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没来得及享受共赴巫山的余韵,便慌了神一般,心急火燎地把老吴往睡榻最里侧里藏。
丫鬟在外头喊:“姨娘,你要的东西,我给你买回来了!”
赵姨娘腿肚子都在抖,好半晌才出声儿,道:“嗳,好!你且放门口吧,我小睡呢,过会子出去拿。哦,对了,西面厢房有伙房的人送来的小点心,左右这院子里就几个人为伴,旁的扫洒小丫头我瞧不上眼,就你最得我心意。你凑合着吃吧,待会儿,我找你唠唠闲篇!”
“嗳,好。”小丫鬟原先对失宠的赵姨娘怀有成见,可如今收了赵姨娘的好处,又能一天天往曹家外头看望表哥,心里的怨怼也少了。
她觉得自个儿和主子亲昵,也是极为长脸的事,此时没规矩地打趣道:“说来也有意思,小厨房的人竟然这般见天儿送来吃食,人情味十足。混不似旁的姨娘,天冷了连口胡辣汤都喝不上,还要花银子讨好小厨房,人家才肯掌勺呢!”
赵姨娘瞧了瞧床里侧的老吴,心里有鬼。
她听得这话,做贼心虚地反驳:“哪有,不过是伙房里头善心人多罢了。哎呀你快去吃吧,可别闹我了,我头疼着呢。记得吃的时候把门掩上,要是让其他小丫鬟瞧见,那我可没法儿再给你开小灶了。左不过那一点甜头,雨露均沾可不够分的。”
小丫鬟一听,急忙往厢房里跑,嘴上忙道:“那确实,外头那个叫兰芝的扫洒丫鬟最是嘴馋,要让她瞧见了,肯定会来讨吃食。姨娘你休息吧,那我去忙活了。”
“好。”
总算把这个冤家送走了,赵姨娘松了一口气。
她瞧见被被褥蒙出一头汗的老吴,心生起一股子悲凉的况味来。
她这才反应过来,原来自个儿这段情呐,分明是天理难容,见不得光,还需藏着掖着的。
在大宅院里偷偷摸摸欢好,真是没劲儿极了。
刺激是寻了,可再多几次,就成了禁忌,倒怪吓人的。
赵姨娘失魂落魄地问老吴:“你说……这妾室勾搭旁的男子,被主家抓住了,得怎么罚呢?是浸猪笼吗?怕是连命都捡不回来了。”
她说得伤怀,让老吴有一点心疼了。
老吴咬咬牙,问:“你是怕和我待一块儿了吗?”
赵姨娘笑得凄凉,这日子苦得见不到头,纵她是一朵娇花,也该枯死在这四边天的宅院里了。
她叹了一口气,没有回答老吴的问题,反倒问他:“那你呢?你怕吗?”
老吴真挚地看着赵姨娘,他还年轻,只是学厨资历老,被戏称为“老吴”,毕竟“小吴”显得不够稳重,没人敢给他主厨的担子。
他的眉眼里有种年轻人的执拗,他对赵姨娘郑重其事地道:“我不怕。老实说,只要和你在一块儿,我都不怕。”
赵姨娘头一回感到惶恐,她原本以为老吴和她一样,只是大宅院里的寂寞人,搭伙儿过日子一样。就好似宫里也有太监宫女儿这种局外人,因为天长地久的寂寞,因此凑一块儿做对食夫妻。
他们和那些人,是一样一样的。
谁知道,老吴竟然是玩真的?
赵姨娘蹙眉,道:“你不过是贪图我皮相好罢了,这才尝过几天滋味?食髓知味,还没腻歪而已!”
老吴慌了,道:“我是说真的,我瞧上姨娘的人,是想寻你当正头夫人,和你做正儿八经的夫妻的。”
赵姨娘有一丝意动,也有些感动。
她从未想过,有人愿意和她这样的红尘女为伴,还不嫌弃她的身子,愿意同她做夫妻的。
这句话,哪怕是谎言,她也受用。
老吴起了个大胆的想头,他坚定地道:“姨娘,我……我带你走吧!”
