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重生)—— by枯草藏烟
枯草藏烟  发于:2023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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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没见过宛城的舅父, 只在别家宴会上匆匆瞥见舅母的侧脸,恬静柔美, 母亲便很快带她离席。
宛城的舅父有两个儿子,长子王柏, 次子王桉。他们是姜佩兮的正经表兄, 但母亲不允许她和他们见面。
她和王氏表兄相遇的次数屈指可数, 能说上话的次数更是一只手都数的过来。
王氏的长子待她很和善, 见到后会笑着喊她“姜妹妹”。次子则冷淡很多,看见了点个头,称声“小姜郡君”。
尽管见面少,但姜佩兮也不得不承认,王氏长子是当之无愧的贵公子,他矜华贵气、雍容闲雅。
王柏在世家女郎里享誉美名, 在堪称刻薄的裴主君嘴里也能得到两声赞美。
他的婚事是早早定下的, 华阴桓家的嫡长女。
宛城和华阴不死不休闹了四纪,两家有意借着这门婚事缓和。
桓郡君是个温柔如水的美人, 王郡公是意气风发的贵公子,所有人都觉得这是一场极为相配的婚姻。
但三年前, 就在宛城与华阴的婚约即将履行的前夕, 王柏一身血迹登门华阴, 他要退婚。
这件事在世家闹出很大风波,有人说王柏是疯了, 有人说王柏会被逐出王氏。
有人说王柏退婚的那天,一向温柔恬静的桓郡君提着剑要杀他, 也有人说桓郡君自此以泪洗面。
当这件事传到江陵时,刻薄的裴主君正做客姜氏,姜佩兮听到他的讥讽:“蠢货。”
阿姐捧着茶盏静默良久,看着袅袅升起的热气,终究有些惋惜:“他无缘主君之位了。”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言辞刻薄的裴主君给姜佩兮添了茶,他眼睫低垂,一副懒怠散漫的模样。
不同于世家对郎君的传统要求,他身上总有种欲望被满足后的倦怠感。
裴主君的礼节很差,他很少正眼看人,眼睛也总是半阖着。若非他年纪轻轻就坐稳了主君之位,必然要被指责狂妄无礼。
姜佩兮知道他有一双极为好看的凤眼,一度为他懒得睁开而惋惜。
她听见裴主君耐心回答她毫无意义的问题:“听说是为了个女人,一个异族女人。”
阿姐艳丽的眉眼掩在蒸腾的水汽之后,姜佩兮只能看见她的红唇扬起轻蔑的微笑,听到她冷淡地讥刺:“真是可笑。”
裴主君斜倚在凭几上,没个正形,他的指尖缠着姜佩兮垂落腰间的长发。
手上缠着还不够,又去抓更多。
姜佩兮感到拉扯,回头看到自己头发被他弄得乱糟糟的,气得伸手去打他,要抢回头发。
她还没来得及说他,倒先听到他的抱怨:
“佩兮如今大了,脾气也大了,都不让表哥碰了。”
姜佩兮的祖母是姜裴夫人,裴主君算是姜氏的亲缘。
母亲不允许她接触宛城的表兄,倒很乐意让她与阳翟的表哥处在一起,甚至时不时会让她去阳翟住段日子。
他们关系曾经很好,但裴主君娶妻后,江陵与阳翟也淡了下来。她和裴主君为数不多的见面,均以吵得不欢而散收场。
等姜佩兮嫁到建兴,和阳翟便断了干净。
上辈子天翮八年年末,她从江陵派往京都的军队里,抽走三万人马调往建兴。
致使姜氏进入京都的兵力不足,在拥储中落败,自此她和江陵便有了一条不可修补的裂缝。
于是在紧接着的第二年年初,裴主君不顾阳翟繁重的事务,拜访建兴。
但说是拜访建兴,其实就是来训她,他说了她几句,和周朔做了交易,当天便启程离开建兴。
