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淼跟孟氏的身子同时一僵。
“哦,还有一些不太方便说出口的药,世子不知道是从哪里得来的?你不管你未出世儿子的死活胡乱用药,居然屎盆子往我们德庆侯府头上扣?”
“你给我闭嘴!”冯淼恼羞成怒地睁开拉扯他的家仆,指着晏长风的鼻子靠近骂,“再敢多说一个字我割了你的舌头!”
“是谁要割我们表姑娘的舌头呢!”
厉嬷嬷回来,刚好看见安阳侯世子怼到表姑娘面前威胁,心里的火气再难忍。
“呦,是厉嬷嬷。”冯淼对这个厉嬷嬷还是惧怕几分的,也怕晏长风口没遮拦,忙赔上笑脸,“您老人家怎么亲自来了,可得好茶伺候着,来人……”
“不必了!”厉嬷嬷懒得跟这样的脏东西多说话,“我奉大长公主的命,来接我家大姑娘回娘家调理身体,这就带她走。”
“这如何使得!”孟氏有些慌了,这时候让儿媳妇回娘家,这不是打他们安阳侯府的脸吗?“冯嬷嬷,文竹刚刚生产,身子虚得很,如何能挪动?何况府上正在办喜事,这样回去也冲撞了不是?”
“难为侯夫人还记得我们府上办喜事。”冯嬷嬷不无讽刺道,“我们大长公主说了,自家的孩子没有冲撞一说,带回去无妨,大长公主特意让我拉了她的马车来,宽敞暖和,城中这几步远的路当是没有问题的。”
冯淼拦在门前,“厉嬷嬷,祖母要带接我媳妇儿回娘家,是不是得正循我的意见?”
厉嬷嬷横眉道:“世子有意见,尽管与大长公主去说便是,我不过奉命行事,还请不要难为我。”
大长公主的命令谁也不敢驳,冯家再不情愿也拦不住,只能由着姚文竹回娘家。
见了孙女的模样,大长公主就已经怒从心头起,再听厉嬷嬷与曲嬷嬷转述安阳侯世子如何如何不堪,当场便摔了一只茶碗。
大长公主许多年不动火气,乍然如此,屋里的人皆大气不敢出。
“好个安阳侯!我把孙女交给他们家,他们怎么敢!”
晏长风心说,这还没把那些不堪的事告诉外祖母,否则她老人家怕是会亲自提刀去安阳侯府砍人。
不过有一点她也奇怪,外祖母将长孙女嫁给一个门第高,德性不好的人,多半也是为政治联姻,既然是所谓盟友,那安阳侯不看僧面看佛面,再不济也不能任由儿子亏待大表姐。
是管不住,还是放任自流?
“安阳侯府不管谁来,一概不许进门!”这样的待遇,大长公主从未给过旁人,“文竹便安心在府上养着,什么时候养回出阁时的模样再说。”
看来到底还是要把孙女送回去的。
晏长风看透了外祖母的心,不管是亲孙女还是外孙女,都一样是棋子。
今日大喜,姑娘出了门,德庆侯府亦有喜宴。
裴二还当真从将军府赶回来了。
“我说二公子,将军府的喜酒是配不上你吗?”
晏长风一看见裴二的新衣就碍眼,更不想跟他站在一起。
裴修很认真地点头,“倒不是配不上,没有侯府的酒好喝是真的,大长公主位分在那,府里的酒多半都是贡酒,自然不是寻常人家可比。”
“二公子这身子骨常喝酒吗?”晏长风拿眼睛扫他,“喝花酒?”
“咳咳……”裴修掩口轻咳,“我是常去醉红尘不假,但委实消受不起花酒,最多喝喝花茶。”
“二公子是想说自己出淤泥而不染?”晏长风半个字都不信,男人这东西,只要不是瘫了废了,去了醉红尘他就把持不住。
裴修觉得自己可能是解释不清了,毕竟他去醉红尘,也就是为了给人留下个不务正业风流浪荡的印象,现在想把自己摘干净,怎么看都很虚伪。
印象不好可以慢慢改观,虚伪就很难翻身了。
他索性不解释,笑而不语。
晏长风倒也不关心他染不染淤泥,只是想问一问冯淼的事。
“二公子,有一事我想请教一二。”
裴修意外,甚至有点欣喜,“请教不敢当,二姑娘想问什么只管开口,我一定知无不言。”
“有劳,”晏长风避开周围的人,掩口小声问,“不知二公子可知道醉红尘里是否会提供一些特殊的服务?”
