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不成,趁她不注意的时候,白梦来曾在暗中悄悄端详过她,用目光描绘她眉眼吗?
这真是……让人有些羞怯啊。
这一夜,冬风小楼,白月如粼粼银钩。
玲珑平躺在软绵绵的床榻上,望着悬挂于头顶的楚葛湘纱出神。
她平复急促的喘息,好半晌才冷静下来。
玲珑受过本营的苦训,寒冬腊月也要入山川水瀑间修行。再冷也不能动,再苦也不能抱怨。
这是杀手的品格。
她要学会无惧寒暑,让体感迟钝。这样才会不怕真刀真枪的切磋,不怕刀光剑影,信奉血色浪漫。
也可以说,她丧失了女子那与生俱来的敏锐与情绪,变成了不怕死的行尸走肉。
而这具本该千疮百孔的肉尸,如今竟然也有细腻的情感了。
玲珑将手按上胸口,她能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源源不断的暖意。
她一想到白梦来送来的那一幅画,心潮便澎湃,好似有什么她无法掌控之物,沿着她的心慢慢生长,起初是一点点蔓延,随后竟也绵绵地裹住了她整颗心脏,令她连气儿都无法喘通透。
白梦来是有什么妖术吗?竟然能让她无所适从至此地步。
玲珑心烦意乱,正欲翻身起来。
岂料,她刚一起身,腹部忽然一阵抽痛,一股暖流从腿间涌出。
糟了,是来葵水了。她的月事带还在衣橱里放着,忘记准备了呢。
玲珑不比男子,虽说幼年修行让她的武艺高于组织里其他杀手,奈何练武过度,也让她落下了宫寒的病根。
每逢月事,玲珑的腹部便如同被人拳打脚踢了一顿,疼得起不来身子。
她颊边虚汗淋漓,眼见着那殷红血液染湿了裤腿,又落到床榻上,留下点点红梅。
待明日……让白梦来见到了,她该怎么办呢?玲珑羞得几欲昏厥,不敢想明日有何颜面同柳川以及白梦来闲侃。
她挣扎着起身,正欲下地翻找月事带。就在这时,她手里一个翻腾,居然将桌上的羊角灯打翻了。
灯罩子碎裂,燃油流了一地,顷刻间燃起火光。
玲珑呆若木鸡,她怎知道,居然因为一时不察,让金膳斋走了火。
白梦来……肯定很生气吧!
昏暗的宅邸,一点亮光都很醒目,遑论那随风飘来的燃木焦味了。
柳川分辨出是玲珑的屋子走了水,他喊醒白梦来,两人急匆匆上前去灭火。
考虑到白梦来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由他来提水灭火太不可靠,于是柳川负责熄火,而白梦来则去寻玲珑。
他们赶来得及时,火势还不算完全失控。几桶水下来,原本熊熊燃烧的火苗就被熄灭了不少。
白梦来隔着烟雾缭绕的寝房喊:“玲珑?你在里面吗?”
玲珑浑身疼痛,此时又呛入了毒烟,气若游丝地答:“白老板,我……我在。”
白梦来眼尖,一下子就瞧见了她的所在。
他顾不上许多,此刻救人要紧,于是咬紧牙关冲入火海,将玲珑抱出了寝房。
柳川见玲珑奄奄一息的模样,郑重其事地道:“主子,你带玲珑回房去查看她伤势,这点火,交由我来善后。”
白梦来看着玲珑惨白的脸色,知晓柳川能处理好火事,当即将玲珑带回了房内。
白梦来拿帕子擦拭玲珑脸上的焦灰尘屑,人镇定下来以后,这才惊奇发现,玲珑的下身竟被血染了一大半。
他拍了拍玲珑的脸,头一回手足无措,轻声问:“玲珑,你哪里受伤了?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难不成是房梁断裂,砸到了玲珑?
白梦来这厢胡思乱想,那厢悠悠然醒转的玲珑闻言,竟羞耻到语带哭腔。她捂住眉眼,难堪地道:“我……我是来葵水了!”
