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只是养着玩,等到年纪稍大些后不再耽于玩乐,就萌生出了驯养一批信鸽为自家传信的念头,于是就叫人在谷底里建鸽舍,养更多的鸽。
不知是不是因此有了生气儿,谷底里撒下的种子成活率越来越高,至致现在花木繁盛,鸽舍人舍齐全,不知道的人来了,八成会以为这是一处人烟旺盛的小村落。
“嚯,没想到这鸽谷竟是这个样子的!”盛明宇自下了马车就开始四处赞叹,方才因为没能去逛街的失落顿时一扫而空,“这可比一些个所谓名家打造的园子有意思多了,瞧这自然形成的山石多壮观啊!”
“也不尽是自然形成,有些地方也请人凿刻修饰过,不过基本是维持了原貌。”晏长青在一边解释说。
“那也比纯人堆砌的有意思,是吧霁清?”盛明宇扭头见裴二盯着一处,于是顺着他的视线望去。
鸽舍旁,晏长风正开笼放鸽,笼子一开,数不清的鸽子一起飞出,先是群绕着主人一番亲昵,而后振翅高飞,绕着山谷盘旋而上,鸣声响彻山谷,煞是动听。
而被鸽子环绕的晏长风好似山间精灵,那么的灵动欢快,动人心弦。
裴修看在眼里,忽然就信了那传闻。
“它们不会飞走不回了么?”盛明宇感觉很神奇。
“不会,”晏长青说,“它们认识家,有些贪玩的只要听到我二姐的召唤就会乖乖回来。”
盛明宇不太信,小畜生跟小娃娃都一样,有奶就是娘。他随手抓了把谷米放在手心,试图引诱离他最近的一只鸽。
谁知那鸽看都不看他一眼,端的是不把堂堂蜀王,北都烟花柳巷第一美男子放在眼里。
嘿,真是不识好歹!
“它们不吃陌生人给的食。”晏长青很有眼色地给丢了面子的殿下找脸,“别说您头回来,我经常来给它们清理鸽舍都不理我的。”
裴修也抓了把谷米凑热闹,本来是没抱希望,可居然有一只鸽落在了他小臂上,虽然也没吃,但比起对另外两位的爱答不理,对他这就算是极有面子了。
“呀,这可是不多见的。”晏长青微微有些吃惊,“它们很少跟陌生人亲近。”
盛明宇酸得不行:“这只肯定眼神不好。”
“你说它们不吃陌生人的食。”裴修问晏长青,“如果二姑娘不在家要如何?”
“二姐不在家,还有专门的养鸽人。”晏长青指着鸽舍边上的两个小仆说,“这边就他们俩负责,不过二姐几乎每天都来,谁也不知道她离家几日后是什么样。”
裴修看了他一眼,点头笑了笑,“如此。”
说完便架着那只鸟走远了。
晏长青一愣,不知是不是太敏感了,总觉得方才裴二少看他的眼神意味深长。
盛明宇看在眼里,不由纳闷儿,裴二不是个冷淡的人,除了跟姑娘保持距离,对其他人还是很乐于结交的,却唯独对晏家老三不冷不热的,从来的路上他就注意到了。
他不禁联想到昨日花厅里看的那出好戏,还有裴二提点二姑娘队伍里可能有内鬼的事,心里陡然一惊。
不会内鬼就是晏家这个庶子吧!
可这小子看着浅显的很,不像是个有城府的,会不会是裴二太敏感了?
“蜀王殿下。”
盛明宇正琢磨的时候,晏长青忽然开口,吓了他一跳,“啊?什么事?”
