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了,她实在不想再起来,明日写长一点好了。
此时,裴修正拿着媳妇儿的头两封信看第不知道多少遍,傻笑着看完后,小心翼翼地折放起来,还在信封里放入几片干花,这样下次拿出来的时候就会有淡淡的香气。
随后,他又打开另一封信,看完之后,他将葛飞叫到书房,说:“通知莱州府的兄弟,暂时按兵不动。”
葛飞问:“可是咱们的人无法靠近那边海域?”
裴修点头,“对方非常谨慎,但他们越谨慎,越证明大皇子就在那附近的岛上,我最怕的是他逃去海外,那就不可控了,暂时不能靠近没关系,大皇子如果有所行动时一定会主动出来,叫兄弟们盯紧了就是。”
“是。”葛飞说,“那夫人那边怎么说?是否要出手干预,那黄炳忠来意不明,却要坚持跟夫人同行,会不会有危险?”
裴修思索着二姑娘信中说的,黄炳忠一心要跟她合作的话,摇头,“她未必看不出来黄炳忠别有用心,她心里有成算,咱们不必多加干预,有葛天随身保护就够了。”
晏长风照旧天不亮就出发,她们出发之时,黄炳忠一行也上了路。
路上他们各自赶路,没有过多交谈,只在歇脚之时才会说话。离开济南府后的第一站是茺州府,按照计划,晏长风要在自家暗桩留宿,但因为有黄炳忠在,她便先询问他的意见。
“黄东家可有理想的歇脚地?”
黄炳忠道:“离此地二三里外有家驿站,我多次经过此地,比对过几家驿站客栈后发现他们家最是周全,与济南府那家有异曲同工之妙。”
晏长风微微皱眉,他说的那家正是自家暗桩。黄炳忠每次都选择晏家暗桩,还毫不避讳地告诉她,分明是在暗示什么。
她不动声色,“如此,就听黄东家安排。”
一直到扬州府,他们的留宿地,除了一些没有晏家暗桩的地方外,都是在晏家的地盘,这几乎是明示了。
但晏长风依旧没有主动询问,她要看看黄炳忠找老爹到底要做什么。
长途跋涉了十多日,晏长风终于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闻着扬州城里熟悉的气息,看着扬州城里刻在记忆里的一砖一瓦,她几乎要热泪盈眶。
她迫不及待想要回家,于是也不管辎重较重的黄炳忠跟不跟得上,径自快马加鞭地返回家中。
“二姑娘!是二姑娘回来了!”
她人未至门前,门外引马的小仆就扯着嗓子朝府里喊。这小仆早已熟悉二姑娘骑马的动静,隔着老远就能确认是她。
“老爷,夫人,大姑娘,二姑娘回来了!”
这一喊不要紧,府里几乎要炸了锅。晏长风回家没提前通知,谁也不知道她要回来,起初都以为是做梦,直到听见那咋咋呼呼的马蹄声,还有那隔着二里地都能听见的喊爹喊娘声,这才如梦初醒,确认真是二姑娘回来了。
“我回来了!”
晏长风飞身下马,撂了缰绳给门口小仆,还顺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呦,结实了啊!”
小仆咧着嘴笑得开怀,二姑娘不在家的日子,府里几乎听不见笑声,她一回来,好像天都亮了,让人不自觉就乐呵。
“二姑娘,您回家住几天啊?”
晏长风乐,“怎么?还没进门就盼着我走了?”
小仆忙摇头,“不是不是,是怕您住不了几日就走了。”
晏长风的确住不了几日,但刚进家门也不好说叫人失望的话,于是玩笑说:“住到你烦为止。”
小仆道:“怎么会烦呢!”
晏长风笑了笑,“后面还有客人,给我接待好了。”
小仆:“哎!”
说话的工夫柳清仪也赶到了,两人一起进了家门。
这会儿二院里已是一片欢腾,姚氏原本正犯瞌睡,听见姑娘回来了,立马精神了,扶着丫头就往屋外走。
“真是二丫头吗?怎么也不打声招呼就回来了?”
“除了这鬼丫头谁会先喊娘再喊爹。”晏川行笑骂着闺女,一边迈着大步出去迎。
晏长风老远看见老爹,立刻欢腾着跑过去,哥俩好似的勾住她爹的肩膀,老友叙旧一样感慨:“老晏啊,你怎么一点也没老啊!”
晏川行照着她后背就是一巴掌,“没大没小的东西!”
晏长风被她爹推了个踉跄,捂着后背叫唤:“哪有一见面就打人的爹!明明心里就偷着乐呢!”
