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怀有身孕,一个被老吴毒害了孩子,钟景会发疯做出点什么,谁都不知道。
赵姨娘抖得更厉害了,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钟景咬碎了一口银牙,道:“就你这种上赶子私奔逃府的浪催儿,莫说老爷,就是我也不会放你一条生路!即便你长得花容月貌,面见老爷,哭得梨花带雨,能惹爷们儿心疼又如何?你身怀野种,为了防止府上上行下效,遮蔽这家丑,恐怕一进曹家门就要被拉去填井了!即便你是良家子又如何?这般人尽可夫的贱蹄子,即便是死了,官家也不会来问罪!”
赵姨娘见钟景一心要发落她,心已经凉了半截。她不免后悔,当初究竟是为何鬼迷心窍,竟被老吴勾得出了府。是老吴说的田园生活太过闲适安逸了,蛊惑了她犯下滔天大罪,还是她有旁的心思,这才答应老吴要同他家去呢?
前尘往事,赵姨娘已然记不得明细了。
她眉眼黯淡无光,如同死了一般,等待了断。
此时,兰芝上前一步,抚着钟景的胸口,劝慰她:“姨娘息怒,可别忘了此前玄空大师说的,要多行善事为早去的小少爷积阴德,这般才好让他早日投入轮回台,不受地狱苦难。”
钟景的孩子还没成型,谁知晓是个少爷还是小姐,她这话,分明是为了给钟景捧哏,让她套赵姨娘话的。
钟景这才醒悟,可不能意气用事,毁了好不容易寻来的线索。她感激地看了兰芝一眼,有这么个伶俐的丫鬟在旁侧保驾护航,和她一条心,她怕是最有福气的主子了。
钟景领情,缓和了一下狂风骤雨一般暴戾的脾气,道:“瞧你这鹌鹑样儿,我最是宅心仁厚的主子,你可怜兮兮地求我,我也不是一心要送你去死的。”
赵姨娘如水中浮萍,生死俱是捏在钟景手中。如今见她想要为死去的孩子祈福,话里话外有松口之意,赵姨娘喜出望外,直呼菩萨保佑。
她忙给钟景可她,道:“求求您给我指明一条生路。”
“你想要活路,是吗?”钟景微微一笑,笑容如同野蛇那淬了毒的舌信子,“你不想死,那我就给你一个机会。只要你说出厨子是奉谁的命,毒害我腹中孩儿,我就饶过你一回,怎样?”
赵姨娘眉头紧锁,道:“不……不是我不说,而是我实在不知道。”
生死攸关,赵姨娘应当不会扯谎。
难不成这线索是这般断了吗?钟景顷刻间心灰意冷。
她苦闷地道:“既如此,你对我也没用处,不如杀了了事。反正出什么事,我都敢扛着,拉你下黄泉陪我,也不会寂寞。”
赵姨娘心如死灰,怎样都想不到自己把得之不易的机会弄丢了。
她舔了舔下唇,哀求:“等,等一下!让我想想好吗?求求您,再给我一次机会。”
白梦来对于这种女子间的争斗看得厌烦,他意兴阑珊地收起手间扇,道:“赵姨娘在厨子出事后便逃跑,想必是厨子曾嘱托过你什么吧?”
见有人帮她说话,赵姨娘如同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般忙不迭应话:“是!正是如此!”
白梦来掩唇轻笑,道:“既然这样,这里头也有点故事可说。时辰还早,在院中干站着算怎么回事?”
他拿百鸟象牙柄扇虚虚指了指柳川,示意他去关门,随后道:“既如此,咱们进屋里坐下,心平气和地慢慢闲话家常,你看可好?”
白梦来都发话了,自然没人会拂了他的面子。
钟景不作声,只在兰芝搀扶下,缓缓步入花厅,而赵姨娘也失魂落魄地尾随其后。
如今金膳斋大门紧闭,赵姨娘想要讨活路,全看她肯抖露多少故事出来了。
赵姨娘自个儿也知道,若是她没半分价值,恐怕随时都可能命丧黄泉。她得一面儿说,一面儿求饶,讨个出路。
玲珑刚想踏入花厅,就见白梦来扬袖,拦住了她的去路。
玲珑心里还有气,见白梦来作梗,语气不善地问:“白老板有何吩咐?”
