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到这里,赵氏一张脸由晴转阴,挤出了几滴眼泪,“我这一把岁数了,竟是绝了后,老三前几日又没了,老二倒是好的,可成亲有一年了也没有好消息,他那身子骨儿生育上八成是艰难的,如今只剩下个老四,您说我们国公府大房就这么一个指望了,怎么能当人家上门女婿呢?”
“所以我今儿厚着脸皮过来,无论如何请您看在咱们结了两门亲的份上,让我把老四跟文琪带回去,将来他们有了子嗣,挑一个好的改姓姚那不就两全其美了?”
大长公主耷拉着眼皮,从她那长篇大论里挑挑捡捡地听了几个字,大概就知道赵氏打了什么主意。
她回绝:“这话你该去跟文琪她爹妈说,我婚事都没做他们的主,女儿女婿上哪边住我就更插不上话了。”
“我正是刚打亲家那边来。”赵氏道,“亲家母说做不得主,叫我来请您的示下,您看我这溜溜跑了一上午了,就松了口吧!”
大长公主默了片刻,打发厉嬷嬷:“去把文琪跟裴安叫了来,要不要回去看他们小两口自己的意思。”
赵氏心说这老太太真是贼,当面问老四,那老四能说得罪人的话?
今儿怕是又要黄了!
裴安确实不敢得罪,在大长公主面前尤其不能说自己想回去。他朝赵氏抱歉说:“母亲为我专程而来,我却不能跟您回去,文琪在这边住着习惯,我不忍心叫她辛苦。”
赵氏听出来了,老四想回去但不敢回去。
今日没戏,赵氏便只好算了,打算将来从长计议。
待他们离去,晏长风才后里屋出来。
大长公主道:“你现在回去不是好时机,虽说除掉了裴钰,甚至大皇子,但不算大局已定,你方才听见了,你婆母挑你不生育的理儿,若因着这个不让你们上位,你待如何?”
这事晏长风没嘴反驳,成了亲的女子不生育是大事,搁在谁家都要被拎出来说一说,更别提裴二要当继承人。
不得不说赵氏这回是拿捏到了七寸。
“你与我说实话,你跟霁清是不能生,还是压根儿没同房?”大长公主掀着眼皮,眼神微压。
换个人在这里,怕是要被她看得腿发软。而晏长风不为所动,当你对一个人没了感情,又不畏惧的时候,任凭她如何也就没了所谓。
“外祖母,我跟霁清确实不常同房。”她半真半假道,“霁清现如今一直在调理身子,需禁房事,是以我俩常常分房睡。”
大长公主怎会不知道他们常分房,“我一直不过问,是知道你们两个都有数,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不需要我时时耳提面命,可现在别人挑了你们这个理,我就不能视而不见了。”
晏长风敛眉说是。
大长公主:“你自己说个期限吧,如果霁清不能生,你趁早与我说实话,迟早我是要干预的。”
“年底之前。”晏长风说。
大长公主点了点头,“你要回去不是不行,但不能耽搁太久,起码下月我的寿辰之前你要回来,还有,你要确保你离开这段时间,家里不要出问题。”
晏长风这才嘿嘿一笑,“是,外祖母,我都记下了。”
大长公主笑着摆手,“下去吧。”
待外孙女离开,她略有些疲惫地靠在软垫上,叫厉嬷嬷给她捏肩,闭着眼道:“这丫头到底还是埋冤我了。”
厉嬷嬷早预料如此,却作无事地劝道:“表小姐不是那等心眼小眼皮子窄的人,她知道您的难处,纵使一时心里有怨,也不过一时罢了。”
大长公主笑了笑,这笑里多少有几分疲累,“这世上怨我的人多了去了,我自己也未必不怨,可这世道的女子,叫别人怨你,总好过你自怨自艾,想不落得那般凄苦境地,你就只有不择手段地争,那些大家族里体体面面的妇人,哪个又是纯善之辈?纯的善的都活不长久。”
厉嬷嬷点头,“您说得再没有错的,只可惜您这些儿女子孙,个个都纯善,表姑娘也是一样的,纯善固然难得,可在贵族后宅就是短处了。”
“怪我把他们保护得太好了。”大长公主摆摆手,“罢了,就让我恶人做到底,等到太子继位,孙女外孙女们在婆家自然就有了体面。”
夜里,晏长风去了书房,跟裴二转达了一下生子危机,“国公夫人今日拿子嗣说事,我跟外祖母保证年底之前有个说法,不然她要干预。”
裴修听到年底之前几个字时,表情僵了一下。
晏长风瞥他,“怎么,有意见?”