周围的护院小仆们都跟着乐,连一向冷清的柳清仪也笑了起来,打心眼里羡慕这样的父女关系。
“叫柳姑娘见笑了。”晏川行朝柳清仪拱手。
柳清仪回礼:“晏家主言重,我很喜欢二姑娘的性子。”
“我娘呢?”晏长风见过了爹,又迫不及待往二院跑。
姚氏也迎了出来,她夏日不常出屋门,破天荒地顶着日头迎到二院门口,也不知道是不是阳光刺眼,一见面就红了眼,“二丫头,还真是你个泼猴回来了!”
“您就不能挑个好点的词形容我吗?”晏长风捧着她娘的脸亲亲热热地一通揉搓,生生把姚氏的眼泪搓了回去。
姚氏没好气儿地打掉她的手,“洗了手再搓!”
冯嬷嬷立刻拧了湿帕子来,“二姑娘,柳姑娘,快擦擦汗,路上热坏了吧,我这就去叫人备凉茶来。”
“有劳冯嬷嬷了!”晏长风擦着脸说,“对了爹,黄炳忠来了,随后就来拜访。”
“他?”晏川行些许意外。
“说是要认识你。”晏长风把他们在太原府合作的事那么一说,“估计也是想合作生意吧。”
晏川行点了点头,“我去前院招待他。”
晏长风则扶着姚氏进了屋,母女俩说着体己话,“娘,您近来身子如何?”
“我还不是那个样子。”姚氏如今的日子自然没有老二在家的时候舒服,家里的事总归要操心,“倒是你跟姑爷如何?有没有好消息?”
唉!果然成了亲的人就逃不开这些话题。
晏长风不在意道:“没呢,横竖我们也不急,整日那么多事忙,哪有工夫养娃娃。”
姚氏无法理解,“成了亲传宗接代是头等事,再忙也要生啊,我看八成就是你玩心太大不想生,姑爷也是纵容你。”
“他纵容我难道不好?”晏长风颇有些炫耀似的说,“你姑爷说了,我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姚氏无言以对,但心里也是高兴的,“罢了罢了,随你们高兴吧,别叫你婆家还有外祖母挑了理就行。”
姚氏还不知道闺女跟婆家是个什么光景,晏长风也不打算细说,她娘心里不能装事,回头又要挂心。
“对了,我大姐如何?”
姚氏下意识地看了眼柳清仪。晏长风道:“小柳是自己人,不用避讳着。”
柳清仪这人只关注自己在意的事,跟她无关的她根本懒得听。
姚氏歉意地拉着柳清仪道:“小柳姑娘别往心里去。”
柳清仪不会那些客套说辞,微微一笑道:“不会。”
姚氏朝老二摆手,“你大姐好多了,你去瞧瞧就知道了。”
“那我去了娘,您帮我招待小柳。”
晏长风飞似地跑去了大姐的院子,但快到院门时又下意识地放缓了脚步。
院子里传出沙沙的声音,像是在打磨什么。她悄悄靠近,扒着外墙往里偷看。
大姐坐在廊下,双脚耷拉在廊沿上,低头专心打磨着一块木头。日头斜照在她身上,半边身子浴在白光里,煞是恬静耀眼。
隋旭在院子一角切割木头,不时歪头看大姐一眼,见她笑他就跟着笑。
这一幕实在美好,晏长风有些不忍心打扰,直到乳娘过来喊了一声“二姑娘”。
廊下的晏长莺闻声动作一顿,缓缓抬起头来看向院门,“是雪衣吗?”
晏长风探头出来,朝大姐龇牙一笑,“是我啊晏小莺,有没有想我啊?”
“真的是雪衣啊!”晏长莺放下手里的东西,欢快地跑过去,“我好想你啊,快让我看看你。”
晏长风几乎生出错觉,大姐还是原来的大姐,不曾从那个可怕的午后醒来,不曾经历那些见了鬼的一切,她还是那个温柔善良的姑娘,开心的时候会笑,不开心的时候也尽量对人笑,像姐姐又像娘似的疼她。
刚刚在爹娘面前没心没肺的晏长风,此时再难控制情绪,她抱着大姐,眼泪止不住地流。
“怎么了啊,又挨骂了?”晏长莺抬手轻抚着妹妹的后背,“还是谁欺负你了,对了,你成亲了,是妹夫待你不好吗?”