“这深宅大院,怎么走呀!”赵姨娘叹了一口气。
“我有我的法子,就……就看你愿不愿意了。”
“我……你让我想想。”赵姨娘催促他穿好衣服,“别说这些了,我帮你望风,你从后院跑吧。”
“嗳,我省得。”
老吴轻车熟路地溜出了赵姨娘的院子,没人瞧见他们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这样就好,不必太招眼,免得惹人起疑心。
赵姨娘睡了一觉醒来,小丫鬟已经给她端来晚膳了。
赵姨娘让小丫鬟也去吃饭,自个儿坐在凳子上享用吃食。
她记得老吴说过的话,她的紫竹纹梨花木食盒底下都会有夹层,里头放着菜肴,是他给她开的小灶。
赵姨娘揭开夹层板,看着这一盘色香味俱全的东坡肉片,嘴角牵起苦涩的笑来。
她和老吴在一起,就是为了这一顿顿的吃食吗?如若不是为了这个,她怎会沦落到要和一个厨子下人厮混在一起?
赵姨娘望着这难熬的冬日,头一次失了眠。
许是想要从府里出去,许是想要摆脱这样难熬的日子。赵姨娘答应了老吴那等胆大妄为的提议,他们计划出逃。
老吴去山上无名的坟头,挖了一具无名女尸过来。由于年代久远,那尸体化成了白骨。
老吴借用采买肉食借口,把东西运入曹家,由赵姨娘那那一具半白骨化的女尸摆在寝房里。
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赵姨娘收拾好细软,打扮成小丫鬟的模样,纵火后出逃。
曹府里外乱成一团,赵姨娘趁乱,和老吴里应外合,奔出了曹家。
她自由了,今后她会住在老吴远在郊外的小宅院里,和他每几日见一见。
为了不惹人怀疑,老吴胆大地留在了曹家,继续在这里当差。
幸亏赵姨娘不受宠,没人计较她的死活。
不过是个姨太太的院子起了火,谁想去查呢?捡到一具烧焦了的尸骨,就地埋了便是。赵姨娘是从风尘里来,此时也从风尘里去,无人会问归处。
也幸亏赵姨娘是不起眼的小人物,她才有往后这般鲜活闲适的小日子过。
她藏在老吴家里担惊受怕。
头几个月,她在墙头下边,一旦听到官家坐小轿,奴役们在前头开道的呵斥声就感到风声鹤唳。
无论老吴怎样哄,她都会夜里受惊,双目含泪。
她命如草芥,虽然身在曹家大院外,心却被长长久久地锁在那四四方方的大院天井里,不得逃脱。
无论喝几盏安神茶,赵姨娘都是这般惊惧柔弱的模样,老吴实在是心疼,哄她:“娇儿,你莫怕。曹家人都没瞧见端倪,不想追究了,你就安安生生过日子吧。你想想,你在曹家过的生不如死的生活,好不容易逃出来了,在外也要这般活吗?这日子,过一天少一天,犹豫来犹豫去,等哪日成了一抔黄土,在阎王殿里再后悔吗?”
老吴想事情一向比她开明、心境敞亮。若不这样,他也不能完全违背世俗约束,不顾道德伦理,同她在一块儿。
这世道本就是不公,明明是曹老爷厌弃了她。她凭什么为人守活寡,硬生生将自己磋磨得不成人样?
好一天歹一天,都得活着,都得用俩鼻孔窟窿通气儿。等到真被逮住哪天再自苦吧,此时何必自我折磨,又没人会因此宽恕她?
