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菡当时听了不免一笑——看来玄烨是把之前她说的内务府贪腐一事记在心上了。
虽然一国之君计较几副护膝的做法瞧着是有点儿抠门儿,但能省钱就成啊。
北边还放着个噶尔丹, 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打起来,能省一笔是一笔,积少才能成多嘛。
雅丽奇在一旁摆弄冰刀, 说是冰刀,其实就是在木板底下镶上钢条或者钢片, 然后绑在鞋下,就成了一双冰鞋,有单刀也有双刀,只是看起来都很简陋。
雅丽奇试着往自己靴子上绑,但很难绑紧:“穿这个真的能在冰上站住吗?”
这个沈菡也不太确定,但听玄烨说这次表演的一千五百名冰嬉演员都是从驻京八旗将士和内务府上三旗官兵中选出的冰上骄子,个个技艺高超。他们当选之后还要进行队形、花样和技艺的训练,应该没问题吧?
雅利奇觉得这东西看起来还挺有意思的:“等哪天有空,我也想跟着师傅学一学这个。”
沈菡却觉得古代这个冰刀过于简陋,危险性太大,万一摔得骨折或是伤得狠了,这里可没有现代那么多治疗手段。
不然这冰刀也不会只在军队里使用。
“好吧,”雅利奇见额娘坚决反对,只好无奈作罢:“那我还是穿着自己的靴子滑吧……”
西苑离着畅春园并不远,母女两个聊着天,队伍很快就到了瀛台。
上次来这里还是亲耕礼,一晃大半年过去,山清水秀的西苑已经变成了一片冰天雪地。
到了瀛台的冰场,沈菡掀开车帘向外望去,宽阔无垠的湖面已经被厚厚的冰层彻底覆盖,冬日的暖阳下望过去,晶莹剔透的冰面干净透彻,如梦似幻。
玄烨下了御马,朝着凤辇走过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亲手将沈菡扶下凤辇,之后携着沈菡登上了专为帝后准备的观赏高台。
高台的正中摆着一张巨大的船形冰床,制作得极为讲究,坚固且华丽。
冰床之上罩着黄缎盖,如同车棚,床中铺着貂皮宝座,宝座下还设有火盆,虽是数九寒天,冰床上却温暖如春。
沈菡坐在冰床之中向下方的座位望去,只有他们两人有这种待遇,其他人坐的都是普通座椅。
玄烨伸手给她裹了裹斗篷:“虽然坐在这里面寒气少,但外头有冷风,还是得裹紧点儿,免得一冷一热,更容易伤寒。”
沈菡伸手一指右下方坐着的几位公主、福晋和其他妃嫔,靠近玄烨小声道:“是不是该让人给女眷送几个火盆,别冻着闺女。”
“送了,放心吧,她们脚底下都有,冻不着。”玄烨也把身子往这边儿靠过来小声说话:“等会儿朕要下去参加仪式,时间会很久,你要是自己在这儿坐着无聊,可以叫女眷过来陪你说说话。”
“嗯,我知道。”
沈菡端详他身上的端罩,看着是挺暖和,但下去坐久了也会冷吧:“要不给你拿个小手炉你偷偷揣兜里?”反正旁人就算看见了也不敢说。
“那像什么话……”哪有皇帝阅冰带手炉的?
“这有什么……”
帝后二人本就是这场中最受瞩目之人,这样旁若无人地坐在上面说话,虽然并无太亲密的举动,可是两人举手投足和神态中不自觉流露出来的那股子亲近和默契,却是骗不了人的。
而这些,也全都一丝不落地落在了周围所有人的眼睛里。
太子和皇子们就坐在帝后的左下首,他们虽然没有回头看,却能听到帝后二人的交谈,感受到旁边群臣望过来的隐晦视线。
胤礽放在膝上的双手不自觉握拳,胤禛垂首不语,胤祥则转头和右侧的胤祐小声说话,其他皇子也只做不闻,望天的望天,看地的看地。
唯有大阿哥胤褆打量了一眼单独坐在半阶宝座上的太子,嘴角轻轻挑了挑。
不多会儿,一切准备就绪,兵部尚书过来请旨:“皇上、娘娘,万事俱备,臣等恭请万岁上辇。”
玄烨从冰床的宝座上起身,下了高台,换乘皇帝专用的大型轿辇,再由人力缓缓牵引到湖面正中。
随后,八旗都统一声令下,场中突然爆竹齐鸣!