“那个,”晏长青有些难以启齿,“昨日,昨日给殿下您添麻烦了,您要来扬州府的事是我告诉章家三姑娘的,我只是一时多嘴,真没想到他们会来见您,我,昨日我二姐骂我了,我真的很过意不去。”
从昨日起,晏长青就在纠结要不要跟蜀王道歉坦白,他一面存着侥幸心理,一面又怕人家早就看了出来,将他当成个小人。是方才裴二公子的那个眼神点醒了他,大家都是聪明人,还是不要存有侥幸为好。
盛明宇当真没料到自己刚有了怀疑,人家就来认错了,立时就觉得这孩子是个实诚的,于是就把心里那些阴谋论一脚踢飞,乐呵呵道:“没事,吃一堑长一智,下回可别对不了解的人那么实心眼了。”
同样纠结着坦白的裴修踱步至晏二姑娘身边,借着手臂上的鸽子开了口,“叨扰二姑娘,这只鸽它好像不舍得飞走了。”
晏长风:“……”
这伪君子果然是挺不要脸的,明明是他小心翼翼地不让人家飞走,非要给自己脸上贴金。
她不想接这个茬儿,便吹了一声类似鸽鸣的哨,哨声一起,方才离去的鸽子很快便呼啸而回。
然而,停在裴二手臂上的那只却无动于衷。
裴修一副“你看我没说错”的表情看着晏长风。
晏长风嘴角一抽,怀疑这小母鸽子是个见脸下菜的色胚。
她直接伸手将这吃里扒外的小东西捉了回来,打算饿它两顿长长记性。
裴修将解放的那只手负在身后,清清嗓子正色道:“二姑娘,今日早上家仆误会了昨日姑娘的好意,出言不逊还请不要怪罪。”
晏长风没想到这种一般人会当作没发生过的事他居然就这样说了出来,心里一怔。她这一晃神儿就被裴二少那张做什么都能被原谅的脸给晃了眼。
怪不得犯了错先生都不舍得骂,单看此人的脸,端的是瞧不出半点儿伪善之色,甚至还格外真诚,很容易让人放下心防。
晏长风内心对此人的防备心水涨船高,面上越发客气道:“玩笑话我怎么会放在心上。”
“那便好。”裴修觉得她分明是放在心上了,却也暂时无计可施,二姑娘比他想象中防备心重。
他一边郁闷一边自我安慰地想,倒也不是坏事,如今晏家未安,警觉些总是好的。
当然了,他还是更希望二姑娘不要对他这样警觉。然而直到第二日离开,裴修再也没得警觉的二姑娘一个正眼,只好揣着郁闷起程北归。
晏长风陪着老爹一起将他们一行送到了运河码头,并动用了晏家的大船一路护送。
待船行远,晏川行对女儿说:“大丈夫恩怨分明,裴家老二眼下对咱们有恩,不要让未发生的仇怨左右。”
晏长风一怔,老爹明察秋毫,看出了她对裴二的针对,被这么一提醒,心里那有些过了头的狠立时冷了下来。
大姐的疯症以及家里接连发生的事像一根鞭子,狠狠抽着她往前走,恨不能事事赶在前头,将那些危险扼杀于萌生之前。她确实过于警惕与紧张了,以至于先入为主地认为整个北都都是狼窝,看谁都隔着一层怀疑。
这实乃大忌,影响判断不说,遇上段位高的人反而会适得其反。
“我知道了爹。”
晏长风深吸了口气,让身心松下来,一边想着,回去得陪娘念两遍经,修身养性。
可她这口气还没松到底,便有码头上的家仆匆匆跑来,道:“老爷,二姑娘,大长公主派的船来了,已经靠了岸,说话就要下船了!”
父女俩双双倒吸一口凉气,互相对看一眼,各自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绝望。
完了,紧箍咒就快罩顶了!
