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司簿不妨再考虑考虑,只需要一点极小的代价,就可以救下更多的人质,也能早点交差。”
“那点极小的代价是什么?”
王柏看向远方的山峦,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我们不可能保下所有的人,为了大局,总得放弃几个人质。”
周朔望着天边慢慢移动的白云,看它们变化了形状,沉默许久,“没有谁该被放弃。”
王柏不禁笑出声,爽朗的笑声裹在北风里被撕裂灌入轻蔑的讥讽,“周司簿还真是……”
他没有把话说完,良好的教养让他说不出刻薄的话语,或者他根本不屑去给这样身份的人下一个定义。
“在宁安,周司簿能做主。但若离开了宁安,建兴必会另派人来处理这件事。”王柏转头看向周朔,他的笑意收了些,“到时候这些人质,周司簿,您一个也救不了。”
周朔看向王柏,他们目光相对。周朔看到王柏矜华贵气的眼睛里藏着笑,层层叠叠的笑里是一道道冰冷的刀锋。
“周司簿,太过心软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的迟疑,只会害死他们。”
王柏任凭北风吹向自己,他敞开大袖,修长的手指感受着风,风把大袖吹得飞扬,手指上的黄铜戒指与袖口的金纹相融合。
而衣袖上的扶桑叶则栩栩如生,似乎下一刻就要脱离衣袖飞向天空。
“我们王氏的亲眷也被掳为人质,我也想尽可能多的保护人质。但我更得履行父亲的命令,夺回父亲的寿礼,这才是我的第一要务。周司簿,奉命办事,总要把奉得命先奉好。”
周朔想起周兴月的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于宁安绞杀匪徒。”
建兴只想绞杀匪徒,至于人质,根本不在他们的考虑范围内。
今早,他就收到了周氏的催促——“即刻剿匪”。
女孩枯瘦的脸在眼前晃动,她平淡的叙述似在耳边。
“我阿娘遇上了强盗,被砍成了两半,他们把我阿娘的头插在村口的杆子上。”
周朔闭上眼睛,泄了口气,“王郡公打算怎么办?”
王柏唇角勾起笑,脸上露出满意的神气,“放火烧山。”
周朔猛地皱起眉,他看向王柏,一字一顿,“放火?烧山?”
“毕竟往水里下药根本不现实,下多少药能起效,怎么保证一定会受到影响,这都是未知数。但放火,一定能引起慌乱。只要他们慌乱失序,我们就能从外攻入。”
周朔压下心中的烦躁,“那人质怎么办?”
“我在人质里有内应,他们会找到安全的逃生之路。”
“不行,这风险太大了。”
王柏挑眉看向周朔,“马怕火,起了火,马一定会发狂。忙着去训马,便顾不上看管人质。他们就能乘机逃跑,这是人质最大的生路。”
“比起烈火,匪徒更加危险,不是吗?周司簿。”
周朔拉着脸不回话。
王柏笑了笑:“我有暗线来报,匪徒已经溢出宁安境,去邻县抢掠了。”
“周司簿,你别无选择了。”
北地夜间的风更加寒冷,呼啸着在山谷里回荡。
乌漆漆的沙土房里没有烛火,墙壁上开了一个小窗户,透进微弱的月光,灌进夜间的寒风。
阿商窝在角落里,手被紧紧拉着。她感觉到被拉着的手逐渐汗湿,于是倾身靠向主子,轻声询问:“夫人是哪不舒服吗?”