数千名身着八旗服饰,腰挂弓箭,身背八旗旗帜的冰戏‘运动员’在晶莹的冰场上从四面八方滑翔而出。
他们以迅疾的速度来到御辇面前,整齐地列队跪倒,继而一起山呼万岁,其声震天!
沈菡居高临下地坐在高台之上,看着数排矫健、彪悍、勇猛的将士,同时跪倒匍匐在一个人的脚下,那种直面‘权力’现场所带来的震撼之感,难以言喻。
她觉得自己的心湖仿佛被此情此景激起了一道道涟漪——那是‘权力’对人类本能的召唤。
震撼人心的开幕之后,八旗士兵们转身回到距离皇上二三里之外的地方列队待命,一声炮响之后,精锐们争先恐后地朝着‘皇上’划去,只要不伤及性命,这个过程中将士们可以使用任何手段,搏命,厮杀。
——皇上说了,这次最先到达皇上冰床的勇士,会得到御赐的官职和爵位。
爵位啊!!!
哪怕只是一个骑都尉,也是普通士兵穷极一生甚至几代都奋斗不来的!
皇子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默默地看着眼前渐渐混乱的场面——男人们扭打在一起,一对一,二对一,甚至多对一,多对多……场上没有规则,也没有手段,有的只是动物的本能。
胤禛静静地看着,他发现每一个跑在最前面的人,只要被一个人拽住衣角,都会立刻被后来人群起而攻之,继而倒在围攻之下,再也爬不起来……
随着时间流逝,场上的争斗渐渐白热化。
以御辇为中心,方圆一百米之内,一片风平浪静,皇上静静的坐在车中,巍然不动。
而百米之外的‘战场’却已是一片乱局,血腥、狼狈,数人倒地不起,数人奄奄一息,也有人自知不敌,选择了放弃,仰躺在冰面上大喘着气休息。
但也有人终于拖着疲惫的身体杀出重围,进入了最后风平浪静的小圈中……
玄烨望向不远处冷静对峙的几个士兵,轻轻笑了笑,但他依然没有起身,只是随意地倚靠在车壁上,等着最后能到达他面前的那个人。
胤褆远远的看到汗阿玛悠闲的姿态,又忍不住悄悄瞟了太子一眼,见太子放在膝上的双手紧紧攥着,手上青筋毕现,他立刻低下头,自己的拳头也不自觉攥了起来。
——汗阿玛的示威是如此不留情面,直戳太子的心肝脾肺,可见他如今对太子到底有多么不满。
而这,正是他的机会。
嫡子又如何,满人谁认这个?
只要太子易位,以后是否嫡出对大清来说就再也无关紧要。
老四虽是皇后所生,可他相信汗阿玛不会以宠而立。况且老四畏惧太子的威势,瑟缩不前,已经失了先机。汗阿玛是绝不会选一个胆小怯懦的皇子做继承人的!