第16章 北都来人
大长公主不管派谁来,对晏长风跟晏川行父女俩来说都是致命的,因为大长公主她老人家跟前儿就没有一个省油的灯,回回来人都要给晏家上下整顿一番。
绝望归绝望,父女俩还是得屁颠儿屁颠儿前去相迎,争取从一开始就给来人留个好印象。
码头上停满大小船只,大长公主那艘鹤立鸡群,格外的高贵不凡。头先下来的是一干随侍,约莫有十人左右,而后是两个侍女搀扶着一个嬷嬷,再后面还有两个不认识的老先生。
这嬷嬷晏长风认得,是外祖母跟前儿最得力的掌事嬷嬷,若说来的人也分个贵贱高低,那这位嬷嬷无疑是最尊贵的,大长公主以下就是她了。
“完了爹,好日子这怕是到头了。”晏长风并非天不怕地不怕,这位厉嬷嬷就是她害怕的人之一。
厉嬷嬷严肃刻板,天生一张阎王脸,脸上的每一道褶都是照着规矩家法还有女诫长的,她作为总掌事嬷嬷,从公主府管到侯府,管到哪里都井井有条,本事确实有,吓人也是真吓人。
晏川行愁得很,他要早知道是这婆子来,说什么也跑了,“老二啊,凤阳府那边的事也不知道处理妥当没有,我要不过去看看吧。”
晏长风都不忍心打击他,“家里这烂摊子,你跑了她也能派人把你请回来,回头她再跟外祖母那么一说,说姑爷治家不严,对夫人孩子照顾不周,出了事都不在跟前,要不还是把小姐跟小小姐接回侯府住着……”
“好了别念了,我知道了。”晏川行认命地叹了口气。
说话间,厉嬷嬷已经到了跟前,她形姿端正,一派刚正之气,一照面先规规矩矩行礼,“见过姑爷,见过小小姐,姑爷跟小小姐这一向可好?”
“唉!”晏长风赶在老爹开口前先叹了口气,“不瞒嬷嬷,自打大姐出了事,我们就没睡过几个好觉,人都是恍惚的,您看我爹都瘦了一圈,若我们有不当之处您多担着点。”
她心说,家里都这样了,这老太应该不忍心太折腾了吧?
厉嬷嬷倒是也没再说什么,肃着一张脸快步上轿,一边说:“那便先回府,请两位太医去看看长莺小姐吧。”
晏长风跟老爹对视一眼,隐约都有点担忧。
原来随行一起来的两位是宫里的太医,专门来看晏长莺的,这倒是没什么,原先晏长莺或是姚氏生病,大长公主也常请太医过来。
可这次信里写得清楚,晏长莺是疯症,一般人近不得身,请太医来做甚?莫不是大长公主不信?
父女俩揣着忐忑回到晏府,老远便看见家门口等了一排人。
因着早有小仆回晏府报信,所以姚氏提早让冯嬷嬷在门口迎接,阵仗颇是大。
轿帘一掀开,冯嬷嬷便吃了一惊:“呦,竟是厉嬷嬷!”
冯嬷嬷是侯府陪嫁,自知道厉嬷嬷到分量,“大长公主怎么把您派来了,您不在身边,大长公主可使得?”
“无妨。”厉嬷嬷不苟言笑,又惦记着大姑娘,寒暄了两个字就算完,“先带我去看看长莺小姐。”
冯嬷嬷一愣,询问地看向后面的二姑娘跟老爷,大姑娘那个样子哪里能见生人?
晏长风也没辙,厉嬷嬷一看就是领了外祖母的“旨”来的,这谁能拦得住,只能用眼神儿示意冯嬷嬷先去请姚氏。
厉嬷嬷进门茶水都没喝一口,风风火火便去了晏长莺的院子。闻讯而来的姚氏先一步到,好歹将人拦在院子里。
“见过大姑奶奶。”厉嬷嬷无论到哪礼数都周全。
“哎呦他们说是厉嬷嬷来了,我还不信呢,竟真是你。”姚氏这就要把人往外请,“你这一路过来定是辛苦,好歹先随我去喝口茶,容我将小莺的情况慢慢给你说。”
厉嬷嬷没有要去喝茶的意思,“姑奶奶信里说得挺清楚了,大长公主说您心疼女儿,怕是不舍得叫郎中近身瞧,万一是有什么病症耽误了不好,甭管是不是有症候,先让太医瞧了再定夺,若不是身体上的病症,怕还是要请护国寺里的大师父来瞧。”
这话就很明显了,大长公主不是很相信姚氏信中所书,倒不是认为姚氏撒谎,是怕她判断不准确。
大长公主一生强势,本就事事要抓在手里,又因着女儿平庸,因此凡事都要替她把把关做个主。这次派厉嬷嬷来,恐怕也是怕其他人分量不够,拿不住姚氏。
“可是真瞧不得!”姚氏一想起老大惊叫的样子就心惊肉跳,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了,“生人一进去她就作贱自己,你是没瞧见她把自己撞得头破血流的样子,再撞一回怕是要破相了!”
