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看到侍女,她一口气松下来。
把善儿交过去,姜佩兮舒缓酸软的胳膊,她还没独自抱过孩子这么久。
“夫人瞧着面色不好。”侍女说。
“没事,我们回去吧。”
回到梧桐院,姜佩兮把孩子交给嬷嬷带。
对着周朔母亲送的长命锁和伤药看了好一会,姜佩兮觉得这个人真是奇怪。
她要是这么讨厌孩子,讨厌周朔,当初何必生呢?
假若当初是不得已生下,她现在为什么又送善儿长命锁呢?
姜佩兮琢磨不出周朔母亲的心思。
拿起手旁的茶盏刚喝了两口,就有外头的侍女慌张求见。
“司簿请您速去百兽园。”
姜佩兮盯着侍女的脸仔细辨认,“他请我过去的?”
“是。”
她戳破对方的谎话,“可你是周兴月身边的人。”
侍女愣住,反应过来后嘴硬到底,“就是司簿让我来请您的。”
姜佩兮不大想过去,刚刚被他母亲吓出一身汗。这会心情都还没缓过来,再去一次委实有些挑战性。
何况周朔素来不乐意她见他母亲。
这侍女的话就是在扯谎,恐怕是周兴月的意思。
她想干什么呢?
姜佩兮起身唤来侍卫,带着他们一起往百兽园去。
这次的百兽园不再如她先前来那么寂静,还未到门口,里头就传出阵阵的困兽怒吼。
越往里走,吼声越大,还有猛烈撞击笼子的声音。
姜佩兮回到离开不久的地方。
囚笼里的金虎满身暴虐之气,它双目赤红,凶狠地呲着牙撞击木笼。
在这样嘈杂的间隙里,姜佩兮听到女人的尖叫咒骂。
“你也配活着?你怎么还不去死。去死啊,下贱的畜牲。”
笼中困兽的嘶吼声撞击胸腔,让人心口发闷。
而比那更让人难以喘过气来的,是淬了毒的尖刻咒骂。
“龌龊的东西, 你就是下地府,也不能抵罪。不——”
“你这种腌臜, 连地府都不配去。脏了黄泉路,你担地起吗?”
血腥气混着咒骂一齐涌到姜佩兮面前。
屋里有股潮气, 茶盏被全数摔碎。陷入疯癫的母亲被侍女们拉拽, 防止她做出更过激的行为。
门扉下的姜佩兮挡住了照进来的光, 地面出现一片阴影。
主位上的周兴月抬眼看向来人, 唇畔露出一丝笑意。
周朔迟缓转身。
他像是被泼上红漆的木偶。
血已经糊住他半张脸,额角被瓷片划开的口子不断涌出红色,又沿着下颌滴落。
黏稠的血液已经完全浸湿他的一只眼睛。
阳光与血光同时交织在周朔的视野里,他好像看清了,又好像什么都没看到。
“周昕桑,闭嘴。”周兴月打断咒骂。
“你命令我?他是腌臜, 你又干净到哪去?不都是私生子?你们一样下贱。”
报复性的辱骂被一股脑倾泻出来。
“够了。”周朔终于失去耐心。
他看向又一次失去神智的母亲, “合葬的事,不可能。如果你再这么闹, 我就把他的痕迹彻底清掉。”
“你敢?我看你敢?我杀了你,你信不信我杀了你。畜牲, 你不过是个贱种……”
周朔不再理那些辱骂, 转身向外走去。
擦肩而过时, 姜佩兮扯住他的衣袖。阻拦周朔全然无视她的行为。
他低头看她。
血色视野下的她,明净而哀伤。
悉心维护的体面与尊严, 如今被彻底踩进泥潭。
狼狈,是他最不愿意在她面前展现的状态。
没法再比眼前更狼狈了。周朔想。
他早已失去渴望的勇气, 也再骗不下去:“和离吧。我们。”
姜佩兮心一颤。
她没接话,只抬手想用绢帕捂住他不断冒血的额角。
可周朔避开她的触碰。
“别碰我。”他的语气冷硬而生疏。
心被揪到一起,姜佩兮吃下自己种的苦果。
声音哽在喉间,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脏。”他说。
周朔往后退去。
姜佩兮没有再拽他的衣袖,而是去牵他的手。
他掩在衣袖下的手攥得很紧。
“不脏。我也会流血,我们的血是一样的。”
周朔看着眼前的妻子,他从未如此理智地审视她。
她的声音听着像是要哭。
她那悲悯众生的善心又开始发作了。周朔想。
“我不需要你的可怜。”他说。
姜佩兮如愿将绢帕按到他的额角,阻止伤口继续渗血的。
“没。不是可怜。”
绢帕遮住了他被血浸透的眼睛。
这一次,周朔看到她眼里的泪光。
她为什么要哭?
