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的手脚套着沉重的锁链,他勉强抬头看向眼前的人。
她不再端雅尊贵,脸上蹭了灰,发丝凌乱,衣裙上沾着大片血迹。谁能想到江陵姜氏无比尊贵的郡君,会落魄成这样。
都是他不中用,不能保护主子,反而一直在拖累。郡君以自己性命逼迫匪盗救他时,他简直羞愤欲死。
要不是他手脚都被折断,他必要当场自裁谢罪。
“都是属下无能,害郡君被俘。请郡君降罪,属下请求以死谢罪。”
姜佩兮拉起他的右手,研究套在上面的铁锁。
她没看他,只专心看锁孔,“别胡说。你能活着,比什么都好了。”
阿娜莎找到人时,便见姜佩兮蹲着身,握着一个男人的手,专心致志。
她不由挑眉,不是说世家讲规矩吗?男女大防,难道没有吗?
想起姜佩兮在匪盗面前的决绝,还有她连逃跑都不忘这个侍卫,再结合眼前的情景。
阿娜莎有了一个微妙地猜测。
地上侍卫很快就发现了站着门口的她,他低声说了什么,阿娜莎听不清。
但姜佩兮转过脸看向她,看清是她后,是满眼的惊喜。
她立刻站起身,向她走来:“阿娜莎,我的侍卫手脚都有锁链,你能撬开吗?”
她的声音已经听不出异样,但阿娜莎看见了她湿润的眼睛。
是哭过的。
脱臼没哭,给她接骨没哭,被匪盗恐吓没哭,现在见到侍卫,哭了。
阿娜莎终于恍然大悟,难怪要和离,原来有喜欢的人啊。
面对狼狈中原女子的请求,阿娜莎向侍卫走去,“我试试吧。”
仍是那根铁丝,阿娜莎对着锁孔轻轻转了几圈,锁扣被轻巧打开。
姜佩兮松了一口气,看向阿娜莎满是感激:“谢谢,多亏有你。”
阿娜莎了然,瞧瞧这感激的神情,果然是在乎的心上人。
“我找了个人,他愿意背你的侍卫一起下山。”阿娜莎叫外头等待的男人进来。
看男人背起侍卫,姜佩兮小心帮忙,生怕触碰到侍卫身上的伤口。
他们一起走向屋外,阿娜莎给她指了条路,“沿着这条小道走,你们就能下山,下山后你们就安全了。”
姜佩兮抿唇看着阿娜莎,拉住她的衣袖,“阿娜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阿娜莎笑道,“我们以后可以常来往。”
“如果我们在山下不能碰到,你就去新宜,我会定居新宜。”怕阿娜莎不知道是哪两个字,姜佩兮解释道,“是新旧的新,适宜的宜。”
他们渐行渐远,阿娜莎站在原地看他们走远。突然那个中原女子回头看向她,清淡的声音被刻意提高,隔在火光与吵嚷中显得渺远,不那么真切。
“瑾瑶,我的封号。阿娜莎,我的封号是瑾瑶。”
阿娜莎不由失笑,她抬高手挥了挥,示意自己听见了。
中原人就是麻烦,名字号,号又有什么自号、封号。一个人,搞那么多称呼,也不嫌麻烦。
她的丈夫就有一堆名头。阿娜莎曾捏着他的脸问他,究竟哪个才能代表他。他赖在她的怀里,露出迷茫的神情,半晌闷闷地回答:“哪个都不能。”
“那你为什么要搞这么多名头?”
