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为妹妹受尽折磨,倒是忠心护主,也算是段英雄救美的佳话。周司簿可得好好奖赏这个侍卫。”
“是该嘉奖。”周朔颔首认可。
远处的人已提上了纱灯,灯火在风中摇曳,这个侍卫将护主离开。
他已没有留在这里的必要,周朔神情淡漠,此刻情绪不见半点起伏,“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欠身后转身离开,才走了几步,又听见身后人的问话:
“你还没有回答我。”
周朔回忆他们的对话。
草原女子问他:你反抗过吗?
他漠然回首,隐匿在黑暗中的面容模糊。
王柏手中的提灯并不足以照亮他,他身上的黑袍迫使他近乎悄无声息地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已经被黑暗吞噬,面容上的神情连同曾经的志气一起黯淡失色。
他们手里的光像是在黑幕上灼开了一个洞,那点微弱的火在绝望中传递不出温暖,但无法否认它是希望的本身。
周朔忽然不可遏制地燃起一丝久远的期望,他们要是成功就好了。
他是腐败的旧物,但这并不妨碍赠予新生祝福,并期待着烈火能够焚尽自己。
周朔放缓了声音,慢慢地将字句吐出,替那些含冤的亡魂,死不瞑目的生命。
他的声音很轻,听上去仍是那般冷静从容,“我付出了沉痛的代价。”
他终于得以离开,不再有人阻拦他彻底步入黑暗。
走在沙砾上,脚下窸窣的声音,像是放大的蚕食声。
“也算是段英雄救美的佳话。”王柏的声音在脑海里不断重复。
隐匿在黑夜中的人唇角勾起笑,他忽然察觉到命运的滑稽荒诞。
或许多年前,他的父母也曾上演这样一出英雄救美的戏码。
但他的父亲并不是英雄,而这个侍卫也没有救美。
漆黑的夜里,天上那弦弯月吝啬光辉,不肯将光明洒向这片贫瘠的荒地。
风灌进衣袍,将袍袖上的银线纹路吹出水波般的弧度。
他独身立在黑暗里,细细品味着命运的捉弄与可笑。
尽管箭头上的烙印被刻意抹去, 但刘承曾在宛城受训,他当然能看出那支断箭出自哪里。
宛城王氏。
是这场劫掠的挑起者,宁安灾祸背后的主谋。
回到住处后, 姜佩兮去看阿商,她仍在昏睡。
妇人说阿商先前醒过, 喝了药才睡下。
由妇人照料着,她勉强吃了几口, 但只要一想起匪盗们的兵甲由王氏提供, 她便毫无胃口, 草草放下碗筷, 结束今天的晚膳。
捧着烛台进入卧室,姜佩兮将它搁在桌上。
火光映在铺开的纸面上,照亮那些被权威划分成孤岛的势力范围。
当明确主谋后,地域图上的关系不再混乱纷杂。
北边的崔氏,南边的桓家,西边的陈氏, 东边的温家。
支持宋二当储君的世家已经齐了, 宛城王氏、华阴桓氏、泺邑崔氏。
至于陈氏和温家,他们的立场不难估量。陈郡君嫁入崔氏为主妇, 而避世避政的温家,不会干预王氏的野心。
等受周氏管辖的三县被搅得一团糟, 建兴对这片贫瘠的土地失去耐心, 最终撤离关注。
拥有西北重镇茺禾郡的王氏, 将一手遮天,搭建出培育宋二势力的巢穴。
江陵支持的皇子虽是宋六, 但姜佩兮对宋二并不反感。
其实宋二宋六在她眼中都一样,无论他们哪个当皇帝都比镇南王好, 至少他们不会犯下覆军屠城的罪孽。
宋二宋六与世家关系紧密,他们依附世家而存,手上没有兵权,不敢与世家翻脸。
镇南王却拥兵自重,不仅不敬重世家,还几次三番挑衅滋事。
比如说,镇南王的嫡次子曾当面鄙薄她。
征和五年,姜佩兮的身体已经很差,她经常昏睡,情绪只要稍有起伏便会呕血。
与此同时,她与周朔的关系也降到了冰点,他们很少见面,不再交流。
尽管她已不再有精力去生气,但面对恶意的轻谩挑衅,她仍旧做不到退步容忍。
尤其是这个嫡次子,向她详细叙述郑茵被虐杀的细节。
这一年姜佩兮二十又七,郑茵比她还小三岁,她死在五年前。
郑茵死在天翮八年,她才十九。
刚刚绽放的初蕊还带着露珠,便被溅上鲜血,拦腰折断,碾进尘土。