裴主君走的时候,外面的积雪未化。他披着雪白的大裘,映着四周纯白的雪,显得孤寒。
姜佩兮看他远去的背影,心中升起最后一面的遗憾。
那的确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姜佩兮叹了口气,要是有机会,她还是想再见见这位阳翟的表哥。他们是自幼的情谊,不该为着年轻气盛时拌嘴说的气话而隔阂一生。
但想到阿娜莎就是裴主君嘴里的“异族女子”,就是让王柏无缘主君之位的女子,姜佩兮不由皱起眉。
王柏拼了命去退婚,但宛城与华阴的盟约,不会因他而停止。王氏与桓家很快定了新的婚约,宛城未来的主妇只能是王桓夫人。
桓郡君与王国公的次子再次定下婚约,并于第二年嫁入宛城。
世家对长子王柏的猜测众说纷纭,有人认为他已经是弃子,有人觉得王国公对他还有期待,毕竟还没把他逐出王氏。
在不知道阿娜莎是王柏的妻子前,姜佩兮还曾好奇她的丈夫是怎么说服家里接受这个外族女子的。
她现在清楚了,王柏根本没能说服。
王柏将于征和二年被王国公赐死,他的异族妻子在他死后失踪,他们的孩子被发现暴尸于荒郊。
在王柏舅家——泺邑崔氏的阻拦与施压下,王氏没有抹除王柏的存在,但他的异族妻子,他们的孩子,从来没有得到宛城的承认。
那些曾经过耳的闲话,拼凑出姜佩兮对宛城王氏的认识。
如今闲话中的悲剧就在她的身边,阿娜莎救过她,阿娜莎是这样一个明艳恣意的女子,她不该有那样的结局。
失踪是世家杀人的遮羞布,阿娜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被宛城抹杀。
这就是鼎盛的王氏,权威的世家之首。他们极度自傲,极度排外,他们雄厚的实力使他们一个个眼高于顶,倨傲鲜腆。
姜佩兮背后出了一阵冷汗,世家何其相似。建兴不是什么好地方,宛城更不是。
它们一个是最古老世家的盘踞地,一个是孕育了世家权威的钟毓之地。
阿娜莎不能去宛城,留在世家她一定会被抹杀。姜佩兮想。
“王氏什么时候回宛城?”姜佩兮看向阿商。
阿商茫然地摇头。
“你留意些,一旦王氏动身离开,就来告诉我。”她一定要见王柏,阿娜莎为他离开了草原,他也该为她远离世家的纷争,至少不能再待在宛城。
阿商有些迟疑,“夫人不如问问司簿?司簿一定知道。”
“不要麻烦他。”阿商听到姜夫人这么说,她的声音很疲惫。
阿商有些无措,“是,夫人是不是累了?夫人睡会吧。”
阿商服侍姜佩兮躺下,给她掖了被子,吹灭燃着的烛台,屋子一寸寸暗下。
在她即将吹灭最后一盏时,她想起司簿关照她的话:“夫人夜里睡得浅,你动作要轻。屋子里要留盏灯,夫人不喜欢黑,留些光,她睡得踏实些。”
她一边点头记下,一边又觉得纳闷:“司簿晚上不回来吗?”
“我住在别处。”司簿笼着衣袖,站在门檐下,大半的身形落在阴影里。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听声音是宽和平稳的。
她垂眸看向烛台里摇曳的火苗,慢慢退后,她留下了这盏微弱的灯。
阿商不懂夫人为什么铁了心要和周司簿和离,司簿明明很好,他脾气好,谈吐好,主君夸他办事也好。
她在建兴侍奉六年,周司簿是她见过待下最宽厚的主子。
在跟姜夫人出来之前,阿商从不知夫人这样良善情重。
夫人平日都由陶女使侍奉,陶女使很凶,不许她们靠近夫人。
要是不听她的话,陶女使就踹她们心窝子,再赏她们几个巴掌。
阿商一直以为,有陶女使这样的心腹,夫人肯定很刻薄。
她曾和一起当差的侍女聚在一起说姜夫人坏话,说姜夫人脾气古怪,说建兴的夫人都不喜欢她,说司簿倒了霉才娶到这样的夫人。
她们的坏话被陶女使的尖声打断,“看我不撕了你们的嘴!”
