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长风狐疑地审视他。那醉红尘是什么地方,堂堂安阳侯世子被打成那熊样都能捂下来的地方,这裴二病秧子居然能堂而皇之地在人家的地盘上挖暗道?
而且,这样的手笔难道就为了一个裴钰?
裴修似是知道她心中疑问,解释说:“朝中势力盘根错节,想要扳倒一个手握兵权的世子,就必须要了解时局,而醉红尘是最方便的最不引人怀疑的地方,那个房间已被我跟蜀王重金包下,不会有外人进去,屋里的侍女包括那个唱曲儿的姑娘都是我们安插在醉红尘的人。”
晏长风的手指轻敲着桌面,琢磨着他的话。听起来是合理的,一个亲王,一个国公府公子,虽然废,但做这些事也不难。
如果易地而处,晏长风认为自己也不可能完全不关心朝局,深处漩涡中的人,想不被漩涡卷走,首先要了解漩涡的方向,了解它的致命点在哪,如此才能自保。
“那秦怀义心上人被害的消息,不会是你放出去的吧?”晏长风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既然醉红尘有本事把世子被打的消息压下去,那一个被虐待致死的普通女子就更不在话下,为何会传到秦怀义耳朵里?
再联想到那日裴二信誓旦旦与她说入秋可以订婚,说明他早有准备,而秦怀义打人这件事,看似好像只有冯淼受到了伤害,其实殃及的池鱼还有好几个。
头一个就是裴钰。
裴钰帮助秦惠容杀冯淼败露,首先是得罪了安阳侯府,然后失去了一个衷心的副将。不过,这点损失似乎有点对不住这个局,一定还牵扯了别的。
裴修点头承认,“二姑娘猜得没错。”
晏长风不想承认,但确实有点儿开始欣赏这个人了。
他设的局她不完全能看得懂,她到现在也猜不出来裴二到底能通过什么来打动外祖母。
一阵香气打断了她的思绪,店小二端了一盘看不出是什么的肉上来。
她好奇地看了看,倒是跟鸡肉有些像。
“要尝尝么?”裴修夹起一块肉询问。
晏长风果断摇头。裴二笑着夹进了自己碗里。
“二姑娘这个样子很可爱。”裴修笑看着二姑娘摇得拨浪鼓似的脑袋,忍不住将心里话说出来。
晏长风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二姑娘长这么大,说她皮的说她疯的也有说她不要脸的,还从没有人用“可爱”两个字形容过她。
这就好比说一个瘸子你走路姿势很好看,一时也听不出来是夸还是损。
“二公子,我认为你还是少说话比较好。”晏长风捏了捏拳头。
裴修从善如流地闭了嘴,但眼中的笑意好似更深了些。
晏长风感觉捏起来的拳头好像打在了自己身上。
娘的,姓裴的真是欠揍。
“裴指挥!”
就在此时,一个兵马司的司吏在楼下喊。
裴修收起笑,从窗户探头出去,“何事?”
似乎是事情不方便嚷嚷,司吏特意跑上来说:“打扰您跟夫人吃饭了啊裴指挥,是白夜司在咱们地盘上抓了个逃逸的死囚,赵指挥怪咱们差事办得不行,那么大一个死囚都没发现,生了一通气,让您快回去呢。”
裴修心说,这怕是怪他们没能提早发现把事情捂下来。
这死囚被白夜司的人抓了去,头一个要倒霉的就是秦王,赵文康恨不得给秦王舔鞋底,这回这么好的机会没舔上,可不得发火么。
“二姑娘,我只好先失陪了。”裴修跟二姑娘告罪,“改日再回请。”
晏长风抬手,做了个请滚蛋的手势。
饭吃得怪没劲,她百无聊赖地好奇起逃逸的死囚,能从北都的死牢逃出来,怕不是个勇士?
她抱着看热闹的心态跟姚文庭打听此事,没想到听到了一个令她惊骇的消息。
这逃匿又被抓回去的死囚居然是章德荣!
晏长风的第一反应是,章家搭上的那个桥怕是要塌了。
她料定秦王不会为了一个小妾的哥哥冒这样的险,能救章德荣的必定是章家搭上的那个桥,会是谁?