白梦来淡淡道:“既回了金膳斋,那便是我的奴仆了。来,去给你白老板泡一茶盏子方山露芽润润喉。”
玲珑想起,此前她烹茶技艺不精,还被白梦来骂暴殄天物,怎么如今倒放心把宝贝茶叶交给她?
玲珑翻了翻白眼,道:“白老板不是说我不会烹茶吗?怎喊我去?兰芝姐姐习过茶艺,精于此道,不妨你和钟姨娘讨个人,让她泡去?”
白梦来见她软硬不吃,给台阶也不下,脸上隐隐愠色。后一想,姑娘家气性大,还没消气是自然,又强压回烦闷的情绪来。
白梦来一贯趾高气昂瞧人,何时在旁人面前低过头?
他叹了口气,温声道:“粗鄙烹茶也有粗鄙的好,虽说手艺差了些,也有别样的新鲜在里头。”
这话说得让人汗颜。
“不是说,男人都爱图新鲜吗?也是这个道理。许久未曾喝这般差的茶,竟也有几分想你……”白梦来顿了顿,无比尴尬地补充,“你的茶艺了。”
玲珑被他那句大喘气停顿的话吓了一跳!这算什么呀?他俩能有啥想不想的关系?没得让她心悸。
白梦来轻描淡写说的那句“想你”,好似一串儿魔咒,让玲珑心里七上八下的,连呼吸都窒了窒。她的心脏好似被一层糖饴浆儿裹挟,绵绵的,散不出风声,连同那些怨怼也尽数包裹其中。
为什么她会被白梦来影响呢?她明明打算和他恩断义绝了。
玲珑险些入套,再后来,她想起那一幅工笔美人画,脸色顿时沉了下去。
算了,此时他的和颜悦色,不过是赠予那个传说中神秘兮兮的故人罢了。
于是,玲珑跺了跺脚,一言不发地泡茶去了。
唯有白梦来在原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他蹙眉,心道:“我都这般和她示好了,她榆木脑袋吗?怎就不开窍?!”
白梦来自然是不知晓玲珑心里的弯弯绕儿,他只当是姑娘家心思复杂,哄了一遍还不够,仍需他费心费力供着。
惯她的暴脾气!白梦来也有些火气了,他摇了摇扇子,不打算想那么多,先行一步走入花厅里,听赵姨娘说她的那起子往事。
第58章
赵姨娘也有过如花的年纪,她出身于皇城的清吟小班,那是勾栏里最为一等的去处,又位处于皇城繁华地,待见的主顾自然都不一般。
皇城里头最不缺的就是美人,那些达官贵人家宅里,哪个没私藏三五瘦马柔风的美人儿?若是勾栏里没点能镇场子的倾国倾城的姑娘,不出几日,这一等“清吟小班”的名头就得易主了。
因此,这些行当的老鸨明面上笑颜如花,私底下都捏了把汗,铆足了劲儿挖掘美人,还得惯着楼里娇艳的姑娘甩脸子,再没这么窝囊过的。
若是姑娘没给老鸨伺候好,还敢推脱身子骨不适,只打茶围,不兴住局,让老姆妈连句话都没处说理去。
这样的姑娘带坏了风气,碰巧遇上了懂事又乖顺的赵姨娘,那老鸨可不就夜半都能笑出声来了?
让赵姨娘接客就接客、闲侃就闲侃、献舞就献舞、弹琵琶就弹琵琶,都是老鸨指东面儿,她绝不打西面儿,怎叫人不偏疼她几分?
不过赵姨娘这样的姑娘,说坏也足够坏,大家都懒散,只她一人勤快,这不就坏了规矩了吗?