这话问得荒唐,这种情况这么可能舒服。阿商想。但她也不知还能问些什么。
“没事,你让我拉着就行。”姜佩兮睁开眼睛,入目一片漆黑,她什么也看不见,“我现在看不清东西。”
“夫人是不是刚刚磕到了?”阿商的声音里是显而易见的急切。
“不是,我就是夜间视物不清。”
寒凉的手心盖住了她的手背,阿商紧紧握住她,“夫人放心,我看得见,我拉着夫人。”
姜佩兮垂眸,视线落下,不再试图在黑暗中寻找。她没回话,只是安静地把目光往下落。
身上的疼痛在静默中逐渐凸显,右肩却是一片麻木,她的右手现在也没什么知觉。
其实被劫持,姜佩兮不是第一次经历。
胥武十六年,尚且年幼的她随母亲去吴中参宴,却在回程途中被劫。
马车本平稳地走着路,阿姐坐在母亲旁边兴高采烈说着什么,姜佩兮掀起车帘向外看去,她那时对外头的风景还很好奇。
可危险只在瞬息间,马车骤然倾斜,外头兵刀相交的刺耳声刺痛她的耳膜。
慌张回头时,她看见母亲面色难得惊慌,她一把将阿姐抱在怀里,紧紧抱着。
而她一下被甩了出去,她伸出的手甚至没有碰到母亲的袍角。
刀光在眼前闪过,她被麻袋一把套住,视野一片漆黑。
那个夏日热极了,闷得人传喘不过气来。
她被锁在不见光的屋子里,一个人蜷缩在角落,试图将自己藏起来。
那间屋子没有一点光,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能扶着墙壁慢慢摸索。
时光重叠,她的经历似乎被再度复刻。但这么些年过去,她却没半点长进,她仍旧不敢告诉匪徒自己的身份,怕他们索求过多,更怕他们无所求。
姜佩兮靠着冰冷的墙壁,寒意一阵阵上涌。她不断告诉自己这不是同一次劫持,试图将记忆里的酷夏翻找出来。
似乎是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给她送饭的强盗忘记把门锁好。她推开了狭小的生路,外头树影婆娑,风过林涛。
她分辨不了方向,却毫不犹豫地选择逃跑。在茂密的林间,她却体会到更深的绝望。她看不到回家的路,她不知道该怎么回家。
她只是麻木地向前跑,跑到光慢慢冒出地面,看到树木缝隙后宽阔的官道。
时隔多年,姜佩兮仍旧能清晰回忆起当时站在平坦官道上的茫然无措,似乎她一直未从当时的恐惧中走出。
她身上有摔伤,有被麻绳摩出的血痕,还有长时间不进水米的晕眩感。她茫然地看着辽阔的天空,还有连片的绵绵青山。
自那时起,姜佩兮就对外面的世界再也燃不起一丝兴趣,无论阿姐用多激昂的语调描绘外头的风光。她也只会安静坐在一旁,适时地露出妥帖的微笑,打发那份兴高采烈。
世家外的世界意味着危机四伏,意味着茫然无措带来深入骨髓的恐惧。上辈子在她最狼狈的时候,她也仍有十足的财富,足够她在远离世家的地方购田买舍,但她却从未想过离开世家。
她厌恶虚伪压抑的建兴,却贪恋这个牢笼带来的无可撼动的保护。
姜佩兮闭上了眼睛,不愿再去看眼前的一片漆黑,眼前的黑暗与记忆里的太像了。
母亲不要她,又或者说她连姜氏的名声也比不过。
她只记得自己在高温的烘烤与缺水下脱力,昏倒在人迹罕至的路上。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回来的,只是醒过来时,母亲对她说:
“此事有损姜氏名誉,佩兮不可与人言语,不可有寻仇之心。”
她能寻什么仇呢?
姜佩兮不由苦笑。
她只想要母亲在遇到危险时,能伸出一只手拉她一把。
哪怕并没有拉住,哪怕只是看她一眼,也胜过漠不关心的忽视,不是么?
左手被紧紧握着,阿商在耳边低喃着:“夫人放心,我看得见,我带你走。”
姜佩兮笑起来,她们怎么走得了?
这伙匪盗可不是她幼时遇到的强盗。他们的背后站着世家,而且一定是大世家。
那么会是谁家呢?
这一片都是周氏的地盘,给这里的匪盗提供兵甲,看来是想给周氏添麻烦。那么讨厌周氏的有……
泺邑、阳翟、宛城?又或是江陵?
