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佩兮不知这从何说起:“怎么说?”
周朔揉捏的手一顿,厅堂水瓶里插的都是梅花。
微妙的猜测使他开始试探:“我看着附近几株梅花开得很好,想来是悉心栽培的。”
但这个院子只有花瓶中剪下来的梅枝,根本没有栽种梅树。
周朔从没夸过花草,见他夸赞梅花,姜佩兮便想带他看江陵最好看的梅花。
“另一处的梅花开得更好,哪怕在白雪中也很热闹,我过两日带你去看。”
他抬头看向她,她没有否认。
她会连自己从小住的地方,有没有种梅树都不知道吗?
周朔是看不出院子的好坏,但他却清楚每个世家都有专门住外客的地方。毕竟建兴也有,他也会去别家住。
建兴外嫁的女郎,她们回来多是住自己原来的地方,毕竟那么大的世家,不至于几个院子都要占用。
那些只能住到客院的外嫁女,要么是没父母兄弟庇护,要么是周氏看不起她们的夫婿。
他不愿再深想这些昌盛繁华下的世态炎凉,只答应了她,“好。”
江陵为他们举办了家宴。
厅堂明亮,华灯璀璨。
姜琼华身披华服,眉间画着精致的花钿,鲜红的唇瓣衬得容颜如雪。她的眉眼本就娇艳,此刻黛眉红唇的妆容更将她的美艳全数凸显了出来。
这样的美人任谁看了也会心动,只是美人半阖的眼中满是疲惫与冰冷。
这场家宴,沈议没来,说是突然病了。
姜王夫人也没来,她现在已一心礼佛,不再接待任何外客。
姜杭被侍女抱过来的时候,伸着手要母亲抱。
姜琼华接到怀里后教孩子认人,指向姜佩兮,“杭儿,那是姨母,是母亲的亲妹妹。”
姜佩兮听到这句抬头看向上首,正好与姜琼华的目光相对。
孩子腻在母亲怀里,不肯见客。
片刻后,姜佩兮听到阿姐说:“真是没规矩。”
周朔淡笑,接下了话:“孩子还小,多是认生的。毕竟是第一次见,还不认识。”
听到周朔这样说,姜佩兮才想起来,姜杭是她出嫁后才生的。这是她第一次见孩子,理应给这个小外甥见面礼。
但她是临时决定回江陵的,当时那个情景,她哪还记得有个等她见面礼的小外甥?
现在在大堂上,她总不能把头上的钗环拿下来送他吧?
就在姜佩兮面上冷凝而心里一团乱麻时,周朔转身从沛荣手上拿过檀木雕花红匣,交给了姜氏的侍女。
“这是我们夫妻的一点心意,薄礼简陋,不成敬意。”
姜佩兮攥着衣袖的手不觉松开,她看向周朔。
他总是很周到。
碗盘珍馐间,清冽的酒香自酒樽散开。
热酒倾倒在杯盏里,清透纯净。
姜佩兮毫不动心,顾自吃菜。
她在周朔面前耍酒疯就够了,在这边实在丢不起这个脸。
“佩兮,这是你爱喝的酒,不喝些吗?”姜琼华说着,便拿起了酒盏,“来,阿姐敬你。”
对上她的目光,姜佩兮有些茫然,做了主君后都是这样吗?