他却不一样,只要汗阿玛需要,他不怕与太子相争!汗阿玛能将赐宴这等大事交给他,一定是看中了他的这份忠心。
胤褆望着场中战胜众人,一步一瘸走向御驾的身影……
以后,汗阿玛但有吩咐,他定要身先士卒,示忠于皇上。
总有一天,他会叫汗阿玛明白,他这个长子,才是最忠于皇父,最值得他倚仗的,太子。
整个阅冰大典完全出乎沈菡的预料,并不像是在竞技表演,反而像是一场军事演习。
虽然其中也有许多颇具观赏性的项目,行飞叉、耍刀、弄幡、缘竿、使棒、冰上倒立、叠罗汉等等,但沈菡左看右看,都觉得这不太像玄烨的趣味——他并不是那种为了看个表演,把场面搞得这么大的人。
而且除了速度滑冰、技艺滑冰、冰球比赛,还安排了射箭和射击比赛,最后竟把火器营和连珠火铳都搬出来了……
玄烨好像是看出了沈菡的疑惑,他想了想,随口解释道:“噶尔丹气势汹汹,蒙古那边天高皇帝远的,朕又不能时时盯着,总要想办法震慑一二,也免得他们立场动摇。”
所以他这次特地把科尔沁的几位亲王叫来了,面授机宜的同时,也是想提醒一下这些人——大清兵力雄厚,并不畏惧噶尔丹的威胁,可别不小心站错了队。
至于其他三三两两的小雕……射没射中的,单看这些人自己怎么想吧。
沈菡见玄烨没有明说的意思,想来应该是涉及到前朝的一些机密,或是……一些不好细究的问题,便也没有再追问。
不过他不说,沈菡也能明白——炫耀武力这种手段,无非是为了震慑和示威。而对于坐拥天下的皇帝来说,这个要震慑的对象,可以是在场的任何人,也可以是不在场的所有人。
而武斗,永远比文斗要有效地多。
沈菡能明显感觉到,阅冰大典之后,玄烨之前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下来,心情也仿佛好了许多。
大约……朝堂最近安静了不少吧。
沈菡发现这一点后真是长出一口气——虽然不知道这安生日子能持续多久,但好歹是终于能歇歇,过点儿清净的日子了!
第242章 怪物
这个新年过得波澜不惊, 没有了紫禁城的繁琐规矩,不管是国宴还是家宴,气氛都少了一丝压抑和严肃, 添了一丝喜庆和温馨。
太后和宗室福晋们说说笑笑,听着京戏吃喝聊天,瞧着比在宫里参宴可自在多了。
沈菡作为“虽色未衰但确实年有点儿老”的皇后,收到的热情恭维仍然很多。
——直到今天, 沈菡都是皇后了,仍然有人不死心地在向她表忠心, 献女儿。
好像大家都默认了,皇后今年不失宠, 明年不失宠, 但总有一天会出现失宠的征兆。到时候, 她一定会想要找帮手。所以她们锲而不舍地年年来试探。
而沈菡对此的态度也从贵妃时候的假笑, 直接变成了现在的冷脸没表情——这种不识相的人, 没直接让人扔出去,已经是她好涵养了!
太后发现了皇后的脸色,给苏麻喇姑使了个眼色, 苏麻喇姑很上道地过来和沈菡说话:“哎哟, 娘娘, 您怎么还在这儿站着呢?万岁之前特意嘱咐了,不叫您久站, 说是穿着花盆底累脚,让您多休息。要是叫万岁知道您累着了,肯定得上火。”说完轻轻撇了旁边众人一眼。
几位官夫人面色都不太好, 讪讪地行礼告退。
沈菡也懒得和她们计较,在苏麻喇姑地搀扶下回到座位。
太后安慰道:“那些个闲言碎语, 没必要放在心上。”
皇后年轻不年轻的,皇帝都不在意,她们倒是天天挂在心上。
沈菡摇摇头,她现在哪儿还有空在意这些人,多少大事不够在意的:“儿臣没事,只是些许疲累罢了。”
“这倒是,都这个时辰了,早点儿散了,也好回去歇歇。”
熬过这全是外人的宫宴,回到清溪书屋,终于只剩他们一家人了。
沈菡和玄烨带着雅丽奇和小十一一起在窗户边的木炕上跨年——至于胤禛和胤祥,没来,也没法来。
小十一正是活泼好动的年纪,在木炕上是一刻也闲不下来。