姜佩兮在心里盘算着,慢慢觉得这个思路不行,讨厌周氏的世家太多了。这样算,哪个世家都排除不了。
眼前有气息流动,带来一阵寒意。下一刻,姜佩兮被阿商挡住,她听见阿商的怒喝:“干什么?”
姜佩兮茫然抬头,黑漆漆的,她什么也没看见。
“看你们很久了,你们这打扮……是从世家出来?”
姜佩兮听到一道清悦的女声。
“关你什么事?”阿商挺了挺胸,鼓起气势。
但她的气势并没有维持多久,她很快惊叫起来,“你干什么?放开我,快放开!”
姜佩兮察觉到自己的左手被松开,只能茫然地向前去摸找阿商。
“你看不见?瞎的?”诧异的女声在屋内回荡。
“呸!你才瞎呢,我们夫人好好的!”阿商咋咋呼呼地回怼。
姜佩兮再次被阿商抱住。她紧紧护着姜佩兮,生怕她受到什么伤害。
姜佩兮摸到阿商的衣服,松了口气,才抬头看向声音来源处:“我不瞎,只是夜里看不清东西。”
空气沉默了一会,姜佩兮才听到那人的回应,“你这是病,得治啊。”
阿商瞬间炸毛,“你才有病!你全家都有病!我们夫人好好的。”
“谢谢,我知道了,会找大夫治的。”姜佩兮打断了阿商。
眼前的空气流动,姜佩兮听到鞋底摩擦沙土的声音。
“你们进来的时候我就在看了,你右肩是不是不能动?”
姜佩兮微微一愣,随而颔首:“是,不太能动。”
“让我看看,我也算半个大夫,能治治跌打损伤什么的。”
阿商转头看了看姜佩兮,小声询问:“夫人……”
姜佩兮试着移动右手,麻麻的,强行移动就有刺痛感。本着情况不能再坏,姜佩兮开口道:“劳烦。”
紧紧抱着她的阿商松开了手,但阿商仍旧拉着她的左手,给予她安抚。
右肩被捏住,那个人沿着肩骨摸了摸。姜佩兮的肩头传来一阵阵刺痛。
“脱臼了。”她又沿着肩膀摸向手臂,反复摸了摸,接着便道,“你忍忍,我给你接上。”
姜佩兮还没来及反应,一阵钻心的刺痛便从右肩袭来,她不由闷哼一声,额上冒出冷汗。
“夫人,是不是很疼?”
姜佩兮意识一时剥离,明明什么也看不见,她却仍旧感到眼前发花。阿商的声音忽远忽近,姜佩兮听得模模糊糊,她回握阿商慢慢开口:“没事。”
等缓过了劲,姜佩兮凭着感觉向前方望去,“多谢。”
她试着让右手移动,已经可以动了,但还是疼。
“这儿没有夹板固定你的胳膊,只能你自己多注意了,少动就行。”
姜佩兮的手顿住,默默停下了想要活动的右手。
她再次道谢:“多谢,不知尊下姓名,若能出去,我必然报答尊下。”
“用不着,我叫阿娜莎。”
听到这个名字姜佩兮愣了愣,这可不像中原的名字,“你……不是中原人吗?”
“我来自草原。”阿娜莎很快回答了她,她的语调轻快,像是草原的牧铃。
“草原?”姜佩兮呢喃着重复了一遍,她不明白草原的女郎怎么会到宁安,还被匪盗劫持,“草原离这不是很远吗?你怎么会被劫持?”
阿娜莎嗤笑一声,“世家的人被劫持才更奇怪吧,你们世家女郎不都是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被藏在闺阁里吗?你怎么到这穷山恶水的地方?”
阿商立即呵斥:“放肆,你怎么回话的?”