谁还能对跟媳妇儿生孩子有意见呢,但裴修现在不敢给她长长久久的保证。昨夜他被她那句精神上的行尸走肉刺痛,最终认为还是与她发乎情止乎礼为好,这样将来他死了,她也好再嫁。
时间与新人终究能够抚平旧伤。
“我倒是没有意见。”裴修又搬出他的不要脸大法,贱兮兮道,“只怕夫人……”
晏长风:“我没有意见。”
裴修:“咳咳咳……”
企图用不要脸先发制人的人却被人先制住,他嘴巴卡了壳,只能干巴巴地咳嗽两声。
“我看你很有意见。”晏长风抱臂看着他,“你是不想生还是不想生?”
“……夫人,年底之前应该生不出来。”裴修不去正面回答。
“我知道生不出来。”晏长风道,“但可以先有,当然你要不愿意我也不能霸王硬上弓,到时外祖母肯定会干预,说不定她也会学大皇子,让我借别人的……”
“长风。”裴修很严肃地打断她,“不至于就到了这一步,我来想办法。”
“行。”晏长风不勉强他,“我过几日得回趟扬州府,希望我回来之前你能想到办法。”
裴修抬眼看着她。
“裴二,有些话我不妨先对你说了。”晏长风认真地回视他,“我不在乎你能陪我多久,决定生子也不是因为外祖母逼迫,只是我觉得彼此互相接受了,自然就会走到这一步,你懂我的意思吗?”
裴修看了她良久,直到眼睛发酸,他才微微移开眼,“好。”
晏长风点点头,“不说这个了,大皇子那边有消息了吗?”
裴修的思绪还停留在她方才那番话中,心神动荡,久久不能平息,一时没有说话。半晌,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我刚收到了消息,大皇子逃去了山东境内,方向大概是沿海一带,我猜八成是要乘船出海。”
晏长风惊住,“乘船出海?”
裴修点头,“我怀疑他在海外还有势力。”
晏长风离开北都前一日,柳悬到了。
柳庄主专程来给圣上瞧病,礼遇奇高,由宫中派了马车从城门口一路接进了宫,又马不停蹄地去到凤鸣宫诊脉。
凤鸣宫里有白夜司的兄弟值守,可以第一时间将消息传到国公府二房。
“阁主,夫人,”葛飞负责传递消息,“大长公主跟太子皆在场,柳庄主说有望转醒,但很可能会偏风,大长公主命其全力救治。”
依着晏长风的了解,这就是说圣上死不了,但将来八成不能理事。她看向裴二,“如果圣上活着,太子是不是只能一直监国?”
裴修沉思片刻,“柳庄主医术了得,又颇会审时度势,他那句很可能偏风,就是在试探大长公主与太子的态度。”
晏长风挑眉,“也就是说,圣上其实能治?”
裴修没有否定,“昨日范院使的小孙女忽然许给了翰林院侍读家的嫡次孙,这小孙女是范院使的一块心病。”
范院使家的小孙女,晏长风有所耳闻,听闻生来就是缺半截手臂,说亲很是艰难,这忽然定了亲,难保不是外祖母的收买手段。
也就是说,圣上本可以在中风当日转醒的,硬生生拖了两三日。但在拖了两三日的前提下,柳庄主依旧能治,足见其医术了得,而医术了得之人,不太会说模棱两可的话。
“圣上如果偏风,肯定不能理政。”裴修说,“短期内也不会退位,毕竟太子还要装一装孝顺,大长公主还要以圣上的名义铺垫一番,等圣上彻底没用了,才会迫使他退。”
那十一表哥就还有机会。晏长风昨日听裴二的意思,像是要利用大皇子引出海外的势力。
大皇子死里逃生,又有后手,不可能坐视太子登基,他们两虎相斗,表哥就能坐收渔利。
“告诉吴师兄,务必确保圣上的安危。”裴修与葛飞说,“朝堂上的事白夜司一概不要过问。”
“知道了阁主。”葛飞说完了正事没走,“那个夫人,吴师兄还托我问问您什么时候回来。”
晏长风跟裴修对看一眼,同时失笑。
“问我啊,我可说不好。”晏长风故意道,“我离家近两年,想家想得不行,这一回去怎么也得住个半年,算上来回的路程,得一年以后吧。”
“啊?”葛飞看看阁主,想问这阁主能忍?