此言一出,寝房内顿时鸦雀无声。
白梦来怎样都没想到,他是关心则乱,竟看到这样私密的情景。
有的女子性格内敛,就连婚后,都未必会让夫君瞧见月事的景象。每每来月事,还会面点朱砂,暗示这几日丈夫不可近身,以免冲撞到血气。
白梦来哑然,一时无言。
许是气氛太尴尬,他好半晌,憋出一句:“这种事……你该面上点朱砂,提点咱们的。我又不是女子,等闲哪能想到这事儿上面?有所疏忽也是正常。”
玲珑见他还有心思开玩笑,还敢提她月事!她气得瘪嘴,再低头一看,她把白梦来的床榻也染上经血了。
玲珑羞愧难当,全然顾不上腰腹疼痛,哭更大声了。
白梦来望天兴叹,姑娘家怎么这般不好哄啊?要他说什么才好?
就在白梦来想法子的时刻,柳川听到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哭声,行色匆匆奔来:“怎么了?怎么了?玲珑受伤了?!”
还没等柳川进屋,白梦来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抬袖掩住了柳川的面庞。
他轻描淡写对柳川说了一句:“无事。”
玲珑这般面嫩,让他一人瞧见也就罢了,若是让柳川也知晓了,那她还真可能离家出走,搬离皇城,永世都不回来了。
柳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企图扯下主子的手。他都迷糊了,不知这两人才一刻钟的工夫,怎么又闹出这么大阵仗。
柳川将信将疑地问:“真的没事吗?”
还没等白梦来回答,玲珑便先声夺人,道:“柳大哥,我没事……就是之前被那火势吓到了,这才哭的。”
柳川松了一口气,隔着白梦来的大氅宽袖子,对玲珑道:“没事就好。我看过了,没烧着屋脊,就是烧了点被褥,那睡榻怕是不能用了。今儿太晚了,明日清理清理,再请个师傅修梁上漆就全好了。”
玲珑听到那染上葵水的被褥被烧得一干二净,顿时破涕为笑,道:“真的呀?那可真是谢天谢地!”
“是啊,幸亏你没事。”柳川也挺高兴,幸亏他们赶来得及时,不至于让玲珑葬身火海。不过玲珑武艺高强,又怎会受困于火场之中?
柳川思来想去,也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玲珑真把金膳斋当家了,因此睡梦沉酣,动辄小事无法将其惊醒。
思及至此,柳川心里也有一丝温暖。这样全心全意信赖他们的小姑娘,谁不放在心尖尖上疼爱呢?只要她平安便好。
白梦来怕柳川多问,一边替他遮眼,一边推搡他出了房门。
门外,夜凉如水。
白梦来松了一口气,道:“你回去睡吧,玲珑受了惊吓,正是需要休息的时候,明日再和她聊。”
“嗳,好。”柳川刚打算走,他足尖微抬,忽然发现了一点古怪的地方。
他回头,困惑地看着白梦来,眼中满是不解。
白梦来被他盯得发毛,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好半晌,他才忍住不适,反问:“有事?”
柳川问:“主子,身后这间,是你的寝房对吗?”
“是。”白梦来淡淡回答。
柳川想到身子骨孱弱的玲珑,沉吟了一声,道:“您是打算和玲珑睡一间房?”
闻言,白梦来险些喷出血来。
他扶额,头疼欲裂,呵斥:“混说什么?姑娘家的清誉还要不要了?我自然是叮嘱几句以后,就寻间客房来睡!”
“哦。”柳川嘴上应声,眼神却带着一丝打量。他一步三回头,提点白梦来,“主子,人言可畏,你可不能趁人之危……干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儿来。要是你真动手了,即便你是我的主子,我也敢将你这种采花大盗告发给官家的。”
白梦来疲乏地摆摆手,道:“我晚上睡你房里,总可以了吧?顶多半个时辰,我就来寻你!你且放宽心快去睡吧!”
