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重生)—— by枯草藏烟
枯草藏烟  发于:2023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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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在四方砸过来的援助,成功控制住了疾疫扩散。情况没有往更糟的方向走去。
因母亲不喜欢她学这些,姜佩兮也不知道怎么调度全局,怎么统驭部下。
东菏的一切抉择,都是她磕磕绊绊的摸索。
姜佩兮回忆当初周七在这儿治水时做的事,琢磨记忆里阿姐对部下赏罚严明的种种举措。
她没有人可以商量。
东菏很热闹,来帮它渡过难关的好心人都聚在这儿。
这些来自四方的使者,无不审视姜佩兮的行径,揣测姜氏的意图。
深处漩涡中心的姜佩兮,不能和任何人表明自己的想法,也不能娇纵任性地耍脾气。
她需要维持世家贵女的体面与端庄,还需刻意装出统治者的心机与城府,甚至要弄出些高深莫测的神秘感来唬人。
她时常犹豫更笨拙地看着握在手中的权柄。
怀疑自己是否有这样的能耐。审问自己是否做出的每一个抉择都完美无缺,又或是在知晓无法顾及到方方面面后,她能够承担这不完美的后果。
姜佩兮于此处掌握到切实的权力,不会有人反驳她,也没有人敢要求她做什么。
可她没能从掌权中获得快感,她只觉得累。
姜佩兮不仅要在遍布眼线的府署中,不苟言笑地出演一个她所理解的完美权贵。
还要经常在街头的施粥与施药处露面。
因先前水灾时砸钱买到的好名声,东菏的百姓对这位小姜郡君印象极佳。
她的出现露面,在一定程度上能够安抚人心。
这些繁琐的事务,让这位自幼优渥着被养在温室里贵女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心力交瘁。
但不管她如何着急,救命的药方始终研制不出来。
治疗疾疫的药方没有任何推进。
周朔的情况也一直不好。
疾疫并未对这个多遭苦难,却始终仁善宽厚的人有任何回馈式的怜悯。它平等地虐待着每一个没能保护好自己的人。
高烧,呕吐,暴瘦,皮肤大面积皲裂。
姜佩兮从不多问周朔的病情。
每日只从大夫那里确认周朔还活着,这个消息便能安抚住她,让她心无旁骛地开始一天的忙碌。
忙碌的间隙里,姜佩兮会不经意地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假若周朔就死在这儿了,她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
她总是能很快地回答自己。
姜佩兮很清醒,周朔没多稀罕。
自己的人生里没有他,并不会对她造成多大影响,也谈不上什么损失。
她可能会有些难过。
那么她会难过多久呢?姜佩兮问自己。
一时间她难以回答,并且觉得这是个很值待商榷的问题。
在确保周朔没死的前提下,姜佩兮刻意忽视着这个人,忽视他目前经受的病痛,连同他曾经的好。
忽视的原因很简单,只因记恨。
姜佩兮记恨周朔,记恨他不明不白、一而再的和离书。
她的耐心很浅,包容心极小。
周朔这种连着不商量就留和离书的行为,无疑消耗着她对他的在乎。
姜佩兮确然在考虑,等到东菏事情结束后,假若周朔没死,他们确实可以把和离搬上台面了。
她不可能总这样追来找他。
夜幕落下许久,姜佩兮才与管事们敲定明日将推进的章程。在回去用膳的路上,她恍若无聊一般问身后的侍女,“周司簿还活着吗?”
“还活着。”
“和死了的差别大吗?”
姜佩兮故意捡难听的话说,用这种刻薄来抵消憋在心中的闷火。
“有些区别。”
侍女跟在主子身后,情绪毫无波动,“周司簿这几日有清醒的时间,还能刻东西。而且听说刻了不少。”
姜佩兮出口就是讥讽,“命都快没了,还刻东西,怎么不把他的命刻进去?他刻什么了?”
“福牌。”
刚刚还轻松移动的脚步突然粘到地砖上,姜佩兮抬不动腿。
对于即将到来的疼痛,她倍感不安。
“他刻福牌?什么福牌?他为什么要刻福牌?”
这一连串的问题近乎是逼问。
侍女敏锐察觉到主子的情绪在失态的边缘,立刻伸手搀扶她,“姑娘哪不舒服吗?”
