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次征收粮草,或许是个机会。
她想要在最短的时间内盘一个铺子,需得找一户生意不好想要出手止损的。如果实在没有也没关系,她就临时租一个铺面现搭伙,时间可能耽误些,但只要有钱有帮手,也勉强来得及。
也是运气好,还真就叫她找到了一家。
是一家药铺,她知道柳清仪想采购药材,于是格外留意药材的价格,几乎每一家药铺她都会进去问一问。
这家名叫善德堂的药铺在亏本处理,药材质量算不上特别好,但胜在价格便宜,如今亏本售卖,价格更是划算。
晏长风二话没说,买了一堆药材。因为是大主顾,药铺掌柜对她格外殷勤,她便趁机询问了一些本地商市行情。
“你家铺子价格已经如此便宜,为何客人还是很少?”
掌柜的是个苦哈哈面相,说起这个,两道丧眉耷拉得恨不能跟眼角贴在一起,“您是外地人不知道,我们这里的药铺几乎都被大商户垄断了,就那个回春堂,本地最大的医馆,那里有本地最好的郎中坐堂,自家也同时售卖药材,他们的规矩是凡在他们医馆里看病,就必须在他们家的药铺买药,别的药铺如果也想得到他们的推荐,就需加入回春堂,每年需交一定的推荐费,太原府甚至周边的州县,很多铺子都是回春堂的附属药铺。”
晏长风听得大开眼界,这医馆东家还真他娘是个人才。
“您肯定想问我为何不加入。”苦哈哈掌柜可能是找到了倾诉的人,不问自聊,“听起来入伙回春堂好像是好事一件,但其实不然,没有自主权,药材价格不由自己定,药材来源也不由自己定,等于本来是自己的铺子,倒成了给人当伙计了,这就罢了,每年的税得自己交,还要额外给回春堂一份推荐费,这等于连回春堂的税也包了,这不是冤大头是什么?便是乡绅地主家的庄户也没这么惨不是?”
晏长风频频点头。
“但是你不加入也没什么好处,没生意啊!”苦哈哈掌柜越说越叹气,“就连好的药材来源也被他们垄断了,咱们就只能进次一些的药材,卖给穷苦人家,这年月富人抱团赚钱,穷人只能抱团互相可怜,幸而我这铺子是自家房子,不然非赔得裤子都没了不可。”
晏长风:“既然是自家房子,你与其开药铺赔钱,不如租赁出去,多少还能赚些。”
掌柜摇头,“我这位置次点,做什么生意都马马虎虎的,铺子就不容易租,要不是空了几年怪可惜,我也不能开药铺,如今看来,还不如空着,所以我打算把药材处理掉就关门。”
晏长风一听这话,分明是要什么来什么,她道:“我刚好想租个铺子做药材生意,您不如就盘给我如何?”
苦哈哈掌柜先是长大了嘴,然后两道丧眉缓缓地抬起,又凑在一起,挤出了几道横七竖八的疑问,“您,您,您一定挺有钱?”
这是委婉地问她是不是钱多烧的。
晏长风倒也没否认,她此举本来也不是为了赚钱,确实是拿钱打水漂,只要这水漂起点波澜就算达到目的了。
“价钱您开,药材我也都包圆了。”晏长风说,“如果你嫌铺子空着可惜,卖给我也成。”
苦哈哈掌柜使劲儿拍了拍脑袋,怀疑自己在做梦,这天下还能有这样好到离谱的好事?
“那自然是愿意的!”掌柜喜得就差原地跳高,“您,您快里面请,口渴吗,喝口茶再谈。”
于是双方在和谐又喜悦的氛围里完成了铺子易手,出门半日,晏长风拥有了一家赔钱的药铺。
回到齐家宅子后,晏长风请示裴大人:“你身为收粮官,有多大权力?借我点使使。”
裴修今日从柳清仪处回来便歇下了,一直睡到她回来,精神还算不错,有心力调戏媳妇儿,“你可知自古以来的那些宠妃宠妾为何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要星星不给月亮?”
晏长风不假思索:“男人色令智昏犯贱呗。”
裴修:“……”
这不是他想引导的方向。
“非也。”裴修靠在床上朝她勾勾手指,示意她附耳过来。
晏长风最近很是将就病号,很配合地靠过去,“我听听裴大人有什么见解。”
裴修抬手将她鬓边乱掉的一缕头发绾到耳后,又捏住她的耳垂轻轻揉捏,轻声说:“女人要男人心甘情愿做事,往往要先有付出,夫人可明白?”