他做错什么了吗?周朔问自己。
他错了很多,他骗了她,他的一切都是骗她的。
身份、名字,都是假的。
“别哭。从前是我不好。我想坦白的,很多次。只是总说不出口,抱歉。”
周朔垂下眸,他又温和地对她说话,“和离后,我不会纠缠你。我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我不会再出现在你面前,惹你讨厌。”
他每说一个字,姜佩兮便难过一份。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心中的愧疚化为眼中的酸涩。
“别哭了。杀了我也可以的,别哭,好不好?”他的语气转为呢喃,陷入苦恼之中。
“不、不好。”
他语气中的无助把姜佩兮逼出声,“你、活着,好好活着。”
活着?他一直想活着。
自幼就想。
父亲去世后,他瞬间失去所有。
为了能活下来,他吃过馊水,抢过糠糜。
饥饿能最快地击毁一个人的尊严。
为了活下去,他扒过树皮,在望不到头的雪地里把雪往嘴里塞。
一边塞一边吐。
为什么呢,为什么幼时的他那么渴望活着呢?
是父亲。
父亲跟他说,他们会在开春后相见。
于是在寒冬的雪夜里,在牛棚的庇护下,年幼的他对着天上那轮惨白的明月,一遍遍祈求冬日快些结束。
春天快些到来。
他几乎每晚都能梦到黄素馨迎着寒风盛放。
一朵朵,一簇簇,灿烂且热烈的嫩黄花瓣绽放在雪地里。
随后,将是春天。
他熬过了寒冬,等来了开春。又眼睁睁看着春天逝去,迎来暑夏与凉秋。
父亲却一直未曾赴约。
他并不埋怨这种失信,而是平静接受,随后就在风雪中等待下一个开春。
不饿的时间里,他就守在干枯的黄素馨旁。
等它发枝抽芽,等它一片绿茵,再等它冒出花骨朵,不久后于白雪间绽放。
可故乡的血亲们不喜欢他,他们摧毁了能预知父亲归来日期的黄素馨。
他们把它连根拔起,折断枝条,再用火焚尽一切生机。
他沉默地看着他们施暴,又沉默地去寻找另外的黄素馨。
寻觅的路途里有很多人骂他。
他在唾骂中找到了身份定位,认清了自己的低贱龌龊。
未曾因失信埋怨父亲的他,在此之后,对父亲又是何种态度呢?
彻骨的憎恨。
周朔并不埋怨母亲的薄情自私,也从未怨恨故乡里人们对他的苛刻虐待。
可他却无比憎恨父亲,绝望地将所遭受苦难的一切源头都推到了对方身上。
一个侍卫,却与已成婚的夫人苟且。
时隔多年,周朔早已不记得父亲的样貌音色。
记忆里只有短暂破碎的画面。
父亲将他扛在肩头,向他介绍草长莺飞的好时节。父亲为他做纸鸢,带他去看漫山遍野的春花。
曾经他靠着这些记忆艰难求生,可后来每每想起都觉得无比的恶心。
周朔固然知道自己是荒唐的,却仍旧偏执地将父亲作为发泄口。
这浩浩茫茫的人世,他只短暂地拥有过父亲的慈爱。
除此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
他大概不是一个配得到爱的人,周朔想。
他会憎恨一切曾经爱他,却又抛弃他的人。
尖刻的咒骂仍在继续,周朔早已能对这些平静接受。
但此刻他并不平静。
眼前人不断溢出的眼泪使他感到烦躁,他皱起眉,想让对方停止哀伤。
未及开口,遮掩视线的绢帕移开。
周朔的视野开阔起来。
潮湿的手心,贴上耳朵。
周朔有一瞬失聪,他茫然看着眼前悲伤的妻子。
意识到她在做什么后,胸腔的心脏猛烈跳动起来,一下下撞击他的神经。