“那行。”柳川得了白梦来的允诺,这才心满意足地回房了。
白梦来复而绕回寝房内。
玲珑靠在雕花香木矮围子上睡得香甜,才不过一刻钟的时间,她竟睡着了。
白梦来此前是慌不择路,这才将小姑娘往房里带。如今回过神来,这才想到,此举有多么不妥当。
还好她不在意,也还好她不怪罪。
白梦来瞥了一眼自个儿的白色中衣与浅薄的披肩长衫,这才看到祥云仙鹤暗纹的衣下摆染上了一点不容忽视的鲜红色。
不消说,他也知道那是什么。若是从前的白梦来,定然要横眉冷对玲珑,满心不爽。
如今他见她秀美睡颜还犹挂泪痕,又有些于心不忍。
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呢。若是生在寻常家里,这时候恐怕都是丫鬟婆子悉心照料,喂她喝暖腹甜汤的。
白梦来褪下外衫,挂到宝蓝色孔雀屏风上。他细心地叠好外衫,不让那点血迹显露。
要是让玲珑醒时瞧见,定然又要尴尬、难堪了。
他不愿她这般拘谨,也不想她太过狼狈。
咦,说来也怪异。白梦来……何时成了这般会体恤人的郎君呢?从来没有的。
白梦来想到此前抱住玲珑的触感,他原以为平日里能舞刀弄枪的姑娘,分量总是有些的。谁料,她抱起来并不沉甸甸,反倒很轻,轻到白梦来单手便能托住她,将她揽到怀里。
那时,白梦来才意识到,玲珑也不过是个软绵绵的小姑娘。不过是她习惯性全副武装,以假面示人。
究竟经历过什么……才会沦落到去当杀人不见血的杀手呢?
白梦来莫名同情起这个最开始处心积虑潜伏入金膳斋的姑娘了。
他蹑手蹑脚走向玲珑,俯身,细心替她盖上被褥。
葵水落床榻便落吧,左不过丢一床被子的事,不必闹醒她。
白梦来虚掩上门,抬步进了伙房。
他从梨花木橱柜里翻出一布袋红润的红枣,再拿出一瓮红糖来。听人说,姑娘家月事疼痛,喝点热腾腾的红枣红糖姜茶来就能缓和。
他虽不知其中缘故,不过受了惊吓,吃碗甜汤总是好的。
白梦来一面想,一面给玲珑炖姜汤。
考虑到玲珑那间屋子怕是回不去了,白梦来又从库房拿出一匹贵重的岁寒三友纹月华锦缎,他摸了摸缎面,质感细腻绵软。
白梦来拿剪子拆了一条锦被,取出棉花来,又用那锦缎叠成长条形的小袋子,将棉花塞进去。制点心手艺和裁缝手艺都靠得是心灵手巧,在用手上头,白梦来还没输过任何人。
说来滑稽,他竟也有做针线活的时候,要是被人知道了,可不是笑掉大牙?
白梦来一面缝制这锦缎裁成的华贵月事带,一面心道:笨手笨脚的蠢丫头,待她缝制月事带,恐怕要到猴年马月了,还是他大发善心帮一帮吧。
待白梦来备好了五六条月事带,锅子里的姜汤也熬制地差不多了。
他将这些女子私房用的物件都摆到漆盘上,小心翼翼端到玲珑的房里。
此后,他惦记着玲珑那满是血迹的裙摆,又从箱笼里随意挑拣了一件自己没穿过的干净中衣裤摆在桌上。
白梦来原本想放下这些物件就走,又怕玲珑真就靠着睡一整晚,不醒来喝汤。
于是,他生硬地推了推玲珑肩头,温声道:“起来,喝点汤再睡。”
玲珑不过是受到了惊吓,有些昏沉罢了。此时嗅到白梦来房里那熟悉的兰草香,思索间便睡过去了。
此时,白梦来晃一晃她,转眼就醒了。
还没等她说些什么,白梦来已然留下一句“夜深了,我也去睡了”,随后便走了。
待玲珑清醒过来,看到桌上那缝制精巧的月事带,以及一盅热气腾腾的红枣姜汤后,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白老板突然对她这么好……不会是别有企图吧?