先是扒拉过玩具箱,把里面的东西一件一件拿出来,挨个儿分一分。额娘一个、阿玛一个、姐姐一个,再给额娘一个……
玄烨笑道:“三岁看老,这孩子的性子倒是不错,谁也不得罪。”
十一的脾气确实很有意思,你说他憨吧,他有时候还显得挺有情商。
如果亲了额娘,那一定要再回头亲一下阿玛,和这个握一下手,就要主动伸手再跟周围的人都握一遍,总之就是谁也不亏待,谁也不得罪。
沈菡在一旁把扔的满床都是的玩具再一件一件收回去:“小孩子嘛,挺多这样的。”
孩子眼里干净,世界都是真善美,所以看人自然‘人人平等’。
两岁的孩子精力旺盛的像个永动机,一会在炕上使劲儿蹦,一会儿呆不住又要下地四处乱走。
夫妻两个加上雅利奇轮流陪着折腾,终于把孩子给熬困了。
小十一揉搓着眼睛往沈菡的怀里拱:“觉觉。”说着还用小手拍着自己的胸口,那意思——拍拍,睡觉觉。
奶娘一直在一旁侯着,见状就想上前把阿哥接过来抱走,但小十一早就能区分‘奶娘’和‘娘’了,见奶娘要伸手把他从额娘怀里抱走,眼眶瞬间就红了。
他转身埋头在沈菡的脖颈处,死死箍住额娘的脖子,嘴里开始哼唧:“不走,要额娘”。
“好好好,不走不走,额娘在呢在呢……”沈菡轻轻排哄着小十一的后背,示意紫裳和奶娘:“你们都下去吧,这里有我和皇上就行了。”
玄烨见她一个劲儿抱着怪累的,想把小十一接过来:“朕抱着吧。”
沈菡摇头:“算了,夜里他谁也不跟。”
一个孩子一个脾气,沈菡白天忙,没空看孩子的时候,小十一跟着奶娘都好好的。但一到晚上,只认娘,坐在沈菡的怀里谁伸手也不去。
非得等到沈菡亲自把他哄睡了,奶娘才能偷偷抱走。
沈菡低头亲了亲儿子的小嫩脸,无奈道:“小磨人精。”
小十一使劲儿揉搓着眼睛一个劲儿打呵欠,最后终于在额娘温柔的歌声中睡熟了。雅利奇也有些犯困,见父母还要守夜,很懂事地主动抱起弟弟告退:“额娘,我把他抱给奶娘就行了。”
“好,睡前记得用热水泡泡脚,晚上别踢被子。”
“知道了。”
没了孩子们在一旁打岔,屋子里一下子就显得安静了不少。
正当两人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的时候,子夜的钟声突然适时响起,不多会儿,顾问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万岁、娘娘,饺子到了。”
——清宫和汉民的守岁习俗很像,子时一到,就要立马将饺子下锅,取‘岁更交子’之意,而且清宫里皇帝除夕吃饺子还有‘不忘祖宗、不忘发祥地’的意思。
沈菡疑惑:“这又是怎么个说法儿?”
她瞧着顾问行带着人往屋里抬木胎描金漆的大吉宝案,后面呼啦啦跟着一群人,手里都捧着家伙什。以前玄烨除夕吃饺子都是自己在昭仁殿的东小屋吃,沈菡从没见过,竟不知道吃个饺子也有那么多讲究。
玄烨解释道:“以前咱们在关外的时候,也没什么新鲜东西吃,草原上又冷,那时候的旗人过年,各家都会预备下许多饺子,放在帐篷外冻上存起来。然后从除夕吃到十五,连着吃十几天。吃了这隔年饭,以示往后年年有余粮。”
沈菡:“哦,那这意思和汉人好像差不许多。”
两人这边聊着,其余人已经将桌案布置好了。
大吉宝案四周绘有葫芦万代花纹,正中写着‘一人有庆’、‘万国咸宁’、‘甲子重新’、‘吉祥如意’等吉祥话儿。1
两人的位子面前摆着象牙镶金三件套——金筷、金叉、金勺,还有擦手布和渣斗(痰盂)。
每人眼前还摆着两只青花斗彩大碗,一只里盛着六只素馅儿饺子,另一只里放着一枚康熙通宝。连饺子的佐料盘都摆得很有讲究,四个小格子里的酱小菜、南小菜、姜汁、醋,分别压在四句吉祥话的正中。1
沈菡见吃个饺子场面搞得这么郑重,坐下的时候竟然有些犹豫:“我也能一起吃?”
