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重生)—— by枯草藏烟
枯草藏烟  发于:2023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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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兴月觉得他小题大做,敲打警告也就算了。
“今天派发他们的文令不下来,我明天就回临沅。”
这话一出口,周兴月气得拿文牍摔他,“你这是要挟我?”
“姜郡君身份显赫,他们尚敢这样编排。那么我呢?建兴还容得下我吗?”在这样的说辞下,主君最终让步。
其实他并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他,那些尖刻的咒骂他自小就听惯了。
但当陶青告诉他,姜郡君听到周氏女眷的编排时,他害怕又恼火。这样为着几句话生气,不知是多少年前的事情。
他一向谦让容忍,不愿多事,那次却针锋相对,寸步不让。
此刻面对姜郡君的讥讽,他无言以对,他不能说是姜氏的错,也不能说周氏不好。
在这以门第出身为尊的世界里,他的身份太过低贱,攀上贵中之贵的郡君,本就是荒唐至极的事。
这场尴尬的婚姻,是他太不堪。
那些压抑了一辈子的怨怒出口后,姜佩兮却没有获得任何快感。她的嘲讽,对着周朔又有什么用呢?
是母亲和阿姐权宜斟酌后,把她卖给周氏的。是周兴月盘算着她的好处,向江陵买了她的。
周朔只是一直把她当成不可得罪的贵客,恭敬疏离而已。
可这又算什么错呢?
说是夫妻之间要相敬相爱,他已尽全力做到恭敬,相爱实在是没法强求的事。
洒在身上的姜汤味道弥散开来,满屋子都是辛辣的姜味,棕色的汤汁染脏了一大片衣衫,顺着衣摆低落地面。
姜佩兮起身拿过帕子,走到周朔身边,把帕子递给他。周朔顺从地接下帕子,握在手里,去擦拭翻在膝上的汤水。
湿漉的头发散在肩上,已经将肩背的衣衫洇湿。
姜佩兮从一旁的单架上取下干净的毛巾,又走到他身后,捞起他的头发,摊开毛巾把湿发裹在里面。
周朔身体本能地避让,但姜佩兮拉着他的头发不松手。
他看向姜佩兮,姜佩兮也静静看着他,两人再度静默。对视片刻,他不再抵触,顺从地随姜佩兮摆弄他的头发,自己慢慢擦脏污的衣衫。
“腿疼吗?”
没有任何犹疑的回答:“不。”
姜佩兮不信,但她也没指望周朔能和她说什么实话,只叮嘱道:“我让阿青在你房里点了白檀香,那东西散寒止痛,你日后要是不舒服,就叫侍女点上。”
“我让阿青找冻疮药了,等找到就给你。每年深秋的时候你就注意些,药也擦起来,冬天手才能好些。李大夫治冻伤的膏药待会就送来,你回去后记得擦。”
“不舒服就叫大夫来看,别总怕麻烦别人。”姜佩兮慢慢说着,一点点擦拭他的头发,“日后……若是遇到合适的女郎,就娶了人家。不用顾及江陵,你再怎么委屈压抑自己,姜氏也不会喜欢你的。”
周朔擦拭的手顿住,“那你呢?”
姜佩兮很从容:“我打算去新宜,听说那边山水人情都很好。那离世家不远也不近,有什么消息我能知道,也很安全。”
“新宜是周氏管辖的地方。”
姜佩兮应了一声,坦然道:“是,若我遇到麻烦你也好直接插手。你要我帮忙,我也方便过来。”
话说完,她便听见周朔笑了一声,“这又算什么?”
她没分辨出里面的情绪,只想把话说开,“虽然和离,但你我又没有深仇大恨,何至于闹得难堪?我虽与姜氏离心,水路上除了这两个渡口,再帮不了你们什么。但我仍旧是朝廷封的郡君,和各个大世家的主君都有些交情。你们周氏前些年得罪了那么多人,有些事,我去办,会比你容易得多。”
她当然不想和周氏闹翻,她不知道自己这辈子能活多久,会不会和上辈子一样多病早逝。
上辈子她死的时候,她的孩子才九岁。
这会和周氏闹翻,万一她命里注定早死,孩子怎么办?