他扯过她的衣袖盖住脸,一副无赖模样:“他们都这么搞,我也没得选。”
阿娜莎给予批评,“瞧你没出息的怂样。”
吵嚷的喧嚣声更大了,被烈火卷入的房屋越来越多。
阿娜莎从腰上扯下自己的鞭子,向匪首的砖房走去,她要拿回自己的东西。
周围的匪盗越聚越多,但敢冲上来的却越来越少。阿娜莎身上没再染血,她长鞭上挂着血肉。
她往砖房走去,回首嫣然一笑,“不要进来哦,不然误伤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她一甩鞭子,鞭上挂着的血肉横飞,撞到匪盗的脸上,落到他们的头上。
阿娜莎走进砖房,看着执刀等待的匪首,勾起笑,“爷不是说晚上找我吗?我怎么也等不到,只好自己来了。爷可别怪我呢。”
匪首冷着脸,“倒是小瞧了你。”
阿娜莎款步姗姗,向前逼近,“爷拿刀做什么,爷不是让我来做你的女人吗?爷拿着刀叫我好生害怕。”
匪盗提刀指向她:“闭嘴,你这个婊子。”
长鞭撕破空气的尖啸声在耳边炸响,匪盗还没反应过来,便觉得右膀一片刺痛。
鞭子上缠着密密麻麻的短针,他的右膀被短针锁住,短针已经扎入血肉,鲜血染红了衣衫。
“爷这话是情趣吗?可惜我不喜欢,爷记住了,我不喜欢这称呼。”
她握着鞭把,向后一拽。
匪首不曾想到一个女人能有这样大的力气,他不设防,等到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他身体腾空,被女人掀起,又狠狠摔到地上。
但撞到地上的痛感远比不上右膀火辣地刺痛,他看向自己的右臂。
衣衫被刮成长条,右臂的血肉被割开,带走一条条肉,露出里头的森森白骨。
匪首狰狞地尖叫,他左手拿起刀,踉跄地向前举刀,“疯婆娘。”
阿娜莎甩落鞭子上挂的肉,再次挥起长鞭。她毫不犹豫,鞭子缠住匪首左臂时,向后抽拽。
她语气遗憾,“很不巧,这个称呼,我也不喜欢。”
匪首的左手也废了。
阿娜莎漫步上前,走向横倒在地上哀嚎的匪首,抬脚踩住他的脖子,脚下就是他的气管。
她弯下腰,一手撑在膝盖上,鞭子在匪首脸上轻扫:“说吧,我东西呢?”
匪首脸上的横肉挤在一起,忍受着双臂的疼痛,没法回答。
阿娜莎脚下用力,踩住他的喉管,见他脸都憋红了,似乎下一刻就要窒息而死。她才撤回些力,“我东西呢?”
匪首喘出气音,破损的喘气声是他求生的本能。脸上的红刚退了些,他睁眼能看清踩着他的异族女子,便见其不耐烦的神情,连忙道:“在箱子里!东北角的箱子里。”
阿娜莎往东北角走去,打开第一个箱子,里面摆满黄灿灿的金块,她嫌弃地一把掀翻。
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装着晶莹剔透的玉石,她再次推倒,任凭玉石滚落满地。
直到打开第三个箱子,看见摆在里面的一个小盒上贴着“贺王国公寿”,她的面色才好一点,将小盒取出。
她继续在里面翻找,打开一个个小盒,里面要么是大珠子,要么是被雕刻的玉石。没有她想要的。
阿娜莎只能再向地上的人询问,“我戒指呢?”
匪盗疼得身体发颤,听到这声问话,连忙回忆:“金的?上面镶着珠钻吗?”
“不是,什么都没有,是黄铜的。”
匪盗一时沉默,这种不值钱的东西,他怎么会记得。
但魔头并不会顾及他,她吐出两个字:“在哪?”