这是给皇帝吃的吧?皇后能跟着上桌吗?
这话说的,玄烨忍不住笑起来:“你都是皇后了,吃个饺子还有什么不好上桌的?”
饺子味道意外地很普通,沈菡尝了尝,是用长寿菜、金针菜、木耳、蘑菇、笋丝、面筋、豆腐干和鸡蛋做的,用料多,但滋味寡淡。1
玄烨解释说是因为当年努尔哈赤夺取统治权之后觉得自己杀戮过多,为了表示对无辜者的忏悔,所以才定下了皇帝除夕吃素馅儿饺子的传统。
沈菡:“……”嗯,不予置评。
默默吃完饺子,守岁也结束了,两人换上寝衣躺进床帐里,既没有像从前那样睡前亲昵,也没有互道晚安。
两人躺在各自的被窝儿里,虽然闭着眼睛,但他们都知道对方也并没有睡着。
明明两床被子中间不过隔着半臂的距离,此时却仿佛隔着天堑那样远……
这样怪异又陌生的气氛最近出现的次数实在有点儿多,沈菡心里突然略微一酸,有点儿忍不住了……
她轻轻翻了个身扭头转向床里,整个人夹住被子默默蜷缩起来。
屋里死一样地沉寂。
玄烨静静躺了一会,心里来回想了无数种措辞,最后却还是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说法,来向她解释最近发生的事。
——或者说,他从心底也回避提起,不愿提起这些乌遭事儿,这些从来都只应该压抑在‘皇帝’内心深处,不能向任何人明说的事情。
玄烨犹豫着从菡菡的身后靠过去,声音低沉温柔地试探道:“朕……最近要处理的事情有点儿多。”
“嗯。”沈菡没回头,只是轻轻应了声,声音既低且小,透着一股子冷淡。
玄烨:“……”
他只好又往前挪了一点儿,几乎是整个人紧紧贴在了沈菡的后背上,然后他试探着把一只手放到了她的腰上,再次解释道:“朝政上……遇到了一点儿难处,朕之前……太忙了,所以对旁的事情可能顾虑的不太周全。”
沈菡紧紧夹着锦被,头埋在被子里,发出的声音又闷又沉:“嗯,我没事,你忙就是了,我能理解。”
说完就又沉默了。
玄烨看菡菡背对着他,整个人的姿态是从未有过的回避和疏离,甚至带着一点儿防备——仿佛现在躺在他的身边是一件让她多么不安的事情,心脏突然就微微抽疼了一下。
皇帝不是人,也不能是人。
想要做人的皇帝,轻则丢了皇位和性命,重则丢了江山和百姓。
所以皇帝是个怪物,如果想要坐稳江山,皇帝也只能成为一个怪物。
早在很久很久之前,玄烨就明白且接受了这一点——终其一生,他都只能做一个这样的怪物。
他从未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相反,他挚爱权力,挚爱皇位,挚爱江山和百姓,这个怪物他做的得心应手。
——只要能将大清的江山坐稳并传承下去,他不畏惧变成任何怪物。
玄烨从身后紧紧搂住沈菡,把头埋进了她的后脖颈中。
这样示弱一般的姿态让沈菡这些日子强行坚硬起来的心突然就有了一点儿溃败,连眼眶也开始微微发热。
玄烨埋在菡菡的皮肤上,嗅着这股已经快要浸入他骨子里的熟悉气息,突然喃喃道:“都是朕不好,朕不该把你牵扯进来。”
他明明知道她的心肠柔软到不可思议,胆子小到不适合活在宫廷之中。