母亲的咒骂,困兽的怒吼,瞬间消失。
除了心脏的跳动,此刻的周朔什么都听不见。
他看到妻子剪水般的眸子映着狼狈的自己,半脸血污。
可她的眼里没有任何厌弃,反而安静柔和,满是疼惜。
周朔听不到任何声音,只能从她开合的口型中辨别内容。
[没什么没什么,不要听不要听。]
周朔攥住她的手腕,想将其扯下。
不听,是懦弱的行径。
他可以轻易挣开她。
经受无尽折磨的他,早在多年前就可以轻易结束这肮脏的生命。
可人做任何一个抉择,都需要勇气。
奔赴死亡也不例外。
哪怕现世苦难,也极少有人能勇敢地抛弃一切,主动走向未知的彼岸。
建兴的日子并不好过。
渴望生命的决心,在阴森恐怖的黑暗里经受考验。于是那本含着光辉的期望终于黯淡。
他不该活着。
这样的世道里,私生子是不能活着的。
可周朔是一个懦弱的人。
他没有自裁的勇气,也没有再度反抗的胆量。
无法做出任何抉择的人,只能屈服于强权。
日渐麻木的周朔,寻不到存活的意义,便浑浑噩噩地渡过每一天,彻底把自己看成一个工具。
他不需要名誉,不需要权势,也不需要关怀,甚至抵触任何善意。
他不愿接受美好,不愿把自己视为一个活人。
他一直是这么做的。
但此刻对上妻子的目光,周朔恍然知道,他给自己造的堡垒塌了。
他保护自己的壁垒,被轻而易举地攻破。
荒唐极了。周朔想。
这一刻周朔终于意识到,他不是不需要关怀。
他只是怕没有人会善意对他,怕自己的期望落空。
于是固执地将心态扭曲,把自己撵进尘土里,躲在深邃的石洞里。
在善意没有来临前,他率先在心里叫嚷着自己什么也不需要,装出满不在意的样子。
但其实……他比谁都在意。
比谁都渴望。
没有人会可怜他。
这样的认识,是他撞得鼻青脸肿后才长上的教训。
他是被世道逼着自轻自卑的。
可自卑与自私又往往相伴而生,这两种情绪扭曲缠绕,推着他往自虐自残的方向走去。
周朔很清楚,自己是极度自私的人。
只是常以自卑为借口,用出身的卑微低贱警告自己,防止自己沉溺于所爱的温情里。
他并不是自卑到连“美好”都不愿意拥有,他只是不想失去。
因恐惧失去,他便拒绝尝试获取,拒绝任何善意。
极度自私的人就是这样,他们不愿意浪费任何东西。
爱与恨都不是稀缺资源,可对于守财奴来说,再破烂的玩意儿只要是自己的,就不会割舍。
在昏暗阴沉的过往中,他除了这点情绪,可以说一无所有。
他固执地将自己锁在逼仄的角落里,拒绝任何光明侵蚀他的黑暗。
黑暗是他的,封闭也是他的,他只有这些了。
他将自己蜷得很紧。
像那个遥远冬日里,将自己蜷起来试图留住最后温度的孤儿一样。
搭建多年的壁垒裂开巨大的口子,周朔攥住妻子的手腕,问她:“你可怜我,是不是?”
她忍着哭摇头。
“你就是可怜我。”他说。
她还是否认,张嘴说话,周朔却听不清。
“只要可怜,我只要你的可怜。”他提出要求,“可怜就够了。我不要别的。”
侍女们收拾地上的瓷片,大夫在处理伤口。
首位上的主君神色淡漠, 望着那对夫妻似乎百无聊赖。看到他来后,便问:“什么事?”
“东菏的堤坝塌了。”
血还没止住的人率先接过话, “塌了?”
“东菏的渠道进程最慢,他们说是一直在修固堤坝。耗了那么多人力物力的坝, 塌了?”
“是出现缺口, 还是塌了?”他精确询问。
周三看向脸上还沾着血的族弟:“塌了。”
挥开大夫的手, 周朔起身截下周三手里的信。快速扫过信上内容后, 他问周三:“人呢?”