彼时姜佩兮目若寒霜,她静静看着那个不知死活的少年露出嚣张狂妄的嘴脸。
他想激怒她,姜佩兮很清楚他的意图。
并且也恭喜他,他成功了。
姜佩兮并没多生气。
这样焦躁发急的少年,心思谋略都太过浅薄。
她看着他,就像看着幼崽握住树枝张牙舞爪。
滑稽可笑。
但作为长者,她需要给他一点教训,比如说砍下他的头颅以祭奠郑茵的亡灵。
又或者将他的肉一片片割下,让他体会郑茵死时被凌迟的绝望。
她要他死,他必须死。
可周朔保下了他,他不允许她这么做。
他不许她将建兴置于险境,威胁到他守护的周氏。
嫡次子逃出建兴,但她不会就此罢手。姜佩兮出心腹埋伏刺杀,她一定要他死。
事情败露的时候,姜佩兮正在喝药,浓稠的汤药将整个屋子熏得发苦,每一寸空气都让人作呕。
周朔难得来见她,面色沉沉,身上是不尽的疲惫无力。
沾血的玉佩被丢到桌上,姜佩兮瞟了眼玉佩上的琼花。
“姜郡君好手段。只是三皇子吉人天相,您还是没能杀了他。”
她弯起唇角,露出遗憾的神情:“真是可惜。”
他们彻底撕破脸皮,爆发了最严重的争吵。
姜佩兮捡尽了尖刻话,一字一句全数丢向他。
不负众望地,周朔被她气疯了。
在将迈过门槛时,他忽然顿住脚步。
他站在明灭不定的烛火外,半身落在阴影里,神情黯淡在黑暗中,他的声音平和寡淡,字句含混着:
“你总是这么刻薄……”
灯花忽然炸响,姜佩兮眼前一暗,又很快恢复明亮。
她拿起剪刀,剪下那段过长的灯芯。她试图将自己抽离回忆,那实在不是值得怀念的时光。
姜佩兮理解并认同王氏想要圈定一个范围供以发展,但她不能接受他们这种扶持暴虐者替自己清路的手段。
这与屠城嗜杀的镇南王又有何区别呢?
他们是注重礼法教养的簪缨之家。
德行仁心是他们启蒙的第一课,他们不该做出这种亡人自存的恶行。
“姜郡君。”
姜佩兮一愣,寻找这声称呼的源头,目光落到垂落的门帘上,她没有出声。
她怀疑自己是否幻听,直到她又听到了这个称呼。
“姜郡君?”
她起身走到门帘后,掀开门帘,便看到了呼唤她的人。
黑色制服妥帖地罩在身上,他站在光里,俯身向她行礼,恭顺低垂的眉眼与记忆里日渐冷硬淡漠的面容截然不同。
此刻的他还没成为建兴的权威,也不是九洲交口称赞、渴望攀附的权贵。
“有什么事?”
她问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周朔一直是能避着她就避着。
“姚县公下午已经启程离开,今日的事我已处置妥当,郡君不必再挂心。”
“多谢。”
“王郡公也打算近几日离开宁安。”
姜佩兮一时迷茫,“所以呢?要我陪你给他们送行?”
假若他想维持周氏的体面,作为周氏夫人的她当然该和他一起,装出一副夫妻和睦的样子送客离开。
“不。和离的事,我已写信回建兴,想来不日便能公昭世家,若暂时不能定下,我就再回建兴处理此事。”
“只是宁安荒凉,如今也不安定。我想,郡君不妨先跟王郡公一起离开,在宛城安顿下来。”
姜佩兮愣了好一会,近乎不可置信,“你让我和王郡公,去宛城?”
宛城那是能待的吗?
不要说她知道王国公和王二佛口蛇心。就冲当下王氏给匪盗提供兵甲,她也不敢和王氏有接触。
哪个要脸的世家能干出这样的事?
但姜佩兮还是想给周朔一个机会,确认他不是心存怨怼想借刀杀人,“周氏和王氏是又结盟了?我怎么记得你们和王氏关系很平淡啊?”
周朔显出愣神的一瞬,很快便反应过来解释道:“没,还是之前那样。”
还是先前互相看不上的状态,双方恨不得对方早点亡族灭种。
周氏先主得位不正,一直被世家诟病。
泺邑崔氏为这事直接和建兴翻脸,撕毁了两家所有的盟约,闹得很是难堪。
世家多年来都是一场宴会有崔氏没周氏,有周氏没崔氏。
这情况随着周氏先主的亡逝,近些年才略有缓和。
尽管周氏历时悠久,在九洲的势力根深蒂固,但沾着弑母杀妻恶名的建兴,让每个世家都望而却步。
王氏自矜为世家之首,便看不起周氏这种歪了根基,又臭名在外的世家。
不论怎么说,她目前还是周姜夫人,周朔让她跟王氏走算什么事?
