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重生)—— by枯草藏烟
枯草藏烟  发于:2023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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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到苑门,见到了周司簿,好似就全然失去了耐心。
杨宜选择顺着对方当下的情绪劝人,“郡君回江陵也不急在今天。马上就晌午了,您第一次来我苑门,怎么着也得让我做回东道主,请您吃顿饭。”
“郡君舟车劳顿几日,必然乏得厉害,今日就在我苑门休息一夜。等明日准备好车马干粮,再回江陵也不迟。”
说着杨宜看向刘恩,向他使眼色,示意他也开口劝劝。
奈何刘恩是个木头,他只懂顺从,“姑娘若想回江陵,我现在就去套马。不需要准备任何东西,路上的驿站,会提供一切的。”
听到这完全拱火的话,杨宜眼前一黑。她闲着没事使什么眼色?
真是给自己帮倒忙。
“郡君,怎么说也得让我请您在杨氏做客一日。不然回头我族里的叔伯们知道您来了苑门,我却连您一日都没留下。还不知道要怎么骂我不成器呢。”
冲头的怒意被杨宜煦缓的怀柔劝住,姜佩兮勉强压下恼火,看向对方,“我明日再走。”
“郡君赏光。”杨宜笑着接话。
和小姜郡君出雅间时,杨宜回头看向刘恩,狠狠剜了他一眼。
只会拱火的蠢货。
姜佩兮确实累,在东菏精神紧绷地拟制法令,连续五日的路途颠簸。使她撑到这里,不过是想再见他的执念罢了。
如今见到了,他却是这么个态度。
再回首自从知道他失踪以来的悬悬在念,姜佩兮觉得自己又蠢又可笑。
这日子还过什么?
人家和离书都给她了,她还这么眼巴巴地追过来。
越想越没意思,当对他避而不见的怒意散去后,姜佩兮此外的情绪都淡化褪去,只剩下疲惫。
她被杨宜请进了杨氏。
在金门绣户的宅院里用膳休整。
杨宜没给她安排盛大的宴会,甚至没让任何杨氏族人拜见她。
给了她一个完全清净的休憩空间。
将就寝时,姜佩兮收到了刘恩私自查探的消息。
周朔出现在赌坊。
反正明天就要走了,以后就是老死不相往来。
再见他一眼,问问他为什么沾上赌,也好不留遗憾。姜佩兮就这么说服了自己。
刘恩御马车,带姜佩兮去向了周朔所在的赌坊。
他们没在赌坊前等多久,就看到高挂的灯笼下出来一个人。
他被暖黄而暗淡的光照着,面目不清。
但只一个大概身形,她便知道那是他。
他走入一条小巷弄中,姜佩兮刚欲跟上便被刘恩拦住。
顺着刘恩的目光,她才看到紧跟周朔从赌坊出来的一行人。
有六个。
手里提着刀,他们是打手。
眼看他们追着周朔进入那道尤为漆黑悠长的巷子,姜佩兮示意刘恩进去救人。
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
月亮挂在天上,它的光仅局限于大道,而吝啬施予小巷。
姜佩兮站在月光下,她的周围一片寂静。
在这过分的安静中,她听到了脚步声。
这使她毛骨悚然。
惊悸回头,姜佩兮看到她身后的巷子里有人行走。
是周朔。
她又看向刘恩去向的方向。
背道而驰的两个巷弄,周朔怎么过来的?
他越走越远,马上就彻底隐入黑暗。
姜佩兮怕黑,更重要的是她在暗处看不见,跟个瞎子差不多。
估计等不来刘恩。
姜佩兮提着裙摆向身后的巷弄跑去,看不见就看不见,反正那边是周朔。
在奔跑中,她很快丢失了对周朔方向的预知。
空旷悠长的巷子里,只有她自己的脚步声和喘气声。
姜佩兮心里开始害怕。
她感知不到周朔,视力也在迅速退化。
又走了几步,姜佩兮来到一个转角。刚想着是不是彻底走偏了,她需要原路返回。
便被一股很大的力道扯住手腕。
下一刻,她的后背撞上墙面。粗糙不平的石墙有一块凸起,姜佩兮的肩胛狠狠撞了上去。
疼痛刺激她冒出冷汗。
然而危险并未截止,她的颈间被寒意抵住。
姜佩兮看到他平静无波的眼睛,比黑夜还要黝黑的眸子映着月光,映着她,映着闪着寒光的匕首。
你完了。
姜佩兮眯起眼睛,打算痛骂眼前的人脑子有病。
而他却在黑暗的寂静中开口,“夜已深,这位夫人,您为何要跟着我?”