“在天关殿跪着。”
得到答案的周朔抬脚就往外去。
大夫开口阻拦:“司簿,您的伤……”
“这样就行了。”他毫不在乎。
衣袖被拽住,是他一直静默的妻子。
姜佩兮抬头看他,“我把善儿从秦夫人那接回来了,你不用再去接。”
“我知道。”
“晚上回来用膳吗?”她问。
“不用等我。”
他的抗拒已经很明显。姜佩兮松开手里的衣袖,“我等你回来。”
周朔没给出任何回应, 径直转身离去。
周兴月也起身离开。
屋子里只剩周三与姜佩兮。
族弟在闹脾气, 周三看得很清楚。
这位弟媳恐怕从没被这么冷落过,他便开口宽慰道:“那边事情急, 他暂时顾不上回去。不过他这态度的确不好,待会我说说他, 让他晚上回去给你赔礼。”
姜佩兮失笑摇头:“不用, 没事的。”
“佩兮, 其实你可以跟子辕耍点脾气。你总这么平和,恐怕会让他觉得, 你是无所谓分别的。”
见周三这么误解自己,对周朔发过多次脾气的姜佩兮不好意思接他的话, 便态度含糊地微笑。
周三继续传授夫妻相处的经验:“试试嘛,夫妻间这个很管用的。只要稍微闹一下,无论什么,子辕都会答应你。”
回忆和周朔的相处。
姜佩兮觉得周三说得很准,但她是不会承认的,“堤坝的事,三县公也要忙的吧?我就不耽误你了。”
听出对方话里的拒绝,周三遗憾地向对方作礼告辞。
这对夫妻,一个被娇养的过于单纯,一个敏感到自暴自弃。
算了,人各有命。周三劝解自己。
到天关殿的时候,周三见族弟正在发火。
他这个族弟,是出了名的敦厚沉稳,从未如此失态。
几本文牍被甩到东菏主事的脸上。
“这是你写给我的述职内容。你说修坝有多难,你有多辛苦,有多尽心,你是日日夜夜忙在河边。现在,坝塌了,这就是你忙下来的结果?”
跪在地上的东菏主事连忙磕头,“司簿息怒、息怒。非我等不尽心,实在是今年多暴雨,阜水上涨了很多,堤坝承受不住才塌的。我等也没有办法啊……”
“堤坝是一下塌了的?”
“是,是的。”狼狈的主事接话。
“之前一点征兆都没有吗?”
“没有,一点都没有。河坝是夜里塌的,我们都不知道。”
“你家里人呢?他们还在东菏吗?”
“在、在的。”主事被这句闲话问地心里发虚。
“既然康主事这么说,东菏外若有自称是你康家人的,必然都是冒充。”
这话说完,周朔看向端坐高位的主君,“冒名顶替是大罪。康主事颇有苦劳,建兴素来不亏待忠士。朔请主君派下文令,冒名者一律处死。”
周兴月笑意盈盈:“好。”
这一字落下后,东菏主事软了身子。
恶鬼还在絮语:“请主君派出死士,将冒名者处以极刑。”
东菏主事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干裂的嘴唇上下嗫嚅。
“极刑之后,再悬于城墙之下,以作警戒。”
“准了。”轻飘含笑的声音。
周三到一旁坐下,捧起茶盏听他们一唱一和。他默默在心里估测,这个东菏主事能撑到哪一步。
他喝了口茶,以防待会喝不下水。
“凌迟的话,多少刀合适呢……”
第二口茶才刚刚碰上嘴,东菏主事就崩溃地匍匐于地。
这就结束了?这才刚刚开头啊。周三不可置信。
“家中老母与妻儿正巧在外游玩,不在东菏。”
陷入恐惧的东菏主事跪行上前,抱住恶鬼的腿求情道,“司簿饶命,司簿饶命。”
周朔低头看他:“你嘴里没一句实话。”
“求司簿放过他们。”
“河坝究竟是怎么塌的?”
“一夜之间。”
“一夜之间?一夜之间你就能把亲眷都送出东菏?真没看出来,你有这样的调度本事。”周朔抬腿把他踹开,才稍平复了些怒意。
“最后一遍,河坝什么时候塌的?怎么塌的?如果等我去到东菏,发现你所说不实。你们康家,好日子就到头了。”
“上月十四,河坝出现缺口,我们……堵不住。”
“然后呢?堵不住,为什么不上报?”