眼见着,整个“清吟小班”就她能拔得头筹,其他姑娘再也坐不住了,一改乖戾姿态,“姆妈”长“姆妈”短的叫嚷开了。
见一大家子的姑娘被赵姨娘一带便收了心思,老鸨笑得连嘴都合不上了。
整个皇城地界的花楼里,漂亮姑娘都蛮横,唯有她这边的“闺女”各个被调教得好,一时间,老鸨就是出门都跟螃蟹似的横行,在业内很是有面儿。
这样乖巧的“闺女”,自然是要给她指派一点好活计。
其中一次好机会,也就是曹老爷所在的饭局。
那时候曹老爷不过而立年纪,正值壮年。平日里,能上楼里玩闹的一般都是上了年纪的小官小吏,鲜少有真正显赫的官家或富户来玩。即便有,也是远远瞧一眼,看中了人便让小厮带过去,天亮再将人放回来。
因此,赵姨娘能接待有名的富户曹老爷,除了她福泽深厚,也有老鸨在其中推波助澜的原因,她是该感谢姆妈的。
既然来了大主顾,那么即便绞尽脑汁也要将人留下。
饭桌上的姑娘们各个儿心里跟明镜儿似的,身上穿得越来越清凉,就差没喊曹老爷领她们回家了。
说来也有意思,曹老爷对旁的姑娘都没兴趣,只对赵姨娘情有独钟。
很快,曹老爷就成了赵姨娘的恩客,他还花钱将人迎回了家中,成了一房宠妾。
赵姨娘能从楼里出去,还攀上了那样富贵的人家,楼里的姑娘不知酸了多久,连同诅咒的巫术都使上了,就盼着赵姨娘倒霉。
奈何赵姨娘半点不怵,瞧见那稻草扎成的人儿,还发笑奚落:“哎呀,自个儿没际遇就羡慕别人能耐,真真丢死人了!”
“你别得意……我找高人算过了,你后半辈子可不好过!”那姑娘被赵姨娘逮住了把柄,恼羞成怒道。
赵姨娘才不把这话往心里去,她前半辈子就过得很好吗?都不是正经出身了,谁还顾及这个?
只要不在楼里伺候糟老头子,去哪都行!
就赵姨娘这个随遇而安的性子,她在曹府也确实过了一段好岁月。
不过,她总觉得奇怪。每每和曹老爷共赴巫山,情动时,曹老爷总会喊错名字。
他唤了另外一个女子的名字——“月儿”。
这是曹家的哪个得宠的妾室吗?赵姨娘让丫鬟们四下打听,可也没听说还有什么宠妾名字里有“月”字的,这就奇了怪了!
再后来,赵姨娘忍不住小声提醒曹老爷:“老爷,我不叫‘月儿’呀!”
原本埋头苦耕地的曹老爷不乐意了,闻言,原本迷蒙的眼眸瞬间清醒了不少。他缓过神来,抽身而退,他连句话都没说便走了。
赵姨娘不知道哪句话得罪了曹老爷,她只知道,自打那天起,曹老爷便不来他的院子里了。
没几日,曹家后宅又迎来了一名得宠的姑娘,那春风得意的劲头好熟悉呀,一如她从前那般。
赵姨娘原先有争宠的心思,曾暗地里偷偷去瞧过新来的姐妹。
也是貌若天仙的姑娘,只是那耳后一枚朱砂痣红得晃眼睛。
赵姨娘下意识摸了摸自个儿耳后,一时间福至心灵,像是明白了什么。
她也有朱砂痣,是那时勾栏饭局里,唯一一个耳后有朱砂痣的姑娘。
她忽然不羡慕新人了,她知道,不过数月,曹老爷便会抛弃她一般抛弃新人。
因为啊,他不过是在寻一个耳后有朱砂痣的姑娘,或许她的名字里还有“月”,而她们,都不是她。
原来只是某位故人的替身吗?她们只是蝼蚁,只是玩物,爷们儿压根儿就不把她们当人看。
怪道对她缱绻温柔,原来不过是借着她的身子睹物思人。
赵姨娘觉得没劲透了,她回了小院避世,过起不争不抢、犹如被打入冷宫的日子。
原本她想得极好,这院子里有吃有喝,不必像此前在楼里那般抛头露面讨生活,还有丫鬟婆子可使唤,那不是顶好的日子吗?是她此前梦寐以求的生活呀!