为什么阿姐看她的目光,和周兴月看她的目光如此相似呢,裹挟着冰冷与厌恶的敌意。
见姜佩兮没反应,周朔端着酒盏起身,“佩兮扭伤了,不能饮酒,朔代饮为敬。”
姜琼华笑了声:“哦?佩兮如今竟这么听话了。”
姜佩兮看着眼前艳丽高傲的阿姐,只觉得陌生,她从前……不是这样的。
她不敢再看阿姐的眼睛,只能一直低头吃菜。
惦念盼望了两年的菜肴,如今吃在嘴里味同嚼蜡。
建兴没有她喜欢吃的,现在江陵也没有了。
亲厚的姐妹无言以对,这场她闹着要回家的最后局面,成了姜氏与周氏的会谈。
周朔和姜琼华的对话逐渐脱离个人,他们变成两家的谈判代表,为着周姜两家的利益冲突展开争取与妥协。
姜佩兮听着就头大,她留神看了眼周朔。
他的神情认真而谦和,哪怕是正在对利益进行赤丨裸裸地谋取,脸上也不见贪婪与欲求。
姜佩兮搁了筷子,专心看身姿曼妙的舞女起舞。
直到身边的酒味越来越大,她才皱眉看向周朔。
侍奉的侍女倒一杯,他就喝一杯。侍奉的侍女也不知数,他喝了一点就往杯子里倒。
看着周朔一杯又一杯,把酒当水喝的架势,姜佩兮终于抬手按住了去拿酒盏的手。
她抬眼看向侍女,有这么侍奉的吗?
江陵的侍女怎么也这么混账了?
看到小姜郡君警告的眼神后,侍女手一抖,执的酒器摔到地上。
周朔还没反应过来,只下意识地叫跪在地上的侍女起来。
姜琼华掩面喝酒,冷冽的眼睛关注那对夫妻的举动。
跪在地下瑟瑟发抖的侍女不敢起身,直到姜佩兮发话。
“起来吧。”
她才拾起酒具,恭敬退下。
“要是喝醉了,我不会管你。”
姜佩兮不清楚周朔的酒量,也摸不准他喝多后的酒品。要是他和自己一样,喝多后闹着要回家怎么办?
这句话说完后,另上来了侍女奉酒,周朔没再沾一口。
她不知道周朔这一顿究竟喝了多少,只宴散后,他们走在一起,姜佩兮觉得自己像是泡在半夏酒里。
在点着宫灯的长路上,姜佩兮抬头看向挂在天上皎洁的明月,还有覆盖在屋檐上茫茫的雪。
想起周朔今天上午夸过的梅花,姜佩兮转头看他,要不顺路带他去醒醒酒?
“去看梅花吗?就在后山,我现在带你去。”
后山种了半山的红梅,枝叶繁茂挤在一起,上百年的梅树株株粗壮。
树间距紧,树与树间又枝叶横斜,他们只能靠近了走。
月色下,白雪间,红梅处。
熟悉的半夏酒混着梅香涌入她的鼻尖,明明一口没喝的姜佩兮也有些醉了,思绪迟钝起来,那些敏感的情绪被逐渐抽离。
茫茫的白雪一点盖不住红梅的热烈,正是寒梅点缀琼枝腻。
四下空寂,唯有两人的心跳声与彼此间的呼吸。
周朔的声音很轻:“我们得回去了。”
姜佩兮一时有些迷乱:“哪?”
“建兴。”
半晌,姜佩兮怕周朔有和她一样的毛病,于是问:“现在就走吗?”
但她想了想,周朔都能二话不说陪发酒疯的她回江陵,她就是现在转身和他抬脚就走,又怎么样呢?
但周朔显然没发酒疯,他仍旧理智。
“明早。”
“好。”
她已经没有留在江陵的理由了。
站在马车前的姜佩兮等了很久,才等到匆匆跑来的侍女。
“主君请周司簿与周夫人路上当心,她今日身子不好,便不来送客了。”
姜佩兮目光掠过江陵繁复瑰丽的各式建筑,白雪融化,屋檐滴落水珠,被遮盖的草木探出了头。
时隔两年,平静祥和的江陵,已经没有她熟悉的草木。
她看江陵的最后一眼很潦草,陌生感让她记不住太多细节。
天翮五年正月初六,十九岁的她与江陵决别。
征和五年八月十五,二十七岁的她于建兴病逝。
从江陵往建兴去的第一天上午,姜佩兮精神不错,还能坐在船头看江水两岸的青山。
周朔坐在她旁边,说起昨晚家宴上的酒。
“那酒很清甜,也不醉人,不知叫什么?”