玲珑拿起那月事带,看着上面紧密的针脚,一时间有些恍惚。
她心里暖暖的,又涌起一股子酸涩来。
顷刻间,玲珑的眼眶泛起湿意,她想起了娘亲。
白梦来待她这般好,同她那病逝的娘亲一样!
当然,若是白梦来知道他在玲珑心中成了慈眉善目的长辈,此时恐怕气得连觉都睡不好了。(……)
她谎称身子骨不适,让小厮将她的软娇子抬回慧珠院去。
她是宠妾嘛,不恃宠而骄抖威风,那还算什么宠妾?装贤良大度,那是主家奶奶才要做的事。她稀得和曹夫人学!
钟景瞧着像是故意立威,学给曹夫人看,实则是缎面软娇子里头另有乾坤——她将赵姨娘藏在里头,悄没声儿的带回来了!
钟景遣退院里的奴仆,把赵姨娘迎进房里来。
她指派兰芝悉心伺候赵姨娘,若有怠慢疏忽,即便是她亲信也要受罚。
兰芝自然领命,所有赵姨娘吃喝用物,都由她先尝、先试吃,确保万无一失。
就这么捱日子,可算等到了曹老爷回府的时候了。
曹老爷每次回府都会带许多外头的珍奇异宝抬到曹夫人的院落里,供她赏玩。别看他平日里极少宿在曹夫人那里,可和妻子相敬如宾、日常处事给点薄面倒是做得足足的,任谁都挑不出错处来。
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曹老爷情深,知道曹夫人膝下无子女,体弱宫虚迟迟怀不上孩子,这才让一众妾室都服用避子汤,不让庶子生在嫡子前头。
当然,只有钟景才尝到里头的苦楚。
这哪是刻意不让人怀孩子,分明是曹夫人居心叵测,挫她威风,故意落她的胎儿!
钟景每每入睡,都能看到脚边缠着一个瘦弱的婴儿,他唤她娘亲,问她为何不要他。
待钟景泪眼婆娑想抱孩子的时候,那婴灵便幻化成一缕青烟,往生去了。
她的孩子,她的孩子啊!
钟景恨极,可即便她恨又能如何呢?
钟景看着自个儿那皓白如雪的手腕,目光逐渐凶恶,嗓音逐渐凄厉。她似乎能瞧见自己的手渐渐变了形态,成了红指尖尖的妖爪子。她势要将曹夫人剥下一层皮来!
钟景回过神来,她理了理前襟的盘扣,收敛了眉眼中所有的戾气。她的身姿袅袅婷婷,岁月静好,朝曹夫人的院落花厅踱步。
中堂内,琉璃牛角灯里染着一丝跳跃的火苗,边边角角里摆上一盏,将昏暗的厅堂照得通明。
正中央摆着一张珊瑚松石葫芦纹雕花沉香木八仙桌,桌上满是热气腾腾的稠粥与小菜。两侧围着三五个奴仆,正殷勤地为主子家夹菜。
钟景没有曹夫人通传,冒昧到场,本就不合规矩。
幸亏曹老爷疼爱她,见她来,不过一愣,便笑道:“瑶儿来了!来人,多备一份碗筷,坐下吃些吧。”
闻言,钟景柳眉一蹙,娇声道:“来便来了,只是想见一见老爷。吃饭倒不必了,我怕……这饭菜里有毒,会害了妾身。”
她含沙射影,点明了曹夫人对她恶意满满。
曹老爷浓眉皱起,呵斥:“怎么说话的?夫人平白无故为何害你?”