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奴才下人们看着他们的主子荣光不再,各个起了新的心思,攀附起得势的新人来了。
既然连老爷都不管赵姨娘的死活,那下人伺候她又怎会尽心呢?
要是赵姨娘还有本事让曹老爷顾念旧情,那倒还好,可她连曹老爷的面儿都见不着,又谈何诉苦呢?
从来都是“只见新人笑不闻旧人哭”的,这个炎凉世道,向来如此。
赵姨娘夜里连口热茶都喝不上了,她想发作,丫鬟竟先她一步顶撞:“就是碧云院里的夫人也没得让人半夜动伙房烧水热茶的,姨娘就忍一忍吧!”
前两日先是寻借口克扣她屋子里的炭火,如今隆冬天里,深更半夜连口热茶都喝不上。
赵姨娘不止身冷,这心也冷。
她后悔入了曹家,还不如就待在花楼里!好歹只要她肯舍下脸皮来待客,不至于连热茶热饭都吃不上!
第59章
赵姨娘日渐憔悴,若不是身边的丫鬟偶尔提点一句她都几日未曾上妆了,赵姨娘也没发觉她早已不复此前那般鲜妍。
明明是娇花一般的年纪,却过早枯萎了。
她自苦地哀叹了一声,可她打扮得再好看,又有谁来看呢?
这一日,暖阳破冰,将隆冬天里的雾气照得毛茸茸的。那种圆融而温柔的色泽,映入木轩,落下一地碎金。
赵姨娘望着日复一日升起的艳阳,转瞬之间洞悉世事。只要不死,总得这样过日子不是吗?
她无人取悦,那便取悦她自个儿吧!
于是,赵姨娘戴上了那对最为贵重的金摺丝珍珠串儿灯笼耳坠子。
这耳坠子精妙华丽得很,一盏金制华盖,四角挂落珍珠络索,是她受宠时期曹老爷赠她的首饰。
时过境迁,再妆点起自己来,也没了原先那种愁闷。
赵姨娘只觉得今儿个口脂颜色俏丽,头面儿也锦绣富贵。
她像是多日不见光了,和日光迎面遇上的一瞬,那光头刺得她眼睛热辣,睁都睁不开。
就在她抬手挡眼的一瞬息,头上的朱钗被她的袖子上的镶边给勾到,直直落入了水中。
赵姨娘慌了神,要知道她身上贴己的贵重首饰不多,往后过得落魄,没准还要典当东西呢,哪能让白花花的银钱就这般丢了。
旁边的小丫鬟也是急得团团转,生怕赵姨娘指使她跳水寻宝贝。
这隆冬天里,水面都结上薄冰了,池水冰冷刺骨,要真跳下去,那不得没了半条命吗?!
小丫鬟慌忙寻了借口,道:“我……奴婢帮姨娘去寻人来!”
说完,她一溜烟跑了。
赵姨娘蹲着身子望池面,她忽然想到,若是她此刻和首饰一齐落水,怕是也没人会来救她吧!
没人在意她的死活,身边也没个牵挂她的人。
赵姨娘正出神呢,不远处有人三两步冲上来,厉声喊:“赵姨娘!有什么想不开的,值得你跳湖啊?!”
是个男子的声音,浑厚踏实,给她带来几分心安。
赵姨娘回头望去,是个生面孔,也可能从前他来过,自己却从来没在意过。可惜今时不同往日,就连下人来她的院子里,她都要好声好气招待了。
赵姨娘慌忙辩驳:“我没想跳湖。”
那正值壮年的男子松了一口气,笑道:“这就好!那您待湖边上是做什么呢?”
男子的脸不似曹老爷那般俊秀,长得还算周全,不过有种农家小门小户当家汉子的憨厚感,笑得没心没肺,让人心里都敞亮了。
赵姨娘眨了眨眼,道:“我珠花落水里了,丫鬟正在帮我寻人来捞呢!你呢?你是哪个院子的?怎么往我这里跑?”