“那是半夏酒,因是特产,又不名贵,便少有人知。你昨晚喝的热酒,但它还是凉的更好喝,甜味更清冽些。若伴着桂花糕吃,滋味更是别致。”
“佩兮很懂这些。”
她看着船身漾开的水纹,一圈圈的涟漪摇向远方。
“母亲教的。”
“原来如此。”
但她的精神状态只维持到当天下午,她又开始犯恶心头晕。
来江陵的时候,她就算吐也勉强吃些。现在回建兴,她心里抗拒,一点也吃不进去。
她看到食物就吐,周朔也不敢再劝。
船经过水流的声音在夜间格外清晰,船身摇晃着。
姜佩兮只能靠在周朔怀里,她已经什么都吐不出,只一阵阵反酸。
她被晃得头晕眼花,说出的话也都嘀嘀咕咕的,“我以前也在半夜走过水路。”
“嗯。”
“那时候我不晕的。”
“嗯。”周朔抱着妻子,将她散落的碎发别到耳后。微凉的指尖蹭到她细腻的面颊,他的手不觉曲起。
刚刚弯曲的手指被妻子握住,放到脸上。
手指被过于柔嫩的肌肤靠着依着,他有些不知所措。船舱昏暗,但妻子的美貌并未减损半分,艳姣与清冷并存,端肃与温情共洽。
“那时是夏天。”
“嗯。”
她似乎这样不舒服,侧身彻底面向周朔,往温暖的地方挤去,摸索着拥住那片温暖。
他身上有她熟悉的气息。
周朔僵住身子动也不敢动,这样亲密的距离难免勾起他那夜放纵的记忆。
缓了缓,谴责自己的龌龊后。
又怕她累着手,周朔只好去搂她,垫着她的背,揽住她的腰。
她完全落到他的怀里,靠着他的胸膛,紧密到几乎没有间隙。
“还有秋天。”
“嗯。”
沉默了好一会,周朔才出声回应。
闭上眼,去搜刮记忆里的道经佛经,但只零星记得几句话。他便责怪自己读书不认真,以至于现在心神不定。
雪后的太阳明晃晃的挂在天上,晃得人眼花,却带不来温暖。
辽阔的官道上,一辆简朴的马车压过雪地,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
马夫专心控着缰绳,迎面而来的寒风让他不由将衣服裹得更紧。
驾座旁还坐着一个带刀侍从,他低头将自己埋进厚袄中,似乎打起了盹。
外头寒风凛冽,马车内倒是温暖许多。
阿商忍着困意,揉了揉眼睛,将盖在夫人身上的锦被理了理,又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雪下藏的碎石使平稳行进的马车一晃。
颠簸了多日的姜佩兮胃里发酸,她赶忙拿着帕子掩住,一阵阵干呕。
阿商的睡意被瞬间驱散,她连忙扶住夫人,手顺上她的背。
姜佩兮等这股恶心劲头过去了些,才开口:“水。”
温凉的水顺着喉咙流进胃里,压下那股酸意。
姜佩兮拿帕子擦过唇角,又靠回马车。
“到哪了?”
阿商边收拾边回答,“快了,刚刚刘大哥说,等明天咱们就能到宁安了。”
姜佩兮揉了揉头,一路的颠簸到这,竟使她生出些悔意。
她眼巴巴跑来宁安干什么呢?
不管建兴肯不肯,但既然周朔已经答应她和离,他们肯定是能和离的。不过是时间早晚,他能躲半年,难不成还能躲十年吗?
她千里迢迢跑到宁安来,就为了要一封和离书吗?
忽然找不到自己意义的姜佩兮叹了口气。她现在要是吩咐回去,是不是又显得很没事找事?
