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许是上天眷顾, 这辈子从未有过好运的方云蕊竟心想事成了一回,第二日,阳光正好, 她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正坐在妆镜前懒懒让海林为她梳头, 就听荣寿堂那边叫她过去, 说是赵怀峥回来了。
方云蕊听了这话一怔,在镜子中与海林对视了一眼,心头浮上欣喜来。
“他们说,赵大哥回来了, 是吗?”方云蕊不确信地又问了海林一遍。
海林满眼含笑地点头, 道:“是是是, 赵团练回来了。”
与赵家的婚事,方云蕊一度以为怕是没影了, 因为赵怀峥已经去了一个月了, 期间什么音信也无,她总会忍不住以为,赵怀峥不想娶她了, 或者是有了更好的选择......
方云蕊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她想, 自己这次能把婚事定下吗?她能在这乱世纷扰中, 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家吗?
寄人篱下的日子,她再也不想过了。
“将上个月新制的那件月色广袖裙拿来吧。”方云蕊斟酌着道,然后她从首饰盒子里取出一只蝴蝶兰的发钗对着镜子比了比,又道, “今日戴这个好了。”
赵怀峥回来了,她当真欣喜, 她再也不用被困在这里,终于能换一番天地了。
此时此刻,方云蕊终于体会到,一段婚姻之事中,情爱才是最最无关紧要的东西,只要那个人能让她安稳、让她放心,其余的什么都是次要的。
荣寿堂中,三人对坐,荣国公已不知是第几次叹气,每回叹气,都要忍不住看一眼自己那冷若冰霜的长孙。
太巧合了,赵怀峥回来的时候,也太巧合了些,他这刚从楚岚嘴里套出求娶方云蕊的意思,昨夜刚刚套出来的,没想到今天一早赵怀峥就回来了。
若他没回来,再过些日子,国公府大可视作他主动毁约,定亲的口头承诺就这么算了。可他人已经回来了,过去做下的承诺,便不能再视而不见。
饶是赵怀峥不知道这国公府发生了什么,此刻也觉得气氛有些微妙,忍不住问道:“可是方姑娘出了什么事吗?”
铱驊 荣国公看了赵怀峥一眼,只能强撑起笑容,道:“无事,只是她昨日受了惊吓,不知道今日好些了没有。”
赵怀峥神色有些内疚,道:“抱歉,因为我的事,耽搁了这么久。”
听他主动提及,荣国公不免要追问一句:“不知团练在华州可是遇到什么要紧事?今日上门,目的又是为何呢?”
赵怀峥出身江家,江家与国公府结亲,没什么好隐瞒的。
“华州谣言四起,天子脚下,闹得人心惶惶。”赵怀峥诚恳道,“摸排谣言源头费了些时间,今日我来,就是想定下之前说好的婚事。”
随着这一声话落,楚岚终于抬眼,看向这个一路风尘仆仆而来的男人。
他显然是连夜赶路回京,虽然能看得出他来国公府前已刻意收拾过自己了,然而面上的疲惫与鞋底沾的泥还是能瞧出一丝不修边幅。
一个粗鲁的武人罢了,她怎么可能会喜欢这样的?楚岚暗暗想着,不免开始垂眸打量起自己,玉冠端正,衣不染尘,来前他还特地焚了香的,不可能比不过。
一会儿闹起来,他大可直接问方云蕊,问她愿意跟谁,她没道理不选自己。
目光逡巡之间,楚岚已信心满满,他正襟危坐,只等着方云蕊到来。
堂外起了阵微风,撩动了屋内淡茶色的纱帘,随着纱帘落下,自外走入一窈窕少女,身姿轻盈曼妙,双眸含水,俏丽惊艳。
她像一只漂亮的蝴蝶飞入门中,眼角眉梢噙着浅而生动的笑意,慢步走来,一双乌俏的眸子落在屋中赵怀峥的身上,笑容便显得灿然。
赵怀峥愣住了,印象中的她分明还是乖巧又怯怯的模样,他何曾见过这样神采飞扬的方云蕊。
莫说赵怀峥,就连楚岚,这一幕光景在很多年之后也依然映在他的脑海里,光是放在心里想一想就要发热发烫起来,无数次庆幸还好当初他未曾退缩。
方云蕊望着赵怀峥莞尔一笑,转而就将视线转向荣国公,她垂下眼来,唤了声:“国公爷,我来了。”
荣国公看着对面自家长孙出神怔然的模样,心中又是暗暗一叹,道:“快坐下吧,叫你来不是为别的,乃是为商谈与赵家的婚事。”
荣国公问得婉转,“这门婚事,你心中可还属意吗?可还心甘情愿吗?只管说出你自己真实的想法来。”
听出荣国公这话中好似变卦的味道,赵怀峥急着想要同她解释自己这些日子究竟是去了何处,可还什么都没来得及说,就见方云蕊点了点头。
“国公爷,我自然是愿意的。”方云蕊适时露出赧然之色来,“赵大哥让我等他,我一直在等。”
好听的话不见得就是真的,但真真假假本就没有那么要紧,方云蕊一心想要安定下来,她看中了赵怀峥会是个不错的人选。
果然,她余光看见赵怀峥神情为此所动,心中原本还残存的一丝不踏实此刻也踏实下来。
赵怀峥果真是来提定亲之事的,他不曾反悔过,这段时间,想必他是在华州遇到了什么事。
“你、你愿意?”国公府嘶了一声,额头上难得有些冒汗,他不着痕迹看了楚岚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再不知要说一句什么了。
两个人都愿意,这门亲事就没有罢免的必要了,他还能说什么呢?