“要好处啊?”晏长风煞风景地说,“要多少裴大人开口,不过别太多,我刚盘了一个铺子,手头没什么钱。”
裴修那一腔风花雪月的贼心活活煞没了,他哭笑不得,“你看着给点吧。”
却听他那不开窍但精明的媳妇儿说:“咱俩谈钱就伤感情了,谈点别的吧。”
哦,这是连钱都不给了?
裴修已然没了期待,“谈什么?”
晏长风忽然倾身靠近,将裴大人圈在床柱上,在他苍白的嘴唇上狠狠亲了一下,“就一下,多了不给。”
刚刚还调戏人家的裴大人被反调戏了一把,一时心情复杂。敢情他家夫人不走宠妾路子,走嫖客路子!
调戏了他的人还要他的权,分明是权色两占!
裴修勾着她的腰把人捞回来,“调戏完了就要走,夫人是不是有点过分?”
“瞧你这话说的。”晏长风不赞同他的观点,“照你这么说,咱俩反正不是你调戏我就是我调戏你,那还是你调戏的比较多,你岂不是更过分?”
裴修说不过她,只好堵上那张让人又爱又恨的嘴。
分别数日,又历经生死,对彼此的渴望就像来势汹汹的暴雨,一旦碰在一起就是汹涌之势,宣泄不尽,榨干胸腔也不能停止。
终于分开之时,两人都有些缓不过神儿,额头抵在一起喘息了好久才找回理智。
“亲个嘴儿还能这么累我是没想到的。”晏长风亲出了一脑门儿汗,她先给裴二擦了擦脸上的汗,“我看你气还短,憋这么久不难受吗?”
裴修还有些喘,他闭着眼笑,“死了也值。”
“呸呸!”晏长风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她忌讳他说这个字,“都说了不提这个,你再提我打你。”
裴修笑起来,“说吧,要我做什么?”
晏长风正色道:“你有权利减免赋税吗,先斩后奏那种?”
裴修挑眉,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她的想法,“你是想提前预支后面的赋税,是这意思吧?”
“裴大人就是聪明!”晏长风把自己的计划跟他讲,“你最好能代表圣上发一张告示,言辞恳切地说一下北疆大营的兵将为国征战却还要饿肚子的惨状,然后动员个人,乡绅,商户们捐粮,不计多少,凡捐粮的,明年就可以减免相应数量一倍的税,明年减不完就算到下年,但一年总税额是不变的,减免的部分就要由没捐粮的分摊。”
裴修听完笑了起来,“夫人,你怎么这么黑。”
“我怎么黑了,我这是惠及于民。”晏长风把回春堂的事跟他讲,“这才叫黑到祖坟头上了,如果我是这些附属商户,巴不得今年多捐一点,未来几年就轻松了,我这个主意对真正老老实实纳税的百姓来说是好事,针对的是那些带头跟你过不去的商户,有种他们就死扛到底,来年替百姓们交税。”
裴修思索片刻,“这主意可行,告示我可以给你写,圣上那里我来交代,不过你盘铺子是做什么?”
晏长风肩膀一耷,学着苦哈哈掌柜把眉头竖成八字,“赔本赚吆喝呗。”
她盘这铺子作用有三,一是为了当托,如果告示贴出去没人敢出头,她就可以出这个头。二来她想把铺子里的药给柳清仪。
三么,无非是想在当地混个好名声。
翌日一早,裴二写的告示就贴在了告示墙上。百姓们最近分外关注太原府狗官们的下场,告示一贴出去就引来了不少百姓围观。
“哎呀,北疆那边这样惨呐!朝廷不是挺有钱吗,都在做什么?”
“依我看国库根本没钱,地方上贪墨税款的官多了去了,也不是只有咱们这里的,大家都贪污,国库还能有什么?”
“国库没钱,也不能朝咱们口袋伸手啊,边疆的兵将们不容易,可咱们谁又容易了?谁知道这是不是糊弄人的,万一到时候又不认了咱们找谁去?”
“是啊,官府成日朝令夕改,谁知道明日又成什么了!”
