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的感觉一点也不好。
心脏明显的衰竭与无力通知身上每一个器官即将停止运行,而思维仍旧是清晰的。
那时的姜佩兮明晰地感知着触觉、视觉、听觉逐一放弃自己。
感知到自己将自己放弃,却无法做出任何努力。
人死的时候,大概都是狼狈的。
而久病之人,更没有尊严可言。姜佩兮死前绝望悲凉的极大成分都来自于疾病的折磨。
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死在了哪一天。
只知道那是征和五年的秋季,外头的桂花开得很茂盛,院子里落下的梧桐叶很多。
只知道周朔正处于他最为风华正茂的时间里。
而立的他冲破无法跨越的阶层,受到了京都的封公。
世家用百岁千年划出的沟壑,被他一人只身闯过。
从始至终,他都是孤身一人。
他艰难地在世间行走,不被任何人理解,不被任何人怜悯。
姜佩兮死的那天,周朔守着她。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对话,也没有再见过面。
病重的她浑噩着躺在床幔内,有着无限未来的周朔守在床幔外。
阻隔他们的帐幔很厚很厚,几乎连光都无法穿透。
她在黑暗里走向死亡,他在光明中去向未来。
光里的周朔跟她说话,他的语气依旧温和,只是声线有些干涩:
“我出生低,不能落葬建兴。临沅偏远,但你若不嫌……”
“佩兮可愿与我合葬么?”他问。
当时的姜佩兮已经没法说话。
她不具有发声的能力,只能以沉默应对。
因无法拒绝或接受,姜佩兮便压根没考虑周朔的提议。她死后葬在哪,不是她能决定的。
如今再度承受病痛,再度贴近死亡的姜佩兮,开始考虑起当时的自己是否愿意。
他们的关系已经很差,不见面不说话,好像已经失去了所有情谊。
她愿意吗,前世的她愿意吗,愿意和这个有着十年相伴的丈夫同穴吗?
愿意的。今生的姜佩兮忽而笃定答案。
假若当时她能开口的话,她会答应的。
那么今生呢?
今生知晓丈夫为私生子的她,还会愿意吗?
姜佩兮攀住椅子,借着力站起身。
指甲断在肉里,冒出的血已经把手面的皮肤染红。
十指连心,她很疼。
疼得眼眶发热,视线糊成一片。
母亲阿姐都给她规定了人生,命令她往她们所计划的方向走去。
可姜佩兮该过什么样的生活呢?
姜佩兮询问自己。
只有在死亡面前,人们才能想通自己真正想要的、渴望的。
姜佩兮想起她和裴岫在天翮二年爆发的争吵。
裴岫说:“你不要总是这么倔,你该听表婶和琼华的话,她们不会害你。”
那时的她只顾冷笑,“我是否听话,论不到你裴主君来指手画脚。”
“是你做的手脚,对不对?”她质问他。
“沈议配不上你。我是为了你好,阿璃。”
姜佩兮气得把茶盏摔到地上,“为了我?你是谁?你也有资格为我好?我们是什么关系?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那我就这么眼睁睁看着你所托非人吗?”裴岫反问她。
“他是不是非人,是我的事情,是我去辨别的。轮不到你来说三道四。”
“所以阿璃,你会答应跟他私奔,对吗?”他的脸色彻底沉下来。
姜佩兮气得发笑,“对,我当然会。”
裴岫清俊的脸上浮出笑,狰狞而阴恻:“我早该杀了他。”
“可惜你杀不了他。你牵了线搭了桥,你把他送到我阿姐眼前,让我阿姐选中他。阿姐可不是我,被你算计后什么都做不了。你敢动她的人吗?”
裴岫的笑由杀意转为满意,“对啊,他是你阿姐的人了。你和他再也没有可能。他抛弃你了,阿璃。”
“你明明有很多可以拆散我们的方法,你偏偏选了最恶心的一种。”姜佩兮看向他。
他面上是矜持且克制的微笑,“达成目的就好。”
“裴主君,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得做这么恶心人的事?你究竟图什么?”
“阿璃,你不该和沈议纠缠。你是我阳翟早就定下的主妇,你的眼里只能有我。”
这句话出来后,姜佩兮恍然大悟,原来裴岫也想安排她的人生。
她被母亲操控,被姐姐操控,现在还要被一个远亲表哥操控。
谁都可以操控她。
除了她自己。
“滚。”被愤怒灼烧的姜佩兮,咬着牙把这字吐出。
“什么?”