“可是总不能由着长莺小姐这样。”厉嬷嬷一句话说到了点子上。
长痛不如短痛,总不能怕人受伤就由着她疯下去。
姚氏有点接不上茬,因为她潜意识里也希望老大快点好,尤其她信服母亲,总觉得她老人家的想法是对的。
晏长风接话道:“大姐最近其实已见好转了,她这病还是要慢慢来,一刺激就会加重。”
“依着小小姐所言,得慢到什么时候去?若不快些治好了,婚事定然要耽搁了。”厉嬷嬷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这样吧,能近身的先进去稳住长莺小姐,必要的时候绑起来也使得,太医诊脉用不了多长时间,不会叫长莺小姐受委屈的。”
晏长风皱起眉,这事说白了没亲眼见过的人根本难以相信,今日若不让太医进去确认一下怕是没完。
“那我先进去跟大姐说说。”
厉嬷嬷颔首:“有劳小小姐了。”
晏长风心情沉重地进了大姐的房间。
晏长莺不知道是不是听见了外面的动静,此时抱膝缩在墙角,防备地看着进来的人。见是妹妹,这才好些。
“雪衣,是谁来了,是不是来抓我去北都的,我不要去,你快把他们撵走!”
晏长风别提多无奈了,别人她能撵,外祖母的人她是真撵不走。
只好上前劝:“姐你别担心,有我在没人能把你抓去北都,只是现在外祖母担心你的身体,所以派了身边的厉嬷嬷过来看你,她一把岁数大老远来了,咱们好歹见见她你说是不是?”
“厉嬷嬷?外祖母的人?她来做什么!她肯定是来抓我的……我不要见她,让她走让她走!”晏长莺抱着头大声嚷了起来。
屋里乍然响起的惊叫声惊坏了屋外众人。
厉嬷嬷委实没想到这样严重,眉头罕见地皱了皱,“长莺小姐只是做了个噩梦就这样了?”
“可不是么,睡了一个午觉起来就这样了,之前都还好好的。”姚氏一听见这叫声就心慌腿软,得扶着旁边的丫头才能站稳,“你说这如何能进去,她平日里只听见北都二字便要发病的!”
厉嬷嬷询问着看向两位太医,“二位可有什么见解?”
两个太医谨慎地对视一眼,统一了说辞,“初步看,像是癔症。”
“癔症?那要如何治?”厉嬷嬷问。
其中一个太医朝姚氏问:“不知小姐发病后都是如何平复的?”