赵姨娘好不容易逮住一个说话的人,即便不合规矩,她也不打算追究。人都要苦死在这吃人的大宅院里了,谁还管体统!
男子这才想起今儿个来寻赵姨娘的目的,他提了提手里的木胎彩漆菜蝶黄花纹食盒,道:“哦,小的姓吴,是伙房里的厨子,姨娘就喊我老吴吧!快过年了,夫人吩咐厨房给各院姨娘都送碗乌鸡汤来。喏,这是给您的!”
赵姨娘头一回分到这样的“小灶”,心里头蔚贴。她抬手捧了一下食盒,掌心传来一阵暖烘烘的触感,惊讶问:“伙房离小院挺远,这鸡汤还热乎的呀?”
老吴有一些讨巧的心思,不过各院姨娘都没发觉,唯有赵姨娘问起来了,他憨憨一笑,道:“小的怕天冷,汤凉了会凝一层油花片儿,因此特地用厚毡子将汤盅都蒙上,这样送到各院姨娘手里,鸡汤还是暖手的。”
这是讨好人的心意,有殷勤奉承的意味在内,却并不讨人厌烦。
赵姨娘眼眶有些热,她莫名来了点心酸的情愫,哝囔:“我都这般光景了,还值当你这样上心伺候。”
赵姨娘这话说得贴心贴肺,也有点僭越的亲昵在里头。
老吴被吓了一跳,不知该怎么接。他只觉得赵姨娘这样好看的女子,居然不得曹老爷喜爱,真是怪诞。
老吴打哈哈跳过这句话,忽然想到了什么,道:“哦!想起姨娘还有东西落湖里,不如小的帮你捞上来吧!”
“唠了一顿闲嗑,倒是把正经事忘记了!”赵姨娘笑得眉眼弯弯,道,“好呀,那就多谢你了!”
得了美人一句谢,老吴身子骨都软了。他唾弃自己起了不该有的心思,那院中的主子娘娘都是天仙一般的人儿,他就是田地里的泥腿子,哪敢肖想呢!
而赵姨娘说话软声软语,也是别有用心。
笼络好了小厨房的人,可不就能吃口热乎的?凡事也得亲力亲为,为自己筹谋嘛!
老吴有美人殷切的目光注视着,寻朱钗更是用心。
他咬紧牙关,朝着水池一跃而下。
“扑通”一声,男人就落了水。
这天寒地冻,身子里的骨血筋脉泡了水可要冻伤了,老吴犯不着这般卖力!
赵姨娘急得团团转,道:“老吴,你快些上来吧!我不过是想你去寻笊篱什么的捞一捞,可不敢让你亲自跳水去捡呀!”
老吴会凫水,两三下便将朱钗捞上来了。
老吴亮着一口白牙朝赵姨娘笑:“没事儿,这不寻着了吗?往后姨娘可别往湖边凑,这水深呢,没点功夫的人估计就沉塘了。”
老吴的脸都被水给打湿了,在艳阳底下泛出粼粼的光。原本瞧他只能算寻常的眉眼,如今犹如镀上一层金光,显得愈发耀眼了起来。
赵姨娘没的心慌意乱,她急忙垂下眉眼,道:“快起来吧!这冷风吹的,小心受寒。要不这样,你来耳房坐一坐,好歹烘干了衣裳再回去!”
伙房里当差的人各自有躲懒的法子,寻常帮主子送点东西,完事儿了躲哪处抽一杆子旱烟也不一定,都是苦差事,谁也不会计较谁。况且老吴还是厨子,底下也有几个小学徒料理着,谁敢寻他的过错,触他的霉头?