姜佩兮依着侍女缓了好一会,不断否认自己隐隐升起的合理猜测。
“去把他刻的福牌,拿过来,我要看。”
“是。”

屋内的烛火点得很足, 通堂明亮。
明亮的烛光晃进姜佩兮的眼睛,弄得她视线模糊,难以看清手里的东西。
只能一遍遍地用指腹去摸。
是康宁。
每一枚福牌都刻了“康宁”。
周朔刻了很多福牌, 如今离散地铺于姜佩兮的膝面,它们堆叠着挤在一起。
刻字的人大概手上没有劲。
落下的每笔都歪扭得不像样。
这些歪扭的笔划使它们像是被强行凑到一起, 牵强地拼成一个字。
这字写得太难看,连刚启蒙拿笔的小儿都比不过。
字的结构、笔划、轻重, 都糟透了。
这怎么可能是学古碑体的人写出来的字呢?
怎么可能是写字都不写连笔的周朔, 会刻出来的字呢?
今生的姜佩兮见过周朔的刻字, 他刻下的字分明和他写的字差不多。
都是一笔一划极尽工整。
周朔理应做出好看的福牌, 就像他在治寿送给她那枚一样。
他不可能把祈求神明保佑的福牌做得这么差。
可这确然是周朔亲手所刻。
福牌的右上角刻了“瑾瑶”,还有的刻着“姜璃”,而有些刻的是“吾妻”。
“瑾瑶康宁”的福牌有二十二枚,“姜璃康宁”的有九枚,“吾妻康宁”有六枚。
他刻出了三十七枚完整的福牌。
而更多的半成品则被遗弃,有糊涂着把字写错的, 有一笔歪得厉害没法挽救的, 还有被血浸透的。
尽管这些歪扭丑陋的刻字很难看,它们完全不能作为礼物赠人。
可靠在死亡边缘的病患只刻出了三十七枚。
他在做什么啊。姜佩兮想不明白。
患病染疾的是他。挣扎在生死线上, 正在经受着病痛折磨的也是他。
当下需要神明庇护,需要福牌庇佑的人明明是他。
可三十七枚福牌里, 他却没有一枚为自己所刻。
他不为自己求福, 却为健康平安的她向神佛祈愿。
祈愿她能够——康宁。
姜佩兮将福牌握进掌心, 毛糙的边缘膈得她手心疼。
疼得她鼻尖发酸,视线糊成一片, 眼眶也烫得厉害。
如今的东菏,什么都缺, 什么都紧张。
周朔这种莫名其妙刻福牌的行为,也没人当回事。
只是他既开了口,底下人总得去应付,但也没给他用什么好木材。
说这木料本来的计划是被拿去烧火。姜佩兮也完全信。
它太过粗糙,再配上周朔如今丑到极点的刻字。
这枚福牌诞生之时,简陋就是它的宿命。用它作为礼物送给见惯各种珍宝的姜瑾瑶,显然极不合适。
何况前世里姜佩兮收到的那枚福牌,上面只刻了“康宁”。
福牌没刻明赠予的对象,“瑾瑶”“姜璃”“吾妻”统统没有。
为避免被愧疚笼罩,姜佩兮一直用侥幸的心理说服自己,前世的东菏没发生疾疫,周朔也没有染病。
只有这种假设才能不让她陷入内疚与自责之中。
不然就要硬生生地承认,前世她对周朔的冷漠简直令人发指。
他们是夫妻。
丈夫遭了这么大的病,妻子却全然无知。
多么可笑。
这种可笑的事竟然就这么发生了。
就这么发生在姜佩兮的眼前。
直至此刻,姜佩兮才知道前世的周朔于天翮七年究竟经历了什么。
他被遗弃在疾疫肆虐的东菏无人问津,建兴不管他,妻子更是不关心他。
在这陌生的异乡,他一个人熬着,从初晓的清晨熬到寂静的深夜,又从春花盛放熬到秋雨珊珊。
没有其他世家的援助,甚至连本家也对他视若无睹。没人知道他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在惨遭疾疫虐待的清醒片刻,他是否还惦念着乱作一团的东菏?又是否还记挂着与他同样在死亡边缘挣扎的生民?
无人知晓答案。
昏沉糊涂的间隙里,周朔是否会因无人关怀,又看不到出路而崩溃绝望?