身躯搏斗的声音在逼仄的长巷中沉闷悠远。
在暗处待久了,她已几乎失明,只能听到拳头结实打到物体的声音。
姜佩兮站着没敢动, 怕被波及到。
直至被清冷夜露霸占的呼吸里出现血气,像是一滴墨落入清水, 自此晕开飘散。
“你们,住手。”
树干被折断的声音和清淡的女声混在寂静的月色里, 是空荡下的清脆。
随着断裂声一起出现的, 是男人的闷哼。
是刘恩的声音。
上前一步, 姜佩兮试探确认, “刘恩?”
粗布的摩擦,零碎的脚步,在寂静的黑暗中交错。
“姑娘。”
隔了好一会,姜佩兮才等到刘恩的回应。
“你在哪?”语气变得焦急。
扶着墙壁,姜佩兮一点点摸索着向前走去。
“姑娘,我在这。”他的声音被咬在嘴里, 极为艰难地开口。
“你受伤了?”她问。
越往前, 姜佩兮闻到的血腥气越重。
漆黑的视野里,有闪着寒光的锋刀。
姜佩兮被这一闪而过的白晃到眼睛, 下意识避开向远处看去。
长巷的尽头是月光,他自黑暗里走入光明。
尽管视力退化, 但在背影于光里明晰的瞬间, 姜佩兮还是看到了他。
他转身看向巷弄深处。
惨白的月光, 溅了鲜血的下颌,右颈一侧全是血。
慌神的姜佩兮立刻低头寻找刘恩, “你伤着哪了?”
她摸索的手被握住,手间湿腻一片。
“刘恩, 你怎么样了?”
她的音色已不仅是焦急,甚至变得哽咽。此刻她再度想起因她命令,而在宁安丧命的刘承。
生命太过脆弱。
孕育新生需要那么长的时间,而夺去只需瞬息。
“属下无事。”
可他说出的每个字词都显得十分艰难,声音也很低迷。
“别逞强,这么多血。”姜佩兮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是不是动不了?”
“不是我的血。”
那是谁的?
这句话即将出口之时,姜佩兮再度望向巷弄尽头。
答案已显而易见。
月光笼罩的地面已空无一人,除了空气中难散的血气与地面的血迹。
他什么也没留下。
无人知晓他又去向何方。
他再度匿迹于黑暗。
最后他们被巡夜的守卫发现,兵荒马乱地送回杨氏。
这自然惊动了身为主君的杨宜。
小姜郡君遇袭的消息,使得整个杨氏的权贵都在今夜辗转反侧,难以安眠。
倘若江陵的郡君真在苑门出了事,他们杨氏就完了。
就算先将那位神叨的,把小姜郡君当眼珠子护着的裴主君放到一边。
江陵的姜主君也不会放过他们。
袭击主家出身的女郎是对整个姜氏的挑衅。
无论是他们监守自盗,还是护卫不当,彼时的杨氏都将百口莫辩。
得知消息时,杨宜已经就寝。
知道小姜郡君遇袭的她急得趿拉着鞋便赶来查看,连外衫都没穿。
看着被侍卫从马车驾下来的刘侍卫,杨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再于人群中寻觅,她才看到被侍女拥簇在中心的小姜郡君。
除了神色落寞,看上去并无大恙。
杨宜的心稍稍放回肚子里。
“有伤着吗?”她伸手握住对方,顺理成章地摸到了对方手心的潮湿。
“伤着哪了?”她急问。
姜佩兮摇头,“不是我的血。”
“那是刘侍卫的?”
“也不是。”
“是刺客的。”杨宜恍悟。
可她仍旧否认,并且神情越发暗淡,“他不是刺客。”
杨宜不懂,只表明杨氏对此事的重视,“我已经吩咐守备全城排查,就是掘地三尺,杨氏也会把这个刺客挖出来。”
“不是遇袭。”姜佩兮说。
“不用排查,到此为止。”她阻止事态恶化。
刘恩的腿骨断了,大夫来给他治伤。
杨宜想让大夫也给姜佩兮诊脉,确认她没有受伤。
姜佩兮拗不过她,只能接受。
对于这样尊贵的夫人,大夫满是诚惶地诊脉,可脉象逐渐明晰后,他眉头越蹙越紧。
抬眼看了看贵夫人的面色。
又皱着眉继续探脉。
“怎么了吗?”杨宜被大夫沉重的神情弄得不安。
大夫不答,只问道:“贵人是否经常觉得味苦,喜好甜食?”
