不敢违背主子的意思,季纶和紫裳只好赶紧跟上,留下青桔在家心慌意乱地干等着。
“主子这样……万一惹恼了万岁,彻底失了宠爱,可怎么是好?”
福格静静地听完,突然开口道:“失宠了又如何?”
青桔疑惑:“要是娘娘失宠了……”那当然是不好啊。
福格抬头看她:“失宠了,姐姐也还是皇后,也有四个孩子可依靠。她还是她,日子照过,福气照享,有什么可怕的。”
难道皇上还会因为姐姐的失宠针对一国之母和四个孩子吗?
何况彻底失了宠,就不用再面对一个背叛她的男人,多好。要真是还要对伤透自己心的人笑脸相迎,那日子才叫恶心呢。
姐姐那样骄傲的人,怎么可能咽下这样的羞辱。
以她对姐姐的了解,若是皇上没有幸瓜尔佳氏,那么或许还有一丝挽回的余地。但如果皇上真的在得到姐姐的真心后又沾染了别的女人,姐姐肯定宁可与皇上死生不复相见,也绝不会再为了这恶心人的恩宠继续俯下身子侍奉他!
青桔叫福格的话噎得哑口无言:“这,这……”
门外暗夜如墨,屋内针落可闻。
两人各怀心事,各有担忧,一时竟无话可说。
福格静静靠在椅背上,目光不自觉游离到屋内大气典雅、温馨舒适的铺陈摆设上,看着看着,恍惚间出起神来……
这是当年皇上亲自为姐姐布置的宫殿,不远处的琉璃宫灯上还绘着御笔所画的龙凤和鸣……
当年,姐姐刚对皇上有一点动心的时候,她很害怕姐姐受伤害,劝她说皇上有那么多女人,动心实属不智:“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吗?”
她们在永和宫里有吃有喝,后宫安稳,日子平和。姐姐有宠爱有地位,她们又都有了孩子。
皇上是天子,他身边的女人是数之不尽的。年轻女人一个接一个,没了青春的女子,便会失宠。
可是衰老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后宫女人能做的,就是在年轻时多留住皇上的目光,留下将来可以依靠的孩子,不至老年孤苦。
至于到时候皇上身边又有了什么女人,与她们无关。
但若是对皇上动了心,事情就完全不同了。
她的两个姐姐都说过——爱情永远是排他的。
但皇上不可能只有姐姐一个人啊!这样的爱情注定是痛苦的。
福格:“既然是痛苦的,要它何用?姐姐,你不要去。”
不要迷失自己,不要叫自己受伤害。
沈菡摸了摸福格仍带着三分稚气的脸颊:“不是我要这么做,是皇上需要我这么做。”
皇上动了心,他需要一份回应,如果她给不了皇上想要的反应……
福格一愣。
姐姐说:“现在还不是时候,我们太弱小了,还不能没有皇上。”
姐姐去了。
她开始与皇上恩爱缱绻,朝夕相伴,用‘真心’侍奉皇上,皇上当然越来越喜欢姐姐。
但皇上偶尔还是会到别的地方去,并不是只有姐姐一个人。
她每日忧心忡忡地观察姐姐,怕她难过。
姐姐却说:“很奇怪,我瞧着她们,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好像还和从前一样。”
姐姐捏了捏她的腮帮子:“你不要这么担心,只要能过得好,过得舒服,其他的对我来说都不算什么。”
她见姐姐依然清醒,略微安心了一点儿——她已经没有了玛济格,不能再没有姐姐了。
后来,姐姐生下了雅利奇,不知怎么的,皇上就再也不往别的地方去了。
她问姐姐,姐姐看起来也有些茫然:“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福格又开始担心了,不知道皇上这样到底是因为什么,又能坚持多久。
若是时间久了,皇上还是只有姐姐一个人,姐姐真的还能控制自己的心吗?
两人在永和宫里相对无言——一切都握在皇上的手里,不管皇上要怎么做,她们都只能接受。
因为姐姐的专宠,宫中的气氛开始变得糟糕,平静的生活被打破,姐姐看起来有一些焦虑。
皇上察觉后,带着姐姐搬去了畅春园,福格虽然有些孤单和思念,但心里很为姐姐高兴。
——只要皇上是真心待姐姐好,不要伤害她。
偶尔姐姐回来,会和她说起在畅春园的日子,说起孩子们,说起花花和朵朵,说起……皇上。
姐姐说,皇上会说好多种外国的语言,皇上认识星图,皇上会使用各种天文仪器,皇上教她骑射,带她走出了宫门,带她认识外面的人,外面的事。
他们不再只是聊孩子、聊吃喝,他们天文地理,数术几何,英文法文,医学音乐,无话不谈。
“福格,我觉得自己好像没有以前那么害怕了。”
后来,姐姐成了贵妃,他们甚至开始聊朝堂,聊政事。皇上手把手教着姐姐打理内务府,执掌权力。
姐姐的眼睛越来越亮,脸上的笑也越来越多。
“他想让我做他的皇后……想要与我白首偕老。”
说这句话时,姐姐的眼睛中仿若盛着万千星子,盈盈水波之中光华璀璨——她陷入了爱情,她想要嫁给他,也想把真心交给他。
福格既为她开心,又深深地忧虑。
“姐姐,你现在不害怕了吗?”