就在她猜测不解的时候,姚文竹忽然请她跟柳清仪上门,说是身体有些不舒服,想让柳丫头给她瞧瞧。
自从上次柳清仪将她从鬼门关拉回来,姚文竹就十分信奉她的医术,只是柳清仪并不承认自己懂医道,不给人看病,所以姚文竹有病也不会麻烦她。
故而,晏长风猜想大表姐一定是有什么事。
安阳侯府还是一片白,世子的死让整个侯府元气大伤,处处透着了无生气。
晏长风跟柳清仪登门竟是无人问津,想来候夫人已经放弃德庆侯府这个亲家,连表面功夫也懒得做。
两人畅通无阻地去到世子夫人的院子,一进门,姚文竹就清走屋里的人,关上了门。
她拉着晏长风的手,“雪衣,我有要事与你讲。”
晏长风与柳清仪使眼色,请她在门口候着,她随着大表姐进了内室。
姚文竹拿出了一摞账本,毫无保留地交给表妹,“你看。”
“这是……”晏长风翻开只看了一眼就惊呆了。
这竟然是贩盐的账本!
“这是哪来的?”
姚文竹压低声音道:“是我从冯淼的遗物里找到的。”
晏长风心惊。
“我猜想婆母他们也是知晓的。”姚文竹说,“冯淼刚死的时候他们就借着收拾遗物来房间搜过,当时我不知道,就没过问,这是后来我无意中从床边的暗格里找到的,我感觉关系重大,没敢声张,一直贴身藏着,但我什么也不懂,不知道怎么处理,只好劳烦你跑一趟。”
最初的惊讶过去,晏长风冷静下来细想。章德荣常出入醉红尘,估计就是在那里跟冯淼攀上了关系,然后以私盐暴利拉冯淼上船。
冯淼与秦王之间很可能也通过私盐达成了某种联系,所以才有了章如烟这个侧妃。
而章德荣作为死囚逃出生天,八成也是冯淼,或者安阳侯暗中相助。
晏长风忽然又想到了裴二的那个局,如果冯淼与秦王有利益牵扯,那裴钰杀了冯淼,岂不是得罪惨了秦王?
好嘛,裴二在这里等着裴钰呢。
可是,裴二是怎么知道章德荣与冯淼,以及冯淼与秦王的牵扯呢?他到底还知道多少内情?
此时,北都城南。
裴修刚接了一个烂差事,在他们司管辖范围内出了一起群体斗殴事件,赵文康让他出面协调解决。
群体斗殴通常没有好事,多半是一些混混帮派之间的利益纷争,这种事不管不行,管了容易挨揍。据说以前就有个倒霉指挥因为办这样的差事被打死的。
自那之后便没人愿意领这样的差,即便不得已领了,也必定要磨蹭到打完了再去收尾,宁愿领一个办差不力的罪也不能丢小命。
裴副指挥连媳妇儿都没娶,更不能冒这样的险,于是他与几个倒霉蛋手下又是磨磨蹭蹭赶去事发地,到了之后,已经出了三条人命。
其余的人一见官府中人,立刻作鸟兽散,连弟兄们的尸体都不管了。
出了人命就不是协调能解决的了,须得由知府衙门审理定罪。裴修依照规矩呈报给了知府衙门,由他们派人来抬走尸体以及调查取证。
知府衙门来人之前,裴修在现场转了一圈,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怎么,居然发现了一包要命的东西,打开一看,是私盐。
他没有声张,迅速将那包东西收起。然后,他先是去了一趟醉红尘,将一小包盐交给秦王在这里的一个眼线。
这眼线是之前秦王给他介绍的,算是他的上家,供他传递消息所用。秦王见了这包盐就会知道事情败露,定会立刻撇清与冯淼的联系。
这是裴修送给秦王的一个大人情。
离开醉红尘,他又揣着另一半盐去了德庆侯府,给大长公主送人情。
“私盐!”
大长公主一看那东西神色立时紧绷起来,“你这是在哪里发现的?”
裴修便交代事情经过:“是我今日在城南发现的,因着两波混混当街斗殴,我过去协调,但到了之后混混们都跑了,我查看现场时发现了这么一包东西,疑心是为争夺销售私盐的地盘引起的纷争。”
大长公主通晓政事,自然知道私盐猖獗,尽管朝堂屡禁,但民间贩卖不止,且还不好抓。
“你查到了理应上报,为何先跑来告知我?”