她们吓得跪了一地,头也不敢抬,砰砰砰直往地上磕头。
听见陶女使上前的脚步,她们吓得发抖。
但她们也听到了那道舒缓清冷的声音,“阿青。”
陶女使气得跺脚,“姑娘!”
“阿青,回来。”她的声音淡淡的,没有怒意,像是雪后檐下挂的冰凌,晶莹剔透却寒意逼人。
姜夫人再不被建兴喜欢,也是主子。说主子坏话,还被当场捉住,她们都以为自己的小命到头了。
但姜夫人唤回陶女使后什么也没说,她没有给她们任何惩罚,也没叫她们起来。
只是携着陶女使缓步离去,像是没看见她们,也没听见她们的话。
那时阿商跪在地上,脸贴着地。察觉到姜夫人走过,她悄悄抬头。
视线里是夫人的裙摆荡开涟漪。
衣裙底边绣着连片的琼花,像烟雾一样,蔓延朦胧的雪青玉琼花。
她们害怕了好久。周七夫人常背后说姜夫人闲话,后来便被谴出建兴。
她们这样的贱命,又会遭遇什么呢?
但这件事像是没有发生一样,她们没有受到任何惩罚,没有任何人找她们麻烦。
除了几乎与深夜雾气融为一体的雪青玉琼花和那道清冷的声音,姜夫人什么也没留下。
阿商现在很为自己的碎嘴后悔,夫人明明这样好,对她比司簿对她还好。
可为什么两个宽厚的人要分开呢,阿商不懂。
阿娜莎说,不相爱就该分开。
阿商不这么认为,什么叫爱?
这都是浪荡过头的浑话,她饥一顿饱一顿的爹娘之间有爱吗?显贵世家间的联姻需要爱吗?
爱是世上最无用的东西,不能填饱肚子,也不能带来荣耀名誉。
周司簿,姜夫人,两个这样好的主子,却要分开了。
阿商端着盘子走出内室,她拿起夫人说太甜的丸子塞进嘴里,透过狭小的窗户望向黑漆漆的外面,有些忧愁。

棕褐的药映在碗壁上, 冒出热气,屋子里的空气都苦涩起来。
姜佩兮拧着眉,端起碗一口闷下, 紧接着便漱口吐出嘴里的苦味,再将准备好的方糖塞进嘴里。
阿商看着姜夫人一系列连贯的动作, 诧异看了眼还留了些底的药碗,“今天的药很苦吗?夫人昨天喝的像是好很多。”
一样的, 昨天的也很苦。
但周朔非要一勺勺喂她, 她能怎么办。
姜佩兮苦得眯起眼, 等嘴里的糖化开更多。
“这是司簿昨晚给我的, 说等您醒了给您。”
姜佩兮眯着眼,看阿商递过来一封书信。
她伸手接下,扫了一眼上面的字。这是极端正的古碑体,一笔一划,工整端正,像它的主人一样。
是和离书。
姜佩兮没拆开看, 又交给阿商, “收起来吧。”
阿商拿着信有些踌躇,“夫人不打开看看吗?”
“没什么好看的。”
信是司簿半夜送过来的, 他敲门声音小,间隔又长, 不知道敲了多久。阿商迷迷瞪瞪醒来, 跑过去开门, 他外袍上都落了白霜。
阿商看见他小心将信从袖中拿出,递给她:“这是姜郡君的, 等郡君醒了再给她。”
“司簿明天派人送过来就是了,都这么晚了, 您还亲自过来。”
“郡君急着要的。”他温声和气,并没有因为婢女开门晚而生气,“郡君晚上吃的怎么样?”