他阁主当然不能忍,一想到媳妇儿明天要离家,裴修就很焦虑。眼睛必须一时不错地追着她,再有事没事地问些有的没的,才能稍稍缓解。
“夫人,行装都收拾好了吗?有没有多带一个水囊?”葛飞一走,他就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问。
晏长风站在桌案前,抽走了他手里刚拿起来装样子的书,“二公子,你要不亲自帮我收拾得了,从昨天到现在,你都问了七八回了。”
“是么。”裴修捏了捏鼻尖,“那我还有没有没问到的?”
晏长风掰着手指头数,“走哪条路问了三回,经过哪些驿站问了五回,回家住几天问了十回以上,带没带急救伤药啊,防身工具有没有啊,蓑衣雨伞拿没拿啊……哦,我知道了,你没问草纸,我带了。”
裴修:“……”
“不过有一样我还真的没带。”晏长风弯腰趴在桌案上,手往心口抓了一下,放在裴二的手心里,“这个太沉了,影响脚程,我就不带了,你帮我收着。”
裴修身体一怔,不知道是不是手心里被塞进来的东西钻进了心里,他的胸腔一下子被塞得满满当当,满足,欣喜,无穷尽的甜蜜汇成一股热流,瞬间流遍了全身。他定在那里,就那么看着她,表情几乎有些傻。
“傻了啊?”晏长风失笑,“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我带走了。”
“要。”裴修反握住她的手,牢牢抓住,“夫人,我以前总偷偷腹诽你不解风情,可能真的冤枉你了。”
“嗯?”
裴修倾身靠着桌沿,额头抵住她的,“我还忘了问,如果我想你了要怎么办?”
晏长风想了想,“我尽量每天给你写信,如何?”
裴修笑,“每天画乌龟吗?”
晏长风噎住,“……这事你打算笑一辈子是吗?”
“那也不一定。”裴修一本正经地回答,“得看你以后还不会有更可笑的事……哎呀!”
晏长风抬手抽他的手背,“不就是啰嗦点路上见闻吗,逮着一只鸟感慨半天,谁不会似的。”
裴修笑了半天。
这夜满天繁星,两人并肩坐在书房廊下纳凉赏星,毫无睡意。
同样没有睡意的还有吴循,他听闻柳清仪要一年后才回来,当即如遭雷劈,想着无论如何要在人家临走前见一面。于是就在柳清仪常常出现的地方徘徊半夜,可惜没等到人,因此郁闷到天明。
夏日夜短,转瞬即过,晏长风跟柳清仪天不亮就早早上了路,打算赶在日头毒的时候休息。
出城约莫五里时,她们遇上了差点跑断气的吴循。
“我的娘!”晏长风第一次见到如此狼狈的司夜大人,汗流浃背不足以形容,大约是用汗水洗了个澡,“堂堂司夜大人出行连匹马也不给配吗?就用腿啊?”
这么热的天,跑这么快,脚丫子都得冒烟吧!
吴循一手扶着树,粗喘了几口气,操着已然起了火的嗓子说:“我骑马出城太惹眼了。”
柳清仪把水囊丢给他,“所以你偷偷摸摸追上我们是有什么事?”
吴循受宠若惊地接过水壶,但是不怎么好意思抬头看她,“我想跟柳姑娘告别来着,没想到你们走得这样早。”
“哦,就只跟小柳告别啊。”晏长风感觉自己碍了人家的眼,“那我先找个地儿凉快去。”
“诶,裴夫人!”吴循朝她拱手讨饶,“吴某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怕小裴大人误会。”
他从身上掏出一块令牌交给柳清仪,“我是专程来给柳姑娘送这个的,这是我的个人令牌,能出入所有玄月阁所在的地方,也能调动玄月阁以及白夜司的人手,二位姑娘家行路多有不便,若是遇上什么棘手的事,能应急。”
晏长风不意外,裴二也想给她块牌子,但因为有柳清仪在,不太好拿出来用,借着吴循的手送一块就很方便了。
另外,葛天也在暗中跟着,非必要不会出现。
柳清仪却吃惊,玄月阁那是多么神秘的遥不可及的存在,吴循居然就这么轻易地给了她块可以任意进入内部的牌子?