她怕死、怕疼、怕受伤害、怕勾心斗角、怕权力之争、怕父子反目……
她的愿望从来都只是和他、和孩子,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最好能永远风平浪静,无事发生。
可是他现在却为了自己的安稳,想要将她扯进局里。
——他不甘心于自己一个人做怪物,竟生了邪念,想把莲坛上干净的她一同拉下沼泽,来和他一起做怪物。
是他错了。
“这些日子……是朕让你伤心了。”玄烨的声音既轻且小,仿佛这话说出来会吓到沈菡一般。
——玄烨突然意识到,唯有这个人,他希望自己在她的心里,永远只是一个‘人’,而不是一头汇聚了野心、权术和谋算的怪兽。
他应该把她和这滩污水远远地隔开,而不该拉她一起掉下泥沼。
只有她永远是一个干干净净的‘人’,他才能将自己仅剩的一点人性保存在她的身边,而不至于让“爱新觉罗玄烨”被完全吞噬……
第243章 风波
沈菡感受着身后熟悉的温度和气息, 周身如同刺猬一般地尖锐和防备开始渐渐消解,但却并没有完全消失。
——她是皇后,皇后应该贤良淑德, 应该体察上意,说话做事应该有分寸。
皇上向她道歉,又这样包容她,身为皇后, 她应该立刻大度的表示她并没有伤心,她能理解他的每一个做法, 且对他毫无怨言。
——可是,她不想这么干。
沈菡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床里面锦被上的纹路, 憋了半天, 最后只吐出了一个字:“嗯。”她还是很伤心, 当然伤心。
哪怕沈菡很清醒, 也能理解玄烨身为皇帝的立场、困境、想法和做法, 她自己选择自保后也并没有因此受到什么实际伤害,可是伤心就是伤心。
伤心并不会因为懂事明理而消失,也不会因为坚强清醒而减弱。
这段日子, 看着玄烨每天若无其事地躺在自己身边, 体会着两个人的同床异梦, 沈菡其实没有一刻不在伤心。
沈菡每天夜里想起两人一次次在外面虚假的“秀恩爱”,想起事情过后他们默契的避而不谈……
次数多了, 这甚至开始动摇她的“信任”,让沈菡不自觉开始怀疑——眼前之人对她,是不是也是虚假的……
这样的想法甫一生出就再也无法磨灭, 她的脑子开始不可控制地翻转着各种纠结的情绪,为两人勾画许多虐身虐心的悲剧式结局。
那里面包含着一拍两散、劳燕分飞、反目成仇, 甚至不死不休,每一种结局都叫沈菡惶恐不安,辗转难眠。
——可是她却不能和任何人说,也不能在面上露出分毫。
沈菡的眼泪不受控制地落下来,很快就湿透了眼前的被子。
玄烨感受到了她的颤抖,默默地伸手轻轻擦拭着她的面颊:“以后再不会了……朕跟你保证。”
沈菡双手勒紧被子把脸埋进去,还是没有回头:“嗯。”
希望吧。
反正主动权从来都不在她的手上。
这世上除了自己,她也不应该完全相信任何人。
——何况是“皇帝”。
又一年冬去春来,小十一两岁多了,沈菡决定给孩子断奶。
塞和里氏来园子里看女儿,陪着榻上白白胖胖的大外孙玩了好一会儿,直到孩子被奶娘抱走才敢问沈菡:“真要给他断了?”