阿姐尚且能毫不顾忌地算计她,把她往绝路逼。这个隔了一层的外甥,江陵更是不会怜惜。
等和离后,她再把有孕的事告诉周朔。按照周朔尽职尽责的性子,哪怕孩子没有自小跟着他,他也会安排好孩子的未来。
周朔可能给的不多,但一定不会少。
何况他未来会控制整个建兴,无主君之名,而有主君之实。
孩子有他看着,好歹不会受欺负。
周朔攥住了手上的帕子,苍白的手背上浮出青筋,“姜郡君安排得真是清楚,多久了?”
“什么?”姜佩兮一愣,摸不着他的话术。
“姜郡君有这样的打算,多久了?您从多久之前开始安排的?”周朔不顾姜佩兮手上还拉着他的头发,便站起了身。
姜佩兮怕真扯着他,只好松手。
“是去江陵的时候?姜郡君和离的想法没得到姜主君的支持吗?所以只好出此下策?”见她不说话,周朔开口推测着,忽然意识到,她想和离或许是更久之前,“还是成婚的那天?又或者,是周氏去提亲那天?”
眼瞧他越说越远,姜佩兮摊开来便问他:“这场婚事,你们给过我选择的机会吗?”
她身姿纤瘦,盈盈站在那,灯照在身上,是说不尽的端雅美好。
清冷疏淡的眉眼望着他,眉目中全是厌恶寒凉。
周朔像是嗓子里卡住了鱼刺,咽不下吐不出,艰涩的字在心里仿佛徘徊,终于呢喃问出:“这两年……我们算什么呢?”
姜佩兮垂眸看向桌上破碎的瓷片,看着它们的裂口,关注它们的裂纹。
半晌,她叹了口气:“子辕,我们不合适。”
“你很好,做事周到,品性贵重,是我见过最好相处的郎君。你顺着我,让着我,礼重我,可夫妻之间要的是这些吗?我们……”
“不是。”周朔忽然打断了她,“夫妻间需要相爱,但我们没有。”
姜佩兮一愣,她不曾想到,原来周朔是知道的,甚至如此坦然。
她抿了抿唇,“你明白?”
“我明白。”周朔颔首。
明明炭火烧得很足,他却浑身发冷,眼前的一切都晕眩刺目起来。
他撑着身子,对眼前的人道:“姜郡君不用将渡口作为和离的筹码。我明日会和主君商量和离的事,但怎么说也是牵扯两大家的事,商讨起来难免繁琐,还请姜郡君不要心急。姜郡君要是想去新宜,明日我便安排人送你过去。”
“新宜不富庶,但胜在清静。姜郡君先住段日子,若是喜欢,等和离后,便送给您了。自然,它仍受周氏庇护。”
“为什么……”姜佩兮有些愣神,周朔的大方让她不知所措。
周朔笑起来,“新宜是我的私产,姜郡君不是已经很清楚了吗?”
他很少笑,这样情况下的笑也并不尖刻,更像是已经无可奈何的自嘲。
“夜深了,姜郡君早些安寝吧。别的我们明天再慢慢说。”
周朔掀开门帘,冷气扑到脸上,雪顺着风落到脸上,进到眼睛里。
寒意让他清醒了些,他看向漆黑的穹顶,茫无涯际,像是深渊。
夫妻间需要相爱吗?
但爱意味着独一无二,不可替代。
姜郡君心有所属,他能怎么办呢。
那个镯子,刻在镯子上的字,太刺眼了。
院里的灯已经熄灭,他摸索着慢慢走过青石路。
月亮不属于他,也不曾照亮他的路。

她已经和周朔闹了很久的脾气,从十月那碗银耳羹起,她就不搭理周朔了。
周朔也搬去了书房睡。
不用和他同床而眠,姜佩兮松了口气,暗自庆幸。
只阿青有些气愤,嚷嚷着周朔不识好歹,胆大妄为。
为了避开与周朔白日相见,姜佩兮常去找周家老三的妻子——秦斓。
秦斓是温潭秦氏的嫡长女,体貌端秀,是个书香美人,谈诗论词最为精进。
周老三也善于这些,两人吟风弄月极为相投,恨不得天天腻在一起。
姜佩兮去找她,也不会打扰他们夫妻,多是照看他们的女儿。
那是个很讨喜的丫头,乖巧机灵,路还没走稳,总会跌跌绊绊跑向她喊婶婶。
除夕那天,周老三也被拎过去干活,秦斓便和姜佩兮一起看孩子。
她们说起如今各家的姻亲,各处攀扯的关系。
秦斓好奇地问她:“我听说姚氏曾向江陵提亲,怎么没答应呢?”
姜佩兮边给怀里的小丫头擦手,边回忆这件事:“姚氏谁啊?”