“这,我恐怕受之有愧。”
吴循:“柳姑娘是不把在下当朋友吗?”
柳清仪是觉得自己高攀,自从那次在大皇子府被司夜大人救了一次后,她就单方面把人家看作生死之交,只是碍于人家的身份不好诉诸于口。
“不是,但是我还是觉得受之有愧。”
“司夜大人一番心意。”晏长风劝道,“我看你就收下了,你之前不是还给了人家买都买不到的药膏子吗,总得叫人家礼尚往来,你若过意不去,回来再送些什么给或是请人吃顿好的不就得了。”
吴循在心里对阁主夫人感激涕零。
柳清仪想了想也是,就收下了吴循的好意,“多谢。”
吴循隔着水囊的嘴灌了几口,又还给柳清仪,“在下告辞。”
晏长风目送吴循离开,一边纵马上路,问道:“小柳,你跟司夜大人什么时候交情这样好了?人家拼了老命跑出来,就为了给你送块牌子。”
柳清仪也不知道,“我没以为这是交情,毕竟他是司夜大人。”
“那你还跟蜀王拌嘴呢。”晏长风笑,“那时候怎么没看你碍着身份?”
说起蜀王,柳清仪的脸色就变得古怪,好像提起一只蟑螂的表情,“他?他有个有身份的样子?”
那倒确实没有。
晏长风又替蜀王殿下点了一根蜡,连他仅有的身份,人家小柳都没放在眼里,反而更崇拜司夜大人,这就又下了一成。
继续快马加鞭上路,离开北都的第一站是河间府,约莫一日的脚程。
这一行除了回家看大姐,还有一件重要的事,便是要沿途查看晏家的暗桩。这些暗桩大部分都是驿站,如今皆成了长风车马租赁的中途专用驿站。
凡在长风马车租赁租用车马,自北都到江苏浙江两省,皆可在驿站免费停靠,吃住费用减半。虽说驿站是自家的,但未见得没有问题,自铺子开张后,晏长风还没有亲自检查过,此次南下刚好是个机会。
到得河间府已是深夜,万幸还有一间空房。据掌柜说,自车马租赁开始运转后,这里便每日爆满,几度有因为住不下而闹事者。
晏长风便当即批准此间驿站扩建,并打算在此地另外建一个专门用来转运货物的驿站。
第二站是济南府,这里的驿站不用问也知道必定比河间府还紧张,因为此地货物转运量非常大。果不其然,两人到得驿站时,正赶上有人因为住不上空房闹事。
闹事者是一个长风车马租赁的客人,他租用了一辆马车以及三匹马,算是大主顾,理应受到礼遇。可来到这里后却被告知客房已满,甚至给马喂料都要排队,当即感觉受到了欺骗,因此要为自己讨公道。
他要求驿站给他另外找一家客栈住下,费用支付六成。可驿站没开这种先例,因此十分为难,这客人便赖着不走。
晏长风了解了情况后,问道掌柜,“今儿住下的都是什么人,据我所知最近租用车马往南边跑的应该没有这么多人。”
“回二姑娘的话,今儿本是不至于,可被一个人包场了,这才没了空房间。”
“包场?”
晏长风感到稀奇,晏家的这个驿站没什么特别,上比不过官驿,下不如一些实惠的民驿,横看竖看不是什么抢手货,谁来包场,是巧合吗?
“是啊二姑娘,此人很是大方,二话不说给了三十两,不过他有很多货物,很占地方,马匹也多,很是麻烦。”
晏长风:“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啊,他……诶,就是他!”
正说着,有个客人自房间里出来。晏长风定睛一看,顿时乐了,“我说哪位东家如此大方,原来是黄东家。”
出来的人正是黄炳忠。
“晏东家?”黄炳忠亦很是意外,“好巧,您怎么来济南府了?”
晏长风如实相告,“我打算回扬州府,路过此地。”
“巧了不是,我正打算去苏州府。”黄炳忠说,“早就想见一见晏叔,如果方便的话,可否一见?”
晏长风心说,老爹有什么好见的?他这人古怪的很,虽为商贾,但并不喜结交商贾,只喜欢与江湖中人为友。
但面上她自然要欢迎着,“这还不简单,你随时去扬州府都可以。”
黄炳忠倒也不客气,“如此,那就叨扰了。”
晏长风就觉得他不是单纯想见一见,恐怕是有什么事。
“您这是打哪来?听说带了许多货物?”