“滚出去,滚出江陵。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沈议就要成为你的姐夫!你还要想着他?!”
“滚。”她说。
“阳翟主妇的位置为你留了多年,不是你想不要就不要的。”
“我说不要就是不要。”
她看着这个阴晴不定,独断专横的裴主君,一字一顿,“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去阳翟。”
“这可由不得你。”裴岫讥笑她。
“这当然由得我。我不会活着去阳翟。你要有本事,就把我的尸体带过去,随你。”
“你敢!”
姜佩兮抬起下巴倨傲着看向他,赢得她的胜利,“你看我敢不敢。”
自那场争执后,她和裴岫再也没好好说过话。
一见面就是挖苦讽刺,后来两人都觉得没意思,连面也不见了。
姜佩兮拿起桌上那封她不敢拆的信,血染上封皮,渗到内部。
当初的她究竟为何那般愤怒呢?
为什么她能接受被母亲和阿姐操控,却无法接受被裴岫操控?
离开江陵多年的姜佩兮此刻终于想通。
她并非仅仅不能接受裴岫的操控,她不能接受任何人对自己的操控。
当初的她接受母亲阿姐的操控,是因为无法反抗。
如今的她们倘若再想对她指手画脚,姜佩兮肯定是要翻脸的。
姜佩兮该过怎样的生活呢?
她叩问心音。
她不是离经叛道的人。
无论前世今生,姜佩兮都是遵“道”而活的人。
操控者只有人吗?
何者为道?是谁规定了道?
当下的道,真的正确吗?
姜佩兮擦燃烛火,将快被血浸湿的信靠近烛台。
火焰沾上信纸立刻灼开。
这一次,姜佩兮切实感到了指尖被火灼过的刺痛。
沿着跳跃翻滚卷向自己的火焰,姜佩兮看到扎在手腕上的丝线。
沿着丝线往上看去。
她看到了很多线。
这些线绑着手腕,手肘,肩膀,腿弯,脚腕。
操控她的不仅是人,还有这不知从何而来,不知是否正确的——“道”。
道,是约定俗成的规矩,是自古以来的礼法。
约定俗成就对吗?
自古以来就不可撼动吗?
“惯来只是一种规定。世间本无规定……伦常,不过是后人强加而已。”
姜佩兮幻听到周朔的声音,这是他在治寿安慰她做不好针线时说的话。
任何定义,都是人在牵强附会。
火光将暗,信已烧尽。
姜佩兮看到那些悬于空中操控她的线,就这么断裂淡去了。
夫人一手血地走出了内室。
看到这一幕的侍女们着急忙慌地分散办事, 去打水,去拿药箱,去请大夫。
姜佩兮再一次被簇拥到人群中心。
去请大夫的侍女被她拦下, “用不着,洗一下, 擦点药就行。”
侍女又说要去告诉司簿。
“不用,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姜佩兮拒绝。
折断的指甲被细心剪去, 重新修整, 修出新的好看弧度。
夏日闷热易出汗, 姜佩兮伤在指尖, 伤口又不大,不适合包扎。
清洗伤口,抹了些药,便结束了对这场小意外的医治。
“善儿呢?”姜佩兮看向侍女。
“司簿最近有些忙,今早送去秦夫人那,请她照看了。”
她已经好几天没见孩子。
人的善与恶大致不像花与叶那样泾渭分明。
用善意看待世界之时, 恶意也在蔓延丛生。就像沐浴着盛阳光芒的物品, 其背后是被它掠夺光明的阴影。
善恶操持下的人具有二重性,人往往饱受这二重思想的折磨, 被它们影响心绪,操控行为。
当一方占得上风后, 立刻颐指气使地命令主体做出符合其预期的举措。
而当另一方反败为胜后, 在它控制下的主体不再能理解自己当初的行为。
姜佩兮仍记得她在厌恶孩子间隙里渗出的心酸不舍, 像是木桶缝里溢出的水,流了一地。
却已无法理解当初自甘走进木桶的她。
控制她的并非仅是善恶, 姜佩兮很清楚。
撕扯着她的,一边是自幼受到的教化规训, 一边是莫名从岩缝里冒出头的叛逆。
它们一个是成熟强悍的集体,一个是走路尚且磕绊的幼儿。
一个是世俗灌输给她的思想,一个是她自己萌发探索的尝试。
该选择何者奉为终身的信仰?姜佩兮问自己。
顺从地活在已经制定好的体制里,以她的出身,不需遭受身体的磨难,便可锦衣玉食,呼奴使婢。
只要放弃刚萌生不久且弱不禁风的“自我”,她就可以优渥畅快地活在世间。
从始至终,姜佩兮都清楚自己的身份。
她是上位的统治者。
农人世代耕作的土地,渔人祖辈捕捞的水域,不属于劳动者。
属于她。
选择信奉已经成熟并且无数人遵循的礼制,她将获得最大的利益。
对抗当世,是不合算的。
何况否认当下的体系制度,否定过往受到的教育规训,便意味着姜佩兮需要彻底否定自己。
只有将过去的自己彻底抛弃,彻底否决,才能不带浊气地去搭建一个独立干净的独属于她的认知体系。
亲手摧毁前后两世的人生信仰。
她真的可以吗?姜佩兮拷问自己。
她又该如何才能摸索出自建的新制度呢?