东菏主事嗫嚅片刻,颤声道:“我疏散缺口附近的农人,但他们不愿离开,自主去堵缺口。我、我以为他们能堵住。”
“不愿离开?”周朔听着止不住冷笑,“他们会不愿离开?谁会往死路去?”
“是你逼他们去堵缺口的吧?”
“他们的庄稼毁了,他们自己不救,谁去救?”东菏主事抬高声音,他是那样的理所当然。
“那要你做什么?”周朔问他。
东菏主事讷了一会,才道:“我向周围各县求援了。”
“他们救援东菏了吗?”
“救了。”
“那为什么河坝还是塌了?”
“水位涨得太快,缺口不止一处。”
周朔听出蹊跷,皱眉问道:“是东菏的缺口不止一处,还是阜水一脉的缺口不止一处?”
见对方闭紧嘴,周朔最后警告他,“等我去东菏,你什么也瞒不住。现在老实交代,你的罪还能从轻发落。”
“都有缺口。我离开东菏时,门利县的河坝已经塌了。还有平墨县,应该也撑不住了。”
这些话交代出来后,主位上的主君,旁边看戏的周三都变了脸色。
周兴月站起来,抓起茶盏往东菏主事头上砸去,“这么大的事,这么大的灾,你怎么敢瞒到现在?”
周三看向周朔,“我现在去调物资,你打算什么时候去东菏?”
“现在。”回答后,周朔看向上首,“主君,调死士吧。再拖下去,情况只会越来越糟。”
“现在?我们还什么都没准备,情况也不清楚,你贸然过去会很危险。”周三连忙劝阻。
“东菏不知死了多少人。我们不能和他一样,弃生民于不顾。我先过去,物资你尽快跟上。”
周兴月走下高位,她语气悠长,满是欣慰:“阿朔,你办事总是叫我放心。不枉我拿你当亲弟弟待。”
周朔神色平静,看向她伸手道:“令牌。”
她把令牌交给对方,“等阜水的事情结束。我就把你父亲的身份抬一抬,劝你舅父接受他。这样你母亲想合葬,也不是不可能。”
周朔看到她脸上洋溢着亲和的笑意。
“阿朔,我知道你想为你父亲正名。只要你效忠于我,永不背叛。你的所愿,我会一一达成。”
她又开始蛊惑骗人了。周朔想。
可偏偏他总被这些又假又空的承诺诱惑,于是此刻他低头展示自己的忠诚:“是。”
眼见族弟再次上当,心甘情愿地去赴死,周三提醒他:“你该去和佩兮说一声。”
“你帮我说就行。”
周三皱起眉,“去说一声,耽误不了多少时间。”
“没有必要。”他的语气很冷漠。
“你未必能活着回来。洪水,还有随时会暴动的灾民。这可能就是你们的最后一面。”
“我知道。”周朔垂下眸,“所以才没有必要。”
周三试图开解这个死脑筋的族弟,“我听说她已派人去过临沅,她应该是知道你的出身了。她接受你了,子辕。”
他的眸色很深,里头总是暗寂无光,惹人心烦。
“我的出身不难查。如果有人想诋毁她,我将是最大的羞辱。我活着,于她而言并不是好事。”他平静地将这份,自成婚以来就压在心头的考量说出。
周三被这些话彻底堵住。
他考虑得很到位,不会有人想和私生子沾上关系。
留下的人静默地看着赴死的人孤身远去。
背影消失后,周兴月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东菏主事,抬手道:“杖毙。”
东菏主事睁大眼睛,刚欲开口求饶就被侍从捂住口鼻就地拖出去。
从头到尾,没能发出一点声音。
悠闲下来的权贵往内厅走去。
“派人盯着他。如果他不老实,就杀了他。”她咬字很轻,这些话说出来也极为放松。
周三愣了一瞬,有些难以置信:“您刚刚还……”
“他拿着令牌,能调度我的死士,我不得不防。”
“没有死士会背叛主子。”
周兴月看向周三,挑眉轻笑,“是吗?可他叛逃过啊。”
“您可以多信任些他。他的一切都是您给的,名字是您赐的,如今妻儿也被扣在建兴,他不会再叛逃的。”
周兴月唇角露出讥讽:“谁知道呢。”