“你愿意?”楚岚却又抬眼问了方云蕊一声。
方云蕊有些莫名,她不刚刚才说了她愿意吗?怎么国公爷和楚岚都是一副她说错了话的表情。
“你当真愿意?”楚岚追问,“你要考虑好你自己的心意,不要碍于任何人的面子,这是你的婚姻大事。”
她怎么可能愿意,不可能的。楚岚双目沉沉,赵怀峥没有一处配得上她。
赵怀峥看向楚岚,终于又想起她的这个表哥,对她的态度总是模糊又不正常。这些日子他在华州,心心念念想的都是她的模样,都快要把她还有个表哥这件事忘记了。
赵怀峥看着楚岚,脸色也微僵,神情更为紧张地转向方云蕊,迫切想知道她的答案。
“我当然愿意呀。”方云蕊道,“我知道这是我的婚姻大事,与赵大哥的婚事,我早早就深思熟虑过了,我很情愿,今日赵大哥来,不是与我定下婚约的吗?”
不知怎的,方云蕊似乎觉得她说完了这句之后,楚岚的脸色苍白了一瞬。
还是因为光线的缘故,她没有看清,只见楚岚一言不发直勾勾注视着她,心头的莫名更甚,只能转而看向荣国公去确认。
荣国公轻咳了一声,他再没话可说,难道要他此刻去问云蕊丫头一句,倘若不嫁赵怀峥,嫁给楚岚可不可以吗?
他问不出这样的话来。
“好,好。”荣国公点了点头,面上不见有多高兴。不过他严肃惯了,也不让人觉得有什么不对劲。
“太好了。”赵怀峥起身,终是松了口气,他瞥了眼方云蕊那个失魂落魄的表哥,只觉得古怪,更想要早些和她确定下来,问道,“婚事定在什么时候?”
方云蕊想了想,道:“今年不行。”
今年荣国公与红事犯冲呢,而且下半年已经没有什么好日子了,不成亲也罢。
“明年吧。”她拿定了主意,“选一个明年最早的良辰吉日,我也好趁这段空余出来的时间,学学如何做人家的正头夫人。”
看着她认真思索的模样,赵怀峥只觉得心口温暖,哪里有不应她的,道:“好,那就依你,那婚约今日能定下吗?我......我把信物和定婚书都带来了。”
赵怀峥说这些话的样子有些笨拙,轻易能叫人瞧出他的紧张来,方云蕊笑了笑,她已经很久没有这种一眼便能看透一个男人心思的感觉了,想必日后嫁给他,日子过得不会太累。
“好呀。”方云蕊点点头,回头看了眼荣国公,问道,“国公爷,我能今日便与赵大哥定下婚约吗?”