何况他各院姨娘都送完了鸡汤,唯有赵姨娘不受宠,他特地留在最后送的。
左右没事儿做了,留半个时辰不打紧。
这般想着,老吴翻身上了岸,老实巴交地跟着赵姨娘去了耳房烘炭盆子。
赵姨娘见此前伺候的丫鬟出去寻人,半天都没回来,心里也明白,这是怕她指使小丫鬟下水寻首饰呢!嘴上说出去帮忙寻人,还不是见她抖不出威风,故意躲懒怠慢,等饭点再回来,把这事儿岔过去便算完了。
赵姨娘叹了口气,可真是——虎落平阳被犬欺。如今连个小小下人都能骑在她头上耀武扬威了。
不过也好,院子里寂静,没人瞧见老吴烤火,也传不出闲话,她也不必提心吊胆的放风。
第60章
老吴跳湖里捡簪子,不过是一时意气。这上了岸,冷风吹来,湿透了的袄子紧贴他的脊背腰身,那冷意无孔不入,直往他的骨头髓缝里钻。针扎似的,戳在他的白毛孔子里,浑身都疼。
直到入了耳室,赵姨娘亲自用火折子点了炭火,这才觉得活泛了起来,整个人都回了神。冻到僵直的手脚渐渐回温,虽说不似此前那般冷了,可湿漉漉的衣物粘缠着肌肤,还是让人觉得不爽利。
老吴想要褪下棉袄子,架在炭火盆上烤一烤,待一刻钟的时间就回伙房去,不然在院子里待太久,他也怕人疑心,叫小丫鬟碎嘴,抓住话柄儿。
脱衣服烤火才快嘛!
老吴舔了舔下唇,想提议这件事,又没脸和赵姨娘说。
他欲语还休的模样,瞧得赵姨娘心间乱跳。
赵姨娘摸不着人的门道,只见男人垂眉敛目的模样有些羞怯,又瞥见他那紧贴着腿根的湿裤子,一刹那面红耳赤了起来。
她……她不是故意看到的,只是惊鸿一瞥罢了。
赵姨娘在心里无声辩解,奈何老吴压根儿就没在意到这一点。
他小声道:“姨娘,我这湿衣裳烤烤火才干得快。”
赵姨娘不明就里,道:“那你烤呗!左右没别的人,咱们都是苦出身,都懂各自的难处,私底下不必这般拘谨。”
老吴憋红了脸,小声说:“我……我得脱衣服,方能烘干袄子。”
这样一说,赵姨娘便懂了。她也羞得说不出话来,径直跑到隔壁房里,丢下一句:“啊,那你脱吧!”
说来也好笑,赵姨娘是楼子里出身,最懂烟视媚行地伺候男人。她自来是通情窍的,何时有过这般羞窘的时刻?
如今想到邻间耳室,老吴脱掉湿漉漉上衣的模样……他看上去挺壮实,衣裳里头包裹的皮肉,说不准还有几分健硕肌理吧!
赵姨娘为自己所不耻,她是太久没见到男人,因此见一个想一个了吗?
约莫一刻钟后,老吴和赵姨娘请了个安,便行色匆匆离开了小院。
赵姨娘悄悄回到耳室,瞧了瞧一地的湿濡痕迹,又看了一眼袖囊里那一支被老吴捞起来的朱钗,莫名面红心跳了起来。
赵姨娘的生活原本如一潭死水,今日偶遇到老吴这一桩事,让她平静无波的心池里荡起一圈圈涟漪。
真是怪哉!
她这算……思春了吗?
呸呸呸,要死了!要是让人瞧出些端倪,她命还要不要啦!
往后的几日,老吴倒再也没有出现了,仿佛此前的一段虚无缥缈的缘分,就这么断了。
赵姨娘又觉得日子乏味了起来。
某天,曹老爷外出做生意,曹夫人又去庙里祈福,要住宿五日。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整个后宅院都松懈了下来。
曹老爷最为宠幸的侍妾,这时拿着曹夫人的名头做人情,给各院同为妾室的姐妹送了牛乳燕窝粥,还有几道豆沙、杏仁儿、莲蓉甜粿儿。
又是送滋补的甜汤碗,又是送甜糯可口的小点心,俨然将自己摆在大奶奶的份位上,做主子家的人情。
偏偏她这样,奴仆下人忙里忙外还很领情,万一人受宠以后飞升了呢?曹家可没子嗣,又是商贾人家,今后谁是顶头上的这个,还不一定呢!