“现在的姚主君呗,还能是谁?”
姜佩兮一愣,看向秦斓,“姚简?他向谁提亲了?”
“你啊……”秦斓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迟疑起来,“不是吗?”
姜佩兮一时失神,姚简提亲这事,她不知道。
压下心里的疑虑,姜佩兮随口便扯谎:“不是我,是向我家旁支提亲的。”
秦斓了然点头,但仍旧奇怪:“这姚主君放着主家不娶,向旁支折腾什么?最后怎么旁支也没成呢?”
姜佩兮笑了笑,选择结束这个话题:“我也不知,想来是没商量好。”
姚简是上郡姚氏的旁支,但姚氏主家只一个病弱的女儿。他是姚氏未来的主君,各大世家早就心知肚明。
上郡姚氏贵为八姓之一,他们的主妇没道理去旁支里挑选。
姜佩兮摩挲着酒盏,已不知是第几杯。
酒够量后,她的思路不再谨慎。姚简若向江陵提亲,只有她符合条件。
但她为什么一点不知道呢?是秦斓听错了吗?
“佩兮,佩兮?”
姜佩兮转头看他,周朔已经在眼前出现了重影。她不想分辨哪个是他,便又转过头去拿酒壶。
周朔伸手拉住她的衣袖,低声劝她:“佩兮你喝了不少了,待会还得一起守岁,要熬到子时。要是喝醉了,过会儿会难受的。”
姜佩兮看着扯住自己衣袖的手,骨感修长。明明是这双手折腾了自己一夜,第二天早上却还对她摆脸色。
她觉得周朔不可理喻极了,登时火上心头,卯足了劲扯回自己的袖子。
周朔在引起她注意后,便只虚虚搭在衣袖上。
姜佩兮力气没收住,一下扯过头,碰倒了酒壶,宽袖带翻了好几个盘子。
乒呤乓啷,杯盘碗碟的破碎声让众人都寻向声源处。
周兴月在上首似笑非笑,“佩兮怎么了?建兴的菜肴不合胃口吗?”
姜佩兮成了众人目光的汇集处,她扫了一眼大堂,最终看向周兴月,笑道:“是,很不如江陵。”
这一句落下,连敲磬钟的乐人都停下了手,周围彻底安静下来。
怕她还要说出什么,周朔赶忙再次拉住她的衣袖,向众人道:“佩兮有些醉了,说话糊涂,诸君见谅。”
秦斓也忙着缓和气氛,“江陵的口味自然和建兴不同,我刚来建兴时,也吃不惯。就是现在,也总惦念着温潭的吃食。”
姜佩兮垂眸看向翻了一地的菜肴酒水,就是很难吃啊。
材料、种类、味道,样样不如江陵。
抬头瞟了眼周兴月,见她不高兴,姜佩兮心情顿时有了微妙的好转,于是压低了声音:“放开。”
周朔看着她,慢慢收回了手。
来了好几个侍女清扫打碎的菜碟。
姜佩兮理了理衣袖,起身离席。周朔一愣,没捞住她的衣袖,只来得及喊了声:“佩兮——”
世家有聚在一起守岁的习惯。
在江陵时,姜佩兮每年都和母亲阿姐一起守岁。
至于建兴,她和周家人有什么关系?她才不要和他们一起守岁。
她很喜欢过年。
每年聚在一起等新年的时候,是母亲一年里最柔和的时候,不会训斥她,也不会拿懒怠厌恶的目光看她。
母亲会斜靠在案几旁,艳丽的眉眼间化开终年的冰霜,她看着阿姐闹啊跳啊,吆喝着明天要最早起来拿压岁钱。
她则无奈地笑起来,眉宇舒展,温柔缱绻。
随后看向她,把她揽到怀里。将她散落在鬓边的碎发别到耳后,温柔地笑着问她:“佩兮明天想要什么呢?”
“我们佩兮,母亲该送你些什么好呢?”
月光明亮,透过轩窗洒下了一地的清辉。
月光下,华丽白袍上如烟如雾的雪青玉琼花耀着细碎的星光,如梦似幻。
她捧着酒盏,坐在月光里。
低头看着酒盏里盈盈的镜面,她似乎看见了母亲,看见了阿姐。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好长。
她看见阿姐捧着一大团簇拥在一起的紫阳花看着她笑,看见母亲在她出嫁前夜拿着木梳给她梳发时眼角闪出的泪光。
母亲,阿姐真的瞒着她拒绝了姚氏的求娶了吗?