裴修回:“因为我怀疑这与户部有关。”
“什么?”大长公主没明白他是怎么怀疑到户部头上的,“你说来我听听。”
“之前晏家来北都时曾说,怀疑章家往北都贩私盐,但是查不到证据。”裴修说,“章家原本无势,然章家兄妹来北都不久便混得风生水起,章家小姐改名换姓入了秦王府,而章家公子科考作弊,买卖考题,后来被判斩立决后又逃走,这无不证明他们通过某种手段与北都上层朝官建立了利益关系。”
说到这里,大长公主基本就明白了,这利益关系八成就是私盐。
章家是有贩卖资格的盐商,但往往这些盐商手脚都不干净,常与盐官勾结监守自盗。而能将私盐贩到北都,章家首先要买通从南到北这一路的盐官。
各地盐运司皆隶属户部,章家的大批私盐堂而皇之进北都贩卖,十有八九是绕不开户部的。
裴修又道:“我暂时没有上报此事,如何处理还请大长公主示下。”
大长公主眯眼看着这小子,心里清楚,这是来给她卖人情的。
户部是太子的户部,倘若有关私盐的推断为真,那足可见户部尚书胆大妄为,连背着太子贩卖私盐的事都能干出来,还有什么不能做?
大长公主原就对秦慎生了猜忌,秦家的女儿三番两次设计利用德庆侯府,又千方百计与宋国公府联姻,秦慎得了那么一位乘龙快婿,岂有不巴结讨好之理?
一来二去的,迟早会倒戈秦王,就算不倒,这人也不能再完全信任,关键时候都是隐患。
“自然是要查。”大长公主从来有决断,哪怕现下事情还没有十足的证据,她也要先割掉这个隐患。
“不过不是现在,这东西需让它在合适的时候出现。”
裴修便知道,大长公主这是承了他的人情,可惜他手上的证据不能直接呈交给她,恐怕还要等以后真的证实秦慎参与贩卖私盐,才能证明他这个人情的价值,大长公主才能甘心把二姑娘嫁给他。
不知道是不是心有灵犀,没过一会儿,晏长风拿着证据来了。
晏长风确实与裴修想到了一处。
她仔细翻看了那私盐账本,发现秦家也牵扯其中,但是却没有太子,这便证明秦尚书也会背着太子做一些见不得人的事,这足以让人怀疑他的衷心。
这无疑是扳倒秦家的好机会,于是她立刻揣着账本回府见外祖母。
没想到裴二也在。
她一见到裴二,几乎一下子就猜到了他过来的目的,他一定也是为着户部尚书来的!他用来打动外祖母的筹码不是设计了裴钰,而是为太子铲除一个隐患!
裴修看见二姑娘眼中一晃而过的恍然,也默契地猜到了她过来的目的,心想,莫不是她在安阳侯府发现了什么?
“你们俩是商量好了么?”大长公主笑看着一前一后站着的两个小人儿,“雪衣丫头你又来做什么?”
晏长风将账本拿出来,亲自交给外祖母,“您看看就知道了。”
大长公主敏锐地收起了笑容,她拿着账本看了那么一眼,当即盯着晏长风的眼睛问:“你这是哪里来的?”
晏长风:“是大表姐交给我的冯淼遗物。”
大长公主坐直了身子,捧着账本仔细翻看,她前所未有的凝重表情足以说明她内心的波动。
屋子里落针可闻,大家屏息听着那纸张一页页翻动。半晌后,大长公主合上账本,对身边的厉嬷嬷道:“去把太子请来。”
晏长风觉得目的应该是达到了,剩下的就不是她该过问了,于是告退:“外祖母,没事的话我们就先出去了?”
大长公主没应,而是看向裴修,“你说说看,这时候太子应该怎么做?”
晏长风歪头看向裴二。裴修也看了她一眼,才回:“以我愚见,什么也不要做。”
“哦?”大长公主似乎觉得有意思,“手里有这样重要的证据,难道不是应该呈交圣上,摆出严查的姿态,以证明太子身正且不徇私么?”
“如此也可,但实属下策。”裴修缓声说,“其一,白夜司抓到了章德荣,应该很快就能审出贩卖私盐一事,既然太子与此事无关,这时候一动不如一静,如果太子急于撇清严查,反而容易让人怀疑他牵扯其中。其二,那账本上有秦王贩私盐的证据,太子呈报固然能让秦王跌跟头,但在圣上心里不见得讨喜。”
圣上更加偏爱秦王,他本就不喜太子事事针对的小心眼性子,说不准会因为讨厌太子的行径而宽恕秦王,那太子就属于出力不讨好。
大长公主心中赞许,这孩子心思缜密,比太子那缺心眼儿强多了。
“那这账本岂非无用了?”