姚氏:“都是她妹妹进去哄着劝着才好些,她们姊妹感情好,彼此最是信任。”
两位太医斟酌片刻,对厉嬷嬷道:“若是癔症恐怕还是要以疏导为主,最好能找到她起病的因由,对症下药,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就是这个道理。”
厉嬷嬷听话听音,太医这意思分明就是听天由命,时间长短不定,还不见得能好。
这结果恐怕没有办法跟大长公主交代,大长公主的意思是这婚事能不退还是不要退。
“做了一个噩梦就得癔症?”厉嬷嬷不能接受这个结果。
太医道:“癔症起于心病,所谓有所思有所梦,都是源于心结,那噩梦或许只是个爆发的引子,不过这皆是照本宣科之词,具体病症还要具体对待。”
另一个太医想了想道:“若是不放心小姐的身体,我等可以悬丝诊脉,隔着门便可。”
“这也好。”厉嬷嬷想,有个脉案好歹强些。
“可是……”姚氏却迟疑,“且不说能不能诊脉,便是诊了脉她恐怕也是吃不得药。”
厉嬷嬷嘴上不好说,心里未免嘀咕几句不大好听的,这大姑奶奶心也太软了些,连碗药汤也由着孩子不喝,可知惯子如杀子,惯出事来她也收不住,到时候可有她哭的。
房间里,晏长风将大姐抱在怀里哄,“咱不见就不见,多大点事是吧,不就是一个厉嬷嬷,外祖母来了咱也照样不见。”
不知是不是她这话太混账,惊叫中的晏长莺愣了下神儿,尖锐的叫声便歇了。
晏长风最近有意以这种玩笑方式跟大姐聊北都,因为她觉得总是避开也不好。之前爹爹的事很快得以解决,所以去了她这一块的心病,可北都的事却还早,未来也不一定会发生,那岂非永远也好不了?
总不能真拿着刀去把裴家一家子都砍了吧,所以还是要叫大姐面对。
她们姐妹俩小时候在一块学规矩,晏长风嘴欠,常常编排教习嬷嬷,编排北都贵族那些破讲究。晏长莺虽然听话,但未见得就不讨厌,却又不好诉诸于口,每每听妹妹这样说她心里就舒坦,就跟着乐。
“那厉嬷嬷早年就长得跟钟馗似的吓人,如今上了年纪,脸上的纹越发像是刀刻斧凿,拓在纸上挂门口现成的辟邪像,我虽没干亏心事,见了也是怕的,多看两眼都睡不着,姐你要不再受累嚎两声把她吓跑?”
晏长莺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这笑好似是下意识发出来的,笑完了她自己都没反应过来,一脸茫然。
晏长风见有效,越发卖弄嘴皮子,大姐虽然并不回应,但脸上忧怖的神色没了。
哄着大姐睡下后,她口干舌燥地从房间出来,发现厉嬷嬷居然还站在院子里等着。这婆子身子骨是真好,长途劳顿又在太阳底下站了半日,居然纹丝不动,衬得早就瘫坐在椅子上的姚氏活像七老八十了。
“长莺小姐可有妨碍?”厉嬷嬷来了半天没能见到人什么样,心里有些躁,若不是被方才的惊叫声吓住,她无论如何是要进去看一眼的。
晏长风又是一口愁气,伸出被大姐掐出印的手臂给厉嬷嬷看,“好容易才哄住,我只问了一句见不见就这样了,摁都摁不住,你们幸亏没进去,不然逼得她一头撞出个好歹来,可如何跟外祖母交代?”