“就用了半碗粥,丸子吃了两个。夫人说太甜了。”
“她现在胃口不好,一次性吃不了太多,你时不时劝她吃点。点心太甜,我去和厨子说,让他再改改。”
说着他顿了顿,略略一沉默,继续道,“罢了,等明天我再找个厨娘来,你多问问郡君想吃什么,让厨娘试着做。”
阿商点头称是。
“阿商,姜郡君不会再去建兴了。你想跟着她吗?还是回建兴?”
阿商茫然地抬头,司簿站在门槛外,寒风吹着他的衣袍猎猎飞扬。她不曾想到自己还有选择,“我不知道。”
“这几天你想想,要是想继续跟着姜郡君,我给你赎身,你的父母兄弟我都会安排好,你不用挂心他们。要是你想回建兴,就还在梧桐院当差,都可以的。”
周司簿真是个好人,阿商想。
她握着信,有些替司簿委屈,“夫人看都没看,怎么就知道不好看了?”
司簿那么着急地送过来,生怕耽误。
夫人却看都不看一眼。
姜佩兮略略一沉吟:“你不识字?”
阿商觉得自己总是跟不上夫人的思路,她瘪着嘴摇头。
“信封上写的是和离书,和离书的内容有什么好看的?不过就那些套话。”
阿商愣住,司簿和夫人真的和离了。两个这样好的主子,就这样干脆地分开了。
姜佩兮看着阿商,想到她的归宿,便问道:“过几天我会去新宜,你想跟着我吗?要想跟着我,我回头向子辕要你,我给你赎身。你家要是有人在建兴,我也给他们赎身,你们可以跟着我一起去新宜。”
“你跟我出来这趟受了不少罪,要是不想跟我走,我就多给你些钱。再向子辕替你要个好差事,怎么样?”
姜佩兮耐心地看着阿商,等她的回答。
却不想她忽然跪下,伸手抓住被子,一抬脸,眼中泪汪汪的。
“夫、夫人,对不起。我不该说你脾气古怪,说、说你活该被建兴夫人们讨厌,说司簿娶、娶你是倒了大霉。”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眼泪哗哗地往下掉。
“我错了,都是我不好,您别生气,司簿从来没说过娶您是倒霉的。夫人,都是我的错。您、您别生司簿的气,别为我的坏话,和司簿和离好不好?”
姜佩兮愣愣看着她,这样实诚的小丫头还说过她坏话呢。但看她哭成这样,姜佩兮又觉得好笑,“起来吧,多大事。”
她拿过放在枕边的手帕,倾身去擦她的眼泪,“别哭了。”
这样的闲话她听到太多,建兴夫人们花宴上品茶的话头,要比这些话刺耳得多。
而且这都是她嫁到建兴前两年的事,后面八年不再有人说她的闲话。
对于阿商可能是前段日子才发生的事,对姜佩兮已经是八年前的往事,她哪记得那么多。
“起来吧。我又不是因为你的两句话和离的,别哭了。”
阿商并不起来,她干脆趴到被子上蒙脸大哭。
姜佩兮被她弄得没办法,只好伸手摸她的头顶,“我和子辕现在分开,还能体体面面的。等后面出了事,就真是一团糟,想断都断不开。”
她说得很诚恳,也是实话,奈何阿商并不相信。
阿商幽怨而愧疚地望了她五天,望着望着就掉眼泪。
一见她哭,姜佩兮就连忙拿点心塞进她嘴里。
她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不会哭。
厨娘做的点心大半进了她肚子,姜佩兮尝个味就不会再吃。
于是当阿商一脸幽怨地禀报王郡公来访时,姜佩兮忙不迭起身要见客。
周朔这五天躲着她,她见到的人只有阿商,每天睁眼是那张哀怨愧疚的脸,闭眼也是那张哀怨愧疚的脸。
现在有见到不同脸的机会,她当然不会放过。
姜佩兮自己带的衣服被匪盗抢走,后来出逃也不可能带着衣服跑。她先前穿的上面都是血迹,还破了。
宁安没有姜氏的制服,姜佩兮便随便挑了件这边准备的衣服。
王柏坐在外间喝茶,他翘着腿,靠在椅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用杯盖拨开茶叶,雍容清雅。
他垂眸看着茶汤,视野落在地面。忽然眼前出现一模亮色,他抬眼看去。
看清了人,脸上便挂上了笑,他将茶盏搁到桌上,起身作揖,仪态从容:“姜妹妹。”
姜佩兮欠身回礼,“王郡公。”
落座后,王柏看向姜佩兮:“听闻姜妹妹摔得惊险,如今伤可好些了?”