姜佩兮想了想,“没觉得,但我确实好甜食。”
“贵人是否多梦魇?每每梦魇后醒来,身子发汗,却又觉得冷?”
姜佩兮被大夫问地沉默,这是她前世的病症。
“贵人是否总多思惆怅,喜乐不畅?稍有不顺便胸中郁结恼火,难以纾解?”
“是否有幻听幻视之症?”
大夫每问一句,姜佩兮的心便沉一分,“我这是什么病?”
见贵夫人不反驳,看来他所料皆准。
大夫额上冒汗,明白自己触到了世家内的阴私,他起身跪下。
叩首后起身回答,“草民医术浅狭,许是误诊。但贵人若非胎里带病,却有此症多半是被人下了罂麻子。”
罂麻子。
这个名字已很遥远,曾经姜国公想给她下这个药。
“这个东西,我被下了多久了?”
“月余。但凭贵人脉象看,最近月余都没再碰此物。只是贵人体弱,近日又操劳颇甚,毒性便难消了些。”
姜佩兮垂下眸,盘算在建兴的时间,恰好月余。
今生的她只被下了月余的毒。
而前世至少有七年。
姜佩兮心中冰冷一片,闭眼靠向椅背。
被日渐加深的幻觉折磨七年,清晰又糊涂地感知着身体的逐步崩溃。
他们建兴无耻至此。
她仿若再度身临前世死前的绝望悲凉。
周朔知道吗?
他是他们的帮凶吗,还是说他只是旁观呢?
杨宜也被这消息惊住,连忙问:“这、这该怎么治?”
大夫摇头:“无治之法,只能等毒性慢慢消。”
杨宜急得还想再问,姜佩兮却对此失去兴趣,起身离开。
她进到内室,看向已完成医治的刘恩。
“除了腿伤,你还有别处的伤吗?”
刘恩看向主子,摇头否认。
“你伤到他哪里?”
“右肩。”
“只是右肩?”
“右颈。”死士对主子的忠诚刻入骨髓,刘恩无法撒谎。
“你想杀他。”
“是。”
“你知道他是谁吗?”
刘恩颔首,“知道。”
“你知道还……”姜佩兮看向刘恩,“你怎么敢?”
“一切伤害您的人,我们都会清除。”
这个理由使姜佩兮沉默。
片刻后她才问,“你想杀他,那么他当时也想杀你吗?”
“不想。”
见主子目露疑色,刘恩如实回答当时的情景,“我先将匕首刺进了他的颈侧,他才踩断我的腿。”
“我的匕首,是他自己拔出来还给我的。”
“他还给你?”姜佩兮难以置信。
“是的,他还给我。”
“他的武艺在我之上。”
刘恩看向他全然信赖对方的主子,“他的招数不源自世家,反而和我很像。姑娘,您要小心他,他隐瞒了您很多。”
“当时他能杀你,只是不想?”姜佩兮再度确认。
“是,他能轻易杀了我。”
至此,姜佩兮再度知道周朔对她扯的谎。
[骑射剑御只会个皮毛,我的本事自保都难。]
[什么也没学会,都是半吊子混着。民间那些不入流的剑术也知道一些。]
他嘴里就没一句实话。
周朔的话,究竟有几句真,哪句不是假的?
在巷弄里被周朔用匕首抵住时,他说出的那番话,让姜佩兮觉得他是失忆了。
可如今她又在想,周朔的失忆几分真,几分假?