赵姨娘想明白了,她丢掉了枷锁,从前半生那个吃人的曹家后院里爬出来,好生过日子。
老吴不在家的时候,养尊处优的赵姨娘学会了自个儿做饭,偶尔拿老吴的月俸去订几道饭馆的小菜吃。最开始她花钱大手大脚,没个节制,而老吴从来不管她开销,还忧心她日子过得不爽利,钱不够用。时间久了,赵姨娘像是回过味来,所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如今她跟了老吴,是她自个儿寻的路,自然也要体恤人情况。她此前在花楼子里不就是专门学逢迎男人那一套吗?怎么如今反倒堕落了,全然忘本了。
说来好笑,这么穷的老吴,居然还能把她养娇了。
赵姨娘开始省钱了,她还特地热了晚饭,给归家休憩一天的老吴吃。
老吴看着热腾腾的饭菜,虽说这厨艺不咋样,可他还是受宠若惊。
老吴结结巴巴:“娇儿,你这是……怎么了?别吓我啊!”
“浑说什么?不过是看你辛苦半个月了,怕你马不停蹄归家会受饿,这才给你置办些吃食。”赵姨娘嗔怪地瞪他一眼,抬手捶打他一下,奈何手劲不够,掌落如绵绵风,反倒将人身子骨都砸酥了。
老吴本就知道,赵姨娘这样天人之姿的女子,肯委身跟他,应当是此前日子清苦,实在没去处了。
他也不打算多深究这个,能和赵姨娘处一块儿,他心里称意也就罢了。
谁知道,他的真心,居然也能换来赵姨娘的心。
娇生惯养的赵姨娘居然也肯为他着想,和他操持这个家宅,怎能让老吴不感动呢?
老吴自小日子苦,没爹娘要,被酒楼厨子捡去,学了点切菜的手艺,后来又偷师自学厨艺,幸亏他有天赋,竟也自学成才,琢磨出一套烧菜的好手艺,这才被曹家招揽进伙房掌勺。
小时候苦,长大了却得来贴心的房中人。
这是他自选的家人,又一心向着他,怎能让人不开心呢?
老吴人高马大的男儿,此时眼眶发烫,险些落下泪来。
赵姨娘惊讶地问:“你哭什么呀?”
“我这是高兴!”说完,老吴把赵姨娘一把抱起,回到屋内。
一夜春宵可贵,自是寻欢作乐,再不问人间世。
赵姨娘此前在曹家没养好身子,早年待花楼里又用了避孕的汤药,因此足足调理了五年,她才怀上孩子。
这是老吴和她的头一个孩子,赵姨娘心里也高兴。
奈何在孩子四个月的时候,家中出了一件大事。
那天夜里,有穿着锦绣华裳的人奉命来寻老吴,赵姨娘猫在屋里,囫囵听个大概,好像是曹家来人了。
她心慌意乱,又见老吴跟着人走了,怎样都放不下心来。
她抚摸肚子,伤感腹中孩子前程。
痛快了这么多年,难不成就要死在这儿了吗?她不愿呀!
赵姨娘视死如归,还当是要被人抓去浸猪笼了。
岂料她胸腔里打鼓小半个时辰,老吴竟然回来了!
赵姨娘颤巍巍地问:“方才……是曹家的人?”
见瞒不过她,老吴僵硬地笑了下,道:“是。”
“我们的事儿被发现了?”
“你莫慌,我们没事。”
“真的?”
“真的。”
老吴安抚赵姨娘坐下,他眷恋地看了她小腹一眼,道:“我想好了,要是个小子啊,就叫吴书意,是个闺女,那就叫吴淑仪,两个名字都是我请私塾先生取的,有雅意,好听。”
赵姨娘迟疑地点点头,问:“这么早就起名吗?”