约莫有吧,不然他怎么会送出那样拙劣的礼物。没有任何巧思,更与稀罕昂贵沾不上半点关系。
简陋的福牌,虔诚的祈愿,还有那颗千疮百孔却仍渴望着被爱的心。
在他回到建兴的那一天,被均数捧到她的眼前。
可那时的姜佩兮是何种态度呢?
因怨怼赌气而表露出极致的冷漠。她甚至不愿多看他一眼。
这是一场迟来的审判。姜佩兮意识到。
遭到审讯的人此刻手足无措,愧疚自责。
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才能弥补她对丈夫造成的伤害。
做错了事,却无法补偿。
心口疼得阵阵发紧,难以呼吸。
此刻的姜佩兮迫切希望见到前世的周朔。
她想向他道歉,想认真地收好那枚福牌,不使它和婚书一样在不知不觉中丢失。
可姜佩兮又无比清楚,她再也看不到他了。
世上许多高山险谷都可以攀跃,那些苍茫的大漠江海也并非没有尽头。
持之以恒,总能跨越山海来相见。
可人与人一旦被这道名为“生死”的线隔开,无论如何挣扎,其结果都注定了苍白无力。
生命里怎么会有这样多的无可奈何?
她为什么会犯这样大的错?
该怎么办呢。姜佩兮问自己。
她给不出答案。
去往前生的法门姜佩兮找不到,面对今生的勇气更是没有。
无法否认,刻薄冷情的她在今生对周朔的那几次心软,是因为前世。
前世的他体贴从容,从不向她抱怨,他总是沉默地接受一切。被她的冷漠伤害后,就默默离开。
他调整好情绪,就又温和地来和她说话,装作先前什么都没发生。
迟来的思念与愧疚是姜佩兮所需承受的惩罚。
心肺都被无形的手攥住,她像是溺于水底,难以呼吸,模糊的视线里全是水光。
该去爱周朔吗,能去爱今生的他吗?
姜佩兮问自己。
她做不到。
她无法踩在前世周朔千疮百孔的心上,去爱今生的他。
承认爱今生,像是对前世他的背叛。
否认爱今生,又似乎会重蹈前世的覆辙。
今生与前世的记忆混杂着呈现在姜佩兮的眼前,他们身形样貌一模一样,说话的语气也没有任何区别,他们的区别在哪里呢?
姜佩兮陷在恍惚里,对比两条因她的选择而蔓延开的不同人生线路的差异。
又在这种差异里去寻找周朔的不同,并试图将他们进行区分。
他们有区别吗,他们是一个人吗?
她重生以来给予周朔更多的关怀,对他构成影响了吗?
如果构成,为什么前世分明什么都没做的她,也得到了他的祝愿?
如果没构成……
怎么会没构成呢?
乱麻一般的思绪里,姜佩兮不由推测,是否无论她什么样,周朔都会在自己生命难以维系的时刻,雕刻这些替她祈福的福牌?
是否无论她怎么对他,周朔都会在自身危急的情况下,祈求远离灾地的她能够“康宁”?
康宁,健康安宁。
这个质朴到显得简陋小气的祝福,却是正在遭受病痛的他当下最渴望的状态。
他大概很难受吧。姜佩兮想。
不然那么多可以送到佛前的祝福语,他怎么就选了这个?