“好多了。”
“我瞧姜妹妹气色也不错。尤其妹妹今日穿的颜色娇俏,倒像是两年前未出阁的模样。”
鹅黄的衣裙显得她年纪小,头发虽因已为人妇而盘起,但她眉眼灵动,垂眸温柔。要是愿意笑笑,便完全是被娇养在家中、备受父母疼爱的女郎了。
“郡公说笑了。”姜佩兮捧过茶盏,撇开茶盖看了一眼,又把盖子盖上。什么茶啊,都是浮沫,茶汤颜色也不好,里头还都是碎叶子。
她看了眼王柏,难怪他光拨茶盖却不喝。
王柏从袖子里拿出一个锦盒,放在桌上推于姜佩兮手边,“妹妹两年前成婚,我繁于琐事,连贺礼也不曾送到。今日才补上,还望妹妹见谅。”
姜佩兮淡笑,接过锦盒递给阿商:“郡公客气了。”
王柏不愧是世家交口称赞的贵公子,他会给自己找台阶,也会给对方找,话说得极为漂亮。
毕竟就冲姜王夫人对宛城的态度,当初姜佩兮的婚礼根本就没邀请王氏。
“宛城事务繁忙,身为子侄却许久不曾拜见姑母,柏真是羞愧难当。倒是听闻妹妹今年回了趟江陵,不知姑母安康否?”
姜佩兮脸上的笑淡了些,心中警戒,她回江陵是悄悄的,没弄出什么动静,走的水路,连驿站都没去,她又只在江陵待了一天。
本该算是隐秘的事,王柏却知道得这么快。
说他不是时刻盯着江陵,都不会有人信。
她抬眼看向王柏,他仍是笑意盈盈的,俊眉朗目,贵气非凡。
“母亲身子如旧,只现在虔心向佛,不见外客了。”
王柏颔首,像是没听出她话里的拒绝,只顺着接话:“父亲也请了许多禅师在宛城,如今大半时间都在听禅。”
姜佩兮不搭腔。
王国公那么狠辣冷血的人,连自己的儿孙都能逼死,他信佛?笑话。
他倒是一点不见难堪:“只是时不时就会与我说起姑母,说起姑母在家的日子……父亲年纪大了,如今总念着阖家团圆,血亲相聚。”
“说来姜国公已仙去多年,姜大妹妹也坐稳了江陵。不知姑母打算何时返回宛城?也好让侄儿早日尽孝。”
世家女郎通常不会终身留在夫家,丈夫死后就会回娘家颐养天年。姜佩兮的祖母姜裴夫人,在姜佩兮未出生前就已返回阳翟,由裴氏子孙供养。
女郎若是死在丈夫前头,一般也都是归葬娘家,不会与夫家有什么牵扯。不过陪嫁会留在夫家,算是娘家感谢夫家照顾自家女郎多年。
听到王柏的漂亮话,姜佩兮瞟了眼他,算了吧,你死得比我还早呢。
姜佩兮不知道母亲的寿数,她死的时候姜王夫人还健在。
母亲留在江陵,陪着阿姐。
“这该由王国公向母亲写信请归,郡公问我,是问错人了。”她淡声道。
“父亲已经写了多封,只是江陵没有回信。”
那就是母亲不想回去呗。
姜佩兮假笑:“这我就不知了。”
“王氏是大家,断没有让自家女郎留在外头的道理。姑母与宛城的误会,是多年前的旧事了。”
“如今姑母怄着气,不愿回宛城,知道的是说王氏轻慢气量小,不知道的怕是会说姑母的不是。”
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话里话外都是为对方考量的样子,王柏确实是会说话的。

第25章
姜佩兮端详这位郎艳独绝的贵公子, 他一直挂着得体和气的笑,让人不由心生亲近与信任。
“姑母素来偏爱妹妹,若是妹妹能从旁劝着些, 姑母也能早日想通。等回了宛城,也就堵住那些说闲话的嘴了。”
姜佩兮不由苦笑, 母亲偏爱她?