曹老爷在外人面前自然要庇护曹夫人,若是在妾室面前,堕曹夫人脸面,宠妾灭妻,可是要让人贻笑大方的。
钟景见曹老爷只是训斥她,却并未喊她闭嘴。那就说明,他给她继续辩驳的机会。
就连曹老爷都站在她这边,钟景朝曹夫人送去一个挑衅的眼神,岂料后者半点慌乱都无,仿佛胸有成竹,静候她的下文。
如今曹夫人能泰然自若,无非是有死无对证的依仗。
可钟景手里还有更大的底牌,她要曹夫人死无葬身之地!
钟景想到自己那可怜的孩子,眼眶含泪,道:“老爷,妾身之所以落了胎,乃是慧珠院小厨房里那个姓吴的厨子日夜在补汤里下了麝香。女子有孕不可嗅麝香或食用麝香,会引得腹痛宫缩,轻则见红,重则落胎。这吴姓厨子好狠的心!谁知道,正当妾身想逼问他幕后主使的时刻,他竟然为保那下黑手的主子,服毒自尽了。幸亏妾身留了一手,寻到这厨子的家中人。从那家眷口中得知,这黑了心肠要害妾身的人……竟是老爷身旁坐着的这位!那杀害我孩儿的凶手,就是曹夫人!”
她话音刚落,曹夫人便厉声呵斥:“钟氏,你休要血口喷人!”
钟景见她雷厉风行地呵斥自己,顿时冷笑连连:“怎么?慌了?害怕了?你既然下得了毒手,你就要认罚!这样狠毒的主母当家,又有谁敢放心怀身子,为曹家开枝散叶!”
她一顶顶冠冕堂皇的帽子压下来,逼得曹夫人面色铁青。
一妾一妻骤然望向曹老爷,要他主持公道。
曹老爷沉吟一声,道:“那家眷人在何处?命她上前来,我要亲自审问她。”
钟景听得赵姨娘要暴露,沉吟一声,道:“她……可以是可以前来受审。只是妾身要求老爷一件事……”
“何事?”曹老爷问。
钟景咬唇,道:“这名家眷乃是五年前火事出逃的赵姨娘,曹夫人利用‘归还她卖身契’的由头,逼得吴姓厨子为其赴汤蹈火,这才成全了夫人的阴谋诡计,让妾身落胎。如今赵姨娘已烧了卖身契,在官家那边祛除奴籍,恢复庶人籍。既不是咱们曹家的奴仆贱民,那自然也轮不到咱们曹家来发落。还望老爷看在她肝胆侠义,肯为妾身作证,指认曹夫人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不再追究她的前尘往事。”
这是钟景能为赵姨娘做的事,她特地将赵姨娘的奴籍消除,申报官府,还出了公据。这样一来,即便她再有错,也是庶民身,不得肆意打杀。那么纵然曹老爷生气她和厨子有首尾龌龊,也不会贸贸然处置了她。
残害平民,可是要入大狱的,特别是赵姨娘说,当初她入曹家也不过是小轿一顶抬进府内,许是当年曹老爷也忌讳名声,并未将赵姨娘这样的花楼以纳良家妾一般在官家登记妾籍,只当是个玩意儿。
何况身为奴籍,除非放籍,等闲也不会娶奴婢为妾,即便是怀了身子的通房婢女,想抬为妾室,也要先消除奴籍。这样一来,赵姨娘一直以“逃奴”身份躲藏,亦可说明,在律法上,她不是曹家的妾室,也就没有败坏门庭的说法。
那么,如今她恢复了庶民身份,也成了未婚女子,再不受曹老爷掌控了。
待赵姨娘作证之后,钟景会派人将她送走,神不知鬼不觉藏到某处,庇护她余生。
钟景说到做到,以己推人,她知道被人算计的苦楚,也不会去害赵姨娘。
曹老爷也明白自个儿如今无法发作,是被钟景摆了一道。他有些不满,沉声道:“都是些陈年烂谷子的事,日后再细说。如今谋害子嗣之事要紧,你且先把人带上来吧。”
“是。”钟景得了曹老爷的允诺,松了一口气。
她示意兰芝把赵姨娘带上来传话,旁的就日后再详谈。
第68章
赵姨娘许久未曾踏入曹家了,她原以为那些阴霾与苦难远离了多年,再次回到这座吃人的香粉宅,她心里的畏惧之意就会减少一些。
谁知道,刚一入院落,陈年往事蜂拥而至,转瞬间就让她想起从前的岁月。
原来,她还是对曹家还是心存畏惧。
希望这一回过来无风无浪,还完欠钟姨娘的人命债,她就能远走高飞,平安离开这个地方了。
到时候,她还可以向钟姨娘讨要老吴的尸骨。她和他虽说没有成婚,但也可以带着他的尸体,一块儿住到荒郊野岭去。
她会把老吴埋在院子里,再种一颗桃树。不是说桃树生妖吗?若老吴想她和孩子,阴魂不散,还可以化为精怪入梦吧?