“西北角那边,那些木箱子里,可能有。”
阿娜莎往他背上抽了一鞭,听见他的哀嚎,心里才畅快些。她走向西北角,开始翻箱子。
在阿娜莎掀翻第五个箱子,她的耐心即将被耗尽时,终于看到了木箱角落里朴素的戒指。
她拿起它,将它戴进手指。
抬手对着烛光,仔细看了看,觉得它仍旧与自己很配,才满意地放下手。
她蹲下身,看着地上挣扎的匪首,拔出长靴里的匕首,对着匪首的脖子切了下去。
在做这一切的时候,她很漠然,也很熟练,就像做饭多年的厨子在切萝卜。
阿娜莎拎着匪首的头发,不顾首级仍在滴血,就这样提了出去。
走出砖房,外头围绕了更多的匪盗。他们举着兵器,欲对出来的人发起攻击。但当他们看到首领的头颅时,不由向后退去。
他们不来找麻烦,阿娜莎也懒得和他们纠缠。
抢了一匹马,拎着首级,确认寿礼还在后,阿娜莎策马而去,没有人敢拦她。
她就这样浩浩荡荡驱马从大道走,悠游自在,仿若踏青游玩。身后的火焰与吵嚷远去,前方出现了新的火把。
她看见路边举着火把的白衣郎君。
他站在漆黑的夜里,火把照亮他俊逸的脸庞,他的眼睛落在她身上,似乎在笑。穿上那身华服,还怪人模狗样的。
阿娜莎驱马走向他,他们靠近了。她看清了他的笑,舒展的眉眼,唇角勾起,意气风发的贵公子。
她坐在马上,把匪首的头颅拎到他面前,湿淋淋的血滴到他的华服上,给金黄的扶桑叶点了红。
他接过首级,也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潮乎乎的,不知道有多少人的血。
他把她的手握到手心里,托到唇边,吻过手背,一寸寸下移,最终落到那只带着戒指的手指上。
他的吻在戒指上停住,他抬头仰视她,眼里是溢出的笑,他说:
“欢迎归来,我的勇士。”
他握着她的手,将她的手腕内侧露出,白皙的皓腕暴露在空气里。
他的吻落在青筋上,下面是流动的血液,鲜活的血液在身体里流动。
阿娜莎出现的那一刻,王柏的眼里便只有她。
火光与喧嚣都已淡去,他只看见骑在马上的挚爱。
她栗色的头发被盘起,散落了几缕垂落脸庞,她的神情,她的眉眼,仍是熟悉的模样。
琥珀色的眼眸被火光照亮,晶莹剔透,是世上最珍贵的宝物,是他的宝物。
“我很思念你,阿娜莎,我的挚爱。”
阿娜莎终于笑起来,她弯下腰,搂住王柏的脖子,低头在他的唇上一触而过。
王柏舔了舔唇,皱起眉,明显地不满:“就这样?”
阿娜莎离开他的唇,与他额间相抵,吞吐的气息全扑在他的脸上,“不然呢?事情还没完,你还想要多少?”
王柏去追她的唇,“管它呢,这些破事,我早不想干了。”
阿娜莎避开他的吻,笑着看他耍赖:“我在山上认识一个中原女子,她说和你们王家有亲。我还蛮喜欢她,她有些麻烦,你帮个忙。”
王柏没得到满足,神情都落寞下来,“什么忙?”
“她想和她丈夫和离。”
“她是哪家的?”
“金城卢氏的,说是远支”
“行。”
得到满意的答复,阿娜莎直起身,策马前行。
走了两步后,她勒马回望,只见王柏恹恹地站在原地,她补充道:“她说她封号叫瑾瑶。”
王柏倦怠的神情散去,他抬眼看向阿娜莎,矜华贵气的眼中闪过戏谑:“瑾瑶?卢氏?”
他忍住笑,拉长语调,一副意味深长的模样:“阿娜莎,你被骗了。“
他们离身后的火光渐远,火光的光线暗淡下来,脚下的路渐渐陡峭。
姜佩兮的视线越来越模糊,她已经看不清脚下的路,被绊了好几下。
前面的人影也快和黑夜融为一体,再这样下去,她很快就会走丢。
趁着还能看清一点,姜佩兮摸索着上前,拽住侍卫的衣摆。
感到拉扯,刘承向后看去,他的目光落到那只素白的手上,“郡……姑娘?”
