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终这些人往往会以世道如此,时运不济来解释自己人生的暗淡。
而当褪去年轻时的愤世嫉俗后,在神明前俯首叩拜就成了他们往后余生的唯一期待。
可他不信神。
更不信什么今生苦难,来世福祉。
他找不到麻木或者说救赎自己的出路。
年少时的他和后来相去甚远,少时的他一点也不宽厚从容,甚至孤僻易怒。
他厌恶等级森严的建兴,嫉妒身处荣光的贵胄。他不喜欢身上沾满浓稠的血液,也不喜欢扼断他人生命。
叛逃建兴,是深思熟虑的成果。
他们筹谋了很久。
读过几本书的沉默者,一直以为,他和庸俗的愚民不一样。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可以为自己的抉择负责。
可当他跪在血水里,看着挚交们的尸体时,他才知道,他什么也不能肩负。
苍茫的天地里大雨倾盆,他背着只剩一口气的挚友,试图逃离来自建兴的绞杀。
挚友的身体已经残缺,他只剩一个主干。
独行者握着截断的剑,在泥泞的山道上攀爬。
“放下我吧,放过我吧……”挚友哀求的声音断断续续,“杀了我吧……”
“闭嘴!”他凶狠地驳斥挚友。
“杀了我吧,别折磨我了……”
他没有再接话,只是固执地向上攀爬。
“别这么折磨我,求你……放过我,别让我恨你。”
“……”
挚友说了很多话,从恳求到咒骂。
最终颤抖地诉说他正在经受的痛楚。
他杀过很多人。
他不喜欢杀人。
决意叛逃建兴之时,他所追求的就是不再掠夺他人生命。
而这个愿望,在那座雨山中破灭。
他亲手了结了挚友的生命,将其丢弃在野兽四伏的山中,连同自己近乎愚蠢的天真和彻底崩塌的信念。
在那个雨夜中,懦弱者彻底看清自己懦弱的本性。
他无法成为自己的主宰,无法肩负那么多挚交的生命。
只要一回想那个昏暗的雨夜,泥泞的山路,他便恍若身临其境,再度体悟走向信仰崩塌的绝望。
叛逃者被捉回建兴,刑罚加身,向众多死士展示惩戒。
他昏昏沉沉地承受处刑,看着面具后一双双麻木的眼睛。
死士叛逃是耻辱,数十年都难见一个。
但昇日主君暂时不想让他死,比起处死,叛徒日日受刑用来警戒更有价值。
从离开建兴,到被捉回建兴,只有一个月。
他便受了一个月刑,白日受刑,晚上医治。
他在等期满,等待昇日觉得他碍眼而最终决意处死他。
他的确等来了处死的命令。
也等来了昇日的女儿,建兴未来的主人——周兴月。
周兴月看向他,手上拿着将叛徒处以极刑的召令。
“愿意效忠我吗?如果你愿意,我就保下你。”
叛逃者笑起来,这对父女怎么还唱起红脸白脸了?
“要知道,任何叛逃者都该万劫不复。但只要你往后服从我,今天我就违逆父亲的命令,救下你。”
“以你的出身本不能活在世间。但我可怜你,我知道你也不想要这样的身世。”
“效忠我,做我的死士,我会让你正大光明地出现在人前。我会给你无尽的权势与荣耀,让你将那些欺辱你的人,都被你踩在脚下。”
“听说你没有名字。我可以赐你一个名字。我有个生下来就是死胎的弟弟,假若他能活着,如今也该跟你一般大了。”
“我父亲给他定名为‘朔’。这些年周氏无人敢用这个字,我可以现在把它赐给你,这样你就有自己的名字了。学府那些人,不会再用你的家乡称呼你。”
“周临沅,效忠我,是你最好的选择。毕竟人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没人会记得你。”
周兴月列出许多诱惑,嘈杂地在耳边纷扰。
彼时他根本没听清几个字。
这种长篇大论的循循善诱,对于临界死亡边缘的人来说,很难去具体分析理解。
“我会,誓死效忠。”他的臣服毫不扭捏。
他没有任何高尚的品质,只有最卑劣的欲望,
活下去。
他想活下去。
自始至终,他都被求生的欲望牢牢操控着。
在这之后,临沅孤子就拥有了自己的名字。