赵姨娘不信鬼神之说,只信命,可老吴死后,她却渴望有轮回因果了。
赵姨娘一面想着,一面被兰芝搀扶入了花厅。
她不敢抬头看曹老爷,她知晓她这样一个不守妇道、水性杨花的女子,在世人眼中多鄙夷。
她只要老老实实办完自个儿的差事就好了,落钟姨娘孩子的必定是曹夫人,即便她没有眼见为实也不打紧。
赵姨娘平复下心情,稳稳当当地道:“见过曹老爷。我来府上特地为钟姨娘作证,府上的厨子老吴确实是受了曹夫人的教唆与挑拨,这才犯下了毒杀曹家子嗣的弥天大罪。他为了换回我的卖身契,这才铤而走险往钟姨娘的膳食里加入麝香,日积月累,终害得姨娘落胎。”
曹老爷听得这话,又道:“但凭你一面之词,怎可证明此事就是夫人所为?”
赵姨娘呈上那一封老吴写给她的诀别信,道:“这是老吴留给我的信,信上说他替曹家主子办事。而且之前我也听到过曹夫人和老吴交谈,确确实实是她吩咐的事儿。”
曹夫人怒不可遏,上前一步就要掌赵姨娘的嘴:“胡说八道!”
她手刚刚抬起,就被曹老爷眼疾手快扣在掌心之中,他瞪着曹夫人,呵斥:“胡闹什么!”
人证物证俱在,曹老爷八成是信了赵姨娘的说辞,因此才阻拦曹夫人。
他头疼地拧了拧眉心,道:“传我的话,派人好生照顾赵氏。待我今晚想一想,明日再下定论。”
钟景没想到曹老爷还要等到明日才处置曹夫人,顿时心生不喜,道:“老爷为何还要等到明日?明明证据都摆在眼前了,怎能不立时处置这样的毒妇?!”
钟景既然和曹夫人撕破脸皮,那便迫不及待想拉她下马,又怎能再等一日呢?
曹老爷起身,拍了拍钟景的手,道:“你放心,爷自然公正处事,明日定会给你一个交代!只是我与她同为夫妻多年,总要请来妻族的人作见证,才可将其发落!来人,将夫人禁足十日,没我吩咐,不得出碧云院!”
好歹让钟景赢了一回,她心气儿顺了,擎等着明日曹老爷休了这毒妇。
赵姨娘被曹老爷安顿在旁的院子里了,明日还需她来作证。
这一夜,钟景睡得不算好。她右眼皮一直跳,老话说,这是有灾厄要来。
果不其然,隔天早上,兰芝慌里慌张地跑到院子来,禀报钟景,道:“不好啦!姨娘!赵氏……她、她跳湖自尽了!还留下一封遗书,说自知与下人有首尾通奸,见了曹老爷羞愧难当,一时想不开,寻了死路!”
钟景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好半晌,她才疯了一般低吼:“不可能!她怎么可能死?!她还怀着孩子呢!为母则刚,她想为孩子活下去,怎么可能寻死?是夫人,是这贱女人!”