老吴顿了顿,道:“遇到个好名字不容易,就这般取吧。往后啊……你要是觉得我‘姓’不好听,取赵书意或赵淑仪也挺好,你看着安排。”
“你怎么听起来像是要出远门的模样?”赵姨娘不解地问。
老吴讪讪一笑:“就是快年节了,曹家伙房忙,我怕我不在家,伺候你不尽心,因此叮嘱你一番。”
“嗳,好。”赵姨娘乖顺地靠在他肩头,听他说家里钱财都埋在院子里哪个犄角旮旯。
半个月后,老吴再次归家来。
这次,他递给赵姨娘一个小匣子,道:“娇儿,这个给你,你要听我的话,明日再打开。”
“是什么赠礼吗?搞得这样神秘兮兮。”赵姨娘嘴角噙笑,问道。
老吴颔首:“是赠礼。”
他突然哽咽了,话都说不出来。随后,他突然抱住了赵姨娘,抚摸她浓密乌黑的发髻,道:“我第一次见你,是在你刚入门的时候。你从曹家角门被人抬进来,撩帘子那惊鸿一瞥,就将我迷住了。我想,这世上怎会有这样仙女儿似的人物,主子真是好命。再后来,我同你亲近,用一些卑劣手段将你留在我身旁……这五年,我过的真的很好、很好。”
老吴说了一番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随后,又回曹家办事了。
赵姨娘不傻,她察觉了什么。这一夜,再难入眠。
她一整夜苦等着,等曙光将至,等天亮。
然后,她手间发抖,打开了那个匣子。
里面是一些银子与一张银票,还有她的卖身契,还有一张字写得歪七扭八的信。
主家还了卖身契,她就不再是逃奴,她自由了。赵姨娘想,这应该是曹家主子给的东西。
老吴究竟是拿什么去换了她的卖身契呢?曹家人可不会大发慈悲放过她。
赵姨娘隐隐有预感,然后仔细阅读信:“娇儿,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应当已经死了。里头的缘故,不愿意说出来让你费心,总之你不要在意。我没有恨,也没有遗憾,心里不苦……这五年,我过得很好,就是有些舍不得。舍不得你啊,舍不得咱们的娃娃。我拿命换了卖身契来,曹家也不会追究你的事了。你躲得远远的,拿钱好好过日子。反正我都死了,你即便要跟其他人,只要他待你好,那也是可以的。别记挂我,我很好。”
这老吴,死了也不安生,还有留信来扎她的心。
那信纸上突然多了几滴水泽,原是赵姨娘落泪了。
她嗤笑一声,抹了抹眼角的泪。
左不过是换个男人依靠,有什么好哭的呢?
没了老吴,她能傍上更好的男子,今后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这天,赵姨娘收拾好细软,连夜逃出了老吴的院子。
曹家的人万一变卦就不好,她还是快逃吧。
躲到深山老林里去,让人再也找不着。
赵姨娘摸了摸肚子,嘴角微微上翘。她想护着这个遗腹子,给老吴家传宗接代。
孩子别姓“赵”了,就姓“吴”吧。这可不是她旧情难忘,纯粹是“吴”姓好听。
故事说到这份儿上,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
是曹家的主子指使老吴往钟景日膳里下麝香,日用夜服,只待她落胎那一日。
只要钟景没了孩子,那赵姨娘的卖身契就妥了,她不再是逃奴,也可以恢复自由身了。
可惜主子不是那样宅心仁厚的人,既然办事,那就要办得妥帖。单单是落胎还不够,还要主子能明哲保身,这才不忘下人的功勋。
这样一道难题出来,再傻的人也知道,主子是要他引咎自刎,不要牵连幕后黑手。
也不知道那时候老吴是抱着怎样的心绪赴死的,他是开心的吗?为了赵姨娘的自由,居然付出性命。
玲珑微微蹙眉,也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如果老吴是单纯的利欲熏心,她还能酣畅淋漓地骂上两句。可偏偏他也是可怜人,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残害了另一个无辜的人。
钟景抚摸着耳后画上去的朱砂痣,想到了从前钟瑶在钟花馆被曹老爷看上的事。
她们原以为是自己用药香勾到了曹老爷,如今一看,真相并不是如此。
是曹老爷思念故人,所以选择了她们罢了!