周朔很快接受了自己“非人”的身份,只要活在规训内,哪怕违背道德,他也不必为此负担任何良心的不安。
他是奉命办事。
于工具而言,只要一句奉命行事,便可逃脱良心的谴责。
他以工具对标自己,并进行身份建构。
在无法作为一个“人”而活着后,为什么而活,便不再进入他的思考范围。
顺从驯化,成了周朔此后的立身之道。
那个妄图寻找自我意义的少年周临沅,就此被彻底抛弃。
抛弃自我的周朔一直很清楚,他是个无能且懦弱的人。
不具有抗争当世的勇气,也没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傲气。他只想活着,哪怕失去自我,哪怕是苟延残喘。
活着,这个愿望如此简单,却又如此艰难。
不仅对他,更对当世的每一个人。
在天灾与人祸的共同作用下,东菏的水患往最坏最糟的局势滑去。
东菏出现了暴动。
已能熟练自如地掠夺他人生命,且不会受到良心谴责的周朔,看到孩子落水后,还是毫不犹豫地跳入了洪水中。
他在铺天盖地的水浪中把孩子推上岸,可自己却没能把握住机会。
他被一阵急流卷入水底。
意识即将剥离身体之时,周朔心底忽而涌起难以抑制的渴望。
并非求生,而是再见她一面。
他想见她,无论以何种面目,何种身份。无论他将给她带来何种鄙夷,何种不幸。
他开始懊悔自己的不告而别。
毕竟这种事他前世干过多次。
于是当周三来转述周朔的不告而别时,姜佩兮的心绪平静无波,甚至还有种自己猜对他行为的自得感。
阜水的变动发生在明年。
周朔这次离去后, 会在不久后归来,就像他往常去地方一样。
姜佩兮如前世一般地在梧桐的树荫下, 见证孩子成长,等待他归来。
只是在不经意间心中生出些惋惜, 他们前世那段山下偷闲的时光, 今生无法复刻了。
姜佩兮觉得, 他们在百兽园分开之时, 她的态度应该已经明确。
她不在乎他是何种出身。
她会等他回来。
但姜佩兮怎么也没想到,她没等来人,只等来了和离书。
于宁安丢失的和离书,周朔重新写了一封。
看到这封由周三转交的和离书时,姜佩兮瞬间想到曾被她讥讽没出息的周氏子弟。
和离书的字她很眼熟,是周朔亲笔。
他们周氏没一个有出息的。
姜佩兮气地发笑, “他人呢, 和离书他不能自己给我?还要别人转交?”
周三一脸郁结,犹豫好半晌才说:“这是半月前, 从东菏寄过来的。”
“他是不是听不懂人话?”
怒意使她不能维持矜傲,姜佩兮把信折进手心, “他还在东菏是不是?我现在去见他。”
“不在。他不在东菏。”
“为着躲我, 他又跑哪去了?”
“我们也不知道, 目前在找。”
“找?”姜佩兮皱眉看向周三。
“建兴刚刚收到来自东菏的消息,三日前子辕为救人, 被水冲走了,至今下落不明。”
姜佩兮怔住, “下落不明?”
理解周三话里的意思后,她握紧手里的和离书,“那为什么这封信在半个月前……”
周三叹了口气,“半个月前东菏便已发生好几次暴动,情况很不乐观。子辕那时就觉得,他回不来了。他便托我把这封信转交给你,在他出事之后。”
姜佩兮立刻明白了周朔这么做的缘由,垂眸看向被她攥得一团糟的和离书。
“毕竟和离后,不会耽误你再婚配。”
周三转述族弟的意思,“子辕说他很抱歉,耽误你这么久。骗你的事,是他不对,希望你能原谅他。”
“他这些年攒下的俸禄和私产,都在书房的书架上,不难找。你把地契和账本直接拿走就行,他做了很清楚的账,随便交给一个账房都能看懂。”
“善儿留在建兴就好,周氏会照拂他,你不用挂心。”
“他已经给主君写过信,等佩兮你成婚的时候,周氏会送上贺礼。只是他不能去送亲了,希望你见谅。”
这些字句出来后,姜佩兮差点于人前失态。
毋庸置疑,这些话定然出于周朔之口,和她手里这封和离书一样。
周朔记得她说的每句话,哪怕是那些故意呛他的气话。
[我日后再嫁,定是要邀请你的,不知司簿到时候可愿送我出嫁?]