在建兴收拾了行囊后,姜佩兮便让阿青带着几辆马车去新宜。而她自己却掩藏了身份,只带一个婢女,一个马夫,一个侍卫,另买了辆马车往宁安走。
当时她满是怒火,阿青怎么劝都不听,只想着要找周朔对峙。
但现在冷静下来,她找周朔又对峙什么呢?
对峙他为什么不先和离了再走,还是对峙他为什么带自己回娘家见情郎?
无论哪一个,听起来都很荒唐。
“快!”粗粝的声音遽然响起。紧接着便是马鞭抽打的刺耳声,马匹狂奔起来。
车内的姜佩兮与阿商身形不稳,勉强靠着车厢才稳住身子。
“怎么了?”
刀剑出鞘的声音伴着回答一起传入马车内,“郡君小心,有匪盗。”
“夫人,我们怎么办?”阿商一懵,紧紧抓着姜佩兮。
姜佩兮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稳住心神,“没事,我们先尽力跑。他们无非为财为钱,跑不了,我们给钱就行。”
姜佩兮拉着阿商坐在马车的一边,她们尽量靠近了坐,防止在车里摔到。
马鞭抽打的声音越来越紧密,车轱辘转动的声音越来越大,匪盗吆喝的声音却越来越近。
利箭破开实木的声音刺进氛围紧绷马车内,阿商惊叫了一声,吓得紧紧抱住了身边的人。
姜佩兮看着钉在车厢上的箭头,银白的尖锐箭头上耀着特殊的金属光泽。
这样的材质工艺,是匪盗能拥有的吗?
姜佩兮抬手触碰箭头,冰冷的金属传来一阵寒意。
她曾进过江陵的兵甲府库,里面压藏的箭羽也不比这好多少。但她见到的箭羽,是姜氏主家的私藏,代表着姜氏的最高水准。
姜佩兮安抚地拍了拍阿商,清晰地意识到,她们一定会被追上。
越来越多的箭头扎进车厢,姜佩兮拉着阿商往车厢门口靠。她摸索着拨开插销,将木门推开一道缝。寒风瞬间灌进车内,吹得姜佩兮打了个寒颤。
不断有利箭从后面飞来,持刀的侍卫守在门前严阵以待。
“他们有多少人?”
他透过闪开的缝隙,看向姜佩兮,“很多,少说有三四十人。”
“我们逃走,你有几分把握?”
侍卫沉默半晌,终于开口,“没有。”
阿商睁大了眼睛,双手颤抖,满是恐惧:“那、那我们怎么办?”
她才十五岁,第一次侍奉夫人,第一次出远门,却遇上了这样的事。
耳边出现了锁链挥舞的声音,紧接着便是铁锤砸向车身,木板碎裂的木屑在车内飘荡。
杂乱的马蹄跺在雪上,发出沉闷的簌簌声。箭羽更密了,甚至已经从侧边穿进车厢。
姜佩兮抬头看向前方,透过那道掌宽的缝隙,她看见了骑马握锤的匪盗,一个、两个、三个……
他们手上缠着长长的锁链,他们甩开锁链,挥舞铁锤,将锤子掷向马车。
姜佩兮下意识蒙住阿商的眼睛,紧接着闭上了眼。
她听到铁锤砸到木板碎裂的声音,也听到刀剑缠上锁链的声音。
有什么湿热的东西溅上脸颊,顺着鼻尖低落、滑到唇边。
紧接着,她听到了重物自车上摔落的声音。
刺鼻的血腥味在鼻尖绽开,恶心的呕吐感再次袭来。
姜佩兮咬紧牙关,逼迫着自己睁开眼。
匪盗靠得越发近了,侍卫一手执刀,一手控制着缰绳,马夫不见了……
刚才掉下去的,是马夫。
姜佩兮抬手擦掉唇上的血,防止自己开口说话时血流进嘴里。
“砍断绳子,弃马车,你一人骑马,会快很多。”
他诧异地回头,“郡君?”