两个太医适时劝道:“确实不好用强的。”
厉嬷嬷只好暂时作罢,“罢了,先劳烦大姑奶奶给老身还有两位太医上口热茶吧。”
姚氏一听这话立马精神了,忙从椅子上起身张罗开。
半刻后,二院正厅里。
姚氏居上座,晏川行低眉顺目地主动坐在客座,跟闺女一左一右,仿佛两个护法。
“厉嬷嬷快请上座。”晏长风热络地把厉嬷嬷往上座请。
“这如何合规矩?”厉嬷嬷自是不肯。
“这有何不可!”晏长风煞有介事道,“您是代表外祖母来的,就如同她本尊,坐上座是应该的,再说外祖母肯定交代了您好多话跟我娘说,我娘她最近伤心过度,耳朵有点背,坐远了说话不方便。”
被迫耳背的姚氏嘴角一抽。
厉嬷嬷一听如此便不好再推迟,拘谨着上了上座。
她虽刻板,但极少说废话,说什么都开门见山,“大长公主听闻长莺小姐的病,虽是心急但也乐观,她认为一个梦不可能预示未来,那梦里的事多半也是臆想,猜想可能是长莺小姐出嫁在即,心里紧张所致,亦或者是让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惊了神儿,所以打算让我接她回北都,去护国寺住两日,有时间刚好也跟裴家世子接触一番,两个小人儿熟了就没那些担忧了,至于两位太医则是辅助,长莺小姐发病日久难免亏了身子,需得调养。”
晏长风心里咯噔一声,说这一通,不过就是外祖母要把大姐接到身边去。
大长公主一直对女儿的婚姻有成见,连带着对女儿女婿这两个人也信不过,时时怕他们两口子把下一代养歪了,打从晏长莺出生起,就一直想把外孙女接回北都教养。
最初她有意让晏川行把生意做去北都,这样一家子就有理由在北都定居,可晏家在扬州府起家,哪里是说走就走的。再者晏川行多少也有些不想在丈母娘眼皮子底下做生意,牵扯了一大家子亲戚,哪个都想从商户身上得些利益,这生意没法做。
后来见夫妻关系不错,家业越做越大,大长公主没了借口,便只好作罢。如今外孙女成了这个样子,用事实证明了这两口子确实不会照看孩子,现成的机会,肯定不会放过的。
姚氏没有不明白的,她这人虽然不大顶事,但有个好处,便是她清楚自己不行,于是关键时候从不掐尖冒头,时间久了倒也练出一身装傻充愣的圆滑来。
每当母亲提及要接走女儿时,她通常假装没听懂,以此蒙混过关,于是只管朝厉嬷嬷点头,“还是母亲思虑得周全。”
厉嬷嬷一双火眼金睛,自然看得出来大姑奶奶的心思,不过眼下也确实不好办,接走长莺小姐的事暂时不提也罢。
“大长公主让我过来也是有叫我见机行事的意思,既然长莺小姐的情况比大长公主预想的严重,那我只好多留些时日再做定夺,该让太医诊脉就诊脉,该请道僧请道僧,刚巧护国寺主持在外游历,就在左近,大长公主已经给他去了信,这两日也该到了。”
在座的一家三口脑子齐刷刷“嗡”一声。
好嘛,这老太居然还要长住!
翌日,晏府不到卯时就起了灯,比往常提早了半个多时辰。
卯时两刻,晏长风被丫头叫起来,她正是爱睡觉的年纪,醒得不情不愿,“这么早起来做什……哦对了,门神来了。”
丫头如兰并不知道门神是什么,只催促道:“一刻前丫头就过来请了,说卯时三刻您务必要去膳厅用早饭,原本早饭前还得请安来着,是夫人说您这些日子照顾大姑娘辛苦,应该多睡会儿,厉嬷嬷这才作罢。”
晏长风一听厉嬷嬷这三个字脑瓜子就疼,心想,人人皆羡慕世家大族,殊不知那里头的人个个都跟鸡一般作息,也不知道好好的福为什么不享,要这么苛待自己。
抱怨归抱怨,她还是快速起来穿衣洗脸,不到一刻钟就捯饬好了自己,卯时三刻准时出现在了膳厅。
厉嬷嬷一见她这幅形容就皱眉,从昨日她就想说了,小小姐越发没有个女孩子的样子,不施粉黛就算了,女装也不正经穿。
这会儿一早更不成个样子,也不知洗没洗脸,睡眼惺忪的忒不像个样,衣裳居然也不换一身儿,谁家小姐每天不换套衣裳的?