这句她当时情绪上头的气话,就这么被他记进心里。
被他当成一回事,如此郑重其事地作为死后托付。
将手里皱成一团的和离书展开,姜佩兮扯平折痕。
他的字再度展现在眼前,一笔一划极尽工整。世上大概少有像他这样,喜好写古碑体的人了。
姜佩兮忍泪看他的字迹,“他是真听不懂人话。”
就记得她那些气话,可她说会等他回来,他怎么就一点不当回事呢?
姜佩兮想把和离书撕了。
她才不要他这样周全的顾量,才不会按着他的预设,丢下孩子,离开建兴,再与他人成婚。
她才不稀罕他们周氏的贺礼。
她该把这破东西撕毁,以证明自己从未有过另嫁的念头。
但看着信封上的字,姜佩兮下不了手。
她怕,这真是周朔留在此间的最后痕迹。
还是再见到他。
等见到他后,再把这封和离书摔到他身上,再痛骂他听不懂人话,听不懂她话里的意思。
对,等见到他后,她发火才有用,他下次才不敢。撕掉和离书不急在一时。姜佩兮宽慰自己。
“人,你们找得怎么样了?”
“在找,只是一点踪迹都没有。”
“我们一起找。我现在去东菏,善儿就劳烦县公与秦夫人帮我照料些。”
周三有些愣神,“你去东菏?”
“是,我现在就过去。”
见对方起身,周三连忙劝阻:“你不能去,东菏已都是暴民。他们不管来者是谁,一律劫掠。”
姜佩兮做出决定,“没事。我会带足保护我的侍从,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这不是添不添麻烦,而是东菏很危险。子辕最怕的就是你身处险境。他生前写给我的信,无一不拜托我照料你……”
“他没死。”
姜佩兮的声音猛然抬高,她看向懵然的周三,一字一顿道,“他没死,你不可以用‘生前’来说他。”
周三自知话说快了,脸上灿灿,却还是提醒眼前情绪波动的人:“佩兮,我知道你难以接受。”
“但子辕被水冲走时,已受了重伤。那边沿着水道往下寻了几百里,都没有找到他的踪迹。”
“重伤?他为什么会重伤,就算有暴动,难道没有人护卫他吗?”姜佩兮皱起眉。
周三并不回答对方的质问,而是再次添加族弟必然死亡的因素,“暴民蜂起,他以重伤的代价突围。在回府署的路上,他见到有人落水,主动跳下去救人。”
“佩兮,他是主动跳进水中的。”他重复道。
姜佩兮对上周三的目光:“所以呢?”
他不由叹息:“重伤的情况下,他却跳入激流的水中。建兴这边已经觉得,子辕是主动求死。”
听到他们这样荒唐的判定,姜佩兮不可置信。
“他是什么性子你们不知道吗?他就不是见死不救的人。他救人,怎么会和求死搭上关系呢?”
周三沉吟不答。
真的会有人不顾自己的安危去救人吗?
他的沉默让姜佩兮心凉,她很快意识到这意味着什么,“所以你们……是放弃找他了吗?”
周三摇头否认,“还没有,主君不会放弃他。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她不会允许子辕就这么消失。”
周兴月的坚持让姜佩兮松了口气。
只要周氏的主君不松口,底下人就会一直找,直到找到为止。
他会被找到,他会回来的。姜佩兮告诉自己。
见到他后,她得跟他讲明规矩:不许不告而别,不许不把自己当回事,不许再把她托付给别人。
姜佩兮看向周三:“我去东菏不方便带上善儿,还请县公帮我照拂些孩子。”
他们夫妻真是越来越像了。周三想。
一个两个的,都把人托付给他。
此刻他不由叹息,“可以,善儿安心交给我。但佩兮,你要提前做好心里准备。”
姜佩兮抿唇看向眼前神色无奈的谦和世家贵子。
朝成县公周朦。他出身优渥,风评好到跟建兴格格不入,是周氏里难得的不被其他世家讥讽的子弟。
姜佩兮肃身向他作礼,“多谢县公帮我照料善儿,等我和子辕回来,再登门致谢。”
周三连忙侧身避开这一拜,“佩兮这是折煞我了,你品阶比我高,怎么能向我施礼?”