黄炳忠:“我自莱州府来,刚出了趟海,进了不少货物。”
出海?晏长风现在对出海比较敏感,大皇子可刚自山东境内出海。
“原来如此。”她暂时没细聊,“想来黄东家只是货物多,房间应当没住满吧?可否让两间与我?”
“这有何不可?”黄炳忠很是大方,“空房间有不少,晏东家尽管挑。”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晏长风说,“外面还有一个车马租赁的客人,希望不会对黄东家造成困扰。”
黄炳忠:“哦,不会,晏东家请便就是。”
晏长风亲自出去跟那位闹事的客人解释一番。那客人倒不是胡搅蛮缠之辈,又听闻她是长风车马租赁的东家,立刻好聊起来。
“在下并非有心闹事,只是一路舟车劳顿实在辛苦,加之内人身子又不大舒服,不想再走,还请见谅。”
“您还带了夫人?”晏长风往马车方向瞥了一眼,“理解理解,不知贵夫人是什么病症,如果不介意,我们也可以帮您请郎中。”
这位客人喜上眉头,正要答应,却听马车里的夫人轻咳两声,他立刻欲言又止地闭了嘴,婉拒道:“多谢,不必了。”
晏长风以为人家不方便,也就没勉强。
她离开后,那马车帘子被从里头小心翼翼地挑开一道细缝,露出一双溢满仇恨的眼睛。
晏长风让厨房做了几样小菜,同黄炳忠在客堂边吃边聊。
“黄东家要往南去,为何绕道济南府?”
“这批货有一半是送去山西的。”黄炳忠自斟了杯酒,又给晏长风斟。
晏长风婉拒,“我行路不喝酒。”
黄炳忠便不勉强,自斟自饮,“自山东到山西,兼顾安全与舒适的驿站几乎没有,我偶然发现了这家驿站,往来人不多,条件却很是不错,于是包下来,打算跟此间掌柜聊聊,看能否买下。”
晏长风挑眉,“黄东家这生意看来很赚,连驿站的成本投入也不在乎。”
“晏东家有所不知,我最近正考虑在每一条商路建立自己的驿站点,如此既能保证自家货物运输的便捷与安全,又能提高效率,还能额外赚钱,便是不赚也不亏,毕竟在不安全的驿站落脚,很容易人财两空。”黄炳忠朝晏长风拱手,“这还是从晏东家那里得来的启发,贵马车租赁铺子皆给租赁者提供马料补给,行远途还提供驿站服务,很值得学习。”
“黄东家的想法倒是与我不谋而合。”晏长风笑了笑,“我也正打算往西北乃至西南建立驿站联络点,”
黄炳忠眼神一亮,“我就说我的眼光不会错,晏东家果然与我投缘,在很多事情的看法上都不谋而合,既如此,不如我们合作,我来投资建造,传递消息的马匹也由我来提供,内部运作便交由晏东家,如何?”
正说着,外面那位带了夫人的客人安顿妥当后走进客堂。晏长风暂时不言,眼角余光往那夫妇身上瞥了一眼。
那男子约莫三十岁左右,看衣着是个行商之人。而夫人身形消瘦,大热天的披着斗篷,头脸皆用帽子挡住,脸上还有细纱遮面,看不见容貌,她整个人很是娇弱,需叫男子扶着走路,看起来病得不轻。
晏长风不由心生警惕,这模样莫不是得了什么易传染的病症?她朝掌柜使了个眼色,让他多加关注。
柳清仪也注意到了这个妇人,提醒二姑娘:“我听这妇人咳嗽,大约是肺痨。”
店里的人连同店小二一听肺痨二字顿时紧张起来,肺痨可是要传染的!