“他不敢。”晏长风抹着眼泪笑,“是日头太毒了,刺眼睛。”
“那快进屋去吧。”晏长莺朝乳娘说,“去给雪衣端碗凉果子来,还有凉茶点心,多挑几样来,她嘴巴闲不住。”
“哎!”乳娘笑着答应,“不消大姑娘吩咐,家里谁都晓得二姑娘贪嘴。”
“能吃是福。”晏长莺一边给妹妹整理衣襟,说,“我也爱吃,可我一吃就发胖,只能克制着。”
往日晏长风一定会跟大姐拌嘴,但这会儿却笑着由她说,她想多听大姐说话。她指着廊下的那些木头小玩意儿,问:“这是大姐做的吗?”
“是我做的。”提起这个,晏长莺就笑了起来,献宝似的给妹妹看,“如何,做得还不错吧?”
晏长风尤记得大姐送她的成婚礼,一只什么都像但就是不像鸳鸯的鸳鸯。可再看眼前的,竟是有模有样了。
她方才在打磨的是一只展翅的鸽子,跟留下的那只很像,只是有点胖,圆头圆脑很是可爱。再看她的手指,伤痕累累,手指还有了粗茧,想必是天天在摆弄这些。
原先的晏长莺养得精细,一双手就是“玉指”的真实写照,她的手几乎什么也不能做,每日珍器似的保养着,可从不见她开心,她常说大家小姐就跟废物没什么两样,不过漂亮点罢了。
可如今,她举着一双粗糙的手却由衷地开心,她把自己打磨得坚韧,她抛开了那些条条框框,她不用说自己是废物,她能自豪地跟别人说,这些都是我做的。
晏长风由衷地替她高兴,“你好厉害的晏小莺,你最能干了,可是我的另一只鸳鸯呢?”
“我重新做了一对,你等着我去拿!”晏长莺说着跑进房间。
晏长风笑着目送她进去,然后去院子里找隋旭,诚意道:“多谢你把她照顾得这样好。”
“我也没做什么。”隋旭不好意思地抓抓头,“就陪她玩木头罢了,二姑娘您离家以后,她很长一段时间都不说话,有天我推她出来晒太阳,她忽然问我……或许也不是问我,她说雪衣是不是代替她嫁去北都了,我听您的吩咐,不敢跟她聊这些,只说您去做生意了,她没说什么,然后就问我会做什么,我说我会雕刻木头,做些小玩意儿,她便让我教她。”
晏长风愣了一下,原来大姐心里什么都清楚。她好像一个没办法控制自己的病人,但她知道光在哪,然后尽自己所能地朝着光的方向而去。
“她每天雕刻木头的时候很平静。”隋旭继续说,“但乳娘说她夜里睡不太好,常常整夜坐在床上发呆,有时还会哭,即便睡着了也会被噩梦惊醒,她就越发不敢睡,这个病症无论喝多少安神药都没用。”
晏长风没说话,任凭谁经历了那样的事恐怕都会噩梦缠身。
“雪衣,你看好看吗?”
闻声,晏长风回头,见大姐站在廊下,手里捧着两只五彩大胖鸳鸯,一时没憋住,笑出了声。
晏长莺:“不好看吗?”
“姐,你做的鸟伙食都挺好吧。”晏长风不能多看那两只鸳鸯,一看就想笑,跟抱窝的老母鸡似的。
晏长莺也笑了起来,“我喜欢胖乎乎的。”
在大姐的院子里待到太阳落山,晏长风这才离开,回到母亲处时,老爹已经回来了。
“爹,黄炳忠没有留下吃饭?”
晏川行摇头,“他说明日要去苏州府,待回来再来拜见。”
当着姚氏的面,晏长风没继续说,吃过饭后她跟老爹一起去了练武场,才说:“黄炳忠好像知道晏家暗桩所在。”
晏川行眉头微蹙,“你是说……”
晏长风看着老爹的表情,知道他跟自己猜测的一样,“如果不是黄炳忠聪慧过人,又有心探我们晏家的底,那就是有人告诉他的。”
这个人,极大可能是老三,长青。
“我见到了章铭顺跟章如烟。”晏长风转了话题,将莱州府的事告诉老爹,“咱们一直以为章家搭上大皇子的桥是因为贩卖私盐,再以冯淼为跳板,如今我猜这还不是源头,或许被大皇子看重是因为贩私盐带来的巨大利益,但这块跳板不是冯淼。”
晏川行:“那是谁?”