姜佩兮拉了一把阿商,勉强笑道:“她说话就这样,女郎莫往心里去。”
“我出自金城卢氏,来这是……”姜佩兮顿了顿,她垂眸看向地面,“是找人办事。”
“卢氏?”阿娜莎想了想,似乎是个不小的世家,“姚氏四家的卢氏吗?”
金城卢氏,侍奉上郡姚氏的四家之一,是姚氏的心腹。
姜佩兮和卢氏没什么关系,她选择冒充这个身份是因为以前冒用过。一回生二回熟的,面对匪盗的紧张之下,她下意识就报出了这个身份。
但总不好连累卢氏主家的名声,姜佩兮补充道:“是,但我不是主家的,是很偏的旁支。”
“啊……不是主家啊,那就好办了。”阿娜莎松了口气,她最怕娇滴滴的主家女郎了。世家女郎均娇养长大,主家的更是恨不得捧到天上,一点苦都不能吃。
不是主家的,回头跑的时候应该不会拖太大后退。
“你来办什么事?等出去说不准我能帮你。”
姜佩兮看着眼前的黑暗,沉默半晌。就在阿娜莎以为对方不会回答的时候,她慢悠悠道:“我来找我夫君,和离。”
第14章
晨曦的光透了进来,光照到脸上,姜佩兮皱了皱眉,抬手当光。右肩被拉扯的疼痛让她清醒过来,睁开眼,只见一片土黄。
自己的左手被紧紧拉着,她垂眸看向窝在自己怀里的阿商,愣了愣,才想起来自己的境遇。
环顾四周,土沙做的房子,屋子里除开自己和阿商外,还有六个人,都是两两靠在一起。
看上去都是女郎和侍女,只是有一对……
姜佩兮目光不由看向那特殊的一对,女子长发披散,卷曲的头发色泽偏淡,在晨光的照耀下像镀了一层金。她闭着眼睛,五官深邃,鼻梁高挺,不是中原人的样貌。
她是阿娜莎吗?
姜佩兮看向靠着她肩的人,十岁左右的男孩。即使衣衫破损,但小孩看着仍旧粉雕玉琢,是富贵人家的孩子。
正看着,本闭着眼睛的男孩忽然睁开了眼,正好对上了姜佩兮审视的目光。
男孩立刻拉了拉身旁人的衣袖,警惕的目光一直看着姜佩兮。
睡梦中的女子皱着眉睁开眼,她瞥向叫醒她的人,语气并不友善:“干嘛?”
女子的声音与昨夜听到的重合,姜佩兮确认了那个异族女子就是阿娜莎。
在男孩的眼神示意下,阿娜莎向看姜佩兮。目光与姜佩兮接触,阿娜莎盯着看了好一会,才别过脸看向男孩:“人家看看你怎么了?你又不会少块肉。”
她们间隔着晨光,阿娜莎的眼睛在光后,姜佩兮看不真切,只觉得她眼眸的颜色似乎很浅。
阿娜莎看向她,微微歪头:“你姓卢,那你叫什么?”
昨夜她们的交谈,就在姜佩兮表明了来这里的目的后截止。
再细问下去就有些失礼,她不问,姜佩兮也不再说。
姜佩兮略略一沉默,选择实话回答:“唤我佩兮就好。”
“卢佩兮?”阿娜莎念叨了一遍,诚恳评价,“不好听。”
阿商揉了揉眼睛,从姜佩兮怀里醒来,她们交谈的声音将她吵醒。
睁开眼的她茫然了一会才意识到自己的境遇,从姜佩兮怀里弹起,紧张地抓住姜佩兮,仔细检查,“夫人怎么样了?有哪不舒服吗?”