哎,断奶,大人孩子都要遭老罪了。
沈菡摇摇头,指了指略显单薄的发髻:“早就该断了,我现在的身子不比年轻时候了,这段时间头发掉得太厉害,太医院和膳房怎么调理都不见好转,夜里又开始抽筋,皇上说什么都不叫我再喂了。”
以前哺乳虽然也掉头发,但有太医和妈妈们给调理滋补着,还不至于掉得这么凶残。
但生小十一确实不比年轻时候生那三个,这次生产给沈菡造成的伤害是从前的数倍。
现在每天沈菡都不太敢梳头了,每次梳头篦子上留下的头发编条手链都不成问题。再这么下去她很担心自己变成灭绝师太。
小十一的身体看着比前面三个孩子都壮实,现在牛痘的接种又已经成熟,沈菡觉得也不差这半年,断就断了吧。
塞和里氏伸手捏了捏沈菡的两把头,确实比一般女子松软许多,更心疼女儿了:“哎,要是和之前那三个孩子似的,奶娘的奶也一样吃,你也不用这般遭罪。现在十一都这么大了,断奶恐怕有的麻烦。”
那当然,还不是一般的麻烦。当年沈菡为了留下胤禛在自己身边,搞出来个“额娘亲喂”的噱头,没成想最后竟成了她身上的枷锁,不得不亲喂——要不然当年她哄玄烨的那些话不就成笑话了吗?
而且这次生完她的奶量特别大,不喂自己憋着奶难受。再加上小十一自从认娘后就添了毛病——非亲娘的奶不吃。
沈菡没办法,最后只能自己做喂奶的主力军。
但如此一来,没有奶娘做缓冲,就导致小十一断奶特别困难。
小十一扯着额娘胸口的衣襟哭得声泪俱下:“我要吃……呜呜呜……额娘,我要吃neinei,我再吃一口,呜呜……”
沈菡一开始还能强忍着心疼从身上往下扒拉他:“没有了哦,没有了,你长大了,以后都不能再吃neinei了……”
小十一现在还没有逻辑,也不懂得反驳,只知道一个劲儿往沈菡身上爬:“我吃一口,额娘……呜呜呜……”
孩子哭成这样,满眼都是哀求,眼睛里只有‘妈妈’,哪个当娘的受得了这个?
沈菡的眼泪‘唰’的就下来了,心里开始剧烈动摇,要不,就再吃些日子……
旁边专门回来盯着的玄烨:“……”
刚才是谁说的来着?‘决心已下,绝不动摇’?
他看沈菡已经受不住儿子的攻势想投降了,连忙把奶娘叫进来:“把阿哥抱出去。”
小十一被奶娘强行从额娘身上撕下来,哭得气噎声阻:“额娘!额娘!我要额娘!呜呜呜……”
沈菡也哭得满脸鼻涕眼泪,心里难受得不行,直到孩子声音都听不见了,她还拿着帕子哭得止不住。
玄烨轻轻拍着沈菡的后背安慰她:“没事,没事啊,都有这么一遭,熬过去就好了。”
每个孩子断奶,母子两个都得遭一遍这个罪,也没什么别的办法,真的就只能自己熬过去。
而且孩子熬的只是心理上的煎熬,母亲却要遭遇生理上的百倍痛苦。
停止哺乳二十四小时后,沈菡顶着两块硬硬的大石头躺在床上一动也不敢动,因为稍微翻动身子都能感到胸口一阵剧烈的疼痛,皮肤被挤在里面的奶水拉扯得仿佛要撕裂一般。
整个ru房已经胀成了皮球一般大小,上面青筋密布,沈菡自己都不敢低头看,因为之前不小心从镜子里看到过一次——很恐怖。
紫裳端来煮得浓浓的麦芽水:“主子。”
沈菡微微抬起头,艰难地喝了一些,还不敢喝太多,因为水喝多了会导致奶越来越多。
而紫禁城,全天下人才最多的地方,却只有会催奶的妈妈里,没有会回奶的妈妈里……
于是沈菡只能靠自己,一天天这样熬着,熬到奶水自己憋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