“能定下自然是好。”荣国公说完,又叹了声气,赵家除了门第低,赵怀峥是个武人之外,这门亲事无可指摘,对云蕊丫头来说,是一件好事,他没有理由阻拦。
至于他的孙儿,实在是有缘无分了。
总不能越过这些礼制章程去,强夺了人家的好事。
今日真是奇怪,国公爷奇怪,楚岚也奇怪,既然说定下了,那怎么不让人去拿笔墨和金纸过来呢?就这么直愣愣站着。
方云蕊左顾右盼,决定自己来,她走到门口对海林道:“你去要些拟定婚书所需之物吧,再把我收在箱子里的那个玉牌拿来。”
海林一听便知此事成了,笑着应了一声,飞快离去。
第93章
在海林去取东西的这段时间里, 荣寿堂的气氛始终不大对劲,除了方云蕊和赵怀峥脸上都有笑意之外,荣国公照旧严肃, 楚岚周身的气压更是冷若冰霜。
方云蕊看惯了别人眼色,自然觉出这里头的怪异来, 可她想不明白是为什么。难不成这亲事, 国公府不同意?好像没有道理,这是大夫人给她相看的呀,荣国公之前很喜欢赵怀峥的,没道理现在又变卦了。
再说, 他们要是有什么不同意的理由, 怎么不说出来呢?万一这里面有什么蹊跷, 总没有看着她往火坑里跳的道理。
况且,赵怀峥此人, 方云蕊还是信的。
罢了, 也许根本不是为着她的婚事,她记得昨日太子说楚岚为了救她出来,交换了什么条件, 难道就是那个条件让这二人不得展颜吗?
那是个什么条件?很严重吗?
她此番是不是又欠下了楚岚许多?
方云蕊垂下眼帘静静想着,这件事她得寻个机会和楚岚问个明白, 虽然担忧, 可她总觉着楚岚不至于因为她付出什么代价,他对她从来都是顺便施舍几分好处的。
过了一炷香时间,海林把东西都带来了,将方云蕊所说的玉牌亲自交到了她的手中。
“赵大哥。”方云蕊拿着玉牌, 转过身看向赵怀峥,“这是我去女学的时候, 皇后娘娘亲赐给我的,是我身上自己仅有的最珍贵的东西,你也知道我爹娘不在了,奔赴京城的途中,也没能留下什么东西,我把它作为你我二人定下婚约的信物,还请你不要嫌弃。”
玉牌并不是什么太值钱的东西,旨在珍贵难得。
楚岚掀眸看着,看着她就这么把自己辛辛苦苦了三个月换来的东西,这样轻而易举地交到了那个男人手中。
楚岚收紧五指,只觉得心口发闷,他在她身边这么久,怎么没见她给自己送过什么东西?
这赵怀峥才跟她见了几面!?
赵怀峥哪里会嫌弃,只听说是皇后所赐,十分小心地接过拿好。
“不过,这只是暂时存在你那里,等回头来迎我时,你要原封不动将它还给我。”方云蕊又紧巴巴补充了一句,垂着眼角看赵怀峥。
定婚所需的信物,按理是要留在对方手中做纪念的,倘若婚事没成才要交还回去。
这玉牌虽是她给赵怀峥的,可她自己也很舍不得,她要拿着这块玉牌,把它放在自己身边,才觉得安心呢。
要不是别无他物,她原是舍不得把这个给出去的。
实在有些不像话,方云蕊说话的时候底气也不足,眼神有些躲闪着不敢直视赵怀峥。
赵怀峥却道:“你肯把它放在我这儿,就很好了,我会好好收着的,到时候也会好好还给你。”
方云蕊这才笑出声来。
两人相对站立的画面分外和谐,楚岚只看着她展颜一笑胸中便仿佛暗流涌动起来,渐渐激荡得再也难耐一刻了。
“行了。”楚岚突然开口,打断了这二人的对话,他目光刀子似的朝赵怀峥锥去,心中升起一股厌恶,可比厌恶更多的,是他自己心绪的烦躁。
就好比一条路,一直都是那么通畅,一眼就能望到头的,走也好不走也好,横竖总是畅通无阻,实在无需担忧挂念什么。
可突然这路上被压了一块大石头,推也推不开,凿也凿不穿,眼看着这块石头就要在这条路上生了根茎,愈发紧实了,可他只能束手无策地站着,无比烦躁郁闷。
“既然谈好了,就回去。”楚岚睨着赵怀峥,不满的视线同样落在方云蕊身上,暗想她真是令他失望,赵怀峥这样一个人,也能把她骗过去。
“还没有写定婚书呢。”方云蕊道,她真不明白,楚岚这么着急干什么,赵大哥今日来就是为了把事情谈好的,人家来都来了,不谈妥怎么行。
赵怀峥这才从怀中拿出一只翡翠镯子,交给方云蕊。
这翡翠镯子颜色老成,并不适合少女穿戴,但一看就知是上好的翡翠。
“这是我娘当年的陪嫁之物,给你。”赵怀峥道,他看着方云蕊雪白的皓腕,本想伸出手直接替她戴上,还未触及到,又觉得这里还当着人家长辈的面,实在是不妥当,便又将这副心思按捺了下去,只将镯子交给方云蕊拿着了。
“我会好好保管的。”方云蕊小心地把镯子收了起来。
“姑娘,定婚书拟好了。”海林此时出声,“只需您和准姑爷,在这儿写下名字就好。”