于姜王夫人而言,她只是一个任意交换的筹码。
心中的愤懑无法压抑, 姜佩兮冷下声音:“郡公这话错了。”
王柏一怔, 他这位姜妹妹脾气好、脸面软, 轻易不下人面子, 身上没有贵女的傲气,一向是好接触的。
“郡公若真想让人劝动母亲,请阿姐游说才是正经。阿姐的话,母亲兴许能听进两句。”
知道对方已经厌烦,王柏适时地止住话题,“是, 多谢妹妹提醒。”
低矮砖房的门大敞着, 外头的光尽数照进,打亮了大半房屋。
他们于正对着门的主位上, 落在光里。
王柏顺着光将目光再次落到这个妹妹身上,她垂眸捧着茶盏, 肌肤瓷白, 被光照着像是精致的白瓷美人。
鹅黄衣裙上坠着流苏, 在光下耀着细碎的光。
青丝松松挽着,垂落了几缕落在脸庞, 发间只点缀了几朵小绒花,不见珠玉, 一副又娇又俏的模样。
这便勾起了他的回忆。
四年前,他曾在阳翟见到过这样的姜妹妹。
那时她刚刚及笄,还没有现在这么冷清淡漠,举动间都溢着孩子气。
他找裴岫商量完事,达成目的,心头压着的烦闷一扫而空。从院子里出来时,便碰见了暂住在这的小姜郡君。
她披着毛绒绒的斗篷,远看是雪白的一团。她从远处跑来,完全不顾身后侍女喊慢些的请求。
她斗篷翻飞着,远远便听到她娇俏的声音,满是欣喜:“表哥!”
王柏站在那没动,他披着的斗篷盖住了身上的制服,害得欣喜前来的小姑娘认错了人。
等到近前,小姑娘看清了脸,眼中快要漫出来的笑一下收回,她拘谨地望着他。
“姜妹妹。”王柏向她作揖。
“王郡公好。”她的礼节被姑母教得极好。
她低头颔首,鬓角的碎发垂下。
王柏看见她发间点缀的馨黄珠钗,一颗颗小珠子揉散在乌发间,配上懵懂清澈的眸子,不知是谁家娇养的心肝。
清澈明净的眸子忽而染上笑,她眉眼弯弯,神情再度欣喜起来。
她从王柏身边经过,直直向后跑去:“表哥!”
王柏回头,看见裴岫站在屋檐下,望过来的凤眸懒散倦怠。
他看着小姑娘跑到裴岫身边,拽住他的衣袖,躲到他身后,像是怕见生人孩子。
但又眼瞧着,小姑娘从裴岫背后探出头来,露出灵动清澈的眸子怯怯望向生人。
他被她的动作逗笑,禁不住笑开。
这一笑,便吓得小姑娘又躲到裴岫身后。
姑母厌弃宛城,不让自己女儿靠近王氏,王柏清楚。
姜大妹妹对他们的嫌弃就摆到了脸上,但这个小妹妹倒是可爱得狠。
她并不讨厌王氏,讨厌他们,只是不敢违背母亲的命令,只好躲着他们。
但又耐不住心中的好奇,总会趁人不注意时偷瞧他们。
他抓到好几次了。
裴岫懒怠的眸中凝出不悦,他扬起眉:“再过几个时辰天就黑了,岁寒不若用了晚膳再走?”