姜佩兮的犹疑在杨宜的调查下逐渐明晰。
根据周朔在医案上写的“李福顺”之名,杨宜查到了李福顺这户人家。
李福顺,自幼孤苦,只有一个相依为命的祖父。
而这个祖父因患肺症多年,他们全家又被乡里赶到村外居住。李家的日子过得很艰难。
可天不遂人愿,这个二十来岁的李福顺,在四个月前落水溺亡。
李老翁手中没有钱,孱弱多病又年事已高。
他无法给自己的孙儿安葬,只能任由其继续漂在水里。
他孙子的尸体没臭在水里,因为阜水没多久就上涨了。
苑门离阜水远,只受到一定程度的影响,没酿成大灾。
李福顺就在这河水的涨落中,被水带走了。
除了李老翁每日会拖着病体去水边哭一哭,乡里无人在乎这个年轻人的死活。
姜佩兮翻看杨氏搜集到的消息。
这样推算,周朔约莫就是被李老翁救了,然后被他认作孙子。
“李福顺”去寿春堂抓的药,就是为给祖父治病。而家徒四壁的李家,根本无法负担如此昂贵的药材。
如此看,周朔去赌坊也就是这个原因。
对于“李福顺”死而复生,乡里无人在乎。
如今的世道里,多个人少个人,没有任何区别。
周朔顶替了“李福顺”的身份,认他的祖父为祖父,也接了他脚夫的工,做些搬运扛货的力气活。
等小姜郡君将消息看完,杨宜才开口提议:“司簿应该是失忆后被李家忽悠了身份,我们遣人找到他,跟司簿讲清楚,他就会回来了。”
看完信的姜佩兮将信件折叠,神色冷淡:“他不是脚夫吗?我们就雇他来搬东西。”

身着翠绿罗裙的小丫鬟穿过重重游廊, 站在花阴下看向疲累的脚夫们。
尽管心里发虚,却仍拿着腔调使唤道:“欸,我们夫人说把这些粮食送到里院的小厨房去。”
太阳底下的脚夫满头大汗, 此刻一听这话,气得将扛在肩头的粮食摔到地上。
“究竟往哪送?地窖、库房、小厨房?你们有没有一个准话?门房让送地窖, 管家又叫送库房,库房不开又让送小厨房。”
“到了小厨房, 那边又说没地方放, 叫搁地窖去。这都折腾七八趟了, 半天就这么废了。你们耍人呢?”
小丫鬟叉着腰立刻回嘴, “耍什么人?你把话说清楚,我们是不给钱吗?五两银子,你们在外头搬一个月的货,能挣到这么多吗?”
被戏耍的脚夫再也无法忍耐,纷纷将粮食丢到地上,“我们挣的是辛苦钱, 这粮食你们再找人搬吧, 我们搬不了。”
“活不干完你们就走了?我告诉你们,你们现在走可一分没有!”
趾高气昂的鄙夷声, 激得暴脾气的脚夫转过身就要对骂,却又被其他脚夫们拉住, 劝他“犯不着”。
“我们靠力气吃饭, 去哪都饿不着。这窝囊钱, 我们不要了。”
看着他们离开的背影,绿罗裙轻哼一声, 转眼却见还有一个脚夫肩扛米袋。
“送到小厨房吗?”他问。
“我们夫人就是这么吩咐的。”
“你们夫人说话算吗?”
绿罗裙抬起下巴,傲然道:“当然。”
“只剩我了, 这些都要我来搬。”他看了看被丢到地上的粮食。
“所以呢?”
“得加钱。”
小丫鬟愣住,半晌才问:“你叫什么?”
“李福顺。”
“你等着,我去回禀夫人。”
绿罗裙消失在游廊的尽头。
周临沅将一直扛着的粮袋放到地上。
粗布衣衫已快湿透,抬手摸向隐隐作痛的右肩,这边湿的尤为厉害。
他摸到的是红色,心中不由惋惜,只为不能再用右肩扛粮食。
不然把人家的米弄脏后,还得赔钱。
绿罗裙很快就回来告诉他。
夫人同意加钱,搬去小厨房,加五两。
他将粮食一袋袋扛去小厨房。
在最后一袋放到指定位置后,绿罗裙说:“搬去地窖。”
至此,这户人家戏弄脚夫的恶趣味已昭然若揭。
周临沅并无被戏耍后的恼怒,他平静地看向传话的丫鬟,“加多少?”