“自然有用。”裴修余光瞥了眼二姑娘,发现她听得入神,心里莫名得到了某种满足感,“但不能由太子呈给圣上。”
晏长风听到这里灵光一闪,“是应该由安阳侯世子夫人呈上对吗?”
裴修赞赏地笑,“我正是此意。”
“可大表姐她……”晏长风脑中闪现许多顾虑。
这账本一旦呈上,安阳侯府定然脱不了干系,治不治罪两说,大表姐以后在府里可更难处了。
“无需顾忌安阳侯夫妇。”大长公主提起这两口子就牙痒。当初与他们结亲的时候好得仿佛一家人,结果如何呢,阳奉阴违,背地里又跟秦王勾搭上了!
放弃安阳侯夫妇,就等于放弃了大表姐,晏长风此时心中不免生出了一股兔死狗烹的悲凉。倘若以后她也没了用处,外祖母怕是也会这样舍弃她吧。
她没有作声,心里想的是如何能让大表姐不至于成为弃子。
“雪衣丫头,这月十六是进宫问安的日子,你与文竹讲讲该怎么做。”大长公主摆摆手,“你们俩先下去——对了,霁清,后日请你母亲来一趟,定一定婚期。”
晏长风下意识看了眼裴二,对方也回看她一眼,四目相对,莫名就对出了几分暧昧来,好像一对期盼婚期的男女终于如愿以偿。
大长公主不由笑起来,这样看着,这两个小东西倒是怪般配。
自世安院出来,晏长风瞥了眼落后一步的裴二,“看来入秋就该成亲了。”
裴修笑着点头,“嗯,我没想到冯淼还能留下证据,也没料到章德荣会从死囚牢里逃出来,按照计划,起码要拉几个盐官下马后才能顺理成章地把证据摆出来,秦慎这人很谨慎,通常不会直接参与这样的勾当,都是他夫人暗中操作,证据藏得深,只能一点点挖出来。”
“计划?”晏长风捕捉到这两个字,心里忽然有了一个念头,“你很早就开始布局了吧?”
户部尚书,各地盐官,想要挖出这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以裴二与蜀王的势力,不是一朝一夕能办到的。
裴修不否认,“在我决心除掉裴钰的时候,立场就已经定了,自然是要做一些于太子有利的事。”
晏长风看了他片刻,这人明明一派坦荡,但就是让人看不穿,总觉得他身后还藏了好几条尾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露出一条来让人惊上一惊。
“二姑娘拿到的账本上,可有安阳侯府的账?”裴修转而问。
晏长风收回视线,摇头,“没有,冯淼应该是记在自己名下了。”
“那便不必担心世子夫人的处境。”裴修说,“事后安阳侯夫妇如果怪罪,世子夫人只需说不想牵扯二老便可,她告发有功,圣上念在她已丧夫寡居的份上应当也会优待。”
也对,晏长风方才只顾担心,没想到这一层。
她抬着眼尾看向裴二,“二公子如何知道我在担心的?”
裴修微微一笑,看向院墙围起的四四方方的天,“大家同为棋子,有些心情还是能体会的。”
晏长风心里忽然有些可惜,她想,如果裴二不是裴二,他们兴许会成为朋友。
两日后,两位棋子八字一合,正式订了婚,婚期定在了八月初六,据说是能百年好合福泽绵延的大吉之日。
两个棋子百年好合,可见推算吉日的都是扯淡。
十六这日,晏长风陪着姚文竹进宫请安。
因着晏长风不是命妇,没有进宫资格,只能在马车里等着。
“我有些紧张。”下车前,姚文竹抓着晏长风的手忐忑难安。
“紧张些也正常。”晏长风宽慰说,“你手握这样能抄家的罪证,在圣上面前镇定自若反而不对,忐忑难安才可信,你不要担心,咱说的都是实话,不怕查,你不知情,又能主动坦白,圣上不会降罪于你。”
姚文竹重重地点头,“你这样说我就没那样担心了,那我去了。”
一切都在计划中。
证据呈上后,龙颜意料之中大怒,当即下令彻查户部与各地盐官。太子一路配合调查,他确实没有参与贩卖私盐,因此查无可查,清白得叫人意外。
反而是秦王参与私盐贩卖令圣上震惊。秦王之前得了裴修的提示,提前清理了与冯淼的账,本以为万无一失,哪里料到冯淼那么个废物纨绔子弟居然谨慎至极,账目记得一字不落,将他卖得干干净净。
证据在前,秦王百口莫辩,索性不辩了,以退为进地请求圣上废除他的亲王之位。圣上见他认罪态度良好,又主动上交了贩卖私盐所得,气已经消了一半,横竖自家儿子只是贪财,也没干什么违逆之事,便只罚他禁足一个月。
秦王有惊无险地度过了这次危难,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跟他那倒霉侧妃划清界限。这女人必定是个灾星,自从娶了她就没遇上几件顺心事,遂决定将她打发得远远的。
“王爷!您为何要将我送走?”