她还当世上有情郎,原不过是虚妄。
罢了罢了。
钟景顾不了这么多,她盯着赵姨娘,咬牙切齿地说:“他可怜,我不可怜吗?他想护着你,护着自己的孩子……那我呢?我又有什么过错?要白白失去我儿!此仇不共戴天,我不会放过你的,想都别想!”
赵姨娘脸色惨白,她心灰意冷地道:“我……我如今不是曹家的妾婢,我是良民。按照《律法》,杀我的话,是要偿命的。”
这是赵姨娘说出的最狠厉的话语,她想为腹中的孩子挣一挣。
她咬了咬牙,道:“无论如何,也求您让我把孩子生下来。只要她活着,我的命……随你处置。”
钟景再怎么凶狠,其实也不是全然的恶人。
见一个母亲流露出舐犊之情,她也于心不忍。
钟景两眼包泪,拿她没辙,好半晌才愤恨地叹气,道:“罢了!我伤你性命作甚?我又不想惹上人命官司!只是,这是你家男人欠我的,你不得不替他还!曹家能给你卖身契的主子有哪几个?无非是老爷或曹夫人。而最想我落胎失宠的,不就只有曹夫人一个?!那么……真相也就呼之欲出了。”
钟景殷切地看着赵姨娘,她如同恶鬼一般笑着,引诱她:“既然如此,只要你指证是曹夫人让老吴杀了我腹中孩儿,事成之后,我就亲自派人将你护送到一处安全的地方,如何?你要是不答应,别怪我泄愤,将我从前的苦难移花接木作弄到你头上……”
赵姨娘看着钟景那妖冶的眉眼,连气儿都透不出来了。
钟景的目光落在她那披着果绿蝶纹雨丝锦的小腹上,仿佛要穿过那一层薄薄的衣料,盯住她肚子里头的孩子。
赵姨娘吓得一个激灵,她知道钟景的意思,这是要一命偿一命。
她的孩子没了,赵姨娘也别想有。
赵姨娘无奈地道:“若是你真能在我办完事后,护我脱身,那我就帮你指证曹夫人。”
钟景目的达成,松了一口气,面色和煦地托起赵姨娘的手,轻轻拍了拍,道:“这是自然,我何时骗过人。”
赵姨娘如今无依无靠,只能任人摆布。
玲珑知道,失去孩子的钟景已经变成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女子了,她不知是惋惜还是惆怅,下意识看了白梦来一眼,想要询问他的意见。
好似白梦来就是她的主心骨,一遇到事情,她仍会寻他商量。
小姑娘这一眼瞧着幽怨,白梦来咂摸出一丝意味来。他明白她担心什么事,只悄声说:“各人有各人的缘法,莫要管了。”
玲珑明白,这是她们的恩怨,自己只是个局外人,不能插手。她装不得菩萨,替人化解仇恨,也没法儿帮钟景原谅赵姨娘。
赵姨娘再次戴上薄纱帷帽,跟钟景回曹家了。
玲珑原本想同行,却被白梦来留下了:“玲珑,你迟些再回去。”
“有事?”玲珑不耐烦地问。
“嗯。”白梦来几不可察地皱眉,他原以为玲珑和他对视是消气了,如今看来,不过是万苦里的一点甜,还是玲珑刻意施舍的。这女子的气性,也忒大了吧!
“行吧,那钟姨娘先走,我迟些回去。”玲珑以为他是有正事吩咐,耐着性子待金膳斋里,等白梦来差遣。
谁知晓,白梦来却并未有嘱咐她要事的意思。他只是沿着亭台楼阁朝内室走,时不时回神,轻飘飘地睨玲珑一眼,示意她跟上。
白梦来今儿身着仙鹤古藤纹银红织金锦长衫,他极为畏寒,又搭了一件毛色细腻光润的兔毛披风。外边白毛细软飘逸,里边的缎面掺了金缕与金箔,雾霭深深间,轻描淡写的一点金芒,再加上他眉目清隽可入画,竟将白梦来衬托出一丝天人之姿的况味来。
美是美,可惜啊,是个蛇蝎心肠的主儿!