姜佩兮不明白,“那你为什么要把我托付给宛城?”
周朔看向姜郡君,清冷疏离的容姿里有着疑惑,她眉微微蹙着,像是染上雪色的白梅。
“周氏与王氏关系虽不睦,但郡君是郡君,周氏是周氏,王郡公不会将郡君与周氏混为一谈。郡君在宛城也能受到更好的照料……”
周朔的话顿住,他没敢再继续往下说,姜郡君的面色冷得像是要结冰。
周氏是周氏,她是她,不会有人将他们混为一谈。
姜佩兮气笑了。
是啊,他们身份悬殊,没人会觉得他们荣辱一身,夫妻一体。
周朔也这么觉得,他从没把她当成妻子,从不觉得他们是一家人。
贪着梧桐院的不知世事也好,恋着周朔的包容也好,现如今梦都该醒了。
那些自以为是的温情和睦,只是她一人的幻象。
他们曾于初夏共坐廊中,听着嘈杂的蝉鸣,看幼子嬉笑玩闹。也曾在风雪中,听着悠远的连成波浪的钟声,依偎在一起迈向一个又一个新年。
就算曾将性命交付又如何?
最终不还是夫妻反目,形同陌路?
还真是,至亲至疏夫妻。
她尽力压下那些不断上涌的情绪,愤懑、哀怨、委屈……
姜佩兮不会让它们主宰自己,不禁冷笑道:“原是我碍着周司簿了,即在宁安讨人嫌,我明日走就是了。司簿用不着这么赶人,我是知礼节的人,不会死皮赖脸赖在这。”
“不是……”
“多谢周司簿这几日的照料,我今晚就收拾东西,明天一早就走。不会再碍着您的眼。”
姜佩兮很快打断他,脸上挂着一层浅淡的假笑,“司簿还有什么事吗?若无事,我要去收拾东西了。”
“郡君不和王郡公一起吗?”
“用不着你管。”
“郡君跟王郡公同行,会安全许多。”
周朔皱起眉,他试图劝解,“宁安不安定,匪徒到处流窜,连着周边的地方也频频出现劫掠。郡君独自离开,又没有兵马护行,实在不是首选之策。还是和王郡公一起,路上能得到很多保障。”
“我如何,与你何干?”
她面上仿若凝霜,清透如霜雪的眼眸看着他,凉薄淡漠的眼中却没有他。
她像是今夜天上那弦弯月,高悬苍穹,不屑将清辉漏向人间。
“郡君……”他嗫嚅着,却无言以对。
清冷凉薄的字词渗入心肺,她说:“我是生是死,与你何干?你管得着吗?”
他没有资格去干涉姜郡君的抉择,从前便没有。
如今和离书已写,江陵与建兴也不日将此事搬上台面,这场枯竭空洞的婚约即将迎来落幕。
他更加没资格了。
此次一别,他便不再有资格见到她。
她是和王郡公一样的贵胄,出身显赫,父母显荣,本该成为大世家的主妇。
而他这种低贱到尘埃里的身份,连拜见她的资格都没有。
他眼睫低垂, 那双深如海底的眸子被眼帘遮住。
姜佩兮看不到他的眸色,只听见他缓慢的叙述,“是我逾礼了, 郡君勿怪。”
姜佩兮一口气梗上心头,这还不如是周朔怨恨她, 想借王氏的手杀她呢。好歹那样,她就有理由恨他,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恨他又无理, 忽视他又憋得慌。
她摔开门帘进入内室, 不想再看见那个总能惹自己生气的石头。
桌上的烛火未熄, 姜佩兮一把抓起铺在桌面上的地域图,将它贴近火苗。
焰火舔上纸张,迅速灼开,火烫过的空气里飘着浮灰。
她手一松,任凭还在灼烧的纸张坠落地面。
火焰在地面跳跃,试图占领更大的疆域。
姜佩兮看着地面越发孱弱的火苗, 心中的怒意不减反增。
匪盗背后是不是王氏关她什么事, 让周朔自己折腾去吧。折腾死他才好,她好落个清净。
环顾四周, 姜佩兮发现自己根本没什么东西可以收拾,带的那些行李已经被匪盗抢走了。
她是空手来宁安的, 只需要把自己带来的两个人带走就行。
不由叹了口气, 她和周氏的交集就到此为止吧, 往后不必再来往了。
第二日清晨,姜佩兮起身后简单挽了个发, 钗环首饰一样没带,力求轻装简行。
她去看阿商的时候, 阿商正由妇人帮着穿衣。
姜佩兮站在门后,“我今天就离开宁安,你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儿?”