为什么呢、为什么什么都不告诉她呢?
辛辣的酒灌进嘴里,思绪混沌。
杯已见底,她倚着案桌,伸手去捞的酒壶。
捞到手,她晃了晃瓶子。
迷迷糊糊地,她换了只手,伏在案上,去捞远处的酒壶。好不容易捞到手,却倒不出酒来。
她嘴唇发麻,连着手都有些木。看着手里不中用的酒壶,她撒起气来,一把将它甩了出去。
碎裂的声音炸响,沉闷与清脆。
姜佩兮迟疑地看过去,碎成一片的酒壶,还有……
一只白玉镯子。
它断成了五瓣,或是更多。
那是双重的绞丝纹镯,刻工精湛,玉质细腻,是难得的精品。
姜佩兮脑中一片空白,她戴了四年的镯子。
下意识地,姜佩兮就起身去捡。
她刚刚起身便是一阵晕眩,险些摔倒。
身子被拖住,耳边是慌乱的呼吸,夜间寒露霜雪的冷气驱散了酒意。
姜佩兮挣扎着要去捡碎片。
“我来捡。”身后的声音告诉她。
姜佩兮转头看他,她的唇瓣麻木,吐字含糊:“要完完整整,我的,不许少。”
周朔面上现出惊慌,在袖子里摸了半天没摸出来帕子,只能无措地屈指擦过她的面颊:
“别哭、别哭,不会少的,我会小心捡。”
姜佩兮撇过脸,不再看他。
周朔不敢放手,只能和她商量:“先坐下好不好?”
“我就要站着。”
“站着会挡住光,我会看不见镯子。”
姜佩兮挪了几步,拉着周朔稳住身子慢慢坐到蒲团上。
她没有老实的跪坐,屁股挨着蒲团,双手抱着膝盖。湿漉漉的眼睛固执地盯着地上的碎玉,专注迷恋。
周朔蹲下身将碎玉捡到手里,有几个大块的,还有许多细小的玉屑。
“哝,帕子。”
周朔抬头看她,醉酒后刚刚哭过的眼睛红彤彤的,看起来可怜极了。
他伸手接过帕子,将碎玉裹到帕子里,又低头找其他地方的玉碎。
亮光在眼前一闪而过,换着角度,周朔找到了迸到窗下碎玉。
他弯腰将那一点玉捏到手里,放到手心的帕子里。
窗下的月光格外清亮,照亮了大块的玉。
迟疑着,周朔将手心的玉调整角度,又将两块拼凑在一起。
他看清了上面的字。
[瑾瑶在心,议之不忘。]
周朔又找了半圈,没有再找到碎玉,才起身走到姜佩兮身前,将帕子包好了递给她。
“只找到这些。等明天侍女收拾的时候,我再关照她们什么都不许扔,然后我再一点点挑,好吗?”
姜佩兮抬头看向周朔,她没有接帕子。
周朔背着月光,她看不清他的神情。现在想来,今夜她任性离席,周朔不生气吗?
她抱着膝盖仰头看他,不伸手接下,也不搭理他,只试图找出他的恼怒与厌恶。
等不到回应,他慢慢弯下腰,看向她,仍旧平和:“怎么了?”
他蹲下身,与她视线齐平。
眉眼便在月光里显露出来,温柔从容,仿佛什么都能包容下。
他不能这样,这叫她怎么办呢?
姜佩兮咬住了唇,试图以疼痛让自己清醒。
周朔伸手捧着她的下颚,温和耐心:“别咬,都红了,会疼的。”
“我想回江陵。”
周朔一愣,看向妻子,她泪眼朦胧,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平日端持清冷的声音现在软软糯糯满是委屈。
“等明天我和主君说一下,向江陵递了消息就走,好不好?”这样的要求当然该满足。
“我现在就要回去。”
“但这得先递拜帖,不然贸然前去是失礼的。”周朔试着讲道理。
终于抓住了机会,姜佩兮撒起气:“我只是回家而已,怎么就失礼呢?”
她情绪起伏到抽噎,“我、回我自己家,为什么要、要拜帖?凭什么……”
周朔的手心已经是一片湿热,她的眼泪全被他捧在手心里。
沉默地,他一点点擦着妻子涌出的泪水。
月光下的姜郡君本该是清冷艳丽仙子,此刻却眉眼哀愁,眼眶湿红,迷蒙黯淡的眼睛里是濒临破碎的哀凄。
她是这样委屈。
姜佩兮看着周朔收手起身,向外走去。
他的手忽然离开,被捧着的下颚猝然接触到寒凉的空气。
姜佩兮把脸埋进膝盖,去躲避空气中的寒意。
厌烦了,周朔也厌烦她了。
她就说,怎么可能会有人无限度地包容她呢?