她真的可以做到吗?
在一遍遍的逼问中,姜佩兮犹豫迟疑着。
似乎顺从才是她人生的捷径,才是避免痛苦的无上法门。
[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
姜佩兮忽而听到了掷地有声的询问,那道声音来自于十六岁的自己。
十六岁的小姜郡君不需要别人替她做决定。
[我的事情,我去辨别。]
姜佩兮觉得当初的小姜妹妹有些可爱。
她很果敢。
比如今做了母亲的姜夫人强。
但小姜妹妹的阅历有些浅薄,只看到了想操控她的人。
而今的姜夫人看得更远更深,看到了隐藏在诸多人背后的礼教规训。
姜夫人比小姜郡君厉害。
得出对比优越感的姜佩兮不禁失笑,她就是这么喜欢占上风。
压在心头多日的阴霾骤然散去,如拨云见日。
四周是用严整秩序才搭建起的亭台楼阁,姜佩兮以极为平和的心态将它们逐一看过。
青石板绵延着通向四方。
姜佩兮挑了一条有着重重花阴的道路,迈步其上。
她会走出一条独属于自己的道。
姜佩兮此刻已经笃定。
刚走到秦斓住所的院门口,此处的侍女行礼后便赶忙进去禀报。
跨进院门没几步,此地的主人便抱着孩子迎了出来。
见到人,秦斓脸上的笑意抑制不住,“我还以为她们诓我呢,你竟真来了。”
“这有什么真假之说?”
她们聚到一起。
秦斓把孩子交给姜佩兮,“善儿,你母亲来接你啦。”
“又重了。”姜佩兮估出孩子的体重变化。
“这时候,就是一天一个样。”秦斓请人往屋里去。
两位夫人坐下说话,侍女奉上茶盏。
“司簿说你近日心绪不好,如今我看倒比往常还要好。”
姜佩兮用指关节蹭了蹭孩子的脸,听到后抬眼看向秦斓,含笑点头:“想通了。”
“想通了?想通就好。这许多事,只能自己想通,旁人怎么劝都是没用的。”
姜佩兮表示认可:“是的。”
“杏儿呢?”
“外头野着呢,如今虽不大,但我已是管不住了。只有她父亲稍能震住些。”
按照前世发生的事,周杏将在今年寒冬溺水而亡。
此刻一听杏儿在外头,姜佩兮着急起来,“有长辈跟着吗?孩子单独在外太危险了。”
“四五个嬷嬷跟着呢。”
秦斓补充解释,她完全没有警戒心,“不当紧。”
可上辈子周杏溺亡前,有十几个仆婢跟着。
越回忆越不安的姜佩兮转头吩咐侍女出去找。
秦斓疑惑于对方的过度紧张:“怎么了吗?”