今日又落了雪,簌簌的鹅毛雪絮落下,沉甸甸地砸在檐角屋脊,层层叠叠地累积,竟也堆成了薄薄一层雪瓦。白雪覆没青砖瓦,再加上廊庑外一枝腊梅悄无声息地探进来,和白梦来红衣白裘相得益彰,别有一番情调。
玲珑没有闲情雅致赏雪赏人,她满心烦闷,只觉得白梦来在整幺蛾子,故意磋磨她。这厮定然是个睚眦必报的主儿,瞧她这几日没搭理他,就想方设法报复回来。
白梦来在玲珑心目中的名声极差,连带着他先前积累的一些好处,统统被玲珑视作别有用心。
白梦来将玲珑带到了金膳斋最里侧的一间中堂,此前玲珑从未见人涉足此处,还当是一座荒芜的小院子。
如今见这里层楼叠榭,飞阁流丹,很是惊讶。
这处院落搭建了不少薄纱暖棚,玲珑猜测,四面高墙应当是中空,填了炭火烧暖,形成火墙,这才养得满院子花草芳菲,含苞吐萼。那花香袭来,竟让玲珑也有一瞬息恍惚,只觉来到了什么桃源仙境,辨不清春暖冬寒。
玲珑错愕地问:“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从来没来过?”
白梦来闻言,冷冷哼了一声:“明知故问。自然是我极为宝贝的去处,等闲不让来。”
“既然这院落这般金贵,白老板怎么想了带我来?”她真心实意地发问,倒将了白梦来一军。
白梦来含糊其辞地道:“自然是有我的原因。小姑娘家家,别问东问西,带你来,擎等着做客便是。”
他快步领玲珑上厅堂里坐好,中堂正中央摆了一张梨花木的雕桌,两侧是黑木架子,摆着不少珍惜古玩。
这里不冷,火墙烧出来的绵绵暖意催得人手脚发软,舒服得几欲睡去。
明明是极为舒适的地方,玲珑却不敢放松警惕,她摸不着白梦来的门路,怕这是摧折人心智的鸿门宴。
然而,白梦来却没那么多花花肠子,不过一瞬,他便招呼柳川端上无数菜肴。先是一道豆参炖鱼头,再是一道弹滑清白的手打鱼丸。静候少许,又有其他菜肴源源不断摆上桌。
看着这一桌饕餮盛宴,玲珑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她搞不清楚情况,问柳川:“白老板是中了什么邪?”
柳川不愿戳穿这份惊喜,破天荒跟白梦来一条心,打着哑谜:“妹妹待会儿就知道了!”
旁的小耳室里似乎还有菜色要上,不过白梦来已然落席,其余留给柳川操劳。
玲珑忍不住问:“白老板,这是什么?”
白梦来看了一眼她面前摆着的那道豆参炖鱼头,介绍:“这是用豆腐切成薄丝再入油锅煎炸的豆条,豆参内部有空,炸到酥脆而布满气孔,用它充当配菜来炖鳙鱼奶色汤头,最为丰盈鲜香,口感柔软。你尝尝看,一定会喜欢的。”
玲珑无奈地道:“我不是问你这菜是怎么做的,而是问你……葫芦里在卖什么药?为何突然给我置办了这样一桌菜?”
问话间,玲珑福至心灵,咽了咽口水,颤巍巍地道:“总不会是我最后一顿了吧?”