章如烟听闻自己将被送去通州的庄子上,当场崩溃,拉扯着秦王的衣角死活不肯撒手,“我们章家都为您马首是瞻,我爹还跟您合作生意呢,我做错了什么您可以骂我打我,但是为什么要将我送走呢?”
“你们章家?”秦王生的儒雅温和,常年端着让人如沐春风的笑,此时他也笑着,可无端就叫人遍体生寒,好似落入了无尽深渊,“你哥哥在白夜司卖了一车的人,你觉得你们章家还保得住?”
章如烟一张粉嫩的脸顷刻如死人一样灰白,她好似不敢相信一样失神摇头,“不可能,我哥哥他知道利害关系,不会把您供出去的,您忘了上次他被抓了吗,他被判了斩立决都没把您供出来,您要相信他啊!”
“我的茹侧妃,”秦王俯身,手背怜惜地轻拂她的头发,“你怕是不知道白夜司是什么地方,进了那里,你便是死,也要先把事情交代干净了再死,没有他们撬不开的嘴知道么?”
章如烟颓然地蹲坐地上,脑海里闪过的都是绝望。
哥哥都交代了,章家要完了,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不行,她不能被送走,她不想过那样生不如死的日子,她一定要留在秦王府!
“殿下,我爹不会轻易倒的,他有办法脱身的,他还能继续帮您成就大业!”章如烟死死拽着秦王的衣角,“您不能相信晏家,不能相信裴家,他们其实都是太子的人,他们对您都是三心二意的,只有章家对您是忠心不二!”
秦王怜悯地看着她,“衷心?这天下就没有绝对的衷心,对我而言只有有用没用,对依附我的人而言,只要我对他们有价值,他们就会忠于我,而你们章家,不过也就是唯利是图的商人罢了,今日倘若我倒了,你们照样会毫不犹豫地跟我撇清关系,衷心?那太可笑了。”
章如烟的心如坠冰窟,她忽然开始疑惑,当初爹爹为什么要选择进北都呢,为什么一定要往天家贵族里钻呢,为什么要选择秦王呢?
这分明是个蛇蝎之人,生了一颗又冷又毒的心,跟着这样的人分明是不能保家族兴荣平安的啊!
可惜,明白得太迟了。
同是天涯沦落人,此时的秦尚书也生出了浓浓的悔意,后悔没早些与那倒霉小舅子撇清关系。
他站在乌云罩顶的花园子里,那些造价不菲的山石,精心修剪的盆景,都张牙舞爪地朝他狞笑,笑他无尽的贪婪。
当初如果不是一时贪利,他根本不会迈入这深渊,就不会有今日的下场。
“爹,还没走到绝路呢!”秦惠容站在秦慎身后,“您这么多年为太子马首是瞻,为他做过多少事?也不尽都是干净的,唇亡齿寒,太子一定不会放弃您,就算太子绝情,咱们还可以倒戈秦王,裴世子一定会帮您的。”
秦慎颓然地叹了口气,他混迹官场多年,知道什么境遇能活,知道什么是死路一条,“安阳侯世子夫人手上有那样的证据,大长公主怎可能不知道?太子必定早有准备,他是已经打算弃卒保车了,便是太子想救也救不得,贩卖私盐是死罪,能不累带你已经是万幸了,你听爹的,什么也不要做,安心当你的世子夫人,你还有十几日便要出嫁了,那时候秦府应该还在,你还能顺顺当当出门子,爹这些年还存了一些体己,都留给你跟怀义吧,你们姐弟俩好自为之。”
“爹!你是不打算管我了吗?”
秦淮月不知什么时候跑来,听见她爹的话,一时间只觉得自己被所有人都抛弃了,“咱们家为什么会成了这样,娘说外祖家也不能回了,我说的那门子亲也把我退了,我当然是看不上他们家的,可连那样的人家也不肯要我这又是为什么?”