“孩子不能单独让她出去,我去年见到一个小丫头溺水后没了。在冬日,掉水里后衣服重,上都上不来。”
秦斓叹了口气,“好好的孩子就这么没了,不知道她的父母要伤心成什么样呢。”
“极为伤痛。孩子的母亲……”姜佩兮话在嘴里顿了顿,继续道,“我听人说,她因没了女儿整日疯疯癫癫的。”
“是这样,也不怪。”秦斓点头表示理解。
她又说,“我若是没了杏儿,肯定是受不了的。”
姜佩兮趁热打铁,“所以我们得防着这种事,绝不能让孩子自己出门。不管什么事,都得有长辈跟着。”
“是的,我记下了。”
她们又说了几句闲话。
几个来回后,姜佩兮欲起身告辞。
刚刚说出要走的话,外出玩耍的周杏被侍女们找了回来。
她跳进院子,远远看到姜佩兮便喊“婶婶”。
看到小丫头回来。
姜佩兮便没起身,坐着等她进来。
“婶婶。”她脆生生喊。
姜佩兮笑着点头,“杏儿高了些。”
“你手里是什么?又从哪个土坑里刨东西了?”秦斓注意到女儿手里拿着东西。
周杏嚷嚷着瘪嘴:“没刨,是客人给我的。”
她展开手心,手里是一个木刻的小鸟。
雕刻简单,神态却活灵活现。
“哪里的客人?”
“养大虫的客人。”周杏说。
姜佩兮好奇插话:“哪个客人养大虫?”
秦斓失笑,“大概是住百兽园那边的客人。她记不住客院的名字,也不知道人家是做什么的,凡是住那边的一概就觉得人家是养大虫的。”
姜佩兮恍悟点头,却又觉得奇怪,“建兴来外客了?怎么住那里?住那觉都睡不好吧。”
秦斓心中一凛,不动声色地装糊涂:“我也不知道呢。”
平日里压根记不住人,说话也没什么逻辑的周杏,此刻突然开了窍:“高高瘦瘦的,头上戴着白花。”
秦斓觉得头大,她这个女儿真是随了她。
不该说的乱说,嘴上把不住门。
只说高瘦,姜佩兮当然不能想起她。
但头上戴着白花,特征便立刻明显起来。
再一算日子,姜佩兮知道了住在百兽园的外客是谁。
“子辕的母亲来了?”她看向秦斓。
秦斓面露尴尬:“我也不清楚。”
她显然是不想再害人家夫妻隔阂了。
姜佩兮明白秦斓的心思,笑道:“梧桐院还有些事,我就先回去了。秦夫人改日去我那喝茶,我刚得了些今年的新茶。”
“我又有口福了。”秦斓起身送客。
等把客人送走,见其身影消失在花丛后。
秦斓才低头看向年幼无知的女儿,她伸手去捏女儿的脸:“就你话多。”
“就你话多。”女儿学母亲说话。
秦斓气得伸手要打,“你反了天了。”
周杏立刻往院外跑去,脚底像是抹了油。
她边跑边叫:“母亲要打我啦,父亲救我。”
知书达理的秦夫人总是在教育女儿时受挫,她立刻转头挥手让侍女去追,“你看我今天打不打你!”
还没走远的姜佩兮听到这对母女高喊的声音,透过繁茂枝叶的间隙,她看到了她们追逐的身影。
姜佩兮低头看向抱着自己脖子的孩子,他此刻还很乖。
善儿长大后也很顽劣,捣蛋淘气,学府先生恨不得一天三次来梧桐院和她告状。
但善儿从没跟她嬉皮笑脸过。
姜佩兮发火的时候,善儿是不敢不当回事的。他往往是低下头老实听训,偶尔是躲在周朔身后听训。
之所以有这样的偶尔,是姜佩兮因孩子迁怒了周朔,把他们俩放一起骂。
回忆起往昔,姜佩兮觉得好笑。
而身后的侍女终于忍不住疑惑:“夫人,这条路不往梧桐院去。”
“嗯,不回去。”
“那夫人是去哪里?”