姜佩兮拽着的手没松,她猜侍卫是转头了,但黑暗里她找不到侍卫的脸,只能干巴巴解释:“我看不清路。”
“姑娘抓紧了。”
姜佩兮点头。
他们走得越来越慢,路越来越窄。姜佩兮不能再和他们并排走,只能落后半步,她手里仍揪着他的衣角。
嘶鸣的马声在黑夜里格外清晰,姜佩兮回头寻找声源,移动的火光由远及近。她身上的白衣在夜里很显眼,只要有一点光亮,行动时便似水波荡漾。
姜佩兮松开拽着的衣角,“你们先走,我去引开。”
刘承不可置信,“姑娘!”
她冷下脸,声色严厉:“闭嘴,你要抗命吗?”
刘承挣扎着要去拉她,但奈何被折断的双手还没有恢复。背着他的男人,已经毫不犹豫向前跑去。
男人先前已经照顾女子,放慢脚步,现在逃命在即,哪管得了那么多。
刘承自幼在宛城受训,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生死一线,但从没这么无力过。他是王氏的死士,效忠主子早已成为信仰刻入骨髓。
他被调派到江陵,效忠的主子是姜王夫人;作为前往建兴的陪嫁,效忠的主子就是姜郡君。
执行主子的命令,为郡君牺牲,本该是他的荣耀。
但他不仅没能帮上忙,反而不断成为拖累的后腿,现在更是荒谬到了让郡君保护他。
刘承咬紧牙冠,直到嘴里出现血腥气,“回头,先救她。那是姜主君的亲妹妹,瑾瑶郡君,她要是出事,姜主君不会放过你。”
背着他的男人仍旧向前跑去,“回去能怎么样,你能救她?我只答应把你背下山,旁的不关我的事。”
山间的夜风横扫每一片裸露的土地,火把被风吹得闪烁,随着距离地靠近逐渐清晰。
寒风刮过面颊,姜佩兮冷得打颤。
她沿着小道往回走,漆黑的夜里,没人在前面给她带路,一脚踩空,摔到地上。
她也不打算再动,就跌坐在地上。怪冷的,刚刚踩空的脚腕好像扭到了,一动就疼。
马蹄踩踏的声音逐渐清晰,火把也越发明亮。
头顶刺眼的火光使姜佩兮眯起眼,她抬手遮掩光,透过指缝看马上的人。
“小娘们,挺能跑啊,怎么不跑了?”
姜佩兮放下手,按了按左脚脚腕,“扭到了,跑不动。”
匪盗脸上蹭着血迹,身上的衣服像是在地上打过滚一样。他勒住缰绳,把狂躁向前的马拉得别过头。
“前面是不是还有逃跑的人?”
他举着火把下马,走到姜佩兮面前,倾身捏起她的下巴。看清容貌后,匪盗笑起来:“是个美人。”
姜佩兮被迫抬起头,她看着匪盗狞邪的脸,脸上挂着让人恶心的笑,悠然一笑:“前面还有好多姐姐妹妹,她们都撇下我跑了。”
“叫美人受委屈了。”匪盗的手蹭上姜佩兮的面容,捏了一把。
这力道直叫姜佩兮皱眉,被捏的皮肤一阵酸麻。
“前头还有像你这样的美人吗?”