裴修:“……”
出淤泥而不染的裴二公子虽然不想承认,但他确实一听就能意会“特殊”二字的玄妙,并且还真的知道。
晏长风挑眉看他,“看起来二公子好像知道?”
裴修叹气,他好像真的解释不清了。
“我确实知道,是有一些特殊癖好的人。”他轻轻嗓子说,“但不知二姑娘又是从哪知道这些的?”
晏长风没解释,只追问:“那裴钰可也好此道?”
裴修倏地一怔,她怎么会问这个!
裴钰跟她没有关系,她怎么也不该关心裴钰的私生活。
不过她一向脸皮厚,心里慌面上却镇定自如,好像她问这样的问题是天经地义。
裴修看着她认真请教的样子,感觉自己应该是想多了。
裴钰好此道的事二姑娘不太可能知道,她一定是从别的什么人那里知道了这件事。
他猜测:“二姑娘可是从冯世子那里得知的?”
“二公子料事如神。”晏长风早已想好了说辞,“今日去看我家大姐,得知了一些不堪之事,震惊又气愤,冯世子常混迹醉红尘,想来那里面定然不止一人好此道,如果裴钰也好此道,倒是可以成为把柄。”
裴修要笑不笑地看着她,“二姑娘可是在担心我不能得到大长公主的肯定,所以努力找寻裴钰的弱点吗?”
晏长风:“……”
这人是有多自作多情?
“其实不必二姑娘费神。”裴修正色说,“我虽然不能让你以世子妇的身份出嫁,但必不会委屈你,不出意外,今年入秋咱们的婚事就该定了。”
晏长风没顾上想前半句的别扭之处,思绪都被最后半句勾住了。想要让外祖母定下婚期,首先得做出一些能让她老人家首肯的事。
在短时间内夺走裴钰的世子之位显然不太现实,那就只能是打压削弱,他会如何做?
裴钰是宋国公世子,是北大营新一代的统领,想削弱打压必要政治斗争。晏长风不擅长这些,所以她从没考虑过这条路。
她想通过冯淼挖出那些不堪之事,她从大姐的遭遇中猜想,裴钰一定也好此道,好此道的人,难保手上没有一些人命官司,出了人命惹了众怒,任凭什么样的身份也难道罪责。
裴修看了她一眼,道:“二姑娘,醉红尘里确实有暗中提供这种服务,裴钰也常光顾,但你知道为何它明明不堪,却依旧会存在吗?”
晏长风一点就透,这里必定有一条不能碰触的利益链,甚至有可能还牵扯了身份敏感的权贵。
水比想象中深,如果是这样,还要不要轻易碰的好。
“那么二公子呢?”晏长风好整以暇地看着裴二,“你知道得这么清楚,可也……”
“二姑娘高看我了,”裴修无奈说,“我没有那样的癖好。”
“如此甚好。”晏长风盯着他的眼睛缓缓靠近,唇线微微上挑,“希望哪天我不要在一些不堪的地方碰到二公子才好。”
裴修被她嘴角勾得心里一颤,这笑不是戏谑,是危险,仿佛真有那么一天,她会提刀砍了他。
他不知道哪里惹了二姑娘的疑心,他对别人兴许会动些真真假假的心眼,但对她从来只有诚心,可她好像从来不信他。
侯府的喜宴到傍晚才散,裴修回到国公府,一进门就被裴延庆叫去了书房。
国公爷的书房,裴修光顾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来必没有好事情,要么是挨训,要么还是挨训。
“父亲。”裴修唤了一声,看了眼伏案的国公爷,看起来今日还算平静,应该不是挨训。
“嗯。”裴延庆百忙之中地抬头看了他一眼,“叫你过来只是嘱咐你两句,后日会试,你做好余太傅吩咐你的事就好,不要管不该管的。”
原来是为这个,国公爷应该是怕他替太子做什么不该做的吧。
“是,父亲。”裴修顺从道。
“行了,你下去吧。”裴延庆从来不耐烦跟这个儿子多说话。
回到偏院,裴修钻进了充斥着炭烧味的屋子,坐在炭炉边烘手,一边朝八角说,“名单可做好了?”
“做好了。”八角将一本册子交给二公子,“几千人的姓名籍贯还有生平介绍都在这里了。”册子递出去,他忍不住问,“公子,您是打算要做什么?”