“百兽园。”姜佩兮回答道。
园如其名,百兽园是放置走兽的地方。
把客人安置在这里,多少带些羞辱的意味。
姜佩兮到园里后辗转了一番,才寻到周朔母亲所住的客房。
她被安排在一个角落里。
找到那个隐蔽角落时,姜佩兮率先看到的是一只蛰伏在囚笼里的金虎。
这下姜佩兮明白了,为什么周杏说她是“养大虫的客人”。
瘦削的女人坐在檐廊下,低头专心雕刻着木头。
她没有穿周氏的制服,而是身着孝期的黑白两色。鬓发梳得一丝不苟,没有一缕赘余。
这个极度朴素的女人,身上唯一的醒目之处就是发髻上的白花。
她在守丧。
刻刀推开木屑, 一簇簇堆积,从手间坠落于衣裙。
直到将东西刻成后,她才吹去沾在手上的木屑, 连带着腿上的一起拂去。
周昕桑准备将刻成的东西放回屋内,起身抬头间, 她看到站在角门下的人。
清雅荣贵,华而不彰。
似乎婚姻并未让她遭受任何磨难, 女儿家的纯然洁净竟与三年前未差分毫。
看来他们关系很不错。周昕桑想。
“过来坐吧。”她说。
她并不如预料中娇气, 也没嫌弃此地连套桌椅都无, 就与自己同坐栏台。
“善儿, 这是祖母。”柔和的低语。
周昕桑看向被抱在怀里的幼儿。他拽着母亲的衣襟,悄悄看一眼陌生人,就躲回母亲的保护下。
她惯来是不招孩子喜欢的。周昕桑知道。
就是亲生的孩子也自幼与她疏离。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欠缺理解血脉中羁绊的能力。
“他有些认生。母亲抱他一会就好了。”她把孩子递出。
周昕桑一眼就看到她手上的伤,“手怎么了?”
“不小心弄的。”
“我有伤药,那个很好用,我去拿给你。”
“多谢, 但我上过药了。”
周昕桑并没有接受对方的婉拒, 而是顾自起身走向屋内。
看着她离开的背影,姜佩兮一时静默。
周朔的性子多少随了些他母亲。
周昕桑慢吞吞从屋里出来。
她的视野由暗转明, 看到抱着孩子的年轻姑娘安静地坐在栏台上。
恬静闲适,从容静好。
周昕桑仿佛看到了多年前的自己。她坐到原来的地方, 将伤药递给年轻姑娘, 听对方道谢。
沉默好一会, 她才展开手掌。
露出那把半旧的长命锁,手心的汗被光照地透亮。
看到锁的姜佩兮一愣, 这把锁远不如常夫人送的精致好看。
甚至就算没有善儿如今戴的作比,仅照姜佩兮自身的审美也不会看上它, 太粗糙了。
“不是好东西。是旧物。但这是朔儿父亲亲手打的。”她的话里难得透出拘谨与难堪。
这话出来后,姜佩兮立刻伸手接下她对孩子的馈赠。
长命锁拿到手里,被光映照着。
姜佩兮翻过来时看到它背面的字。
“长欢。”
她不自觉念出这两个字,“这个寓意很好。”
姜佩兮看向刚才不安的人,问道:“您抱抱他吗?”
周昕桑摇头拒绝,“孩子皮肤嫩,我身上有木屑,会刺到他。”
“不要紧的,有衣服隔着。”
“我不喜欢小孩。”再次拒绝的周昕桑语气冷硬。
姜佩兮默默把刚想递出去的孩子抱回怀里。她试图寻找话题,“子辕也会木刻,他是跟您学的吗?”
“不是。”
“我看你们刻出来的东西有些像,还以为是您教他的。”
姜佩兮完全是在硬扯话题,毕竟周朔除了刻过福牌,做过两把弹弓,就没在她面前碰过刻刀。
周昕桑想了想:“可能是跟他父亲学的吧。反正我没教过他。也可能是他自己摸索的,他父亲死的时候,他还不大。不知道他怎么学的,我从来不管他。”
她的语气极为冷漠,和刚才关心姜佩兮受伤的仿佛不是同一个人。
“常主君还活着。您不能告诉别人,子辕的父亲死了。”姜佩兮说。
周昕桑眼皮掀起,她的眸子完全露出。
漆黑幽深,死寂荒芜。
“你知道了。”她语气笃定。
“我知道了。”
“你刚刚知道。”
姜佩兮点头:“是的。”
“你不生气吗?”
“生气。”
“那你为什么不去闹?他隐瞒出身,骗你成婚,还骗你生下孩子。你该杀了他,把他大卸八块,再一块块丢出去喂狗。”
字词被周昕桑冷漠而轻松地吐出。
姜佩兮下意识抱紧孩子,她的眼里已全是不可置信。
怎么会有母亲能这样诅咒自己的孩子?