肩上忽然一沉,脖子被温暖的皮毛包裹。
姜佩兮猛地抬头,她看见周朔半跪在她身前,正在给她披斗篷。
“干什么?”
周朔给她系上带子,又整理肩颈的衣服,“外面下雪了。”
“那又怎么?”
周朔拉她起身,弯腰给她顺开斗篷后,才站起身看她,“不是说去江陵吗?”
“你说的。”
“嗯,我说的。”
周朔拉住她向外走去。
跨门槛时,她被绊了一下。
不过有周朔,他便不会让她摔倒。
他看着她,问她:“能自己走吗?要我背你吗?”
姜佩兮抬眼看向他,雪色与月光下。
晕乎乎的她,只看见周朔满眼的无奈与妥协,于是娇气起来:“不能。”
周朔蹲下身,姜佩兮伏到他背上,由他背起自己。
她把自己埋到斗篷里,蹭到周朔的颈脖。寂静的雪月间,她听到了周朔的心跳。
温暖,踏实。
她醉了吗?
但是还没醉到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没有被酒支配行为。
她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她在放纵自己。

姜佩兮在船上很不好受,晕晕乎乎睡了三天,吐了一路。
她吐得脱虚,只靠在周朔的怀里才好些。
周朔看她狼狈成这样,一边顺着她的背,一边提议走陆路。
姜佩兮一口否决,水路比陆路快很多,何况马车颠得人也不好受。
到江陵的时候正值半夜,周朔把她送到姜氏府苑的山门前便止步不前。他理了理她的发髻,便让她自己进去。
姜佩兮问他,“你呢?”
周朔说:“我明日递了拜帖,再拜见姜主君。”
姜佩兮站在雪地里,看着裙角沾上的积雪:“你可以和我一起进去。”
周朔只是淡淡地笑,抬手抚过她的脸颊,指腹蹭了蹭她的眼角,声音疏淡,温和得像是捧在手心里的手炉:“去吧。”
她便自己走过一层层石阶,走到阔大的姜府门前。回头看时,已经看不见周朔的面容。
月光下的周朔一袭黑袍站在雪地里。
四周空阔,他一身黑色,在被白雪覆盖的天地里便格外显眼。他仪态又端正,便像是亭亭青松,满身都是庄重沉稳。
似乎有太多时候,他是一个人孤身立在那。
以至于姜佩兮每次试图给周朔下定义时,脑海里最先出来的印象,便是他站在空阔的地方,一身规矩的周氏制服,立得板正,任凭风卷起他的袍角。
他一个人,望向遥远的天际。
想要睡觉的姜佩兮再次翻了身,不知道为什么,她满脑子都是那些琐碎的东西。
周朔上辈子跪了一夜回来后就发热,那这次呢?
她按了按眼睛,最终还是坐了起来。
去看看他吧。
好歹他这次遭罪,完全是因为她任性。
姜佩兮起身后只披着外袍便向外走去,她就看一眼,很快就回来。
沿着回廊向书房走去,院子里走动的脚印已经被雪盖住。姜佩兮看着院子的草木陈设,有些不舍,怎么说也是生活了十年的地方。
轻轻推开一个弧度,姜佩兮侧身挤进书房。书房里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见。只能凭记忆伸手摸着去探路,挨到桌子,姜佩兮松了口气。
她很快就找到了蜡烛,将火点上。
火不大,她举着烛台,只能照开一小片黑暗。
她一边向屋里走去,一边拉紧披着的外衣。
奇怪,屋里怎么和外面一样冷?
直到走到床前,姜佩兮也没找到半块木炭。
她一口气憋在胸口,周朔已经节俭成这样了吗?连点炭都舍不得用。
姜佩兮恨恨地想,早知道他抠成这样,那白檀香就不给他用了。
她在这花着比金子还贵的白檀香给他散寒止疼,结果这小气鬼连炭都不用。给他再多白檀香也没用,活该他有寒疾,活该他疼一辈子。
姜佩兮举着灯,照亮周朔的面容。
他的睡相很好,他们一起睡的时候,他整夜都是老老实实的。
姜佩兮有时夜里醒来,会发现自己半趴在周朔身上。
她很不好意思,就往一边靠。
于是早上再睁眼时,周朔身上几乎就没有被子。她更不好意思地把被子还给他,一点点蹭着给他盖上。
所幸,周朔没发现过她抢被子的恶行。
姜佩兮摸了摸周朔的额头,感受着他的温度。
似乎有些发热,但好像不严重,都怪他不点炭。
给他请大夫喝姜汤,熬药沐浴,忙了一大圈,结果他自己却不在乎。
额头有一点烫,身上呢?