走了几步后,她转头看向周三,淡声关照,“姜氏那边盯好了,我不希望她收到任何信件。不论是阿朔写给她的,还是江陵的,又或者……来自京都。”
早在茹毛饮血的时代, 人们就开始驯化动物使它们变为牲畜供自己驱使。
随后财富分化,权力集中,权贵们登上舞台并垄断晋升渠道。
世家由此诞生。血脉、姻亲是他们用以巩固统治的工具。
可并非所有人都愿忍受贫穷与卑贱。
权贵愈贵, 反抗愈烈。
在一次次的镇压中,世家开始寻觅使民众主动放弃反抗, 接受终身命运的方法。
美教化,移风俗。
是引得权贵们举杯相庆, 共襄盛举的妙计。
卑者驯兽, 贵者驯人。
山间的野兽与无知的生民, 在权贵眼中没有任何区别。
高歌礼乐, 传颂诗书,都是为了更好地驯化。
至于教化体系下不慎漏出的一些鱼苗,世家有的是手段将其捉回。
他们甚至会因日子过于平淡无趣,刻意放出一些天真的鱼苗,看他们游向自己假想的江河湖泊。
拥有江河的权贵们在看腻翻不出花样的表演后,满是笑意地呼奴使婢布下密网, 将叛逃者捞出, 随手丢到刑架上警戒世人。
平静无波的世间,已经很久无人敢与完善的礼教发生冲突。
而少时的临沅孤子因无知无畏, 做出了震惊世家的举动。
他的叛逃并非源自勇气或理想。
只是在忽然意识到自己不被视作“人”,他们像是驯兽一样驯化他后, 出于本能的抗拒。
他想作为一个人而活着。
这种思想由何而来?
或许是那位对他照顾颇多, 却又迂腐古板的恩师, 在每次上书前都要给他念叨一遍“大同之治”。
尽管心里并不信,但他从不反驳。
他总是沉默地接受, 忍受着学府中自上而下的欺凌。独来独往的他从不试图融入任何团体。
独行者的身影引得昇日主君侧目。
多么完美的死士,沉默, 顺从,无声无息,无亲无友。
临沅孤子悄无声息地消失,没有人发觉他缺席了课堂。
哪怕是一直对他有些关照的恩师。
礼教大概是最为温和的驯化,它只在不痛不痒中潜移默化。
而死士被视为工具。
权贵只想以最为迅捷的速度磨掉他们的人性,使他们放弃作为“人”的执念。
听过恩师描摹“大同之治”的沉默者,面对这样残虐的驯化实在难以接受。
在无数个昏暗的夜晚,牢狱中的他隔着铁网仰望高悬苍穹的明月。
坐在同类的尸首旁思考,是否就这样活下去,是否就这样不知名的死去。
频繁的杀戮本该使人麻木,可他却陷入前所未有的痛苦。
他不想这样活下去。
这道心声在愈渐熟练的夷戮中变得刺耳。
当一个人决意反抗裁夺他人生的权威之时,便意味着他成了自己人生的主宰者。
在获得这样偌大权力之时,他也需要接下与之相对应的义务:
为自己负责,为自己的每一个抉择负责,为自己的人生负责。
他不再有借口逃离责任。
没有人会再为他的不幸负责,他也无法再将自己苦难的缘由推给任何人。
决意反抗之时,生命的沉重全数压到了他身上。
自此,他便时时刻刻站在人生运途的路口。
该怎么走,该往哪走,只有他能决定,也只有他来决定。
这是一种空茫的权力感,他好像拥有一切,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在这样的世道,他背离了宗族。
假若他仍旧感到不幸,这一次,他已不再有资格把这归于集权。
人是否能独立承担起自己的生命?
真真正正地扛起自己每一次抉择?
不会在若干年后,因彼时处境的艰难,而为过往岁月中一次偶然的选择懊悔?
其实是不能的,大多数人都是不能的。
平庸的人们盲目地遵循习俗秩序,最后走向死亡的尽头。
他们愤恨权贵的暴虐,也仇视世家的优渥,或许他们早已察觉种种不公,可却不具有抗争的勇气。
故而尽管人们憎恨独/裁,却很少真的有人敢去反抗替自己决定人生的权威。
为自己的人生负责,极为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