匪盗已经收回了铁锤,重新甩起了锁链。
“我们不能一起被抓,好歹你有可能去报信。”
铁锤再一次砸向已经坑坑洼洼的车厢,姜佩兮抱着阿商往后躲去。
下一刻马车顿然失衡,颠簸着又向前行了几息,摔倒在雪地里。
一阵头晕目眩后,姜佩兮慢慢睁开了眼,她的右肩似乎撞到了什么。除了初时的刺痛,现在一片麻木。
阿商从姜佩兮怀里爬起来,她已经哭了出来:“夫、夫人,您、您怎么样?”
“没事。”姜佩兮摇了摇头,她听到木板碎裂的声音,是有人在试图砸开车厢了。
看向阿商,她只来得及补了一句话,便看到了辽阔的蓝天和四周白雪也盖不住的土黄。
她说:“别暴露我的身份。”
辽阔的戈壁下寒风硕硕,挂在杆头的旗子被风吹地扬起。
族长祖传的砖房里气氛低沉,里头的人已经吵了三天。但其实也算不上吵,毕竟只有一个人在发泄自己的不满。
姚籍在砖房里走来走去,甩着袖子,越想越气,最终几步上前一拳砸在古旧的木桌上。
桌上摆放的茶盏一震,桌后端坐的人抬眸看了眼姚籍,慢悠悠道:“姚县公稍安勿躁。”
姚籍气得抬手指着就骂:“我想做的你他娘的全不许,现在你跟老子说稍安勿躁?周朔,你他娘要不要听听自己在放什么屁?”
“姚县公若是能想到不伤害人质的做法,周氏自当全力支持。”周朔木着脸,将这句三天里已经重复了无数次的话再次重复。
“人质人质,你就知道人质,一天八百遍人质。你这么被人质挟持着,就是中了那伙匪徒的道!”姚籍往后退了一步,双手叉腰,“我们听你的,和他们谈,结果三天了,除了白给他们送了不少粮食,我们得到了什么?”
“好歹保证了人质的安全。”
姚籍一噎,他气得一脚踹上桌子,双手拍向桌面:“那我们上郡的马呢?你们周氏能不能有点出息,已经半个月了,别说围剿匪伙,你们他妈都快让他跑了。你们的地界,你们连人都扣不住!”
一旁看戏的人冷笑一声,开口便是毫不留情的讥讽:“你们姚氏有出息,自己地界的匪伙绞杀不了,反被抢了六百匹马,却又追不上,被遛了一路,遛到人家的地界。谁有你们姚氏有出息?”
姚籍面色僵硬,瞪了眼开口说话的人,但到底没有胆子挑衅世家之首。
周朔看向王柏,问道:“王郡公认为此事该如何破局?”
王柏看了眼姚籍,思忖片刻,开口道:“姚县公说的往水里下毒,并非全然不可取。”
“不行。”王柏的话音未落,周朔便不假思索地予以拒绝。
“不必下毒,可以换成安眠之药,或者一些能扰乱他们行动的药。只要他们乱了阵脚,我们便有机会了。”王柏补充了自己的意见。
但周朔仍旧予以否决,他摇了摇头:“那些匪徒是否会先让人质试水,我们真的能趁机而入吗?万一他们发现水不对,伤害人质,我们又该怎么办?”
“你试都不肯试,就顾虑这顾虑那的,哪有那么多万一?”姚籍顶着拱火。
周朔看向他:“那倘若人质有恙,姚县公会为他们负责吗?”
姚籍眼皮一跳,觉得周朔简直不可理喻:“一些贱命,也配我去负责?”
他将周朔上下扫视了一眼,讥笑道:“你们周氏是没人了吗?就派个傻子来应付我?连尊卑都不分了。”
周朔垂眸看着桌面的茶盏,半晌,才悠悠道:“没有谁的性命是不重要的。姚县公若是觉得我行事不当,待此事结束后,可去建兴问罪。”
姚籍懒得搭理这个傻子,他看向支持他想法的王柏道:“王郡公觉得,我们下什么药好?”