晏长风沉了口气,说:“我猜,是李瑶娘。”
晏川行瞠目,似是无法将瑶娘跟大皇子联系起来。
“您有所不知,大皇子训练了一批忠于他的死士。”晏长风语速稍快,“这些人并非是武艺高强的护卫或杀手,而是一些因为出身不高或经历坎坷,导致生存艰难却又欲望极深的那么一批人,他们渴求出人头地,想跟命运对抗,大皇子就利用他们这样的心理,将他们从黑暗里拉出来,让他们感恩戴德至死效忠,然后再被迫走上另一条不归路,瑶娘就是其中之一。”
晏川行许久没回神,沉默半晌才道:“你是说,大皇子很早就盯上咱们家,然后安排瑶娘在我身边,只为了咱们家的家产?”
“应该不只是家产。”晏长风说,“您是大长公主的女婿,最初他大约只是安插一个眼线进来,后来或许为了钱,也或许还有别的什么,不得不对您下手,然后扶植一个新的家主,也就是老三掌管晏家,从而方便他们做一些事。”
晏川行一生随性,极少迎合谁,或许就是因为他的某些不迎合,才导致了杀身之祸。
“可这一世瑶娘死了,老三如何又跟大皇子的人扯上关联了?”
晏长风沉声道:“李瑶娘应该没死。”
晏川行惊讶,“怎么会?”明明眼睁睁看着她被厉嬷嬷打死了,如今瑶娘坟头的草都老高了。
“有件事我一直没告诉您。”晏长风说,“瑶娘的尸体抬出去后没多久就被野狗咬烂了,我当时便怀疑尸体被掉了包,我将错就错,一来顾及长青的心情,不想让他被瑶娘利用,二来就是想看看李瑶娘背后是什么人。”
晏川行不知道老二私下里背负了这么多,他心里内疚倍增,深深地吸了口气,“怪我,我明知道娶了你娘,不可避免地要跟朝局扯上关联,却又由着自己的性子,以为尽可能地保持距离划分界限就能避开那些事,实在是……糊涂。”
“爹,谁都想随性而活。”晏长风看着夜空,“我不也是一样由着自己的性子,把一切都推给了大姐去背负吗,既然重来一次,就换咱们来背吧。”
晏川行拍了拍老二的肩膀,“你打算怎么做?”
“当然是上贼船。”晏长风哼声说,“我是要看看,他们到底打了什么主意。”
自练武场出来已是深夜,晏长风又去了大姐的院子。
她看见隋旭坐在石阶上打盹儿,过去推推他,“诶,你怎么睡这儿?”
隋旭一下子惊醒,待看清是二姑娘,这才放下警惕,从地上站起来恭敬道:“二姑娘,这么晚了您怎么来了?”
“我问你呢。”晏长风笑着坐在石阶上,也让他坐。
隋旭不敢跟二姑娘坐在一起,就蹲在她面前,手指在地上划拉着说:“我,我屋里怪热的,这里凉快些。”
晏长风愣了一下,又问:“那冬天呢?”
隋旭脱口而出,“冬天我多穿点……”
晏长风彻底惊了,“你也忒实诚了,整日坐在这里睡,那身体能受得了吗?”
隋旭垂着头,声音蚊子似的说:“大姑娘也是整夜坐着,我躺下了会愧疚。”
晏长风一下子又是难受又是感动,都堵在心里,说不出话来。
沉默片刻后,她问:“隋旭,你想过以后做什么吗?”
隋旭抬起头,神情理所当然,好像没有想过第二种可能,“我自进了晏家,就只想着做家主交代的事。”
晏长风:“那这么说,让你做什么都行?”
隋旭没有犹豫地点了头,“做什么都行。”
晏长风笑起来,她起身道:“眼下就有一件事让你做,回去好好睡觉,这几日有我守着大姐,你放心就好。”
隋旭没想到是这样的吩咐,神情茫然又有些犹豫。
晏长风道:“你要嫌你睡觉的地方太热,我给你安排一个通风的单间?”
“不不不!”隋旭不想搞特殊,“我跟兄弟们一起睡挺好的,我这就走了二姑娘。”
晏长风目送他走远,这才进了院子。她悄悄走进大姐的屋子,步子极轻,可还是惊动了屋里的人。
“是谁来了?”