“这一礼,是我身为母亲的致谢。”
他凝神望着眼前神色诚挚的小姜郡君,想起建兴对她的种种加害,又想起一路倒霉大的族弟。
百种感慨只化为一叹,这对夫妻也真是命途多舛。
“我调些人给你驱使。主君调盈之去东菏的诏令已经发出,想来等你到东菏,他也应该就任了。”
周三关照这位即将离开世家庇护的女子,“到东菏后,你就留在他那,谁也无法保证暴民会做出什么,你尽量不要单独出行。找子辕的事,你只管催他,他会尽心的。”
姜佩兮颔首:“好。”
本来该在明年秋日才被调回建兴的周七,如今的调任比前世早了一年多。
今生的局势已和前世裂开了不小的缝隙。
姜佩兮心中升起忧虑,她那些有关前世的预知能在今生应验吗?
周三分了五百私兵护送姜佩兮去东菏。
这直接省下了她从庄户里调来自己死士,再从建兴启程的时间。
携着周氏兵士的姜佩兮踏上了往东菏的路。
在离开建兴的路上,映入姜佩兮眼帘的仍旧是太平盛世。以至于她很难想象东菏的灾祸,究竟严重到了何种程度。
而随着建兴渐远,水患灾地愈近。
姜佩兮看到了流民,衣不蔽体,面黄肌瘦。
周三的担忧确实没错,世家掌控外地方的灾民什么都做得出来。
在抵达东菏前三天的路途中,姜佩兮遭遇了八次袭击抢掠。
刘恩不止一次劝她,放弃去东菏,返回建兴或江陵。
奈何姜佩兮心意已决。
在第一次遭到抢掠后,姜佩兮看着满身是血的刘恩,“他们是灾民,我们击退他们也就罢了。为什么你要追着他们……杀?”
“受灾,不是他们蔑视世家的理由。”
姜佩兮不理解:“他们或许不知道我们来自世家。”
刘恩看向她,神色冷漠:“知道,他们都知道。就是他们知道您来自世家,所以才对您下手。”
“他们讨厌世家。”
“是的。”刘恩说。
姜佩兮想不通:“为什么,世家不是一直在救他们吗?”
“东菏的水患,三分是天灾,七分是人祸。”
意识到世家在这场劫难中,扮演着什么角色的姜佩兮沉默了很久。
随后在当晚便给阿青写了信,要求她把各个庄户里积余的粮食整理出来,送往东菏。
东菏并不是她的属地,此地的百姓也并非她的生民。
但就是有一种莫名的责任与愧疚,驱使她做些什么,以减轻良心上的不安。
抵达东菏的第一时间, 姜佩兮就见到了周七。
三年的南蛮任职,使他沧桑许多。如今又被派了这么一个吃力的差事,他的状态可以说算是不修边幅。
姜佩兮向他询问周朔的踪迹, 得到的答案和周三给出的一样。
下落不明。
姜佩兮又问他东菏的灾情。
当前阜水的水位没再上涨,预估接下来几日不会有大水冲入东菏。
这边河坝塌了两处, 还有几处出现缺口,他们正在修补, 以防下一次涨潮。
奈何目前灾民暴动频繁, 他们修坝很受影响。
他们周氏的事, 姜佩兮不好多插手, 只告诉周七她调了一些粮食过来,等到后让他自行分配。
周七跟她道谢,又提到建兴的赈粮怎么也催不过来。
姜佩兮不解:“可三县公明明往东菏送了不少粮食。”
“路途遥远,层层盘剥,不论发出多少赈粮,最后到东菏的都所剩无几。”
“东菏已是这种情形, 他们还敢贪赃?”
周七笑道:“为什么不敢呢?”
“牵一发动全身。现在东菏情况紧急, 我腾不开手去收拾他们。等这边事情结束,我再跟他们秋后算账?”
他神色自如, 脸上仍挂着得体的微笑,“可等东菏事情了结, 他们只要用如今贪下的赃款贿赂建兴那些老东西, 再跪到主君面前涕泗横流地求情, 受些不轻不重的处罚,事情也就这样过去了。”
姜佩兮不禁蹙眉, “过去?县公也默许事情就这么过去?这是包庇。”
“不然呢?”
周七转眸看向面色愤慨的女子,“不让事情这么过去。我揪着不放, 再去南蛮待三年吗?”