“再加五两。”
顶着晃眼烈日的脚夫擦去脸上的汗,便再度将粮食扛起,送往地窖。
五两是李福顺两个月的工钱,能买十剂药。
周临沅没有任何询问这户主人家意图的想法。
他甚至很感激对方给了自己这样正大光明挣钱的机会。
他已不能再去赌坊捞钱。
尽管控制了赢钱的数额,但赌坊还是关注到次次都会赢的他。
失去这样一个来钱快的途径,再往下就是偷或者抢。
周临沅暂时不想走上这条路。
这并非因为道德。
他只是觉得,还没有到非走那一步不可。
尚且有这样富庶且无聊的人家,愿意给他送钱。
他很感激绿罗裙姑娘口中的夫人。
世上要是能多些这样的人就好了。他想。
再不知第几次将粮食扛到小厨房,绿罗裙姑娘终止了他这份颇为挣钱的工。
她脸上的傲慢已全然不见,只余下不安,“别搬了。你的手都是血。”
脚夫连忙解释,“我没有弄脏粮食。”
“没事,我不告诉夫人。”
“多谢。”他松了口气。
周临沅不能保证自己是否一点没弄脏粮食。
他将右手的血擦在衣服上,勉强使它看起来干净些。
“我的工钱……”
“我们夫人要见你,她亲自给你工钱。”
周临沅拒绝,“还是不了。”
“再加五两。”
“劳姑娘带路。”
五两碎银,可以使他妥协一切。
周临沅站在角门下等待。
垂下眸的视野里,有青草自砖缝中冒出。他很喜欢这种不被人欢迎的野草。
尽管它们卑微低贱,活得艰难。
“李福顺,进来吧。”
听到召唤后,周临沅才抬头看向枝叶繁茂的庭院。
在确定方位后,他便低头行走。
砖缝之间是一簇簇的青草,对于杂草而言,无人管照是最幸运的事。
这处宅院是被临时征用的。
这是一场局。周临沅意识到。
“你今天赚了六十两,感觉如何?”
清冷而华贵的声音,像是珠玉滚落。
是蒙昧月光下的长巷里的声音。
周临沅诧异抬头,看到了端坐于亭子里的贵夫人。
在苑门初见时,他只是灰扑扑的。
而此刻,他整个人像是被灰罩住。
这与姜佩兮印象中的周朔形成了巨大反差。
他不是在乎衣服料子的人,但很注重衣冠严整与否,自身整洁与否。就是在床笫上的时间里,他也将刻板与端正刻入骨髓。
这是姜佩兮所见过的,周朔最狼狈的样子。
“您这么做,是在为您的侍卫出气?”他询问眼前尊贵的夫人。
姜佩兮回过神,她摇头否认:“不是。”
“我是在为我自己出气。”
“因为你祖父患病,你很缺钱,是吗?”姜佩兮问他。
“是。”
“你去赌坊赌钱,就是为赢钱给你祖父治病?”
“是。”
“你不该这么做。赌坊里输赢难定,你很有可能输得什么都不剩。”
“我不会输。”他说。
姜佩兮微微蹙眉,“你这么笃定自己的运气?”
“不,我的运气一直很差。如果靠运气,我只会输。”周临沅摇头否认。
“可赌坊没有你输的记录。”
“因为我会出千。”他对此极为诚实。
姜佩兮被他诚恳的语气噎住,半晌才道:“你很不诚信。”
“赌坊不是讲诚信的地方。”
“可你平日也满嘴谎话。”她忍不住抱怨。
“我不明白您在说什么。”
姜佩兮将桌上的钱袋拿到手里,“你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活计?又苦又累。”
“我不会别的了。”
“你又撒谎。”
姜佩兮站起身,“你明明可以去做账房,这是轻巧且容易的活,而且挣得比脚夫多。”
“我不可以。”
他垂眼盯着地面,“我从没碰过账本,根本看不懂各种账目。”
素色洁净的衣裙忽而出现在视野里,周临沅下意识向后退去。
想将钱袋给他的姜佩兮落了个空,“你躲什么?”
“您不能靠近我。”
“凭什么?”她质问道。
“我很脏。夫人。”他的语气很平静,只是在陈述当下的事实。
可听到这句话的姜佩兮却像是被揪住了心,“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知道你是谁?”
“我当然知道我是谁。夫人。”
心中升起希望,姜佩兮问,“你是谁?”
“李福顺。”
“你不是。”
“我是。”
他们开始毫无异议的争执。
终于姜佩兮率先被他平和冷淡的态度激怒,“李福顺四个月前就死了,溺水死的。如今哪来又一个李福顺?”
“你偷别人的身份,窃取别人的祖父。”
姜佩兮步步紧逼,“却抛弃自己的家人,你怎么可以做这样的事?”