赵怀峥因这一句“准姑爷”有些无所适从,不大自然地笑了笑,这不是他第一次成亲了,可他上一回的婚礼,不过是在一间陋室中草草拜了个堂,只是为了让友人的妹妹有个安心落脚的地方。
成亲没几日,他就不得不离开随军去了,再见已是永别,他甚至连女人的模样都快淡忘了,这段婚事无关任何情爱,整个过程都是匆匆而逝的,都没有时间留给赵怀峥让他品味更多。
但是这一次,与他结亲的姑娘看过一眼便再难忘却,赵怀峥控制不住地想要喜欢她,靠近她,真心实意地为自己与她的这场婚事而期待着,海林的一声称呼的转变,才让他觉得自己与方云蕊真正缔结在了一起。
方云蕊恍惚了下神色,心中只觉得这个称呼很亲切,过不了很久了,她就能拥有自己的家,管身边这个男人唤作夫君。
她也开始真心实意地为自己即将要展开的新生活而期待着。
荣国公看着他们,又叹了一声。只这回不再是叹息,而是赞叹了。
他不得不承认,这个赵家小子身上有几分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同样是经历过沙场的军士,身上或多或少都会带着相似的气息。
再看赵怀峥,一看便是个心肠热的,今后夫妻哪怕出了矛盾,他也会是那个愿意低头的。再瞧瞧自己的孙儿楚岚,连声喜欢人家的话都端着架子不敢说,如何能保证今后他会顺着云蕊丫头呢?
与赵家的这门亲事,着实算是不错。
在一阵阵心潮起伏中,荣国公渐渐偏了心,为着云蕊丫头今后的幸福,他也要积极支持此事才对。
方云蕊便和赵怀峥过去,当着荣国公的面,各自写下自己的名字。
赵怀峥先落笔,他读过的书不算多,字也不见得好,不过自己的名字还是能写得端正,笔画粗硬,宛如他这个人一般。
等赵怀峥写完了,方云蕊便也提笔去写,落笔时她没来由地想起从前楚岚说过她,说她写的字没有气韵,不是她自己的字。
她当时是怎么跟楚岚说的来着?她好像是说,她这样的人,又不去科考,又不是做官,写字清晰能辨认即可了,为什么非要凝出气韵来?
这话说罢之后,她往后便总是刻意避着,不在楚岚面前写字了,不想听他又念叨一遍她的字没有气韵。
她那么说了,心中也当然是那么以为的,便从未在意过什么气韵不气韵的,也没有再着重练过字,可今日看了赵怀峥的字,她却突然心领神会了楚岚所说的气韵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常说见字如见人,赵怀峥的字不算是好字,可他写下的字却很有他自己的气韵,让人一眼便能看得出来。
可她自己的呢?此刻不用落笔,方云蕊都能想象得出自己的字有多么一板一眼,毫无韵味。
原来,当初楚岚不是在说她的字写得不好看,而是在说她这个人。
说她太过拘泥谨慎,没有自己的性子。
原来从那个时候,那么早,楚岚就在教她做人要有自己的个性了。
而今再想起却是悔之晚矣,她要读的书都读完了,今后嫁去赵家,怕是不会再有什么机会读书练字了。女子练字读书,多是为了赴宴施展才情的,或是和自己的夫君谈情共赏,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太大的用处。
她去了赵家,既不必赴那些诗会,也不必和夫君谈情共赏,从今以后能与风雅相关的事,至多是看几本闲书,闲时听听戏了。
没什么机会再练字了,不会再有人教她如何把字写得更漂亮。
在这短短的一息之间,方云蕊心中已有百转千回,她深吸了口气,开始落笔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方、云,蕊字正要落笔,刚写了一个草头,就听楚岚道:“方云蕊,你想好了。”
他的声音幽幽,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得方云蕊一愣,回过头去看他,然后对上楚岚那双冷寂的眸子。
他看着她,像是在控诉。
像是含着......浅浅的幽怨。
方云蕊用力闭了下眼睛,她觉得自己一定是看错了,楚岚今日真是古怪,太古怪了。
“我、我想好了。”她又一次回答了这个问题,然后转过身去,完成自己名字的最后几笔。
快写完了,就差一个心字了,突然,一只修长的手拂开了她身侧的赵怀峥,横刀直入挤了进来,五指死死按在她将要落笔了地方,手背上的青筋都凸了起来。
又是楚岚,他垂眸看着她,这次的问话近乎咬牙切齿:“方云蕊,你想好了!”