“你怎么可以这么说?你怎么可以……”姜佩兮话卡在嗓子里说不出来。
“为什么不可以?”周昕桑神色平静。
“只许你们做,不许别人说,是吗?是了,你们就是这样。”
说着她自言自语地点头,用着恍悟的语气,“是这样,你们不许别人说出你们做了什么。若有人说,你们就会恼羞成怒。”
“没有人这么做。”姜佩兮反驳道。
周昕桑嗤笑一声:“你看,恼羞成怒了。”
姜佩兮被这话噎住。
稳定情绪后,她才再次开口:“我们没有这么做,你这是污蔑。”
“只是你没有。”周昕桑垂眸看向被护在怀里的孩子,忽而想伸手碰他。
姜佩兮警戒地躲开,不让对方碰到孩子。
幼儿被母亲未能控制住的力道弄疼,哼了几声想哭。
姜佩兮拍孩子的背,轻声哄他。
“这也太惯了。”周昕桑点评道。
姜佩兮没忍住皱眉:“他还小,需要照料。”
“不需要。丢一边等他哭累就不哭了。”
“你就是这么照顾子辕的吗?”她问。
“不是。”
姜佩兮觉得有和对方讲道理的可能,“所以善儿也需要……”
“我不照顾他。我只想弄死他。”
周昕桑扬起微笑,僵硬的脸似乎因太久未做出表情,此刻那笑被两颊强行扯起,显得极为阴恻。
可她很快又语气遗憾,惋惜道:“可惜他命太硬了。我怎么也弄不死。”
这些话彻底打破了姜佩兮的幻想。
姜佩兮尤记得前世眼前人死讯传到建兴时,周朔身上难以抑制的哀伤。
她便想在今生把握机会,调和周朔和他母亲的关系。可当下看来,周朔还是别和他母亲见面为好。
“你、你怎么能这么做?你像是一个母亲吗?”姜佩兮质问她。
周昕桑淡漠瞟她一眼,转头看向院子里被困在巨大囚笼里的金虎,“我为什么要像一个母亲?”
“你给他这样不体面的出身。你不多庇护他,反而去伤害?”
“体面?”周昕桑呢喃这个词。
“什么叫体面?”她问。
在对方未回答之前,她又说:“你们说体面就是体面了?只有按着你们的要求,你们的规矩,才是体面,对不对?”
周昕桑的情绪激动起来,猛然站起身,直直走向囚笼。
她在笼前站定,看着匍匐在地像是死了一样的困兽。
“它体面吗?”
周昕桑讥笑着自问自答,“不体面。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哪里体面?”
“可这是它不想体面吗,它本来该在哪?它本该在山林里,在江畔边。”她转头往廊下看去。
“你们把它弄到笼子里,捉弄戏耍它。你们还要说它不体面?真是什么话都给你们说尽了。”刚见面时冷淡疏离的语气已不再,她的语调越来越激昂。
愤怒绝望再次冲破麻木的表象,她转身去抽囚笼的插销。
困虎被刺耳的声音惊醒,它睁开眼,做出腾跃的应激之态。
姜佩兮被吓得站起身想跑。
可看一眼离角门的距离,她知道自己绝跑不出去,只能先安抚住想要放虎的人,“子辕说,你们很相爱。”
周昕桑拔插销的动作顿住,她的理智仿佛就因这一句肯定而回归。她把插销重新插回去。
“是的,我们很相爱。”她说。
姜佩兮已经被吓出一身冷汗,这下她才明白为什么周朔不允许她私下见他母亲。
他母亲这个状态,实在不像是正常人。
姜佩兮已经没有再和她继续交流的想法,她迫不及待开口告辞:“时候不早,我先回去了。改日再请您去我那喝茶。”
听出她话里的惊魂未定,周昕桑轻蔑嘲笑,又满意地点头,“你怕我?你也怕我了。”
“果然你们都是怕疯子的。我只有疯了,你们才不会伤害我。”
姜佩兮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是如何伤害了眼前人的。但她此刻也不敢和对方辩驳,便不承认也不否认。
“我先回去了。”她向对方颔首。
尽完礼后,姜佩兮抱着孩子就向外走。同时心里打定主意,她再也不私下和周朔母亲见面了。
出角门后又转了两条路,姜佩兮才看到被她遣在这里等候的侍女。
因怕和周朔母亲交谈时,提到周朔的真实身份,姜佩兮就没让侍女跟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