姜佩兮一怔,“县公当初去南蛮……”
“也就这些破事。当初兴月想从轻处置,我不肯,太生气就动了私刑。”他仿佛已经接受这不公,只无奈摊手。
“然后就被丢去南蛮了。要不是东菏这活没人干,我还回不来呢。”
周七话顿了顿,笑着打趣自己,“说实话,我真没想到我能回来。我本来以为,我至少要在南蛮反省到明年,主家才会给我将功折罪的机会,调我回来呢。”
看着周七面上率性的笑,姜佩兮感慨他对自身境况的准确预知。
倘若不是东菏出了这事,他确实要明年才会被调回建兴。并且他的将功折罪,是被主家逼着休弃发妻,另娶韩榆。
过往在心头浮现,姜佩兮想到前世里周七和周三联手发动的叛乱。
原来叛乱的“因”早已埋进土壤。
周七性情坦荡,直率爽朗,说话不软和,又有一腔的意气。几乎把建兴权贵得罪了个遍。
故而前世周七反叛失败,建兴所有人都主张以杀绝患。
他是周朔一力保下的。
周朔曾点评周七,“他是个侠客,我很敬佩他。”
尽管政见不合,但周朔和周七的私交一直很好。
逢着节日,她和周朔会去跟他们夫妻一起吃饭。
侠客好酒,周朔每次都会给他带不少玉液。
被软禁的周七心有不忿,见面后总要挖苦几句周朔。
周朔不接他的话,默默给他斟酒。
等周七喝上头后,他就又揽着周朔的肩引其为知己,然后痛骂周氏子弟的无能与种种不成器。
自始至终,周朔只是沉默地听。
姜佩兮不懂为什么周七会觉得周朔是他的知己,明明周朔一句话不说,从不赞成他的观点。
韩榆则每次都很无奈,尴尬地向他们道歉,说周七是发酒疯,请他们别往心里去。
他们每次见面的最后,都会重复一段对话。
醉醺醺的周七问他:“周氏还会好吗?”
“我不知道。”
“子辕啊子辕啊,你是身处歧途而不知。”
“我别无选择。”周朔回答已醉的他。
关于他们周氏的事,姜佩兮持有的原则是——看。
她是姜氏的人,没有资格插手周氏,更没有必要。
假若不是周朔生死一线,姜佩兮前世绝不会插手建兴的暴/乱。
如今看到周氏贪腐如此严重,尽管她心中忧虑,但也不会多管闲事。
姜佩兮告诉自己,她来东菏是为了找周朔。
这边无论是破损的河坝,还是受苦的灾民,都不是她来此的意图。
在劝自己继续冷漠旁观的理智下,姜佩兮去了周朔消失的地方。
她看到浩浩茫茫的水面,一眼过去望不到头。
明明是七月的炎夏,站在水边的姜佩兮却觉得森森寒意不断往身上涌。
她皱眉看着水面,这波光粼粼的阜水夺去了无数人的生命。
陪伴姜佩兮出行,并负责保护她的杨宜看向水面也不由感慨:“寒气怪重的,里头不知有多少尸体。”
“掉进去的人,还能出来吗?”姜佩兮问杨宜,也在问自己。
“谁知道呢。反正里头死尸不少。”
“他们会被……再冲上来吗?”
“不会吧,冲上来不就白丢了?”杨宜语气迟疑。
“白丢?”姜佩兮难以理解这个词语,“他们被丢下去?谁被丢下去?”
杨宜脸上茫然,“死尸啊,不然呢?”
“为什么要把死尸抛进河里?”
“没钱安葬呗。而且一下死了这么多人,埋也来不及。”
杨宜的语气冷静且理所当然,“现在又是夏天,早上死晚上臭,除了往河里丢,他们也没别的去处了。”
她的话让姜佩兮怔住。
更让姜佩兮难以理解的是杨宜的态度。
杨宜是苑门杨氏的主君,苑门杨氏是侍奉阳翟裴氏的四家之一。
因杨宜是女主君,姜佩兮又和她算是少年相识。陪伴并保护这位姜氏贵女的重任,周七便交给了杨宜。
看着一脸漠然的杨宜,姜佩兮心中疑惑。
她本以为杨宜是个仁爱心善的人,故而才到这危机四伏的东菏。她是为救苦而来。
可现下看杨宜的态度,姜佩兮看出她对死亡的冷漠,“杨主君为何来东菏?”