姜佩兮巧笑颔首:“好多呢。”
匪盗的身形从视野里离开,姜佩兮看到离自己几步之远的黑马,它烦躁地踏着地,甩着脸上的辔头。
匪盗向前走去,似乎是在考虑前面的诱惑值不值得追去。
但很快,马的嘶鸣打断了他的考量,他猛地回头,只见刚刚还跌坐在地上娇弱的女子立身马上,手上缠着缰绳。
她控制着这匹刚刚发疯的烈马,居高临下。
“你!”他实在想不到,这样娇滴滴的女子居然敢上马。
他这一声未落,姜佩兮便勒住缰绳使马掉头,一夹马腹令马向前奔去。
姜佩兮压低身子,尽量贴近马背。
她学过马术,但相当蹩脚。
她只在专门的马场里骑过马,因怕摔,挑的是温顺的母马,还得有人牵着缰绳才肯上马骑两圈。
但眼前这匹马,显然与温顺毫不相干。
姜佩兮紧紧抓着缰绳,她为数不多的马术知识使她能暂时不被马甩下去。
她抬眼望向前方,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
风像是打在脸上一样,隐隐作痛。
她索性眼睛一闭,放弃找出逃的路,别说她看不见路,就是能看见,她也没本事控制马奔跑的方向。
狂奔的马颠得姜佩兮五脏翻涌,她从没这么骑过马。
前方似乎有光亮,姜佩兮头晕眼花,眯起眼试图看清前路。她有些担心,不会又跑回去了吧?
“停下!”
姜佩兮听到有人这么喊,但她哪有这本事,试着拉了缰绳,完全不管用。
狂奔的烈马突然嘶叫,马腿被绊住,前腿向下跪去。
被甩出去时,她血液上涌,这才怕起来,紧紧护住小腹。
肚子里的孩子实在太过乖巧,除了在赶路的时候有些孕吐,别的一点没耽误她行动。
她一点没顾及他,似乎是笃定了这个孩子不会离她而去。
此刻从马上摔下,她才意识到这样的伤害对腹中的胎儿意味着什么。
她护着小腹,在地上滚了两圈。
沙土擦过脸颊,火辣辣的。姜佩兮咬住唇,她攥紧衣袖,感受到小腹隐隐下坠的疼痛。
火光自四周围来。
姜佩兮喘了口气,呼出的热气模糊了视线,她眼眶发烫。
她和周朔生疏过,和睦过,相厌过。上辈子最后的时光里,她不愿再看周朔一眼。
但这个孩子,至始至终,她毫无保留地爱着。
她其实很娇气,也没什么耐心。孩子出生后的半年里,都是周朔在抱在哄,姜佩兮只在他乖巧不哭的时候陪他玩会儿。
后来周朔被外派,姜佩兮留在建兴,见证了孩子从爬到站,再从走到跑;从含糊吐字,到清晰地喊出“母亲”。
每一次变化成长,都让她感到惊喜。
她的耐心随着孩子带来的欣喜而增长。哪怕是男孩七八岁讨狗嫌的年纪,只要他腻到她怀里甜甜喊她“母亲”,姜佩兮便拿他一点办法没有。
倘若说姜佩兮对他还有些管束,周朔可以说什么都纵着他,只要他不对周氏主家不敬。
至于什么逃学、戏弄夫子、和同窗打架,周朔全睁只眼闭只眼,教训他也不过是跟他说一句“下次不许”。
她曾一度担心孩子会被周朔惯坏。
在不知是第几次学府先生来告状时,她决定给他上点规矩,抽出竹条要打他。
他倒是精明得狠,知道往周朔身后躲。
他们绕着周朔转圈。
周朔看着他们笑。
最后周朔拿走她手里的竹条,对着躲在他身后的孩子说:“好了,把手伸出来。”
知道没人护着,孩子委屈巴巴伸出手心。
周朔要用竹条打他。
姜佩兮紧张地抓住周朔的手,他们交握的手藏在宽袖下。
周朔压低声音在她耳边低语:“说是要打,你又舍不得。”
孩子的掌心被打了三下,手心连红痕都没留下。
姜佩兮瞪他,指责道:“都是你惯的!”
周朔失笑,看着她甩袖离开,还是对孩子进行毫无作用的教育:“下次不许了,知道吗?”