裴修不答,“章家贩私盐的事可有眉目?”
说起这个,八角嘿嘿一笑,“您定猜不到章家是搭上了哪座桥。”
裴修抬起眼,“不会是冯家吧?”
“诶?您怎么知道?”八角觉得没劲极了,每次他都知道,一点也不好玩。
“猜到也不难。”裴修笑了笑,“因为他们蠢。”
八角嘴角一抽。
“你方才问我要做什么。”裴修把名册折起来,唇角浅笑,“自然是把水搅浑,让狗咬狗。”
考试前一天,裴修被秦王请去醉红尘喝酒。
近来随着科考临近,北都的酒肆茶楼,包括青楼,处处可见扎堆儿卖弄才情的学子。像醉红尘这种风流风雅两不耽误的地方自然也不例外。
裴修到的时候,正有才子题诗题字,他欣赏了那么几眼,字好文好,确是上乘之作。
“霁清可知道这是谁?”秦王亲自斟酒。
裴修受宠若惊地婉拒,“殿下折煞我了,我来之前刚喝了药,与酒性相克,故而要辜负殿下好意。”
秦王并不勉强,又让侍女上茶来。
“多谢殿下照顾。”裴修这才往楼下看了一眼,题字的人是个富贵公子,看衣饰像是江南来的,估计是哪个富商之子。“殿下请赐教。”
“他叫蔡有之,是苏州盐商蔡全之子。”秦王不卖关子,“是太子的一颗摇钱树。”
裴修对他有印象,此人身为富商少爷,不爱铜臭爱书文,尤其写了一手好字。
“殿下有什么事让我做?”
秦王但笑不语,喝了一口茶之后方说,“做好你的本职就好,这机会你如果抓住了,别出什么岔子,将来入朝为官不在话下。”
秦王一向谨慎,从不会直接说太子如何。
他点明那人身份,说出他效忠太子,剩下的怎么做全凭裴修自己,做好了入了秦王的眼,将来飞黄腾达,做不好就继续在兵马司混闲差。
可秦王只管画大饼,并不告知风险,倘若此次春闱有什么事故,主考官都要受牵连,裴修这个小副手只会更惨。
“谢殿下提点。”裴修颔首谢恩。
姚文媛成亲第二日,太子妃穿的那套合欢绣样新衣又风靡开来。
不止如此,裴二公子那套天青色广袖长袍也备受欢迎,一时间天衣坊门庭若市。
“二姑娘,这是今日的订单。”齐掌柜将账单一并交给晏长风,面上难掩喜色,“到底是北都市场大,咱们才开了一个多月,这订单量都快比扬州城多了。”
晏长风仔细翻看,发现男衣订单量倍增,且多数都是权贵制式,看来是蜀王跟裴二的功劳。
“确实不错,对了,最近锦绣庄如何?”
“一直留意着呢,”齐掌柜说,“没有前阵子好,尤其近来北都贵女都追求太子妃同款,锦绣庄流失掉了很多贵客。”
“嗯,时兴都是一时的,永远不能低估对手,新的绣样务必赶在上巳节前出。”晏长风盘算着说,“紧接着还有清明节,得根据不同的节日适时推出不同的绣样。”
“明白了二姑娘。”
相较于天衣坊有条不紊地推陈出新,锦绣庄里却又陷入了新品危机。
此时,秦王府后院。
秦王妃质问茹侧妃:“你不是说锦绣庄的花样子是最好的吗,怎么还不如天衣坊一家卖仿样子的?”
茹侧妃正是章如烟,如今的王意茹。
章如烟入了秦王府后,为了让锦绣庄落户北都,直接将锦绣庄拱手送给了秦王妃。给的时候说得天花乱坠,将锦绣庄吹嘘成了江南第一绣坊,每年的利润可以供几个秦王府开销。
最开始因为有秦王妃的宣传,还有天衣坊最新的花样册子撑门面,银子赚到手软,谁知没几日天衣坊就来抢生意。
因着太子妃带火了天衣坊,于是秦王妃也效而仿之,昨日将军府与德庆侯府办喜事,秦王妃特意穿了一套新出的样子,以为凭着自己的好气质也能让锦绣庄火一把,可谁知并无效用。
故而秦王妃今日这通火难免带了几分恼羞成怒,她一向自视高雅,北都贵女鲜少有几人能入她的眼,如今被太子妃比了下去,心里如何舒服?