“倒也不必紧张。”柳清仪说,“柳家有预防传染的药方,完全预防不大可能,六七成还是可以的,随便去一家柳家药铺抓一副药来即可,再与此人保持距离,吃喝隔离开就无大碍。”
这么一说,大家松了口气。济南府是柳家的根,此地遍布柳家医馆与药铺,买药容易得很。
大约是近乡情恨,自进了济南府,柳清仪的情绪就不怎么高,她说完放下筷子,“我先回房休息了,二位慢用。”
晏长风也就借此中断了与黄炳忠的交谈,“能跟黄东家合作自然甚好,但不急在一时,我也先回房了,您慢用。”
黄炳忠颔首,“静候佳音。”
后院房间约有十几间,黄炳忠的人占了有一半,皆在西北两边,晏长风跟柳清仪原本挑了东边一间,但因为那位肺痨夫人也挑了东边,因此又改换了西边一间。
长途跋涉甚是辛苦,除了赶路就是要休息。晏长风洗漱之后,先喝了伙计送来的药,然后坐下来搜肠刮肚地给裴二写了封絮絮叨叨的信。
昨日也写了一封,她发现逮着一只鸟一枝花絮叨确实需要功力,首先她肚子里就没存那么多酸掉牙的诗词歌赋,风雅不来,只能写些具体的事。比如司夜大人脚底冒烟,十一表哥又被嫌弃之类。
今日便将偶遇黄炳忠还有肺痨夫人的事写给他,再例行加几句想念之词,最后落款处用手指点一朵梅花,这就算交差了。
写好信交给葛天,他自会差人将信送到。
临入睡之时,晏长风阁着窗户往对面瞅了一眼,正瞧见那商贾出来打水,任劳任怨的,看起来是个好男人。
这样近距离的接触恐怕难逃染病的风险,晏长风特意叫伙计把那预防染病的汤药给他端去一碗。
伙计端了药去隔壁,把药放在门口,敲门道,“夫人,小店特意熬了预防染病的汤药给贵老爷,便放在门口了。”
屋里的肺痨夫人听见敲门声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有些慌张地压着声音应声:“多,多谢。”
这里的伙计不是一般的打杂,都是晏家培养出来的能堪大用的人,他意识到这位夫人有些不自然,就好像害怕被发现一样。
一般闺中女子是会有些羞于见人的腼腆,但也不能这样害怕,他怕有什么问题,便转而去告诉了二姑娘。
此时房间里的肺痨夫人已经脱去了披风,也摘掉了面纱,露出来的一张干枯蜡黄,再也不复往日娇俏的脸。
农庄里待了一年,章如烟吃尽了人间疾苦。被秦王放弃的女人下场比狗不如,住的是漏风漏雨臭气熏天的草棚,与猪马羊等畜生为邻,吃的是别人剩下的饭渣菜汤,只要不馊都是好的。
除此之外她还要下地干活,洗衣扫洒,不得一刻闲,若不是她还抱着父亲来救她的希望,怕是一日也活不下去。
秦王完蛋以后,农庄被查封,下人皆被变卖,她运气好遇上了一个叫张乔的商贾。张乔确实是个好男人,没有把她当丫头使唤,反而以妾室的名义照顾周全。
张乔问她可有想去的地方,如果有他可以送她去。她说在莱州府有亲戚,张乔刚好来这边做生意,便顺路带她过来。
不过她去的地方不能被人知晓,她打算着到了莱州府再找机会跟他分道扬镳,谁知竟提前遇上了晏长风这个挨千刀的灾星!
她知道晏家在各地都有暗桩,晏长风出门多半会宿在自家暗桩,那么这个地方很可能是晏家的地盘,万一被发现了就完了。
不行,她得马上逃离此地。
正想着,张乔回来了。
“小茹,这药是店家送来的?”
“啊,是。”章如烟笑着遮掩了一下心里的慌乱,“说是能预防被传染,你快喝了吧,整日与我在一起吃住对你不好。”
“倒也没那么严重,我与你避着距离,吃喝也不同碗,一直还好。”张乔也没拒绝店家的好意,仰头喝了下去。
章如烟不自然地抬了一下嘴角,心里盘算着如何能避开张乔逃离此地。
夜里两人同住一屋,但不同床。章如烟睡在床上,张乔则睡地上。
终于等到夜深人静时,章如烟蹑手蹑脚地从床上起来,依旧披上披风戴好面纱,避着地上的人往外走。
可她一走到张乔身边,他就醒了。
“小茹?你去哪?”张乔睡眼惺忪地问。
“我……”章如烟极力掩饰着慌张,“我,我想如厕。”
“哦,你不要出去了。”张乔起身道,“店家准备了恭桶,你就在房间里如厕,我出去。”
章如烟心里一紧,这店家未免太殷勤了,是为着防传染还是故意如此?
不行,得快些离开此地她才安心。
“不,不了吧,在房间里怪难为情的。”章如烟的脑子飞速想着托辞,“我,我还是出去吧。”
“这有什么?”张乔撑着地起身,“说了你别往心里去,店家其实是怕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