“所以呢?”
周临沅看着眼前面上染着薄怒的贵夫人,神色越发冷淡,“我是偷是窃,与您有什么关系呢?夫人。”
姜佩兮被他呛得冷笑,“你要不要听听你在说什么?”
他竟然真把话如实重复了一遍,并进行强调:“我说的是:我是谁,与您有什么关系呢?这位夫人。”
姜佩兮想把婚书甩到他身上,让他自己睁大眼睛看清楚他们是什么关系。
她究竟有没有这个资格来找他。
可她不知道把婚书丢哪去了,翻遍梧桐院也找不到。
如今她手里唯有能证明他们关系的,是和离书。
他黢黑深邃的眸子平静无波,像是一潭死水。
姜佩兮抬头与他对视,他的眼里再也没有曾快要溢出来的温和与亲昵。
他的眼睛里已看不到半点熟悉,姜佩兮只感知到他刻在骨子里的谦和全数化为疏离冷漠。
“你曾向我许下誓言。你说你会永远陪着我,你不会欺瞒我。”
姜佩兮看着他的眼睛,“不欺瞒,你没有做到。现在陪我,你也做不到了,是吗?”
“李福顺从未对任何人许下诺言。”他说。
周临沅审视眼前的贵夫人,“而且您希望我如何履行誓言呢?像您的死士一样,永远做您的狗吗?”
“你们这些贵胄,都喜欢把人当成牲畜一样豢养,这很有意思吗?”
姜佩兮第一次遇到周朔的冷嘲热讽,她气得声音发颤,“你胡说,我才没有把刘恩当……”
她说不出那个字,太羞辱人了。
“你有。”
他的声线平静,吐出的字词越发刻薄,“你把他当成一条狗,一把工具,一个木偶娃娃。”
“高兴了,就叫到身边逗一逗。不高兴或者只是无聊,你们就把我们拆解丢弃。”
“你们这些贵胄,哪一个不是这样?”
“你闭嘴!”
像是被踩到尾巴一样,她厉声道,“你不想守诺就不想守诺,犯不着扯这些。”
“我们没有任何关系,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
姜佩兮想将手里的钱袋丢到他身上,可又觉得那太没礼貌。
最终她伸手将钱袋递出,“你的工钱。我们间就到此为止。”
简易的衣衫,靠近了看才见其精巧的暗纹。
重叠繁复的袖口绣着琼花,凝脂素兰一般的手捏着钱袋,露出皓腕。
周临沅的目光凝在那节手腕上,那里似乎该有一个镯子。
一个白玉的双重绞丝纹镯。
很好看,也很衬她。
等不到他接钱,姜佩兮俯身将钱袋放到石砖上。
“你没有失去全部记忆,你只是忘记了我。”俯身导致的垂眸使她眼中的泪汇集。
“你只是不想记得我。”她说。
她很难过。
哀伤情绪的渲染使得附近的空气都变得低迷。
以至于周临沅都被她的难过笼罩。
以至于他的心口发木。

回到杨氏的姜佩兮见到的杨宜神色沉凝, 她站在府苑的门廊下等了许久。
走下车辇的姜佩兮刚想问出了什么事,手里就被塞了信件。
东菏来的信,周七亲笔。
她留在东菏的人如今不再听从周七调遣, 他们已整装准备前往苑门。
也许现在已经在路上了。
“他们闹什么?”姜佩兮看向杨宜。
“您在苑门遇袭的消息,被他们知道了。”
“不是让你把这事压下来?”
杨宜言语支吾, “不是我说的。”
听到这儿,姜佩兮知道这消息是谁漏出去的了, “刘恩呢?让他来见我。”
“刘侍卫还在修养, 行动不便。”
姜佩兮抬脚往刘恩那去。
尽管杨宜觉得这个侍卫实在胆大妄为, 理应重罚。
但此时见着小姜郡君面色不愉, 还是试图平息对方的怒意:“也不一定是刘侍卫漏出的消息。”
小姜郡君只以冷哼回应。
姜佩兮在厅堂处坐下,吩咐侍女:“叫刘恩出来。”
在等待的间隙,她看向杨宜,“杨主君帮我给朝定公递个消息,我今晚就启程回东菏,请他先尽量安抚那些要过来的人。”
杨宜颔首答应, “其实明天再走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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