“王妃您还看不出来么?”章如烟乖巧地给秦王妃揉肩,“这原就不是冲着花样子衣样子去的,不过是冲着太子妃的身份去的,依我看,北都没有哪个女子能比王妃气质好,若真是冲着人去,哪里有天衣坊什么事?”
这话说得秦王妃心里舒顺,火气也去了一些,“他们仿了咱们的样子,想来也火不了几日,你快些让铺子出新,只要咱们的样子好看,不愁锁不住那些贵女的心。”
“王妃说的是,您放心,已经加急出了,上巳节一定赶得上。”
章如烟虽是这样保证了,心里却没有底,因为锦绣庄的花样子衣样子永远比不过天衣坊。
昨日秦王妃穿的那套新衣便是锦绣庄所出,无人问津不全是因为身份,而是确实没有天衣坊做得好。
天衣坊笼络了江南一带最好的绣娘,然后传代授艺,就好比江湖的门派都有自己独家的功夫与传承,别家偷不去。
离开秦王妃的院子后,章如烟出门见了正在备考的大哥章德荣。
“怎么办呢哥哥,现在咱们没有办法拿到天衣坊的新绣样,秦王妃催得紧,万一到了上巳节咱们的绣样还是卖不好就交代不过去了。”
“多大点事。”章德荣满不在乎,“让天衣坊在北都开不下去不就解决了么。”
章如烟对这个方法存疑,毕竟扬州城里斗了这么多年,也没能让天衣坊关门,“哥哥有什么好主意?”
“不是要科考了吗,再让天衣坊火一把就是。”
春闱前一天,不知道从哪传出的消息,说只要穿了天衣坊的衣裳就能及第,因此天衣坊忽然就涌入了大批的待考举人。
起初齐掌柜没多想,店里最近生意好,人常常爆满,可随着店里男子成衣的库存告急,他忽然意识到了不对劲。
生意再好也不该这样,事反常必有妖,他还是得先请示二姑娘。
于是齐掌柜就以成衣卖完为由婉拒了后面来的举人,并善意提醒他们可以去不远处的锦绣庄买,锦绣二字寓意好,预示着各位举人老爷必有锦绣前程。
有些跟风来的举人随后便又去了锦绣庄,总算缓解了天衣坊的压力。
晏长风觉得齐掌柜做得很好,“风险分摊,也算是防止小人,这波传言来得太快,透着猫腻。”
齐掌柜点头:“怪我消息不灵通,如果我早知道是这么个传闻引起的,无论如何不会让那些举人在天衣坊买成衣。”
“事情出了就不要多想了。”晏长风说,“从今日到放榜这段时间内你多注意,每晚多安排几个人守夜。”
齐掌柜:“是,二姑娘。”
二月初九,会试第一天。
裴修穿了天衣坊做的一套月白色素面直裰,清隽儒雅,如果晏长风见了,必定要在心里腹诽一句伪君子。
他天不亮就离家去往贡院,收拾干净屋沏好茶等着两位主考官。考前半个时辰,余太傅先到考场,进到干净整洁,茶香四溢的休息室,只觉得心里十分偎贴。
“霁清长了些岁数,倒是越发懂事了。”余太傅缕着白胡子乐呵呵看着裴修,“你幼时但凡有今日一半用心,如今只怕也要参加科举了。”
裴修稽首行礼,“霁清资质愚钝,辜负了老师的栽培。”
余太傅不是个迂腐蠢人,真愚钝跟装愚钝他还是能看出几分的,他看得出来这学生资质甚佳,不用功必有隐情。只是世家里的事说不清楚,情分不到那份上不便多嘴。
“你且先去考棚侯着吧。”余太傅算算时间,考生大概要进考棚了,“你是一次监考,有什么不懂的多问问别人。”
“是,老师,那我先去了。”
考前准备极为耗时,考生进考场之前皆要搜身,确认没问题之后才能进考棚。
裴修特意等在入口处。昨日秦王特意让他认了蔡有之的脸,想来是会有什么猫腻。
果然,没多久,一个与蔡有之有七八分像的人进入视线。此人与蔡有之穿戴一致,身型相仿,低着头掩口咳嗽,不仔细看几乎分辨不出来。
原来是替考。
第62章 夫人莫气
科考作弊手段良多,替考算是比较常见的一种,因着考试不附带画像,所以不容易分辨真假,成功的可能性就很大。
如果裴修这时候戳穿,蔡有之定然进不得考场,他会被立刻抓起来问罪,然后牵连太子。
这就是秦王打的算盘。