“楚岚!”荣国公见状怒喝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快松开!”
这简直太不像话!早干什么去了?人家都到了写婚书这步,名字都写好了,他这是在干什么?还有什么意义?
荣国公气都不大一处来,顺带看向被楚岚一把推开的赵怀峥,也是一脸隐忍的怒色。
他连忙解释:“怀峥,你别介意,他们就是兄妹......”
“我们不是兄妹!”楚岚很快驳了一句,目光却紧锁在她的面容上,她居然敢写,她居然真的敢写......
然而很快,仿佛是在反驳他的话一般,四人之中方云蕊娇糯的声音响起:“长兄,墨花了。”
蕊字下面的墨迹还没有干,被他弄出痕迹来,这份婚书被弄污了,不能再用,要重新拟一份了。
方云蕊看着楚岚修长白皙的手指上沾染到的墨迹,神色微微一冷。
他要干什么?!
赵怀峥的脸色已是不大好, 一而再再而三,楚家的这个长孙究竟想干什么,他心知肚明。
方云蕊回过身来, 抬眸看了眼赵怀峥,先是对海林道:“再去准备一份新的来。”
说罢, 又对着赵怀峥解释:“赵大哥, 之前我和与楚岚少爷已在国公爷面前拜过兄妹了,他一直不大看好这门亲事,因着他之前也给我相看过一位公子,只是我不大喜欢, 就给推了, 他就是闹脾气, 看不上我自己真正喜欢的,非觉得他给我找的人才好, 你别介意, 他不是冲你来的。”
方云蕊今日笃定了要定下这门亲事,谁也不能拦,她不管今日楚岚发什么疯, 这件事定了就是定了,再不能有任何置喙。
方云蕊给出的说辞堪称天衣无缝, 然而同为男人, 赵怀峥怎能看不出楚家长孙看着方云蕊时的眼神究竟是哥哥看妹妹的眼神,还是男人看女人的眼神?
他又不是不晓事的毛头小子,一眼便能分辨,只是容忍至今罢了。
可怜方云蕊还被此人蒙在鼓里, 当真只将他当做一位兄长!
既然她这样说了,赵怀峥此刻断不会再计较, 他收敛了眼中的怒意与敌意,重新将目光落在眼前的如花美眷身上。
因着这一波折,赵怀峥忽有些想验证一番方云蕊的心意,他是不再计较了,可却开口询问道:“刚才婚书算是签了,我能......改口叫你云蕊吗?”
楚岚眼睁睁看着她答应下来:“好。”
她点了点头,乖巧又顺从,让楚岚顷刻间想起自己也曾用这两个字称呼过她,那时候她是如何应答他的?
她说:‘长兄还是唤我方氏吧。’
长兄,楚岚生平第一次这么厌恶这两个字,他们又不是兄妹,需要这样的称呼吗?
“楚岚。”荣国公皱起眉,生怕他再做出什么过分的举动,开口道,“你去换身衣服,净了手再来。 ”
楚岚站在原地,胸中的烦躁更甚,怎可能?她一开始打算勾引的是他,她来都来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什么章程没走?她要什么他没给她?现在她却突然变了卦,要把自己许给一个根本没见过几次面的男人?
楚岚想知道自己和赵怀峥有什么分别?为何她突然变了心意?难道赵怀峥身上有什么,是他不曾有的?