“帮周氏赈灾。”她说。
“可杨氏并不受周氏差遣,你们为什么……”
杨宜笑着看向姜佩兮,“郡君是不是不知道我们苑门在哪?”
姜佩兮愣了一下,她确实没关注过。
“ 我们苑门离东菏很近,快马三日的距离。如果不是东菏在这儿挡着,阜水淹的就是我们杨氏。”杨宜说。
“杨氏还是很感谢东菏帮我们挡了这么多年的。另外就是……”
杨宜努了努嘴,“他们周氏要是放弃东菏,灾民没人管,这些流民必然大量涌入苑门。杨氏受不了这个冲击,所以于情于理,我都该来帮周氏。”
杨宜头头是道的分析让姜佩兮想到了阿姐,或许主君都是这样理智,并善于权衡利弊。
她们做出的任何决定,背后都是极为深厚的考量。
水边的寒气让姜佩兮不适,她便没有在外多停留的想法。很快就坐上马车,返回府署。
但回程并不顺利。
姜佩兮被堵在了抵达府署的前一条街上。
堵住道路的是灾民。
他们排着长队领粮,因人太多竟将长街堵到马车无法通行。
姜佩兮不急着回去,便没同意杨宜让人清道的想法。
她掀开车帘观察领到粮食的灾民,明明获得了粮食,可他们脸上毫无喜色,反而一派哀丧。
没能捺住心中好奇,姜佩兮询问经过马车的妇人,“你们得了粮食,怎么还这么难过呢?”
枯瘦的妇人掀起眼皮看向车内尊贵优渥的夫人,不禁冷笑:“你们把粮价翻了十倍卖给我们,还要我们高兴不成?吃人不吐骨头,说的就是你们。”
姜佩兮愣住,此刻她才看清被妇人捧在怀里的粮食,它根本不能被称为粮食。
这是喂牲口的麸糠。
“这个,就这个?还要你们自己掏钱买?”姜佩兮不可置信。
妇人冷冷瞥了对方一眼,随后便顾自离去。不再搭理这个吸着她血的贵胄。
看着妇人离去,姜佩兮放下车帘,叹道:“周氏这做得也太……”
“他们粮食已经缺成这样了吗。七县公怎么也没和我说呢。”
姜佩兮呢喃着自语,她又掀开车帘,对守在车旁的刘恩道,“你回去趟,让阿青把所有粮食都拿出来,往这边送。再让她去四处买些,先买五万石,边买边往这边送。”
刘恩看向这个天真不知事的主子,“依属下看,姑娘没必要这么做。毕竟东菏并不是缺粮食。”
“怎么说?”姜佩兮不解。
“姑娘先前送给东菏的粮食没用多少,如今这些人买的粮食,就是姑娘先前送来的。”
姜佩兮否认:“我送的是粮食,不是麸糠。”
“是,只是被他们换了一下。他们用麸糠,向周氏兑换了您送的精粮。”
刘恩这话出口后,姜佩兮的面色瞬间冷下来,“他们是谁?哪些人?”
“东菏的富户豪绅。”
“去见周七。”姜佩兮冷声道。
她心里积了火,不发只会气坏自己。
于是在马车行驶后,姜佩兮对车外的刘恩道:“那些兑我粮食的富绅,你去把他们请到府署里。”
“怎么请?”刘恩进一步确认主子的心意。
“愿意自己来的,就让他自己来。不愿意的,就给我绑过来。若是还有敢跑的,就打断他们的腿,架到府署去。”
“是。”
姜佩兮被气得不轻。
难怪周三明明往东菏送了那么多粮食,这边却还是缺粮缺成这样。
他们周氏不仅粮食运输的途中被克扣,甚至那些千难万险到了东菏的粮食,竟然还被富绅全数私吞。
这里头又有多少交易?
他们到底有没有把灾民当人看?
用麸糠赈济灾民,还要灾民用比正常粮价高十倍的价钱去买。
难怪灾民频频发生暴动,这都是他们周氏自找的。
再抬眼,才见到端坐于廊下的贵女。
她隐在房檐的阴影下,尽管看不清面貌, 却满身都是端肃严整,凌然不可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