人往往只能站在自己的立场去思考事情,只能基于自己的阅历去审视事件,甚至于大放厥词地展开高高在上的点评,全然不怀疑他们自身的认知是否狭隘又或浅薄。
一阵风来,他感觉到寒冷,便认为天气已转凉。于是呼吁所有人都要穿上厚袄,以防受了寒气。
这似乎是关心与爱,代表着正义。
可假若有人不遵从他们的建议,甚至说出“风不冷”等语,他们便会陷入一种类乎于被挑衅的暴怒。
当自己的金科玉律不被他人遵守,他们便像是站在炮烙上跳脚的猴子,吱怪乱叫着大肆辱骂,痛斥他人的“不正确”。
这些人总是很自信,觉得自己所知就是真理,自己所想就是权威。
无人可以撼动。
可周朔不是这类人。
他总是那样的小心谨慎,生怕自己的关心与爱会成为他人的负担。
于是他谨小慎微地表达着他的爱意,甚至于不敢在赠予妻子的福牌上写明对象。
周朔已做好决定,如果他能活下来,这些丑陋的福牌将被全部焚毁。
他会再刻一枚干净的福牌,上面只有“康宁”。他会时刻畏慎细心,防止压抑在心底的爱慕与渴望泄出,变成困住妻子的枷锁。
至于他不能活下来,将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儿。
这也是个很好的结局,周朔想。
他想起那封不情愿的,被逼着写下的和离书。
情绪已从无措的委屈,化为对姜主君英明抉择的赞叹。
他当然不该耽误她。
侥幸遇到她,又蒙受她的关爱与同情,他早该知足了。
他的人生里遭遇过太多恶意,狡诈阴险的算计,鄙弃轻蔑的歧视,又或完全不把人当人的权贵。
庸碌又懦弱的他,在这个什么也看不清的世道里,寻找稀缺的“善”。
周朔在妻子的身上,看到了自己极度渴望的善。
她在施予善意之时,从不期望任何回报。她只是想这么做,纯然感性,不带有任何功利性的目的。
她不在乎是否有回馈,他人是否日后会报恩。
她只是想这么做。
周朔在她的身上看到了善意,更看到了她纯然普世的爱意。
爱意被平等地给予每一个人,无论他是何种身份,何种地位。
周朔在妻子的身上,找到了“善”,找到了能使自己在这世间获得喘息空间的“爱”。
爱一个人,不应当有任何的附加条件。
在决意倾付爱意之后,爱人者的所作所为皆是心甘情愿。
他不能期望相对等的回馈,甚至不应该期望回馈。否则爱意将变为勒索的工具。
强买强卖,在哪儿都是不道德的。
只要她好就行。周朔想。
无论她爱着谁,想与谁在一起。
都可以。
周朔承受着反复不断的高烧,像是被丢在火里烘烤,快被烤干。他被烤出了胆汁,不断呕吐。
身上已寻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全是裂口。
康宁,淳朴的祝愿。
却是他生命里最匮乏的祝福。
从没有人祝他“康宁”。
时至今日,他也不愿将这份祝福赠予自己。
他要把这份祝福送给他的所爱。

第125章
在来自四方大夫的努力下, 治疗的药方总算出现眉目。姜佩兮便给杨宜写信,请她带着苑门的大夫来进一步商讨。
大夫们商讨时,姜佩兮和杨宜也在旁边听。虽她们都不通医术, 但两位上位者的关切态度,也算给了从医者定心丸。
待到星月升起, 热络了一天的商讨才结束,姜佩兮与杨宜也才得空抽身。
寂静的长廊上, 劳碌几日的杨宜心神疲累, 不由话也多了起来。
她语气感慨, 似乎惋惜, “您很适合做主君。假若是郡君执掌姜氏,或许杨氏会效忠江陵。”
“我不适合。”
走在她身边的姜佩兮并不认同这种观点,并且分析起自己的弊端,“我做不到权衡利弊,行事也不谨慎,总是任性而为。”
“江陵落到我手上, 只会一日不如一日。”她说。
杨宜看向身侧清傲的贵女, “可您的仁德,我们这些小门户实在是期盼已久。”
“仁德?”
姜佩兮笑了笑, “你觉得我仁德,只是因为我如今的所做, 恰好符合你的好处, 顺应了你的所愿而已。”
不善于权谋的姜佩兮一直很清醒, 她自顾走自己的路,“等到我做出有损杨氏利益的事, 你就不会觉得我仁德了。”
杨宜垂下眸,只平和地笑, “是我失言了,郡君勿怪。”
又走了段路后,姜佩兮开口道,“我想请杨主君帮我个忙?”