可裴修不打算这样做,他如果出头让太子栽这么个跟头,那媳妇儿也别想娶了。
假的蔡有之就这样成功混进了考棚。
裴修正待离去,忽然看见一个浑身散发着穷酸气的考生走来。他身上的粗布长袍少说有七八个布丁,食篮里只有两个黑乎乎的干粮,因为要检查,都被掰成了小块,比街上讨饭的叫花子讨来的饭看着还寒碜。
不过这人虽外表寒酸,却干净整洁,脊背挺直,颇有文人的骨气,看见裴修时,还稽首行礼。
裴修还了他一礼。他对这考生的印象不错,特意关注了一下他的名字,是泰安州于东亭。
巧了,于东亭与假蔡有之就在一个区,考棚斜对角。
也不知道这个于东亭是不是之前见过蔡有之,一个劲儿盯着这位假冒的兄弟端详。导致那位假兄弟一直不敢抬头,咳得嗓子都快哑了。
文人多数都有一股子横冲直闯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劲儿,且还十分执着,照于东亭这么个盯法,戳穿假蔡有之是迟早的事。
可不能让他这么干,这小子人微言轻,没人会搭理他,且贡院里几乎都是礼部的人,那礼部尚书是太子的人,十之八九知道此事,只怕为了遮掩,会对于东亭不利。
裴修借着巡查考场走到于东亭面前,挡住他端详的视线,手指敲了敲桌面,提醒:“专心考试。”
于东亭顺从地低下头研墨。
随着考试的开始,各位学子都专心低头答卷,谁也不再关注谁。
裴修在这个区里转了一圈,还发现了两个熟人,一个是户部尚书之子秦怀义,一个是章家的那个少爷,章德荣。
这俩位一个比一个奋笔疾书,才思如泉涌,看起来像是考得不错。
但也有咬着笔杆憋不出来的,有偷偷翻小抄的,还有场外递答案的。
裴修观察了一下,单是这个区,被递答案的就有四五个。负责递答案的几乎都是巡视考场的礼部官员。
看来礼部从上到下官风一致,都擅长捞油水。
挡人财路杀人父母,裴修自然不会公然干这种缺德事,所以他只装作没看见。
但那位于学子就坐不住了,他周围有好几个作弊的,刚好都让他瞧见了。于东亭这人天生带几分愤世嫉俗的性情,当日他在泰安州渡船时被偷了银子,他站在河岸边骂尽了天下盗贼,以及那些不作为的狗官。
船家本来见他可怜打算渡他一乘,活活叫他骂得不敢与他为伍,生怕狗官二字传进泰安州官府耳朵里,落得个“同党”罪名。
幸而老天有眼遇上了好心人,借了银子给他,不然他今日根本不可能坐在这里。
他以为坐在这里就是成功的开始,等他考中三甲,成为国之栋梁,一定会为天下百姓谋福祉。谁知第一场就碰上了这许多作弊的蛀虫,倘若让这些蛀虫及第,将来入朝为官,那天下岂还能有安生日子!
于东亭忿然搁下手中的笔,抬起他那已经座麻了的愤世嫉俗的屁股,正待破口指认,忽见那位仙气飘飘的监考官站在了面前。
“考试期间不可起身。”裴修抬起冰凉的手摁在于东亭肩膀上,这肩膀异常的倔强,他加了些力度才将他摁下。
于东亭显然将他当作了同流合污之辈,看他的眼神写满了控诉,好像打算连他一起告发。
裴修微微俯下身,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想要斥不平,自己先站在高处再说。”
年轻文人紧绷的肩膀倏地一松,被愤怒染红的眸子渐渐垂下,他不知是听懂了还是被这话打击到了,斗败公鸡似的低下头,重新拿起笔。
裴修怕他犯轴,又刺激了一句:“如果你落榜,就只能是个站在底层的愤怒者。”
于东亭没再抬头,提笔答卷。
第一场考试持续到太阳落山,待结束后,裴修回到主考官休息处,见余太傅还没走,便说:“老师,我前几日有幸得了一份墨宝,还请老师品鉴一下。”
说着,他将一张写满诗文的纸交给余太傅。
余太傅最好研究诗文墨宝,饶有兴趣拿来一看,当即捋着胡子夸赞,“好诗,好字,看笔力像是个年轻人,用字用词倒是颇为老练,不知是哪位杰作?”