“倘若匪徒因此伤害人质,你们上郡的马,一匹也别想带回去。”
“你!”姚籍不可置信地看向周朔,憋了半天脸都红了,“你敢?!我看你敢!”
周朔漠然看着姚籍,继续警告道:“若匪徒因此失控,姚县公也不能离开。”
“你说什么?”姚籍没敢信自己听到内容。
“我的意思是,倘若匪徒因此失控,虐杀人质,我也不会允许您离开宁安。”
姚籍气得撸起袖子,就要上前揍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
王柏起身拦住了他,决定点醒这个毛躁的小子,“这儿是周氏的地盘,他控制不了那伙匪徒,控制我们俩个还是轻而易举的。”
姚籍狠狠瞪着周朔,怒道:“我要告诉我兄长!你给我等着。”
王柏怜爱地看了眼姚籍,还是小孩子呢,被欺负了只能回去找长辈撑腰。
第12章
宁安的动乱早在年前就已上报建兴,但建兴有更多重要的事。这种边远地区的苦难,在周氏主家眼里,远没有高案上的一粒灰尘严重。
倘若不是姚主君连着向建兴递了三封信,周兴月根本懒得管这种事。
对于周兴月来说,宁安人的生死她并不关心,但她不能够容忍匪徒再闹出更大的动静了。
周氏繁荣昌盛的乐章里不能出现这种不和谐的噪音。
周兴月给他只下了一道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于宁安绞杀匪徒。”
绞杀匪徒,只能在宁安。
倘若让匪徒流窜到他处,便是失职。
寒冽的风混着沙粒与雪粒刮过脸颊,衣袍兜着风变得鼓囊。
入眼是荒漠的沙土与零星遮盖这片黄沙的白雪,一块白一块黄,斑驳在这片大地上,像是打着补丁的破布。
周朔向远方眺望,那里山峦林立,岩石裸露,枯竭的土地上没有半点生机。
匪徒已经有离开宁安的征兆,主君的命令必须执行了。
鞋底踩过砂砾的声音融合在风沙中,似乎天然合一。
周朔转头看向来人。
一个枯瘦的女孩,脸颊有着被风吹出的深红,穿着宁安地区的服饰。她戴着宽大的帽子,帽檐上的长毛被风吹在脸上,使她不得不抬手拨开那些遮掩她眼睛的长毛。
看上去才十岁出头。
“你吃果子吗?”说着,女孩从毛绒的衣袖里掏出了油纸包。
她在风里打开,露出里面花花绿绿的糖果。
周朔摇了摇头,“不用。”
女孩捏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她抬头看向这位建兴来的大人,“试试嘛,很好吃的。”
“谢谢,但我不喜欢吃这些。”
女孩低着头将油纸包好,重新塞进自己的衣袖,“你们大人都不喜欢吃果子,明明很好吃,我阿娘也说她不喜欢吃。”
她低头想了一会,再次抬头看向这个穿着她从未见过华丽衣服的人,“你们是不是要去杀强盗了?”
周朔顿了顿,微微颔首:“快了。”
“我阿奶说,不能让强盗跑去别的地方,不然会有更多人遭殃。他们会冲进别人的家里,砍死男人,掳走女人,抢光所有值钱的东西,再把房子烧掉。”
女孩澄澈的眼睛里映着蓝天,稚嫩的脸在说出这些话时一派平静。
周朔沉默片刻,他蹲下身子,平视这个苦难地区的孩子:“你家遭遇了这些吗?”
女孩摇了摇头,“他们没有烧掉我家的房子。他们来的那天,我阿爹不在家,就没被杀死。我阿娘也没被掳走,她把我藏好后,又去找我阿弟。”
“然后呢?”