晏长风在附近听了一下大家的议论,基本跟自己想的差不多,官府不能取信于人,大多数人都不敢冒险一试。
于是她叫葛天当托,在人群里散播善德堂药铺要捐粮捐药材的消息。理由也想好了,因为没有生意,铺子里堆积了大量的药材,与其赔钱,不如捐出去。
善德堂生意不好的事,周边百姓都知道,因此这理由就非常可信。百姓们也想看看官府怎么收粮,所承诺的到底是不是真的,于是纷纷涌到善德堂门口看热闹。
晏长风既然当托,排场自然是有的,官府对第一个捐粮的人很是重视,派了通判于东亭亲自来收粮。并且当众颁发了一块义商的牌子,以及减免赋税凭证,有了这盖了官府大印的凭证,谁还担心朝廷不认账?
另外一些小商户对那块义商的牌子动了心,有了官府发的牌子挂在铺子里,岂非现成的噱头?
晏长风一开这个头,后面立刻有人效仿跟进,一时间府衙派出去收粮的官兵几乎不够用。
不过,百姓跟一些小商户没多少钱,看着捐得挺热闹,最后也没多少粮,但杯水车薪,总算凑够了几车粮草药材,再次运送去了北疆前线。
“裴夫人这法子甚好。”
李琛跟于东亭最近天天跟着出去收粮,感慨颇多。他们为着收粮一事苦恼了几日没有头绪,谁知裴夫人出面没几天,已经凑了一波粮草。
裴修听见人家夸媳妇儿,心里美滋滋的,他一点也不谦虚地附和:“此番是多亏了她,为此还贴钱盘了个铺子。”
晏长风心说哪有顺杆爬自夸的?只好自己谦虚:“不是办法的办法,能凑一点是一点,主要还是得看那些大商户能抵抗到何时,只有他们捐粮,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李琛非常乐观,“我看要不了多久,百姓们几乎都捐了,明年分摊在那些未捐粮的人身上的税额已经超过实际数额的五成之多,便是再有钱,也不能当这样的冤大头不是?”
那就要看背后指使的人有多硬了,如果他们打定主意跟朝廷过不去,恐怕也是要死扛。
此时晋商帮的议事堂里,几位大东家聚在一起讨论此事。
“也不知道是谁想出来的馊主意,缺了大德了,你要么就真的减免赋税,要么就别搞这一出,这不是强行捐粮吗?”
“我不管你们,反正我是打算捐了,这政策越是捐的多越讨便宜,我捐五年的税额,就能免十年,里外里赚了五年,傻子才不捐!”
“胡会长,我们这说半天了,你倒是说句话给个章程,你起先叫咱们给那收粮官一个下马威,免得他把咱们都查了,我们都照办了,可如今事关大家的利益,这话又怎么说呢?”
胡会长胡茂升是帮会副会长,也是回春堂的东家,秦律倒台后,帮会一切就由他来主持定夺。
胡茂升手里盘着两个核桃,不疾不徐道:“急什么,这点税额对在座的东家来说那叫个什么事,再等等,那收粮官不过是个五品郎中,此番减免税额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主意,先斩后奏,必定抗不了几日,等事情败露了,那些捐了粮的人非得把他活吃了不可。”
在坐的面面相觑,皆有迟疑,“胡会长,您给个准话,咱们这样拒不捐粮,届时朝廷怪罪,可有后台能顶得住?”
第168章 民变
胡茂升高深莫测地笑了笑,“何谓靠山,靠山就是审时度势,原先太原府姓秦,太子就是靠山,如今吴村矿山之事一出,太子必定受重挫,那靠山就得换一座,人家凭什么让咱们靠?得表忠心啊,此举就是投名状,我这么说,各位可懂?”
在座的掌柜们再次面面相觑,能跟太子相抗衡的山头,莫不是原先的秦王如今的大皇子?可那座山不是早就倒了吗,什么时候又立起来的?
不过想想也不是没有再起来的可能,如今的皇子当中,有能力上位的就那两位,大位落定之前,总归是不停抗衡此消彼长,太子被削了一头,可不就又轮着那位了?
如此一想,大家就安心了,亏些钱能投靠秦王,这是稳赚不赔的买卖。
打发走了几个东家,胡茂升收起手里把玩的核桃,起身朝后堂走出来的人躬身行礼,“总执事。”
被称作总执事的人正是黄炳忠,他扫了眼恭敬得不怎么甘愿的胡副会长,语气不善,“第一批粮草已经运去了北疆大营,主教很不高兴。”
胡茂升陪着小心道:“此番确实是我大意了,还请主教再给我一次将功补过的机会!”