当然,如果厉嬷嬷知道晏长风这会儿想的是明日省去洗脸的时间多睡会儿的话,大概会崩溃。
“小小姐如今每日都做什么?”厉嬷嬷随口问道。
晏长风规规矩矩坐在晏长青身边的位置上,回说:“我没什么出息,只每日帮母亲管管家,再负责鸽谷的往来信件而已。”
大概是管家还算正经本事,厉嬷嬷没有挑刺儿,只说:“大长公主隔两日就要念叨府上两位小姐,尤其是小小姐,如今也到了适婚年纪,该考虑嫁去哪里了,依着大长公主的意思,还是嫁去北都妥当,地方上的官员时常流动,没个安定,也没有合适的侯爵,故而便不考虑了。”
这是让晏长风收收心,做些女儿家该做的事,因为北都贵族里就没有她这款式的夫人。
这种说辞晏长风听了不知几百回,早不放在心里,只管配合:“全凭外祖母做主。”
厉嬷嬷点点头,又照例关心了长青几句,还问起了长青的生母,“怎么一直不见你姨娘,方才请安时我就想问来着。”
一说瑶娘晏长青便心虚,立刻紧张地露了相,眼角余光瞥了姐姐瞥父母,不知道该怎么回。
厉嬷嬷皱起眉,且不说是有什么事,就老三这个遇事没有成算的样子就怪没出息。
晏川行接了话去说:“瑶娘生了病,被我送到了庄子上。”
晏长青闻言一愣,这个处罚结果无疑给他留足了面子,只是父亲还没跟他说,可见姨娘肯定还没去庄子,那父亲这样欺瞒厉嬷嬷真的好吗?
晏长风也觉得老爹这回够大胆的,若没瞒好,外祖母对他更不待见了。不过瑶娘的事不能叫外祖母知道,少不得是要瞒着的。
厉嬷嬷什么没见过,一听便知那姨娘犯了错。大家族里若有妇人犯了错,通常就打发到庄子上,要面子的人家就以养病为由,这也是司空见惯。
她没有戳穿,横竖一个姨娘而已,打发了正好。大长公主早就说了,生了子嗣的姨娘,尤其还是唯一子嗣,趁早应该去母留子,否则以大姑奶奶的好性儿,等庶子掌了家以后怕是后患无穷。
厉嬷嬷没追问,大家都松了口气,可谁知这事瞒了不到一天,下午就出了意外。
厉嬷嬷带了十几个人来,一早就分到了府内各处,名义上是帮忙,其实就是大检查,检查府上有没有不安分的人,有没有不规矩的事。
大长公主对姚氏的管家能力不敢恭维,定期会以探视为由派一拨人来帮着整顿。府上的人早都习惯了,每当这时大家都自觉夹起尾巴,低眉顺眼地认真做事。
但总有那么几个心存侥幸的,这日下午,有两个丫头趁着没人的时候偷嚼了两句舌根,就被厉嬷嬷的人听了去。
“你可知姨娘是犯了什么错?”
“不是说被个道士骗了,险些害了大姑娘?”
“哪啊,我昨晚上去惩戒堂送水,正瞧见了瑶娘沐浴,你猜我看见什么了,她身上有好些那样的痕迹呢,她都被关了多少时日了,竟是还没褪呢!”
“咱们家主那时早就不在家了,那她是……”
“嘘!后面的话你知道就行了,可千万不能说。”
于是这后面的话就飘进了厉嬷嬷耳里,厉嬷嬷当时便震怒,立刻领着手下的两个嬷嬷去了惩戒堂。
晏长风得着信儿的时候已经过去了足有一刻钟,她暗道一声不妙,一边吩咐身边丫头一边往惩戒堂去,“去请母亲过去,若是父亲跟三少爷回来了千万拦着,让他们出去逛逛再回来。”
“知道了二姑娘!”
晏长风步子快,先母亲一步去到惩戒堂,却没赶上厉嬷嬷的雷厉风行。
此时,惩戒堂的小院子里,瑶娘跟红柳皆被压着跪在地上。瑶娘衣衫不整,满面纵横交错的血痕,她旁边的一个嬷嬷手持荆条,上面尤有血迹。
红柳则趴跪在地上抽搐,后背皮开肉绽,看起来是有进气儿没出气儿。
晏长风倒吸一口凉气,她顿时后悔让母亲过来。
“小小姐您来了。”厉嬷嬷面不改色,问安跟大开杀戒时没什么两样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