余太傅道行高深,一眼就看出了关键症候,字跟诗不是一人所做,虽然都不错,但会有些怪异。
裴修:“是本届参加会试的一位学子,我不知他姓甚名谁,本想趁着监考之时找寻,好再请他赐一幅墨宝,哪知无缘,没有找见。”
“几千人呢,你哪里找得过来?”余太傅笑说,“阅卷结束后,凭着笔迹找一找卷子原件就很容查到了,我也迫不及待看看他考试的大作。”
裴修:“老师所言极是。”
余太傅将此事记在了心里,阅卷之时格外留意,虽说所阅的卷子都是后来誊抄的,但这样老练的文笔还是可以窥见一二。
到还真叫他发现了一个,此人文采出众,对时政也颇有见解,余太傅能有六七成肯定是那个人。为了验证猜测,阅卷结束后他特意在没有誊抄的卷子里找寻与那诗文相同的笔迹。
然而找遍了也没找到,倒是叫他因此查出了更为惊人的真相。
他发现了几份眼生的卷子,所有的考卷他都看过,怎么会有他完全不熟悉的?
而且,他也找见了那份被寄予厚望的文采出众的卷子,只是字迹却不相同。
参与了数次科考的余太傅几乎瞬间就反应过来,这是有人作弊!
老师辛苦阅卷的时候,裴修正在醉红尘喝茶。
盛明宇坐在对面,一直往楼下瞧,“那个蔡有之又来了,得意洋洋的模样仿佛他已经中了状元。”
裴修慢条斯理地倒茶喝茶,“如果余太傅没能发现,他顺利进了殿试,也不是没可能。”
“你倒是看得开,我大哥这几日可有些上火,你把宝都压在余太傅身上,没想过万一不成又如何?”
“不成那就是秦王跟太子命好。”裴修一笑,“我已经跟秦王解释过了,入场之时不宜揭穿,礼部尽是太子的人,一定会将事情压下,何况罪证不确凿,太子很容易就能压下去,反而等他考完试,有了实证,才好定罪。”
“听起来是很有道理,但我大哥那人不好糊弄。”盛明宇提醒说,“他喜欢只做事少说话的人,你这次能成功倒也罢了,如果不成,怕是再也不能被他信任。”
裴修不置可否,他手指晃着茶杯,视线不经意地瞥见楼下一个身影,神情蓦地一僵。
盛明宇也看见了,“那人……”
那应该是个女扮男装的姑娘,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她个头儿不矮,打眼那么一看跟男子无异,细看才能看出是个女子。
盛明宇几乎立刻就想到了某人,可她看起来又不完全是原来的容貌,“她她,二妹妹她是易容了吗?”
此人正是晏长风。
那日虽然裴修告诫她不要随便趟浑水,但她还是打算查一查,她实在想知道前世欺负大姐的都是些什么东西,她不想放过那些畜生。
她来了有一会儿了,一直在附近观察,她猜想那样的地方不会摆在明面上,要么是有暗道密室,要么就还有另外的去处。
若有另外的去处,必定要转移,但醉红尘周围没有形迹可疑的马车,那多半应该是在里面有迷道暗室。
正待打算进去探寻一二,忽闻有人叫她。
“呦,这不是……晏二姑娘吗?”
晏长风眉头一动,她今日让柳清仪帮她易了容,虽说只是简单改变了一下往日的样貌,但也不该这样容易就被认出来。
她看向喊她的人,是老相识,章德荣。
被他认出来倒也难怪,他们算是从小一起长大,大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简单的易容瞒不过去。
瞒不过去就索性坦荡。
“呀,这不是章大公子,什么时候从扬州城的青楼妓院混到北都的醉红尘来了?”
章德荣走到近前,打量她,“瞧你这话说的,好像我整日无所事事就知道混迹风月场所,我可是要考功名的人,比不得北都那些二公子三公子的清闲。”
晏长风也不恼,她同样打量章德荣,“那看你这志得意满的样子,想来考得不错?”
“还行吧。”章德荣“谦虚”起来,“我平日里既要读书又要帮家里做生意,难免一心二用,考得太好不指望,殿试肯定是能进去的,将来运气好说不定能谋个一官半职的,跟二姑娘这种飞上枝头的凤凰没法比。”
“章大公子过奖了,我看你印堂发亮,满面红光,一看就是三甲之兆,到时候封官加爵光耀门楣,像我这种土凤凰见了怕是也要见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