“主教没有那么多机会让你浪费。”黄炳忠站在曾经瞧不上自己的人面前,居高临下,“你若是没这个金刚钻就别揽瓷器活,不然原本尚能安稳度日,如此一来连小命也可能不保。”
“请总执事放心,也请主教放心,我定然不会再让一袋粮米送去北疆前线!”胡茂升的腰又谄媚几分。
黄炳忠轻蔑地笑,“既如此,我便再朝主教给你讨一次机会,可若再办砸了,我是保不住你的。”
“多谢总执事!”胡茂升顿了顿,讨好问,“不知这会长之职……”
黄炳忠一拂袖,虚浮着他的胳膊让他起来,“只要你圆满完成主教所交代的,会长之位自然是你的。”
胡茂升面上一喜,“总执事提拔栽培之恩胡某没齿难忘,不知总执事在太原府逗留多久?还容我尽些心意。”
“那倒不必了。”黄炳忠说,“我还有要事,明日便走了。”
胡茂升面露惋惜,“那只好下次再请您赏光了。”
是夜,黄炳忠秘密前往齐宅。
晏长风正跟柳清仪计算药材缺口。善德堂的那些药材杯水车薪,远远达不到需求量,可偏偏太原府以及周边州县的药铺都在看回春堂的眼色,无人主动捐赠。
“仅凭咱们自己掏腰包买,那倾家荡产也不够。”晏长风也是没想到回春堂这么厉害,竟是把附属的药铺掐得死死的,她的赋税减免策略对那些受尽盘剥的小药铺最是有好处,居然没有一家敢站出来。
柳清仪不懂这些,她按照自己的逻辑想了个主意:“实在不成,我今儿连夜去下毒,谁想活命就捐粮捐药。”
晏长风哭笑不得,“四姑娘,虽然我也很想简单粗暴,但不能,我拜托你千万别这样,一旦叫人知道了,反而成了把柄,你容我想想,一定有解决办法的。”
“夫人,黄炳忠来了。”这时,葛飞在外提醒说。
“黄炳忠?”晏长风本与他约定下月一起来太原府,然她此番来的匆忙,没来得及通知他,没想到他自己来了,“快请他过来。”
片刻后,她见到了看起来风尘仆仆的黄炳忠。
“黄东家这是打哪来,如何知道我在此?”
黄炳忠朝她拱了拱手,“晏东家别来无恙,我去天衣坊拜访,听闻你离开北都来了太原,便匆忙赶来了,倒是也容易找你们,如今裴大人在太原府无人不知,稍微打听一下就知道了。”
“原来如此,你来得正好。”晏长风没多少功夫寒暄,直接入正题,“你在太原府,可认得好郎中?”
她方才想了个比较极端的法子,她想打破回春堂的垄断。需找一个郎中在善德堂义诊送药,长此以往,那些附属于回春堂的药铺必定会被拖垮,此时再以减免更多的赋税诱之捐赠草药,估计会有突破。
“不瞒晏东家,我来正是为着此事。”黄炳忠说,“我有一同乡好友,行医多年,在太原府也算小有名气,后来遭受同行排挤,干不下去就去贩药材了,他听闻北疆前线缺医少药,也想尽些绵薄之力,却苦无门路。”
“那巧了!”晏长风一拍手,“让他来找我,我就是门路。”
黄炳忠介绍的这个郎中叫邹诚,三十岁左右,长得温文儒雅,却又带着点久经江湖的粗砺感。
在黄炳忠的引荐下,晏长风与他见了面,一聊,原来那排挤他的同行就是回春堂东家胡茂升。
晏长风原就怀疑是这位副会长在背后撺掇商户,如此,两人敌对目标一致,很快达成了合作。
善德堂因为捐粮一事知名度大涨,来的客人多了起来,原本要关门的铺子又进了一批新的药材继续做起了生意。
掌柜还是原先的掌柜,叫王德才。因着晏长风不能抛头露面,否则叫人知道这铺子是裴大人的夫人开的,那之前千方百计演的戏就砸了,故而对外这铺子还是他的。
王掌柜为了感谢诸位街坊的支持,请了个郎中来座堂义诊,义诊期间诊费与药材全免,每日限百人。
免费的好事谁都想要,尤其是那些平日没钱看病的穷苦百姓,听闻义诊,纷纷前来,将药铺所在的那条街挤得比庙会还热闹。
有了免费药材,自然没人再去花钱买药,太原府的药铺生意肉眼可见地惨淡起来。一日两日不妨事,三五日也还有盼头,毕竟再有钱也架不住整日白送,撑过几日就好了。
谁知一连半个月没有要停止的意思,善德堂仿佛要把善德二字散播天下,活像是哪路菩萨下凡普度众生。