钟景唯一处置曹夫人的路子断了,人证死了,死无对证。
那还怎么拉曹夫人下水?怎么会这样?!
钟景语无伦次,瘫坐在床榻之上。
兰芝也愁苦不堪,道:“我见仵作来看尸体了,说,确实是赵氏不慎溺亡的,并未有人谋害。”
钟景冷冷一笑:“阴宅里想要害人的法子有多少?只要满院子的奴仆被遣走,再让她坠湖。天寒地冻,又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可不就能‘投湖自尽’了?好一个寻死,如今验了尸,还留了遗书,官府的人也不会多追究,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
“话是这样说没错,可老爷派人好生看护赵氏,又怎会生出这样的事来?难不成……那院子里有夫人的细作在内?”兰芝百思不得其解,自顾自猜测着。
而钟景像是回过味来,她通体发寒,脊背涌起一股子酥麻之意,整个人如坐针毡。
等一下,这是老爷指派的院子呀!曹夫人即便杀人灭口,也不敢手伸那么长吧?
而且整个院子都是老爷的人……
钟景忽然明白了什么。
老吴说,曹家的主子指派他做事,可没说是曹家哪位主子呀……
曹家的主子,除了曹夫人,可不是曹老爷?
怪道他要押后再审,怪道他不会立马处置曹夫人。
可不就是他知道,钟景寻赵姨娘做了伪证。而曹老爷知道,下手落胎的人并非曹夫人?
这其中的缘故,昭然若揭了。
那便是,落钟景孩子的人,是曹老爷啊!
怎会如此?!
怎么可能啊!
钟景一直灯下黑,被人戏弄得团团转。
她忽然毛骨悚然,惧怕起这一座雕栏玉砌的香粉宅院了。
曹家……会吃人!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打扮极为端庄的老嬷嬷上慧珠院来。
她给钟景行了礼,递给她一封香筏,道:“姨娘,这是夫人派老奴递来的东西,您且打开看看。夫人禁足,不可肆意走动,只能让老奴来传个话了。”
钟景接过那份香筏,许久不敢打开。
她上下牙齿打架,抖若筛糠。
许久,她才揭开这一封信筏,细细翻阅了起来。
只见上头,是曹夫人亲笔写的簪花小楷,字迹流丽,却让人看得肝胆俱寒。
她写着:“钟氏,我不管你是不是精怪,或是用了什么失传已久的江湖易容术。可你既然用了凡人的手段,我也教你死个明白。我七八年前,也有个孩子,都快足月了,却被老爷的通房丫鬟香玉推了一跤,就这么硬生生滑胎了。那是个成型了的男孩儿啊,我的嫡子啊!一个通房丫鬟,会嫉妒当家主母,从而推她落红吗?这里头究竟有没有什么深意,你自个儿品一品吧。不论你信不信我,我话都带到了。你若不信,大可去查一查。之后你就会知道,杀你孩子的人是谁。而你的敌人……并不只是我。”
钟景尝过白梦来手眼通天的本事滋味,自然凡事都不瞒他。
这回发生的离奇事故,她也派兰芝给白梦来通风报信了。
白梦来得知了来龙去脉,顿时面色一沉。
他拦住本想回曹家刺探曹夫人口风的玲珑,道:“那样的龙潭虎穴,别回了。”
玲珑不懂他为何态度转变如此之大,心间惴惴不安,问:“发生什么了?”
白梦来抚了抚镶玉镀金的乌木骨泥金牡丹折扇扇柄,面色凝重地道:“我们怕是有麻烦了,得出去避避难。”
“避难?”玲珑纳罕不已,白梦来总不会说是要他们蛰居山野躲一程子吧?她可受不了没烧鸡吃的荒郊野岭。
“曹夫人,估计快发现这一出计中计了。毕竟钟景寻到赵姨娘,还能朝她发难,而你身为慧珠院的眼线,居然也没有提前和她通风报信……她即便是个蠢蛋,也该知晓不对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