“郡君但说无妨。”
“我想请你陪我去见子辕,和他说会话。”
“我陪?”杨宜转眸看她,神情里多是不可置信。
“他不知道我在这儿,我没告诉他。”
姜佩兮解释自己这种极为奇怪的行为,“分开前,我和他刚拌过嘴,到这儿后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和他说会话。”
写信请杨宜来东菏,除开公事,姜佩兮还有自己的私心。
她想见周朔,想和他说话,却没有单独面对他的勇气。她需要一个人替她遮挡。
“郡君想和周司簿说什么?”杨宜问她。
沉默着走出好一段距离,姜佩兮也没找出自己想和周朔说的话,不由苦笑。
“没什么想说的。杨主君随便说就行。”
至此刻姜佩兮终于意识到,她的所愿只是听到周朔说话的声音。
在去周朔所居庭院前,姜佩兮先回住处拿了件东西。
等她们到时,苍穹的月光明亮,整个庭院恍若积水空明。
姜佩兮与杨宜前后缓步走过院内的砖石,最终迈上台阶,走到门前。
熏黄的烛火点亮了屋子,里头很安静。
侍女早已过来将贵人的行程打算告知。
故而杨宜刚抬手敲响门扉,里头就传来一道干涩沙哑的声音。
“杨主君?”他像是下一瞬就会咳很久。
杨宜看了眼姜郡君,才开口道,“是我,周司簿。”
“苑门和东菏,这两边情况怎么样了?”
今日从大夫那听到话,成了杨宜此刻的谈资。
他们说了很久的话,周朔每说几句就要咳好一会。杨宜对此表示关心,“司簿现在感觉怎么样?要请大夫吗?”
周朔当然拒绝。
等公事聊完,周朔又对杨宜道谢,“这些日子,有劳杨主君周全东菏等地的事。我已写好给建兴的信,等事情结束后,周氏定会厚谢苑门。”
杨宜诧异望向身边静立的人。
她神色沉静,一直看着被光投在窗纱上的人影,手紧紧攥着什么。
杨宜怀疑姜郡君是把她在东菏所有的功绩都推到自己身上来了。
但她此刻也不敢把话挑破,便只含含糊糊地应下,“不用不用,我只是做了我该做的。”
屋里又开始咳嗽,咳得很厉害。
等到平复下来,他原本温和的声带像是被撕裂过,发出的声音破碎凌乱。
“她还好吗?”他问。
尽管没有指明对象,他们全程的对话也完全没有提及“她”。
但周朔问出口的瞬间,屋外的人都知道那个“她”指的是谁。
杨宜看向身侧,回答屋里,“还好吧。”
“她还在阳翟吗?”
“不在了。”
屋里人叹了口气,“回江陵就好,至少姜主君不会委屈她。”
杨宜想开口回答,却被身边的人扯住衣袖。看过去。姜郡君正对她摇头,她的眼尾已经湿红,被澄明的月光照着,看上去又可怜又皎洁。
“我有个不情之请,想请杨主君成全。”
“周司簿但说无妨。”
“我想请杨主君帮我给江陵写封信。我想知道她的近况。”
杨宜的目光再度瞟向身侧,觉得这对夫妻真是一个比一个别扭。
对于周司簿的请求,杨宜没一口答应,而是提议道,“司簿为什么不自己写呢?你问到的,肯定比我问到的多。”
里头沉寂好半晌,才似无奈又似自嘲地说,“她大概不怎么看我的信。”
“我还是不打搅她得好。好不容易才不拖累她,不能再缠上去了。”他话语里自嘲自贬的苦味从门缝里溢出。
苦味像是藤蔓从地里长出,越长越多,越长越旺,缠住姜佩兮的脚,把她固定在这块地砖上,缠得她动弹不得。
藤蔓还在往上攀,捆住姜佩兮的腰,又攀上她的手臂,最终攥住她的心脏。
她的心口被挤得阵阵发酸。
终究是没能压住,姜佩兮泄露了她的抽噎声。
只一声,很轻,且细微。
假若不是非常细心,且非常熟悉。
绝不至于哭泣者暴露自己的身份。
可屋里断断续续说话人的声音一下顿住,连时不时的咳嗽声都没了。
方才还算恬静平和的氛围逐渐凝固。
风也停了,不敢来搅扰这片凝滞的水面。
“还有谁在外面?”他的语气已经不太好,像是质问。
杨宜看看屋外,又看看屋里,愣是没敢选出一边站队。
回答这声质问的,唯有沉默。
“杨宜!”毫不收敛语气的怒斥。
而与怒斥同时迸向屋外的,是木制门扉被猛得砸响。
“你把她带过来了?你怎么敢!”
语气里的温和从容消失不见,甚至是从未有过的凶戾,“你想干什么?你是不是疯了?”