姜佩兮不由失笑,“没有,我很好。”
看着这对主仆没心没肺的样子,阿娜莎撇了撇嘴提醒道:“待会那伙土匪可能会让你们交待身份,给家里写信什么的,你照做就行,都这样了,反抗也没什么意思。”
姜佩兮看向阿娜莎颔首,“好,我知道了,多谢提醒。”
她们间隔着小窗照进来的光,晨光落在她的脚边。透过阳光下漂浮的尘埃,可以看见她的面容。细腻的肌肤在光下似乎透光,精致眉眼露出的一颦一笑都让人心动。
完美的中原女子。
她完美符合阿娜莎听闻中的世家女郎,甚至超过那些赞美的描述。
中原的世家女郎都被娇养在闺阁中,是千金之躯,举全族之力供养。
从前阿娜莎只觉得荒唐,但看着眼前的女郎,她不由想,怪不得呢。
阿娜莎看着姜佩兮,不由道:“你丈夫不愿意和离吧?”
姜佩兮愣了愣,周朔……愿意吗?似乎不太情愿,但也会答应。她抬头看向阿娜莎,“为什么这么说?”
“你这么好看,哪个男人舍得啊。”
姜佩兮有一瞬间的茫然,待反应过来,她连忙道:“哪里,我算不得好看。姑娘过誉了。”
“你还算不得好看?你们世家每个女郎都这样长吗?”阿娜莎很诧异。
“我阿姐比我好看,姚姐姐……”姜佩兮认真回答,说到这个名字不由顿了顿,“姚氏主家的郡君才是绝色的美人。”
“那我一定得见见,姚郡君对吧?”阿娜莎已经在记名字了。
姜佩兮不由抿唇,她微微一叹,“见不到了,她在三年前就已病逝。”
一听这话,阿娜莎满是遗憾:“你们世家女郎好看归好看,就是一个个都活不长,尤其是主家的,那寿命是一个赛一个的短。”
阿商登时火冒三丈,紧接着阿娜莎的话道:“呸!你胡说什么,我们夫人长命百岁!”
阿娜莎奇怪地看向阿商,“我不是说主家嘛,你这么急做什么?”
姜佩兮生怕阿商给说露馅了,一把捂住阿商的嘴巴,看向阿娜莎勉强笑道:“她就是习惯护着我,她年纪小气性大,还请姑娘宽谅些。”
安抚完阿娜莎,姜佩兮转头看向阿商,微微蹙眉有些无奈,“阿娜莎只是这么一说,没有恶意。”
何况……她也没说错。
上辈子她二十七岁病逝,实在离长命百岁有些远。
稍稍一想,姜佩兮便觉得阿娜莎这话的确在理。周老三的妻子秦斓,温潭秦氏嫡长女,去世的时候也不过三十。甚至于周兴月这个建兴的主君,暴亡时也才二十八。
世家有太多的女郎,在花正开的美好年纪亡故。
唏嘘的感慨并没有持续多久,土房的木门处传来钥匙嵌入锁孔的声音,很快木门便被踹开。沙土混着寒风涌进屋子,刺眼的光照亮屋内。
粗粝的命令从匪盗的嘴里传出:“都出来!”
姜佩兮被阿商扶着起身,慢慢向屋外走去。
另外两对主仆似乎很害怕,她们互相拉扯着,小声抽噎。阿娜莎倒是一脸无所谓,大大咧咧向外面走去,那个男孩拉着她的衣袖赶忙跟上。
阿娜莎最先跨过门槛,姜佩兮跟着阿娜莎慢吞吞走出去。
枯黄的土地,裸露的岩石映入眼帘,周围不见一点绿色。姜佩兮看向天空,湛蓝辽阔。在阳光无法照耀到的、山投下的阴影里积有白雪。
她们在山谷。
匪盗腰上全别着刀,多数背上还背着弓箭。他们面目狰狞,脸上横亘着伤疤。
她们被带到一个砖屋里,里头点着灯,桌椅上铺着兽皮。
坐在主位上的匪盗盯着她们,慢慢将案桌上的肉塞进嘴里咀嚼,一时静悄悄的,只有他撕咬肉的声音。
终于那两对主仆忍不住哭出了声。
匪首拿帕子擦了手,丢在桌上,靠向椅背:“不是我不放你们走,只是你们家里不来赎,我也没办法。”
“你们再写封信回去催催家里,怎么样?”