秦慎看见这个女儿就发愁,“淮月啊,你到底何时才能明事,你几次三番得罪姚家,大长公主怎么可能让你嫁到好人家,那亲事是大长公主一手撮合的,那时候想必就在提点我了,可惜我当时未能及时领会,也怪我,打小把你纵容坏了。”
“那我以后要怎么办呢?”秦淮月充满了迷茫,她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会处在一个孤立境地。
秦慎又叹一口长气,“端看圣上如何发落了,你外祖家自顾不暇,眼下无人愿意与咱们扯上关系,只看天命吧。”
“那,那那惠荣呢,她是国公府世子夫人啊,还有怀义,他不是通过会试了吗?等怀义当了大官,咱们家不是又好了吗?”
“你还做什么春秋大梦!”秦慎怒吼,“咱们家都是戴罪之人,怀义便是入了殿试也没了前途,能保住进士就不错了,惠荣的亲事是人家自己挣来的,如今能安安稳稳嫁过去已经是福气,你还指望她的夫家能救咱们一家吗?你自己平日不修德行,如今混得什么也不是,就不要怨天尤人了!从今往后,你的命就只能靠你自己挣了你懂吗!”
秦淮月愣在当场,她更迷茫了,她生来锦衣玉食,前路光明,一切所得都是理所当然,谁也没有告诉过她以后要自己挣命啊,谁也没教过她啊!
“我有个不是办法的办法。”秦惠容此时开口道,“可以让姐姐扮作我的丫头,同我一起嫁入国公府,如果咱们家不能善终,大姐也好有个安生去处。”
“你疯了吗秦惠容!让我当你的丫头?”秦淮月直到这时依然下意识地鄙夷这个庶妹。
秦惠容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不带任何情绪,却无端让秦淮月觉得自己是被她一脚踩进了泥里。
“一切全凭大姐自愿。”
第71章 糟心的婚礼
宋国公世子的婚期定在四月初二,成亲前几日,晏长风便备好了贺礼,是一对上好的玉簪,男女双方各一支。
姚文琪见了喜欢得不行,一边说着可惜,一边又嚷嚷着以后她也要,“雪衣姐,你也忒大方了,送他们哪用得着这样的好东西,不如留着以后送给我呢。”
晏长风笑她想得忒远,“你亲还没定呢,倒是先想着要成亲的礼了。”
“那还不是迟早的事么。”姚文琪捧着脸发愁,“我还没准备贺礼呢,送好东西吧可惜,不好的东西又拿不出手,雪衣姐你帮我出个主意呀?”
这丫头原本对秦惠容印象不错,但最近因着秦家犯事被查,她又听姚文媛讲秦家姐妹如何如何心机,终于意识到自己天真错看了人,因而气性颇大,像个被欺骗感情的小怨妇,每日不骂上几句就难受。
“这还不好说?”晏长风道,“你与她又没什么私交,将来也不牵扯什么,根本不用单独送礼啊,随着二舅母送就好。”
“对哦。”姚文琪敲了敲小脑袋瓜,“我忘了你跟她是妯娌,不送不行,二姐姐是碍着家族礼数,我只当你跟二姐姐都送了我不送不好,竟是自作多情了你看。”
晏长风笑了半天。
“那我就只管带着眼睛去看热闹了。”姚文琪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我是没想到裴钰那狗东西居然还挺痴情,秦家都倒了他还要娶,你不知道雪衣姐,现下各家都等着瞧他们的热闹呢!”
自从秦家出事,大家就猜测这亲事成不了,宋国公府何等门第,娶个罪臣之女岂非招人笑话。可兴许是老天垂怜,秦家姑娘出嫁前案子没能查完,所以秦家暂时没获罪。
世子夫人娘家没获罪,宋国公府如果平白退婚,难免要招一句世态炎凉,再被扣一顶薄情寡义的帽子,所以甭管将来如何,这亲就得照结。
四月初二,天气阴寒,凉风刺骨,冷得仿佛重回寒冬腊月。
宋国公府结挂的喜灯,还有铺天盖地的红绸备受肆虐,稍不留神就被风卷着满地打滚。
晏长风下马车时,刚好看见门口石狮子脖子上的红花吹上了天,裹着尘沙几经翻滚,最终糊在了出门迎亲的世子爷脸上。
她一个没忍住,噗嗤笑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