外屋守夜的丫头开了门,笑道:“是二姑娘来了。”
“雪衣怎么这会儿来了?”晏长莺从床上起来,走去外屋。
晏长风见她穿着里衣,散开的头发丝毫没乱,里屋灯也没灭,就知道她没睡下,“我睡不着,过来找你聊聊天。”
“你怎么睡不着,是不是离家太久不习惯了?”晏长莺拉着她的手往里屋走,一边吩咐丫头,“去端些瓜子还有葡萄来。”
晏长风打小没心没肺,睡不着是不可能的,但凡她跟大姐说睡不着,就是想吃东西了。小时候她还没被放弃调教的时候,不是什么都能吃的,比如像瓜子,葡萄这些要吐皮吐籽的会导致吃相不文雅的东西就不能吃。
平常不能吃,但她只要装可怜,或是闹觉,大姐就会偷偷给她吃。
“我高兴啊,许久不见你们,兴奋过头了。”晏长风坐在大姐的书案前,铺开纸拿来笔,酝酿着给裴二写信。
“你总是这样,遇上高兴的事就兴奋个没完。”晏长莺见她居然拿起了笔,稀奇,“你给谁写信吗?”
“是啊,给你妹夫写信。”晏长风拿笔杆戳着眉头,酝酿半天才落笔,“我答应他每天写一封信。”
“呀,这么私密的信你不怕我看吗?”晏长莺没想到妹子大晚上跑她这里来写情信。
晏长风混不在意,“你看有什么关系?”
晏长莺立时笑起来。她疼妹妹,不光因为她是妹妹,还因为这小东西会哄人,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那么透着信任与亲近,怎么叫她不疼?
“那我可要看看我们连首诗都默不下来的雪衣丫头会写什么样的情信。”晏长莺把油灯端到书案上,站在案边,低头看着她写。
她抱着认真的心态看,可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
只见信上写:今日到家,我见老爹胡子白了好几根,有心宽慰他,说他一点没变老,结果他不领情,狠狠拍了我一巴掌,这老头不能处,以后有好东西记得先孝敬娘。
我娘催生,她说你太纵容我,我说有人纵容有什么不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知道吗,我那时候想你了,特别想!
对了,我大姐重新给我们做了一对儿鸳鸯,上了彩的大胖鸳鸯,我给你画一下。
看到这里晏长莺心生不祥的预感,她见这丫头大刀阔斧地在纸上勾了几笔,起初看不出是什么,再仔细看两眼,好嘛,俨然是一对抱窝的老母鸡。
晏长莺嘴角抽搐,几度怀疑自己刻的就是这么对玩意。
“写好了。”晏长风今日写得很快,因为画了两只很占地方的大胖鸳鸯,一张纸顺利填满。
晏长莺看着她那封所谓情信,实在绷不住笑,捂着嘴笑了半天。
外屋的丫头听见笑声神情一振,似是不敢相信一样在门口偷偷往里看了一眼,见大姑娘果真在笑,还笑得开怀,眼睛登时一酸。
上次听见大姑娘笑还是在两年前,短短两年,对晏家人来说,真的恍如隔世。
“对了,忘记落款了。”
晏长风又把信重新铺开,先用手指沾了颜色点了朵花,然后提笔,龙飞凤舞地写了个“风”字,最后写下日子。
元隆二十二年七月十八。
看到这几个字,晏长莺脸上的笑顷刻凝滞。
晏长莺看起来是正常的,其实心病未除,听不得那些年的事,见不得那些年的字眼。
可是那些年是真实存在过的,它像一个毒瘤,一味回避并不能减少它带来的伤害,反而成了日积月累的隐患。
是毒瘤,就要割掉,可一下子挖出来太疼,或许先戳开一个洞,将毒血一点一滴释放,再等它慢慢结痂会比较好一些。
晏长风不确定自己这样做对不对,可她也不能眼看着大姐一宿一宿不睡觉,眼看着隋旭天天守在门口,她想试一试。
“姐,”她握住大姐颤抖的手,拉着她坐在床边,聊天似的说,“你想不想知道我在北都这两年都做了什么,我讲给你听好不好?”