姜佩兮抬头看向匪盗,他语气还算和缓,说出来的话倒真像很为难似的。
“上次你们写过,恐怕是家里不当真。这样,你们拿点凭证出来,我们就辛苦点,送到你们家里。”
匪盗慢慢起身,往她们走来,手上还握着切肉的匕首。他走到一个哭着的女郎面前,匕首的刀面贴上她的脸颊,语气轻缓,“用什么做凭证呢?一根手指?还是一只耳朵?”
“不不不,我写信就行,我阿爹会来赎我的。”那个女郎身体颤抖,显然害怕到了极点。
匪盗点了点头,他抬手拍着女人的肩,语重心长:“你要好好写。你知道的,我也不想伤害你们,但你们家里不来赎,就是叫我难做,我只能切点什么送到你家里。”
匪首走到阿娜莎的面前,笑起来,脸上的横肉堆向两边,他拿刀尖挑起阿娜莎的下颚:“小辣椒,你上次说的地方根本没人,你不会是耍我们兄弟吧?”
阿娜莎看着匪徒,认真回答道,“我说过我是来投奔舅舅的,但我和舅舅多年没有联系,我也不知道他住的地方有没有变。”
匪盗黑着脸,警告似的捏起阿娜莎的脸:“小辣椒,你上次可不是这么说的。”
阿娜莎嫣然一笑,“是你没有听明白哦,我上次可是说得很清楚的。”
“看来你是没人来赎了。”匪盗眯起眼,捏着阿娜莎的脸仔细看了看,“我这不养闲人,你总得有些用,不如做我的女人?要是不想……”
“好啊。”阿娜莎截住匪首的话应和下来,她仍旧笑意盈盈的。
这倒使匪盗愣住,他拉着脸看着阿娜莎。半晌,他收回匕首,拍了拍阿娜莎的脸,贴近阿娜莎,“行,今晚就找你。”
姜佩兮转头看向阿娜莎,只见她笑颜依旧,抬手抚过匪盗的肩,娇笑道:“等你哦。”
匪盗走到姜佩兮身前,他背着手上下扫了她一眼,“听说,你是金城卢氏的。”
姜佩兮颔首:“是。”
“兄弟们粗手粗脚惯了,没伤者卢女郎吧?”匪首笑眯眯看着她。
姜佩兮对上他的目光:“没伤着,只是有些受惊。”
“我们糙惯了,卢女郎宽宏些。”匪首绕着姜佩兮走了一圈,满意地看着她,“女郎到这来,有熟人吗?”
姜佩兮摇头:“没有。”
“不要紧,我是在列北起的家,列北与金城相近,咱们也算半个老乡了。”匪首背着手向主位走去,手上把玩着匕首。
在主位上坐好后,匪首翘起腿,他看着姜佩兮,“既然是老乡,卢女郎不妨和我聊聊家里。”
姜佩兮垂眸看着地面,想通后慢慢抬眼看向匪盗:“我是卢氏的远支,与主家不亲近。父亲早逝,母亲带着我和阿姐,不受族里待见,日子一直很艰难。”
匪首点头叹息道:“孤儿寡母,怪可怜的。”
“卢女郎来这是做什么?”
“找我夫君。”
“女郎的夫婿是哪家贵子啊?”
姜佩兮一时噎住,周氏能说吗?终究还是怕惹起麻烦,姜佩兮略摇头,“他不是世家的。”
匪盗瞟了眼看向她,仿佛在讥笑:“金城卢氏怎么说也是大世家,女郎再落魄,也不至于嫁去非世家。”
“我家里实在艰难,母亲便做主将我嫁给我夫君,他家中经商,十分富裕。”
匪首盯着姜佩兮,试图看出其中破绽,然而姜佩兮只是木着脸,静静看着他。终于他叹息道:“女郎的母亲也太心狠了些。”
“那女郎觉得,你在你夫君心中价值几何啊?”