唯有赵姨娘对此嗤之以鼻,她是知晓内情的,如今眼瞧着人恃宠而骄,心里发笑。
登得高,摔得惨,往后可别丢了脸面。
赵姨娘暗地里看了一出戏,又想到这点心各个院子都有份儿……既然是小厨房分发的份例,那是否会让老吴来送呢?
思及至此,赵姨娘心间怦怦跳。
她寻了个由头,让丫鬟给她出门买画眉的黛粉,还点名要去最好的那家春来居买。
小丫鬟有些不耐烦,春来居的眉粉最是好卖,每每都要排上老长的队才能买到。如今曹老爷都不来院子里了,就算打扮也打扮给谁看呢?
小丫鬟心里头有点不乐意了,奈何面上不敢表露出来。
赵姨娘瞧出她的心思,咬了咬牙,给小丫鬟递了一块碎银子,道:“有多的,你留着,是我赏你的。劳烦你帮我买胭脂,这钱,我赏你买个甜碗子吃,若是想在外头逛逛啊,你领我的命,也可多逗留一会儿。”
真是祖坟上冒青烟啦!没想到赵姨娘这般寒酸,手里头还能漏点东西出来。
小丫鬟拿了钱,嘴也甜了许多。她还得了赵姨娘的首肯,能在府外多待一会儿!那可真是太好了。她和娘家表哥本就有情谊,奈何一个月才有一天的时日碰面,如今不年不节的,还有机会出门,可喜煞了她。
小丫鬟不敢表露,只悄声说:“那……奴婢想回老子娘家里瞧瞧,约莫要两个时辰,您看……”
赵姨娘面上装不耐烦,心里倒欢喜,道:“去吧去吧!想家是正常,哪像我,连个家都没得想。”
小丫鬟拿了钱,领了命,欢天喜地地跑了。
而赵姨娘转头就回寝房,悄无声息地打扮了起来。
她拿着如意玉蝶簪的手微微一顿,疑惑自己为何要为了一个厨子装扮。她不就是想亲近一下厨子,这样好骗人给她开小灶吗?又不是为了取悦他,同他有首尾!
这般一想,赵姨娘妆点的心思又淡了,她随意绾了发,穿一件素雅的月色长衫,款款走出门外。
没多时,老吴果真提着青竹叶纹雕花食盒来了。
再次见到赵姨娘,他有些不大自然,将食盒毕恭毕敬递过去,道:“这是柳姨娘喊小的给您送来的,统共一道牛乳燕窝粥,三道甜粿果儿,再一道码片儿的蜜汁烧鹅。”
赵姨娘见老吴是独自一人来送汤品的,心下了然。
又听得他说食盒里有的东西,顿时嘴角上翘,道:“我听丫鬟说,柳姨娘就赠了燕窝粥和甜粿,不曾送过蜜汁烧鹅呀!那么这道多余出来的菜,又是谁赠来的好意呢?”
这确实是老吴私心添加的菜肴,他原想着悄没声儿的一起递给赵姨娘,岂料这女子聪明,一眼就拆穿了。
老吴讷讷说不出话来,恨自己口舌笨拙。
赵姨娘起了逗弄他的心思,斜睨他,问:“那……这道蜜汁烧鹅,独我有,还是各院姨娘都有呢?”
老吴红着脸道:“就只有你有……”
总算说出来了。
赵姨娘噗嗤一声笑,艳若桃花。
看着美人笑了,老吴一时痴了,也愈发脸红了。
情欲一旦燃起,再难休止。
赵姨娘不知是因为寂寞动了真情,还是为了一些柴米油盐的好处,总之她和老吴走得愈发近了。两人情愫渐生,一个勾引男人老道,一个素了多年未尝过女子滋味,有来有往,竟也像干柴烈火一般,一点即燃。
这晚来的妖风熏得火势轰轰烈烈,待两人回过神来,已踏入万劫不复之地。
某天,被赵姨娘指使出去的丫鬟早一步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