如此又过了几日,不止太原府的药铺开始喝西北风,连周边州县的药铺生意也受了影响,州县穷苦人多,听闻太原府有活菩萨下凡,连夜赶路来看病的人比比皆是。
持续一个月后,各家药铺纷纷坐不住了,有那么一两家甚至主动询问官府捐粮事宜,起码减免一部分赋税来弥补损失。
眼看火候差不多了,晏长风再次有偿请裴大人发了一张告示,凡药铺主动捐药材,均可抵消一倍赋税,凡捐伤药者可抵两倍赋税。此告示一出,各药铺纷纷出动,不消半日,府衙大门就被捐赠来的药材给堵的水泄不通。
药材不似粮草缺口大,全城的药铺一家捐一些就能解燃眉之急,很快便凑了一批送去了前线。而捐赠药材数量满了之后,依旧可捐粮草抵税。
眼见着捐赠一事如火如荼,胡茂升坐不住了。他先前以停止推荐为名威胁各大药铺,如今连回春堂也门可罗雀,更没余力推荐别家,各家药铺都不吃他这一套了。
而随着捐赠的人越来越多,分摊在那些大商户头上的赋税就越多,商会里有那么几家坚持不住,也捐了粮。
胡茂升狗急跳墙,四处散播裴大人减免赋税一事乃自作主张,圣上根本没有明旨下发。这一招管用,因为大多数人都对先舍后得提心吊胆,不安的心很容易被人鼓动。
晏长风有托,胡茂升更有,他指派几家狗腿子商户去大街上煽动百姓,再一起到府衙门口闹事,逼着官府退粮。
很快,府衙被群情激愤的百姓围住,闹得衙中人皆不敢出门,生怕被唾沫星子淹死。
裴修近日在府衙坐镇办公,他半月前私下服用了柳清仪研制的药,身体逐渐恢复,便请示了媳妇儿出门办公。起先晏长风不放心,每天都跟着他,后来见他气色确实好了许多,也就放了心,不再跟来了。
幸而她今日没来,不然一家子都要被堵在府衙出不去了。
“我说霁清,你怎么还四平八稳地坐着呢?衙门都快被百姓给拆了!”李琛这人过于赤诚,一辈子只能干心安理得的事,他往日看见不公不平就要弹劾,如今跟着裴二少却坑蒙拐骗用尽手段,每日都提心吊胆良心难安,恨不能自己弹劾自己一回。
减免赋税的事是先斩后奏,手头连个凭证都没有,没有凭证如何能说服百姓,不能说服就要退粮,可好容易征收的粮草,且已经送走了大半,不能退也退不了。
“李大人少安毋躁。”裴修喝着媳妇儿给他捣鼓的养生茶,慢条斯理地说,“圣旨应该在路上了。”
“啥?”焦躁踱步的李琛停下脚步,第一反应是裴霁清是不是在糊他,这裴二少说话虚虚假假的,且要动脑子才能分辨真假,“你何时上奏了?我怎么不知道?”
裴修:“一月前,我一边写的告示,一边写的奏折,请白夜司的人递回去的,算算时日,圣上那边也该差不多有结果了。”
“奏折难道不是应该有我的署名吗?”李琛是个不怎么合格的眼线,他不会藏着掖着,当皇帝眼线当得正大光明。
按照圣上的吩咐,不管上折子还是传消息,皆要有两人的署名,是为防止一人——主要是裴大人自作主张,或者传递不实的消息。
裴修笑,“先斩后奏又不是什么好事,何必要拉上李大人。”
倘若李琛是个合格的眼线,裴修反而不会顾忌他如何,巴不得拉上一个同伙一起先斩后奏,正是因为李琛实诚,他才会保他。
李琛再实诚也听出裴霁清是不想牵连他。倘若圣上因此大怒,非但不能领解了燃眉之急的情,还要治先斩后奏的罪,他们必定要受罚,搞不好还会被下狱治罪。
“霁清你……”李琛见惯了官场上尔虞我诈,自私自利,弹劾之时舌灿莲花,遇上了真诚以待,反而成了哑火的炮仗,“你,你怎么能这样!”
裴修笑将出来,“别这样说李大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着你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圣上的旨还不定是什么,是来救火还是来煽火的,还不一定。”
李琛顿时又发愁起来,“这可要了命了,照这么个民愤趋势,万一起了民变可如何是好?”