姜佩兮再度沉默,那应该……挺贵的。
毕竟周氏当初为了聘娶她,给的聘礼甚至都够八姓合起来聘主妇了。
建兴的夫人们嚼舌根说,姜氏收的聘礼由十几艘船从建兴运过去,光是把那些聘礼从船上抬下来,就足足抬了七天。
但姜佩兮知道,不止。
那十几艘船只是明面上给的,私底下还有大量的城池土地的交易。
为了弥补姜佩兮与周朔的身份差距,建兴狠狠放了血。
一道道的闷响在屋内回荡。
匪盗终于些不耐烦,他拧起眉,粗阔的眉头挤在一起:“卢女郎……”
“我与我夫君关系不睦,极为疏离。”
“他此次来这边做生意,也没知会我。我一气之下追过来,但其实连他在哪里落脚都不知道。”姜佩兮选择实话实说,她看向匪首,“不过他家很看重我的身份,你们若是愿意去他家中,想来能拿到赎金。”
“那他家在哪?”
姜佩兮对望匪首浑浊的双眼,“新宜。”
老实交代建兴当然不可能,她不想和建兴再扯上什么关系了。只能希望在新宜的阿青能看出她的笔迹,配和地把赎金交了。
匪盗仍旧拧着眉,“新宜……这可够远的。”
“那多少赎金,才够我们兄弟特意跑一趟啊?”
姜佩兮略略一默,她对钱币的概念不多。柴桑和奉节这两个渡口的收入每年都被她拿来填补其它产业的亏空,等到她手里只剩几万两黄金。
但她住在建兴,吃穿用度皆走周朔的账目,根本没有自己花钱的地方。
就算是新奇的珠宝首饰,她也用不着自己请人打造,要么是周氏份例分派,要么是她陪嫁的地方上供。
但阿青倒是喜欢受贿,最多的一次好像是八百两。
“兴许……五百两呢?”姜佩兮迟疑地开口。
“五百两就要我们兄弟跑这么远?”匪盗眯起眼。
“黄金呢?”姜佩兮想,不够还可以加。
匪盗一下笑起来,脸上的横肉都颤起来:“这不错,这很不错。”
察觉到目光,姜佩兮向旁边看去,只见刚才哭泣的女郎瞪圆了眼看着她,阿娜莎看过来的目光也满是惊异。
剔透的眼眸映着烛火,淡色的眼眸像是上等的琥珀,精美异常。
姜佩兮对上阿娜莎的目光,知道自己报价报高了。
匪首满意地看着她,拍了拍手,对一旁的匪盗道:“把人带进来。”
姜佩兮看向满脸笑意的匪首,不知其用意。
直到门帘被掀开,浓郁的血腥味刺激嗅觉,姜佩兮忍住恶心,看向那个满身伤痕的人。
他身上全是血迹,甚至鲜血还顺着发丝滴落。他被随意地丢在地上,像一滩烂泥,双腿在地上呈现出诡异的弧度。
阿商护着姜佩兮往后退了一步。
高案后的匪首笑道:“这个仆从弃卢女郎而走,我们兄弟帮女郎教育了一番。只是他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
匪首将手上的匕首转了一圈,目光看向地上的残废,终究是少见这样的硬骨头。
他站起身,慢悠悠走到姜佩兮身边,一步步靠近将匕首递向姜佩兮,低笑:“女郎杀了这个叛徒,我保证女郎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女郎可以在这等家里来接,也可以跟我们兄弟一起去新宜,只要钱到手,女郎可以立刻回家。”
一股舒雅的香气似乎萦绕在鼻尖,匪首低头靠向姜佩兮的颈间,不是马粪的臭味,也不是腐臭的血气,是娇养的女儿家才有的香气。他不由满足地叹息:“好香。”
阿商吓得面色惨白。姜佩兮冷冷看了眼匪首,抬手握住他手上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