“怕,还是会怕,一直都在怕。”
怕卸下了防备后被伤害、被辜负,怕交付的真心没有意义,怕他意识不到她的诉求,终有一天会越过她的底线。
曾经的洒脱和看得开尽数消失不见,她很怕自己将来失去所有的平静,变成一个怨妇。
“可是福格,他现在将真心放在我的手中,我无法视而不见。他现在也还没有辜负我的真心,用还没有发生的事去给一个人定罪,那很不公平。”
“这段感情带给我的更多是快乐、幸福和安全,我不能用短暂或片刻的苦涩、忐忑、迟疑,去否定我们的全部。”
“我永远畏惧伤害,但不会再因为畏惧,而对爱情止步不前了。”
“如果有幸能够白头到老,那当然是最好不过。可如果不幸,有一天他真的辜负了我……我相信到那时,我已经有足够的成熟和坚强,能够清醒地为这段感情做个了断。”
福格不再多说了,她放下手里的茶盏从椅子上起身,在宫女的伺候下穿上大氅,温和地对青桔道:“我回去了,等姐姐回来,你和她说,好好用膳,好好睡觉,明儿我再来瞧她。”
青桔完全不明白成妃为何来去匆匆,但还是赶紧去送:“恭送成主儿。”
此时,乾清宫巍峨雄伟的正殿前,沈菡正静静站着。
黄金屋顶、青绿梁枋、朱红墙柱、赤红门窗。
白色的栏杆, 低沉灰黑的地面,硕大的斗拱,精细的藻井, 连绵的过道和点缀其间的建筑小品,构成了紫禁城的物化世界。①
古典、庄重、典雅、大气,但同时,也庞大、肃穆、晦涩、压抑。
在紫禁城的中轴线上, 除了一重又一重的宫门,还分布着这座皇城最重要的建筑:三大殿、后三宫、御花园。
乾清宫, 作为后三宫之首,不管什么时候, 这所建筑, 和里面住着的人, 都是这紫禁城中最受瞩目的。
外面的夜空已经黑透, 浓浓的墨色遮天蔽日地笼罩着这座庞大的宫殿群。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细碎的雪瓣呼啸而过, 吹得人面颊又冷又疼。
沈菡站在阶下望着黑夜里乾清宫的阴影,第一次发现原来这座宫殿是如此庞大和沉重,令人窒息。
她定了定神, 刚准备踏上汉白玉的石阶, 楼梯上却突然下来一个提着灯笼的人影, 微弱的灯光下看得不甚分明,只隐约能见顶戴和大氅的形状。
直到人影近了, 沈菡才认出是顾问行。
她停下脚步。
顾问行见到沈菡,微微一怔,紧跟着疾步上前请安, 主动道:“奴才正要去承乾宫,皇上使奴才去请您过来。”
没想到竟然在这碰上了, 顾问行:“娘娘这是?”
怎么也没人提前开道过来通传?皇后凤驾到了也没人过来迎一迎,竟叫主子娘娘自己提着灯笼,罪过罪过。
沈菡:“……”玄烨让人去承乾宫叫她?
季纶、紫裳:“……”
气氛是不是不太对,怎么顾总管是这么个反应?
三人带着身后同样不明所以的宫人,一头雾水地跟着顾问行进了乾清宫。
乾清宫面阔九间,进深五间,室内金砖墁地,四处皆绘有沥粉贴金的双龙彩画。
甫一踏入正门,金漆雕龙宝座映入眼帘,象征着皇权的无上威严。
沈菡不动声色地四下打量一番——好像没什么异样的动静。
顾问行见皇后站着不动,有些奇怪:“娘娘,万岁在东暖阁。”
“嗯。”
沈菡抬脚往东暖阁走,扔下一句:“你们都留下。”
紫裳和季纶站住脚,互相对视一眼——所以皇上到底有没有……
季纶摇摇头,不好说啊,先静观其变吧。
紫裳望着主子的背影悬心不已——主子可千万不要冲动,一定要和皇上好好的啊!