征和五年,她和周朔和睦的关系终结。她的病,从视线模糊不清到出现幻觉,从偶然的头晕到频繁呕血,她一步步缠绵病榻,不再有昼夜的概念。
她病得昏昏沉沉,疲于应对那副孱弱的身体,心中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这个孩子。
这个给她生活带来无尽鲜活色彩与欣喜的孩子。
姜佩兮眨着眼,夜风扑到脸上,脸上一片凉意。
小腹下坠的痛感越来越明显,她的心像是被剜了一块,空落落的。
她听到呼声。
“夫人。”
她茫然抬头,看向跑向她的人。模糊的视野里,是一身黑衣,黑衣的边角好像绣着银线。
像是周氏的服制,会是周朔吗?
不会是他,他不会这么喊她。
他对她的称呼只有两个,佩兮,姜郡君。
沛荣跑到姜佩兮的身边,他单膝跪地,看着脸上沾着沙土,身上白衣染着大片血迹的姜夫人,吓得不知所措。
“夫人摔到哪了?”
姜佩兮看清了他的脸,伸手搭住他的胳膊,想要自己站起来,“没事。”
她的左脚的确扭到了,身形一歪又要摔倒。沛荣抱住了她,他说了一句“得罪”,便将她打横抱起。
姜佩兮没有反抗,也没有回应,下身的钝痛越来越明显。她脑子里一片空白,眼睛也开始失焦。
她听到吵嚷的声音,闭上眼,不想再被烦扰。她被抱到马车上,感受到马车行驶中的颠簸。
她窝在角落里,手摸上小腹,隔着衣服细细地抚摸,似乎摸到了凸起。
她咬住下唇,眼泪止不住涌出,她的孩子本该在四个月的时候被诊脉诊出。
马车停了,冷风灌进来。姜佩兮打了个寒颤,把自己缩得更小。
下唇被寒凉的手指抚过,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佩兮,是不是很疼?”
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湿雾。她的眼角被指腹擦过,他的手似乎在颤抖。
视线逐渐明晰,是周朔。
她伸手抓住他的衣袖,眼泪溢出更多:“疼,好疼。”
周朔不怎么笑,他往往是面无表情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
但姜佩兮想起他看善儿时的模样。
有些无奈,有些妥协,眉间露出无法藏匿的温情。
他看着孩子的时候,有他自己也不能察觉的浅笑。
姜佩兮搂住他的脖子,周朔小心把她揽到怀里。
他顺着她的后背,每一个动作都极尽克制谨慎,“很快就有大夫了,就快到了。”
疼痛使她的感官不再敏锐,只有下身的坠痛不断刺激着神经,她的话断断续续:“疼……孩子……”
“真的好疼……”
周朔不可置信地看向怀里的人,他声音艰涩:“什、什么?”
简陋的屋舍里没有阳光照进,只点着几盏烛台,烧得久了升起黑烟。
姜佩兮勉强睁开眼,视线里朦胧,她看到有人坐在床边,是一身简单的黑袍。
意识回笼,身上的疼痛使姜佩兮皱起眉,怎么哪都疼。
凉意抚上眉间,她的眉头被指腹抚过。
姜佩兮看清了床边的人。
周朔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黑眸里一片沉凝,烛台的火苗照不亮那片黑色。
他抬头往旁边看去,“阿商,把药端过来。”
烛火照亮他边侧脸,姜佩兮看到他绷着的下颌。
火光在他的脸上影影绰绰,他的面色实在算不上好,像是压着火。
他起身扶起姜佩兮,一旁的软枕垫在她背后。盖着的布被落下,他帮着重新掖好。
阿商端来药碗。周朔接到手里,手贴着碗壁试了试温度,他舀起一勺吹了吹。
姜佩兮连忙想伸手自己接过,“我自己来……”
她话没说完,便被右肩的刺痛打断。她皱起眉,看向右肩,被包得严严实实。
“大夫说先前伤过,从马上摔下加重了伤,得养着。”
姜佩兮看了看周朔的脸色,又看向递到唇边的药,没再挣扎,张嘴喝下。
他动作笨拙,没有伺候人的经验,但轻柔小心,姜佩兮没好意思开口嫌弃他。
药很苦,姜佩兮忍着嘴里的苦味,想让周朔给自己个痛快。可看周朔拉着的脸,她又憋着一口气不肯说。
看着这碗药终于见底,姜佩兮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她看剩下的汤药被周朔舀进勺子,就等喝完解脱。
“司簿。”
周朔望向声源,沛荣在隔开内室与外屋的厚帐后,“进来吧。”
帐子被掀起,沛荣向前走了几步,但离他们还很远。他向周朔行礼,向姜佩兮行礼:“夫人。”
行完礼后,他再次向周朔拱手:“是姚县公那边……”
“他又要做什么?”