李大人这开了光的破嘴,再次押中了最坏的情况。
到第二日,因为官府迟迟拿不出圣旨来证明减税政策是真的,彻底点燃了一部分人心里的恐慌,再被有心人那么一撺掇,居然真的发动了暴乱。
山西乃至西北地界近几年暴乱频发,就因为征税一事闹的,因此百姓们驾轻就熟,稍微一煽动就熟练地抄起家伙事上大街上喊打喊杀。
有些百姓家里甚至还有几样趁手的刀枪,抄在手里看起来十分的专业。
晏长风一夜没合眼,头天一得了信儿,她就让葛飞潜入府衙看望裴二,得知他吃喝照旧,也有应对之法,稍微放了心。但府衙外百姓一时不退,圣旨一时不来,事态就不好说。
怕什么来什么,第二日一早就起了民变。如此发动迅速的暴乱定然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非得揪出那推幕后推手,这事才能算完。
晏长风当即派葛天跑了一趟蔚州卫,请孙令来镇压民乱。说来孙令其实管不着这事,但谁叫他跟裴大人裴夫人结了善缘,便是不为公,为私也要跑这一趟。
当日下午,孙令领兵前来镇压太原府民乱。
这之前晏长风特意找邹诚辨认过,从闹事的百姓中找出了胡茂升的狗腿子,然后让孙令有的放矢地抓人。因此效率奇高,孙令先是杀了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鸡儆了猴,再将为首的几个狗腿子抓住,没了人继续煽动,民乱很快得以平息。
这几条狗腿子没什么骨气,孙令恩威并施的那么一审,他们就把胡茂升给供了出来。孙令当即抓了胡茂升,押去府衙门口辟邪。
孙令当众细数胡茂升的险恶用心。太原府的百姓本就因为诊病吃药难而对回春堂有意见,又得知此次来府衙闹事完全是被利用,立刻群情激愤起来,那原本对着府衙喷的唾沫星子尽数转向了胡茂升。
但他们对胡茂升不满,不代表就相信官府,依旧要求收粮官给个交代。
如此僵持到第三日,磨磨唧唧的圣旨终于来了。
圣旨之所以姗姗来迟,因为它来之前经历了一番朝堂扯皮。
裴修的折子经由白夜司之手呈交,相当于八百里加急,两日就到了圣上手里。圣上对于他先斩后奏的行为不怎么欣赏,但捐粮抵税确实又解了燃眉之急,一番权衡,他决定先不追究其罪行,若将来生了变故再说。
可他刚拟定了旨,便有朝臣上奏弹劾裴修,言其在太原府肆意行事,擅作决断,闹得民怨四起,还以捐粮抵税为名收受贿赂,造假捐粮数目。
这弹劾折子在早朝一上奏,当时就炸了锅。
裴修在太原府翻云覆雨,抓了近半数的官员,不知内情的人乍一听,怎么都会觉得此人过于胆大妄为,又加上他确实先斩后奏擅做决断,弹劾的罪名这就对上了。
而地方官与北都官场多有牵扯,都是一条藤上的,抓了一个,这一条藤上的都战战兢兢,因此必然都想让裴修完蛋。这一来,满朝上下讨伐声不断,纷纷要求圣上将其就地严惩。
圣上坐于朝堂上,不过是个耳目闭塞的瞎子聋子,凡事只凭别人怎么说。再加上李琛这个眼线没有传回消息,便心生怀疑,当即就撕了那道让裴修便宜行事的折子,打算派钦差前去查明事实。
可是,有人怀揣私心想除掉裴修,就有人心怀大义,主张先解决北疆粮草的燃眉之急。裴修运去北疆的粮草是实打实的,甭管他用什么手段,反正是在办实事,谁不服谁就去收粮,要没有人家办事,那才叫打脸。
两种主张各自有理,谁也不能说服谁,因而天天扯皮,在早朝上唇枪舌战,比北疆前线打得还热闹。
如此扯了将近一个月,圣上终于意识到满朝文武关键时候屁事也不能解决,倒是人家裴修将一车一车的粮草药材运往北疆,于是暂时放下猜忌,拟了旨差白夜司的人送去太原府。
此次传旨的是司夜吴循。圣上信任的人屈指可数,吴循算是一个,差他亲自去,无非是不想受居心叵测之人蒙蔽。
吴循骑马一路闯到府衙大门口,威风凛凛地在百姓中开了一条道,他没下马,直接坐在马上宣读圣旨。
——捐粮抵税既能解前线的燃眉之急,又能惠及于民,实乃良策,朕予以应允,来年若有人借故不予执行,朕必将严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