“楚岚!”荣国公见他不动,提声又斥了一句。
楚岚终于动了动身形,他将自己的目光一点点从方云蕊脸上移开,按在婚书上的手骤然收紧,褶皱一张卷进他的手里。
“这张应当是用不了了。”他说了一句,攥紧了手心大步离开了。
屋里那股威压的凝重感随楚岚的离去消失,方云蕊松了一口气,心底默默重复了一句:谁也不能阻止她的亲事。
“好了。”荣国公看着海林走过来,再次从海林手中拿过新拟好的定婚书,道,“来写这新的一份。”
这次是方云蕊率先落笔,她写完了她的名字,又看着赵怀峥写完了自己的,两封婚书连同对方的定婚信物都被各自收好。
这亲事算是定下了,荣国公松了口气,却又觉得一股愁绪堵在心口,将散未散,只好对赵怀峥道:“以后可多到国公府来走动,我会吩咐下人,让他们不要拦你。”
“好。”赵怀峥应下,转而看向方云蕊,道,“国公爷,我有些话想单独对云蕊说。”
“好,好。”荣国公点着头,思虑道,“这个时候,府里的荷花开得不错,你们上那儿去散散心吧。”
再在这里待下去,他真怕楚岚过了会儿又回来了,别又再闹出什么不好看的场面来。
方云蕊便为赵怀峥引路,两个人一前一后微错半步前往了府中的莲池。
赵怀峥看着她走在前面,发间那只蝴蝶兰的发钗一闪一闪的,亮得好看,他顿时将方才那些不愉快抛诸脑后,望着自己的未婚妻笑了一声。
“赵大哥笑什么?”方云蕊听见他笑,回过头来匆匆看他一眼。
赵怀峥却答非所问,摸着自己怀中,道:“此去华州,我带了一只簪子给你,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是吗?”方云蕊停下脚步,“让我瞧瞧。”
赵怀峥便将簪子取出,那是一只红珊瑚的簪子,做得雅致精巧,一看便知是匠人用心所制。
红色的簪子放进她雪白的手心,相衬起来极美。
“你说你喜欢红珊瑚,我看见就买了下来。”
方云蕊愣了愣,她上回只是随口一提自己喜欢红珊瑚,没想到赵怀峥记在心上了,还想着带给她一只簪子。
“这东西看着贵重。”方云蕊道,按理说收下不太好,可他们现在已经定下婚约了。
“是赔礼!”赵怀峥生怕她不收,忙道,“我一去一个多月没了音信,实在是忙得顾不上,希望你不要介意,这只簪子就当是我的赔礼,你收下吧,收下我就心安了。”
为了迁就她几分,赵怀峥说话的时候一直弯着身子,方云蕊抬眼看他,两个人的距离便近在咫尺,再进一步就可以交替呼吸了,佳人独绝,赵怀峥情不自禁放轻了呼吸,而后又紧张地退了回去。
方云蕊露出一点笑意:“好,那我就收着了,多谢赵大哥。”
“你若不介意......唤我名字也可。”赵怀峥摸了摸后颈,两个人中,分明他压了方云蕊足足一头的身高,可他反倒成了不自在的那个。
方云蕊便从善如流:“怀峥。”
叫声名字罢了,若她还是一开始的她,或许也会因为这一声称呼的改变而害羞赧然,可她早就什么都经历过了,又怎么会只因为叫得亲切了些,就觉得无所适从了呢?
赵怀峥只觉得自己的名字从没这般好听过。
“有件事,我想与你商量。”赵怀峥道,“现今京中不太平,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我想......把京中的那个院子卖了,去华州买个大一点的宅子安顿下来,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方云蕊看向赵怀峥。
这种事按理说不必过问她的意思,即便结为夫妻,她也只有以夫为天,顺着赵怀峥的意思,赵怀峥想迁去华州根本没有过问她的必要。
可赵怀峥就是问了,这样认真谨慎地将她放到他的未来去规划,这样的行为在她看来比什么动听的情话都要感人。
“我听你的。”方云蕊道,“不过国公爷对我恩重如山,我不能一嫁人便一走了之,还需间或回来看看。”
赵怀峥见她答应了,松了口气:“这个你放心,到时候我陪你一起回来。”
能得赵怀峥如此相待,方云蕊心中是很感激的,若是从前,她哪里会想得到自己能有这么好的一桩婚事,分明连同婆家争斗的准备都做好了,可她现在要嫁的却是一个温柔体贴的男子。
若当初的自己知道,恐怕会对赵怀峥感激涕零。
可现在,方云蕊什么也不会说,人一旦表露出那样的一面来,就是在把自己往一个卑微的地位上放,自己看轻自己,旁人就是高看你也难,这是她与楚岚相处的时候悟出来的道理。
所以她始终与赵怀峥平和相待,不会露出半分是多亏了赵怀峥她才能有一个安稳之处的意思,只默默告诉自己,这是嫁娶,她和赵怀峥是平等的,谁也不欠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