周朔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厌烦。姜佩兮抬眼看向他,他只留下侧脸,但能看出他皱着眉。
“姚县公想见一面夫人……”
姜佩兮一愣,见她做什么?她转过头看向沛荣,刚想问原因,便听到周朔冷硬的声线。
“让他收拾好他的东西,点好他的马。”周朔手上的勺子落回碗里,磁勺与碗壁相撞发出声音,“滚。”
姜佩兮诧异地看向周朔,他脾气好,待人宽和。哪怕上辈子大权在握后,他也很少说话这么不客气。
“司簿息怒,到底是上郡的人,万一闹到建兴也不妥当。”
“那就让他闹去。周氏不去上郡问罪已是宽宏,我倒要看看,他这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有多大本事,能闹出什么动静。”
姜佩兮看了看含着腰的沛荣,看了看头恨不得埋到胸口的阿商,最终看向面色冷凝的周朔。她迟疑发问:“他怎么了?”
周朔扫了她一眼,“他在路上安的绊马索,匪徒没拦到,唯一的成果是你。”
周朔这话说得委婉,还带着些阴阳怪气,姜佩兮回过味来,原来她是被姚籍绊下马的。
但姜佩兮觉得这不能怪人家,黑灯瞎火的,他们也没法分清敌友,而且他们也提醒警告了,是她自己没本事让马停下。
“姚县公做的是分内之事,他也并非故意去绊我,请他宽心。若他不急着回上郡,便等我伤好些再见吧。”姜佩兮看向沛荣,嘱咐道。
沛荣抬头看了眼她,又看向周朔,没答话。
姜佩兮听到周朔冷笑一声,说出来的话夹枪带棒,“姜郡君倒是会为他人考量。”
姜佩兮拧起眉,刚要拿话顶回去,便听周朔道:“都出去吧。”
沛荣和阿商都退了出去,昏暗的房间里便只剩他们两人。
周朔端着药碗转了转,汤药沿着碗底边流动,他看向姜佩兮:“还喝吗?”
姜佩兮撇过脸,不想理他。她听到药碗被放置的声音。
唇上被什么抵住,姜佩兮看向周朔。
他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上去很正常。
但她毕竟和周朔多年相伴,他这副样子就是在生气,而且是被气狠了。
这状态和她去年鬼迷心窍给他下药被发现后一样,而且总觉得他这次比那次还气。
“是糖,嘴里不苦吗?”
姜佩兮看了看他,不情愿地张嘴含进糖。没办法,嘴里的味道实在受不了。
“你知道刚刚喝的是什么药吗?”
姜佩兮一愣,茫然抬头。
对啊,她怎么问都不问就喝了?
“是保胎的汤药。”
姜佩兮的手摸上小腹,细细感受腹中的胎儿,孩子没事。
她有些委屈,更多的是后怕。她垂下头,避开周朔的目光,不想被他看到自己的神情。
“你可知,你有几个月的身孕了?”
姜佩兮声音细如蚊呐:“知道。”
她和周朔的床笫之事极少,孩子就是去年十月那晚怀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