晏长莺的心紧紧揪着,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可她尽量克制着,尽量对妹妹笑,“好啊。”
“我去的时候是元隆二十年初冬,北都正下雪,特别冷,我在北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给章如烟还有裴钰挖了个坑,他们两个同时雇匪徒在半路截我,想毁我名声,我将计就计,让章如烟名声尽失,又撕开了裴钰跟宋国公中立的面目,我本来以为外祖母就会放弃这门亲,可她还是让我嫁。”
“我啊,在爹娘面前说得底气十足,不过是让他们安心罢了,我心里一点底也没有,那时候我唯一的胜算,大概就是跟裴钰同归于尽,后来裴二找到我,提议跟我合作除掉裴钰,我还是没底,因为裴二看起来是个挺没用的病秧子。”
随着她提到裴钰,大姐的手抖得越发厉害,晏长风只有死死地抓住,“后来我就跟裴二成亲了,是假成亲,这事爹娘都不知道,你可得替我保密,你不知道外祖母的人天天盯着我们房里的事,都是裴二想法子瞒着。”
“裴二真的待我很好,他从不约束我,有麻烦他会帮我顶着,他很有谋略,你知道我不擅长朝堂斗争,想对付宋国公府还有秦王根本不可能,可是他做到了。”
“你知道吗,就在上个月,裴钰死了。”
大姐闻言身子一僵,晏长风侧脸看着她。她的脸不知何时已经煞白,额头渗出了冷汗,她死咬嘴唇,克制着脸颊抖动。
但在听见裴钰死了的那一刻,她倏地松开了牙齿,不知是诧异还是茫然。她迟疑地看向妹妹,“死,死了?”
“死了。”晏长风肯定地说,“他开始咬舌自尽,但没死成,拖了几日受尽了咬舌的苦才死的。你知道裴钰是个很高傲的人吧,咬舌自尽对他来说是多么屈辱的死法,可见他已经心如死灰,死之前必是绝望了。”
“死了,他死了……”晏长莺喃喃自语,“裴钰咬舌死了,呵呵呵……他也有今日吗?”
她笑着笑着又留下了眼泪,用手捂住脸,呜呜地哭了起来,“他死了,裴钰他死了……”
“裴钰死了。”晏长风又重复一次,“秦惠容将会在牢里绝望地度过余生,比起对裴钰的厌恶我更同情她,当然她不值得被同情,可我确实同情她,她机关算尽,拼尽所有想从泥沼里爬出来,可最终只是在泥沼里挣扎罢了,她从来没有出来过。”
“她嫁给了裴钰,成了世子夫人,她用牺牲别的姑娘的方式讨好裴钰,她得到了裴钰的心,然后撺掇裴钰除掉我跟裴二,用尽力气,却是给自己挖了一个又一个的坑,最终把他们自己坑死了,断子绝孙,世上再也不会有他们的存在,丁点儿也没有。”
大姐哭的声音越发大,晏长风任凭她哭,外面丫头过来探了好几次头,她也没有制止的意思。
“大姐,这世上好人不见得有好报,恶人也不见得有恶报,但我们最终是幸运的不是吗,我们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我们磕磕绊绊的等来了一个结果,等到他们得了报应。”
晏长莺哭着吼了一声,抛开了姑娘家的体面,嚎啕大哭。
哭嚎声引来了乳娘,惊动了姚氏跟晏川行,连被赶回去睡觉的隋旭也去而复返,大家涌进大姑娘的院子里,茫然不知所措。
“怎么了这是?好好的怎么又哭喊起来了?”
姚氏想要进屋看看,却被晏川行拦下,“再等等,老二不会害她大姐的。”
屋里的丫头抹着眼泪出来,把听到的一些话挑挑拣拣地说了,“二姑娘告诉大姑娘,说裴钰死了,说恶人得了报应,大姑娘就哭了起来。”
姚氏跟晏川行双双愣住,他们皆不知事情经过,眼泪却先一步夺眶而出。
姚氏捂着脸哭起来,晏川行将她抱在怀里,乳娘也跟着哭,连隋旭也背过身去抹了一下眼睛,谁也没说什么,可眼泪却都止不住地流。
屋里屋外哭成一片,但并没有人伤心,有的只是释放,以及随着释放而来的释怀。
晏长风将哭得喘不上气的大姐抱在怀里,轻抚她的头,顺她的背。就这样过了许久,哭声渐渐弱了下来,只剩浅浅的抽泣声。
她不知道这样哭一场有没有用,但总归比哭不出来强。有时看似正常,未见得就比哭闹的时候好。
大姐一向会委屈自己,她知道她代替她去了北都,心里必定愧疚,她的看似正常,或许是逼自己逼出来的,她一下下的打磨着木头,未必不是在打磨自己的心。
大姐把自己当成了累赘,她努力把自己变得正常,是不想拖累家人,可她哪里能正常呢,她心里的恶魔还在。
晏长风陪着大姐坐了许久,直到天将明,油灯燃尽。
可能是哭尽了体力,大姐在她怀里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将她放倒在床上,用手指抹去了她眼角残留的泪水。
院子里的人都还在,晏长风出去时,看到的是一对对的红眼睛。她比划噤声的手势,无声赶他们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