当下未及午时,午膳尚未开始。但王柏知道这不是裴岫的口误,他就是故意膈应人。
“远山如此盛情,柏便却之不恭了。”他笑着回应。
裴岫拧起眉,“可不巧,阳翟今天的粮食不够招待外客,那便下次吧。岁寒先前不是说家中事务繁忙吗?表妹娇气,离不开我,便不送你了。”
王柏看见她又慢吞吞从裴岫身后探出头,一点点挪出来,慢慢露出那双檐上初雪一样的眼睛,洁净透彻。
一对上他的眼睛,便立刻又缩了回去,像只害羞胆怯的小兔子。
王柏笑着,说出来的话意味深长:“也只好如此了,远山下次可得递请柬去请我。”
“自然。”裴岫答应得爽快,王柏相信他听懂了自己的话外之音。
九洲世家都在等阳翟与江陵喜事的请柬,阳翟未来的主妇是裴姜夫人,早就被各个世家默认好了。
王柏的父亲曾有意让次子亲近小姜郡君,想促成宛城与江陵的好事,缓和与姑母的关系。
二弟为此一脸愁苦,“兄长,小姜妹妹每次见我,跟耗子见了猫一样,我连话都跟她说不上。怎么可能达成父亲的心愿?”
作为慈爱体贴的兄长,王柏当然要开导他:“你能抢过裴主君吗?”
二弟连忙摇头,他才几斤几两,哪敢和那个怪痞抢。
“那你愁什么?父亲知道你的实力,输给裴主君嘛,他会谅解你的。”
从裴岫那个疯子手里抢人,谁活够了才这样干。
二弟很快就想通了,只要裴岫不死,小姜郡君就轮不到他人染指。
但任谁也想不到,崧岳郡公会另娶,瑾瑶郡君会别嫁。
天翮元年,裴岫还信誓旦旦地说“自然”。怎么天翮二年,他就另娶了呢?
这中间究竟发生了什么,王柏不知道。
不过他知道他们间的情谊,不论后来发生了什么,这总是个突破口。
王柏看着落在光里的人:“年前我替父亲拜访阳翟,远山如今是越发懒得见人了。”
果然,姜妹妹方才面上的不悦褪去,神情转为关切,她看向他:“裴主……表哥,连郡公也不见了吗?”
裴岫懒于处理无意义的世家往来,他觉得那很麻烦且拿到的好处太少,比起去接待来往的访客,他宁可躲在屋子里翻一天的地方志。
对于裴岫来说,他宁愿不会说话,也不愿意和蠢货沟通半句。
但王郡公一直是得他认可的聪明人,倒不见得他多待见王柏,只是和王柏沟通省时省力。
裴岫的耐心很浅,一句话说不通就要甩袖子走人。
姜佩兮曾一度叹服王郡公的好性,裴岫那么叽歪的人,王郡公居然次次都能安抚住。
她少时暂住在阳翟时,多次见王郡公与裴岫交涉。
裴岫只肯和聪明人交涉,王郡公每次来后,裴岫的心情都会有种微妙的愉悦。
姜佩兮只能感慨,聪明人的进退得宜实在是让人可望而不可即。
有年姜佩兮在阳翟渡过了整个春天,某天她支开窗,趴在窗边看鸟落在屋檐下嬉戏。
她趴在那看了很久,身后只有裴岫翻过书页的声音。
春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她趴在窗柩边眯起了眼,昏昏欲睡。
忽而看见仆从领着身着白袍金叶的郎君从院门处往里头走,隐约听见说的话是,“王郡公稍等,我们主君正歇着呢。”
她伸手把窗合上,躲回屋子里,靠着案几打了个呵欠。
裴岫抬头看她:“困了?”
姜佩兮迷迷糊糊点头,补充自己看到的,“王郡公来了,表哥见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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