姜佩兮伸手摸向他脖子,但刚刚挨上,指尖感受到他的温度。
她的手腕就被握住了,温热穿透衣衫传到姜佩兮的皮肤上。
周朔睁开了眼,漆黑的眸子映着烛火,沉寂安静。
姜佩兮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被他攥住的手腕,意识到这是个奇怪的动作。像是她想掐死周朔,却被发觉,两人在拉锯一样。
“我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嗯。”周朔松开手,淡淡应了声,嗓子听起来就很干。
“嗓子疼吗?”
周朔摇了摇头,撑着坐了起来。
“你有些发热,你知道吗?”
“不要紧,等等就好了。”
姜佩兮看着他打马虎眼的样子就来气,她真金白银的白檀香就糟蹋在这种人身上了。
“为什么不烧炭,你这样睡不冷吗?”
“回来晚了,屋子里的炭刚好用完。我看他们都睡了,就没再叫他们起来。”解释完后,周朔看到面色不愉的姜郡君,连忙补充,“我平日也不怎么用,我不喜欢这个,烧起来太闷了。”
“现在叫他们过来点,你不喜欢也要点。”姜佩兮只能压制怒火。
周朔看了看天色,“算了吧,现在点,等到炭火烧暖,天也亮了。”
这个人,真是不知好歹。
姜佩兮看向周朔,冷声道:“你既然不冷,就送我回去。”
周朔愣了愣,“回江陵?”
“回房间!”
姜佩兮气得摔门而走。
周朔披的外袍松松垮垮,紧跟出来,关上门就追了过去。
她走在前面,影子落在地上。
周朔放慢脚步,刚好和她隔了一个影子的距离。
他们的距离,这样就刚刚好。
姜佩兮是不会委屈自己的人,房间里的炭火昼夜不断。
跟到门口后,周朔却不再进来。
姜佩兮脱了外衣不见人,只好再出门找。
看见周朔站在门口,呆愣愣的,姜佩兮便伸手拉他进来。
“我马上回去了。”
哟,他还不情愿呢。
想想他遭这罪,是因自己而起,姜佩兮只能压住怒火。
“你就睡我这,你那太冷了。”
周朔立刻就退了半步,一副惶恐模样:“这于礼不合。”
“不合什么礼?我们还是夫妻。”
周朔被堵住了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
姜佩兮问他,“你会对我做什么吗?”
周朔赶忙否认,“不会。”
“那不就成了?你睡榻,我睡床,我们俩互不干涉。”
周朔不回话,固执地站在那。
忽然意识到什么,姜佩兮抬眼看他:“你是不是怕我对你做什么?”
周朔神情一僵,仿佛那一夜实在是他的心结。
姜佩兮冷哼了一声,“放心,那样的蠢事我一辈子干一次就够了。”
“是你睡在我这,还是我叫人起来点炭,你自己选择。”
姜佩兮走到里间,打开柜门,捧出被子。
不用等待回答,她便知道周朔的选择。
捧着被子转身后,她看见周朔拘谨地站在那。
她把被子放到榻上,便不再管他。反正在这屋里,他不盖被子也冻不着。
姜佩兮躺下后,等了一会,才听到布被摩擦的声音,轻柔小心。
随后几盏明亮的灯被吹灭,屋子里暗了下来。
只有一盏小小的烛火在黑暗里摇曳,像是他们这场疏离关系里的一点不甘心。
不知道过了多久,隔着帘帐,姜佩兮看着那一点火光。
“子辕,你睡了吗?”她把声音放低。
寂静中的几息显得格外漫长,但她听到了周朔的回答,
“没。”
姜佩兮垂眸,抓着被角的手摸向小腹,那里还很平整。
他才刚刚三个月,是摸不到的。
“我很喜欢杏儿。建兴年末时也忙,周县公和秦夫人也顾不上照看她。等我去新宜后,杏儿能送到我那去吗?就年底各地方来建兴述职那几天,我会小心照看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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