“我阿娘遇上了强盗,被砍成了两半,他们把我阿娘的头插在村口的杆子上。”
周朔心口一揪,哑了半晌,艰涩地开口:“抱歉。”
女孩却歪头看他,澄澈的眼睛里装着疑惑,“又不是你做的,为什么要道歉?”
对上她干净懵懂的眼睛,周朔哑然,他不知道该怎么陈述建兴高高在上的冷漠与无视。他只能再询问女孩话中的弟弟,“你阿弟呢,他还活着吗?”
“他被强盗抢走了,他们让我阿爹付赎金。但我家里什么都没了,我阿爹拿不出。”
“他们要多少钱?”
“阿爹没告诉我,应该要好多好多。”女孩看着眼前面色沉凝大人问道,“你能不能帮我跟强盗说,用我去换我阿弟回家?”
“为什么?”周朔微不可见地皱了眉。
“你们杀强盗,就不会管那些被掳走的人了。我阿爹说我是赔钱货,他很生气是阿弟被掳走,而不是我。我家只有阿弟一个男孩,他很重要。”
周朔抬手拂过帽檐上遮掩她眼睛的长毛,目光与她对视。他放缓了语速,一字一句地告诉她,“你也很重要。”
他从袖子里拿出手帕,用手帕擦拭女孩眼角溢出的泪水。
她接触着从未见过的柔软布料,一时竟忍不住流出更多的泪水,一不小心便哭得抽噎起来。
但这位她阿爹口里的“贵人”却一点没嫌弃她,也没有像阿爹不耐烦她哭而一脚踹上来。他仍旧耐心地擦着她的眼泪,发现她止不住泪,便收回了手,静静地看着她。
她哭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一遍遍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女孩不断在调整呼吸,试图控制自己的情绪,她拿手背抹过眼睛。
周朔将手里的帕子递给她。她迟疑地看着雪白的手帕,片刻后,拿起它擦掉了眼泪。
看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周朔开口道:“周氏不会放弃任何人质,会尽最大的努力去救每一个被掳走的人,你的阿弟也在周氏守护之中。”
他抬手隔着帽子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周氏会守护你的阿弟,也会守护着你,你们同样重要。”
懵懂的女孩看向他,“我阿弟能回家的,是吗?”
“周氏会尽最大的努力。”
“我和阿弟对周氏一样重要吗?”
“同样重要。”
看着女孩的身影远去,逐渐与沙砾融为一体。周朔转身看向房瓦下的阴影,抬手作揖:“王郡公。”
王柏从阴影里缓步走出,似笑非笑地颔首回礼:“周司簿。”
“其实周司簿不妨大胆一试,情况未必会多糟。”
周朔看向来人,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不知用多少膏粱锦绣才供养出来的风采卓然。
来宁安前,只听说姚氏旁支在这闹出不少麻烦;到宁安后,却见到了更大的麻烦。
世家之首王氏的嫡长子——王柏。
倘若说姚籍是个稍不顺心就炸毛的幼猫,王柏便是蛰伏在草丛间跃跃欲试的雄狮。
宁安的匪徒起自于姚氏的地盘列北,抢了姚氏精心豢养的六百匹骏马南下。南下途中一路烧杀抢掠,甚至抢到了王氏头上,还掠劫了王氏亲眷。
抢掠了进献给王国公贺寿的寿礼,这便惊动了宛城。
王国公怒火难平,让自己的长子亲自督办此事。
这是王柏来宁安给出的理由,但周朔一个字也不信。
华美白袍上金纹的扶桑叶被风吹起扬在空中,生活于钟鸣鼎盛东方的扶桑叶与粗劣的北地格格不入。
轩如朝霞,矜贵凛然,这是宛城倾尽心血才培养出来的贵公子,未来整个世家的核心。
是什么样的任务,才会劳动未来的王氏之主?
周朔看向辽阔的天空,淡漠的句子缓缓吐出:“此事已经商量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