白梦来被她问得语塞,好半晌才瓮声瓮气答了句:“不……这是专程给你赔礼道歉的。”
“什么?”玲珑惊讶。
就在这时,柳川已然端来一份蒸好的白粉相间的花糕上桌。这是白梦来亲自下手制的,用月宫仙兔的模子压出俏皮可爱的花样子,还用各色可食用的染料,将兔儿的红眼睛、粉嫩小爪子都晕染上浅浅的红润。看似寻常,实际上里边嵌入鲜香细腻的肉松儿以及杏仁、花生、冰糖橘饼等的果馕馅料,这样搭配起来的米糕儿,口感香甜软糯,极为丰富,姑娘家定然会喜欢的。
柳川端上花糕,笑吟吟地道:“虽说小姑娘家家不庆寿,不过既是你生辰将至,也得吃一桌好席。这是主子特地给你准备的生辰糕,花费了不少心思呢,你尝尝。”
闻言,玲珑别扭极了。这两人一唱一和讨好她,偏偏她肚子里还有气,高兴也不是,摆脸色也不是。
见她还是心事重重的别扭模样,白梦来知晓这心结的厉害,他叹了一口气,只能舍下脸皮解开。
于是,他把那一幅让玲珑不开心的画摆到桌面上,当着她的面儿缓缓摊开。
玲珑一见画中人,脸色不对劲了,干巴巴地问:“怎么?敢情我这生辰宴,白老板也得瞧着画中故人,方才有心思给我过啊?”
她这话其实没什么情啊爱啊的意味,纯粹是不喜欢被朋友欺骗。
玲珑觉得白梦来不厚道,他骗了她,因此至今都没什么好脸色。
白梦来被她平白无故呛了一声,即便遭罪,也不愿同她纠缠。
他抿了抿唇,浑身不爽利,好半晌才憋出一句:“这画中人……不是我什么故人。”
“那是谁?”玲珑蹙眉,鄙夷地道,“难不成还是你什么暗门相好?”
白梦来头疼不已,轻声答:“是你。”
这一句话,把玲珑吓得窒住了。
什么意思?白梦来没什么故人,房里画像挂的是她的小像?
玲珑仿佛听到了什么惊天大秘密,身子骨渐渐烧了起来,从脚底烫到耳尖,脸上仿佛也溢满了红色,好似熟透了的河溪虾米。她怕自己的窘态被人瞧出个分明,慌忙低下头来,嗫嚅:“你……你在房间里挂我的画像是做什么?在寝房里挂女子的小像,是什么体面坦荡的事儿吗?!”
白梦来尴尬地解释:“柳川说你的生辰近了,因此想送你一幅工笔小像作为生辰礼。只不过那日太不赶巧,竟被你撞上了。我怕你误会我对你有什么别样的心思,会自作多情,这才顺口说是故人。”
原来是生辰礼啊,这误会闹的。
玲珑也很狼狈,别人家清清白白置办了生辰礼,她还以为白梦来私下画她的模样是图谋不轨。
玲珑慌里慌张把画像收好,胡乱道:“既然是个乌龙,那咱们也就别太在意这桩事儿了。呃……谢谢白老板的贺礼,我很喜欢。那……吃菜,吃菜!”
她装作大方的模样,不住往柳川和白梦来碗里夹菜。
这一茬子事儿就这样不清不楚地绕过去了,一顿饭下来,也算是吃得宾主尽欢。
夜里,玲珑宿在金膳斋。
她双手枕头,在悬挂了熏香素软缎的罗汉床上翻来覆去,怎样都睡不着。幸亏床边有雕花矮围子拦住,不至于使她落到地面上,不然玲珑都要翻下去了。
左右睡不着,她鬼使神差地又打开了那一幅作为生辰贺礼的小像儿。
说来也巧,她的生辰其实就是今日,只不过这么多年来都没人问过这一桩事儿,她自己都要忘了出生日。
一旦想起生辰,她就会记得自己是家人娇养宠爱大的,现如今却只剩下她一个了。
她不敢想,因此从未过过生辰日。
谁知道,白梦来有心,竟补了这个缺儿。
玲珑在羊角灯下,细细端详画上的美人儿。
白梦来的画工极好,不对着她临摹,竟也能画出她七八分的神韵来。
玲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既然白梦来能画出这幅画,显然是将她的眉眼记挂在心上了。
他怎么知道她的眼角眉梢是什么样的轮廓,又怎知她脸上那些细微的美人痣落在何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