沈菡当然没有冲动,从季纶说消息传的是玄烨‘传召’了瓜尔佳氏,而不是‘召幸’她开始,她受到冲击的脑子就稍稍冷静了一点。
等见到了顾问行,她的心情也平复了不少,开始转而思考这件事的蹊跷之处。
这么多年夫妻,沈菡不敢说已经完全透彻的理解康熙皇帝,但日日躺在她身边的爱新觉罗玄烨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这世上绝不会有人比她更了解。
身为康熙皇帝的他睿智、英明,心机深沉、手段老辣,善于平衡,洞彻人心。
他热爱这片江山,为了国土的统一和稳定,为了百姓能有更好的生活,劳心竭力。
但他也不是个完人,他无法剥除自己身上的血统,无法逃离满清狭隘的立场。
‘满洲的利益优先’,这句话根植在康熙皇帝的身上,让他明明能够窥见到潜在的危机,却只能选择视而不见。
而身为爱新觉罗玄烨的他,聪明、宽厚、温柔、包容。
他是个天纵之才,对世间万物都拥有旺盛的求知欲和进取心。
他对长辈有无限的耐心和孝心,对爱人有无尽的体贴和周到,对孩子细致且关怀,无所不虑。
他会贴心询问臣子家中老人的病情,体贴送药。对宗室亲人的家庭、身体都很关心你竭尽所能维护着皇室家庭的稳定。
以前,后宫之中纵使不得宠爱的女子,他也一样会时不时询问一二,加以照顾。
抛开个人立场来看,玄烨做为一个古代的帝王,明明可以对这些女人视如蔽履,任由她们自生自灭,但他却没有这么做。
这对后宫中无数身不由己的可怜女人来说,难能可贵。
沈菡能理解他的出发点,前朝后宫,在玄烨看来与江山百姓一样,都是他的责任,他有义务照顾好这一切。
所以沈菡在两人心心相印后,才会主动接过照管后宫的事情。如此一来,她不会因此产生不愉快,他也再无后顾之忧,一些毫无必要的隔阂消匿于无形,两全其美。
沈菡一步一步、尽量冷静地踏上东暖阁的台阶——食色性也,她虽然依然对男人的‘欲望’保持悲观,始终不敢相信等到她老得白发苍苍、满脸皱纹,一个坐拥天下的皇帝还是愿意只守着她一个人。
但她不相信玄烨会选择用这样的方式,这样最伤害她的方式,来告诉她这件可怕的事。
就算,他真的被某个年轻貌美的女子打动了,他也一定不会完全不顾忌她的……
来到楼梯的最后一阶,暖阁里龙涎香的气息沁入心脾。
乾清宫在明朝时为了符合六寝之制,将后部修建为暖阁,凡九间,上下两层,共制卧床二十七张。
这样的设计使得原本的东暖阁十分压抑,一间间逼仄狭小的屋子,里面只有床榻和几个柜子书橱。
沈菡过来住过几次后,直言不舒服,不喜欢,一点儿都不开阔:“住在这儿心里得多憋屈啊,比昭仁殿差远了。”
“朕之前也觉得压抑太过,不过据说前明这么设计是为了防着有人夜里谋刺,皇上随意选择一张床就寝,好叫人不知皇帝到底睡在哪。”
沈菡觉得这个逻辑很奇怪:“每天晚上伺候皇帝就寝的人少说得有七八个,如果刺客连乾清宫都能进来,那他在乾清宫里必定有内应吧?”
这么多人来来回回伺候皇帝睡觉,睡哪张床还能不知道?所以这么设计有什么意义呢?
玄烨:“……”他没考虑过这种问题,一直就这么凑合用着。
后来,玄烨很快就重建了乾清宫,将正中三间改成了南北通透的大殿,将宝座后移。
原本压抑的一间间小屋子也彻底打通,新建成了开阔的卧室和书房,里面的摆设和家具都是按照沈菡的喜好来的,温馨雅致。
不过两人还是更喜欢承乾宫和昭仁殿,这里大多只是玄烨熬夜太累时用来休息的居所。
暖阁内温暖如春,温度至少要比外面的大殿高三四度。
玄烨正半靠在榻上看书,听到熟悉的脚步声不由望向楼梯口,见果然是沈菡,奇怪道:“这么快?朕才刚吩咐了顾问行。”
暖阁内一览无余,虽然早知里面应当没有别人,但当真的看到玄烨如此坦荡,孤身一人时,沈菡还是隐隐松了一口气。
“嗯。”
沈菡避开了他的眼神,自顾自走到衣架旁边摘下常服冠,解下大氅,轻声道:“就是过来看看……正好碰上了。”
过来看看?看什么?
玄烨眼睛一转,很快就明白过来:“哦……原来你已经知道了?”消息传得倒是挺快,看来背后果然有人在推波助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