为宣泄心中无处发泄的怒火,门扉被砸得轻晃。
他像是笼中困兽。
姜佩兮想起了在建兴百兽园里见到的那只困兽,它一遍遍撞击牢笼,却无计可施。
可困兽是被外人锁在木笼里。而于周朔而言,打开房门的钥匙在他自己手里。
周朔将自己困于笼中。
他不愿意出来。
将手里的东西握紧,姜佩兮勉强挤出勇气,对里面发出要求。
“你别生气。”她说。
她这句话说的全无气势,甚至每个字音都占着湿漉漉的哭腔。
但无法否认效果很好。
朝着杨宜呲牙咧嘴的困兽被瞬间安抚。
他熄了声音,也不再捶打门扉。像是被刺激的猛兽看见了驯兽员,乖顺匍匐下来,安心等候她的抚慰。
杨宜松了口气,知道自己做的事有人接手。
她立刻退身离开,把地方留给他们夫妻。
“子辕。”她唤屋内的丈夫。
等了好一会,里头也不回应她。
姜佩兮担心自己刚才吞音严重,便在尽量压下哭腔后又喊,“子辕。”
可里头还是不理她。
她对周朔施予过多次这种不搭理的冷漠,此刻被他报复到自己身上。
姜佩兮不能忍受,委屈与无助一齐往外溢出,“你是不是不想理我?”
“不。”干瘪的回答。
手心越发潮腻。
姜佩兮开始担心,木头被汗沾上,是否会减少它的使用寿命。
“是杨宜带你来的,对吗?”周朔问她。
“算是。”
“你、你……”他气得揪着一个字念叨了半天,说不出别的话来。
“你被杨宜骗了。”
里头的人边咳,边为外头的人不值,“她把你骗过来。只要你来,姜主君多少要插手这边的事。苑门的围也就有解了。”
周朔的语气缓和下来,只剩替她的焦心,“你怎么能被她骗?姜主君没拦你吗?”
“我知道。”
里头静了一瞬。
姜佩兮便重复道,“我知道,我知道杨主君想要什么。我都知道。”
“那你怎么还……”
“你在这里。”她往前迈半步,想靠近自己的丈夫。
“别过来。”
可里头的人却像是受了惊,“我会把病过给你。”
“我们隔着门。”
“不行。”他冷酷拒绝。
姜佩兮不再上前,却也没有往后退,“大夫们说快要研制出方子了,你要撑住。知道吗?”
“会的。”
将手中的木牌握得更紧,姜佩兮不得不承认,她害怕周朔的离去。她害怕无能为力的死别。
“你要活着,你必须活着。”她说。
可惦念的人不回应她,不肯给她这个承诺。
眼前的视线越来越糊,眼眶烫得姜佩兮只能用眼泪降温,“还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
“你不记得,我记得。”
姜佩兮开始历数周朔许下的诺言,“你答应过我,不再不声不响离开我。如果要离开,你会提前和我说。”
“你还答应我,不再把我随便托付给别人照顾。”她说。
“你明明还答应过我,不再不把自己当回事,会时刻考虑我们的家。”
越说姜佩兮越觉委屈,她的哽咽之音越重,“你什么也没做到。你这个骗子。”
“大骗子。”
她开始斥责他的行为,“你还跟我许诺,说不论我去哪里你都跟着。你做到了吗?”
所爱的责问一条条摆在眼前。
什么也没做到的周朔,只能哑口无言。
“对不起。”他对她道歉。
“我不要你的道歉。”她试图用最凶的语气和他说话,可在哽咽的哭腔中只表达出了委屈,“我要你履行你的诺言。”
“我不是很好。脾气心性都很糟,眼界谋略也不行。如果你觉得我很麻烦,觉得和我相处很累的话,等事情结束后,我们就和离,堂堂正正的。”
虽是在哭,可她的语气却已经平缓,“不要再让别人替你转交和离书。我很讨厌你这样的行为。”
没等里头的回应,姜佩兮俯身将手中握了很久的木牌放于地面。
“我在门口放了东西,你待会开门拿。我就先走了。”
时间在沉寂中过了许久。
周朔几次开口,却因不知道说什么而又闭上嘴。他这样快死的人,有什么能和她说呢,还能许下什么誓言呢。
在完全等不到声响后,他伸手拨开插销。
门扉开启的那瞬,柔和的月光晃到周朔的眼睛上。
天上的月亮皎白如霜,纤尘不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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