阿商愣了好一会,望过来的眼神局促,“夫人这么着急吗?”
“我待会就走,以后不会再去建兴。你想好,今天跟不跟我走。”
“我跟夫人!”阿商声音抬高,她望着这个面冷心软的主子,“我跟夫人走。”
“收拾收拾,用过早膳我们就走。”
阿商出来的时候,姜夫人正端着粥,磁勺捏在手里搅拌,蒸腾的热气从碗里升起。
夫人看起来没什么胃口。
“夫人,我们要和司簿告别吗?”她试探询问。
清冷的眉眼隔着雾气,染上些温度,夫人似乎也有些恍然。
“周司簿现在不在,一大早就出去了。”妇人提醒道。
“他去哪了?”
妇人垂下头:“不知。”
姜佩兮将磁勺放进碗里,神情淡漠:“那就不用说了。”
等阿商吃完,姜佩兮便带着她去找刘承。
其实阿商不算她的人,刘承才是。
姜佩兮可以任阿商自己选择去留,但她一定要把刘承带走,刘承是她的心腹,虽然现在还不是。
刘承是姜王夫人给她的陪嫁,明面上是侍卫,实际是死士。
上辈子她生命最后的时光里,刘承是唯一不曾背叛她的陪嫁。
他后来很得姜佩兮信任,她给了他最大的权力,把象征身份的玉佩都交给了他。
死士本是不能见光的,只能躲在阴暗的角落里,执行世家里最丑恶的阴私,他们每时每刻都做好了丧命的准备。
但刘承可以拿着玉佩畅行无阻,作为她的使者出现在任何地方。
他的话,就是她的命令。
刘承的忠诚、可靠、能干,都让姜佩兮十分满意。
刺杀征和帝嫡次子的任务,姜佩兮交给了他。
他没能成功,只废了嫡次子一条腿。失败后,被围堵的他见无法出逃,刎颈自尽。
他死得很利索,没给皇室留下任何找姜佩兮麻烦的把柄。
刘承死后,他的尸身被皇室拨皮抽筋,丢在建兴山下,引起了很大骚乱。
京都知道刺杀者的主使是她,但没有证据,只能以此泄愤。
周朔不允许她下山,她没能看到这个忠诚死士的最后一面。
知道刘承的惨象后,姜佩兮想让他入土为安。但刘承已死,她身边已没有可以用的人,她只能去求周朔。
她刚和周朔吵得很难堪,什么尖刻话都说尽了。
她的恳求不出意料地没被答应,周朔说:“京都的人还在山下盯着,一旦周氏为他收骨入殓,便是罪证。”
“我去,不用你们出人,你让我下山……”
“那就是给姜氏招祸,陛下对江陵忌惮已久。你去,才是正中他们下怀。”
姜佩兮枯坐椅上,沉默良久,周朔说的她当然知道,但她不能接受。这是为她牺牲的人,她却只能任其曝尸街头吗?
她长久没有回答,周朔便起身来扶她,“回去吧,大夫说你不能忧思。”
“帮我……”她拽住周朔的宽袖,冰冷的锦缎握在手里,姜佩兮忍不住打颤。
他颈脖处缠着纱布,白纱布下洇出血色。
她偏过头不愿看他,心中绝望苍凉,嗫嚅着字从唇齿间挤出,“求你……”
柔软的巾帕贴上面颊,他骨节分明的手捏着帕子,一点点擦过她溢出的泪水。隔着衣袍,他握住她的手腕。
“好,你放心。”他还是答应了她。
周朔为刘承收了尸,听说是葬在一个山青水秀的地方,姜佩兮没再过问。
她不知道周朔又承受多大压力来满足她的心愿,也不敢问,她无法面对那份愧疚。
而现如今还好好活着的刘承,他被打断的腿脚恢复得很好。他已经能自己走,只是腿脚偶尔使不上劲,还需要拐杖支撑。
姜佩兮找到刘承时,他正在练习脱开拐杖自己走路。
转身看见姜佩兮,他赶忙上前行礼,“问姑娘安。”
姜佩兮抬手示意他起来,“你有什么要收拾吗?我打算回去了。”
几乎是立刻的,刘承否认:“没有,属下这就能走。”
被安排照料她和阿商的妇人,此刻牵着马车过来,她扯着勉强的笑:“贵人要不再等等?等司簿回来说声再走呢?”
“不用。”姜佩兮顿了顿。
意识到对方可能担忧什么,她补充道,“我昨晚和他说过了,他知道的,不会责怪你。”
妇人明显松了口气。
就在姜佩兮准备上车时,远处忽然传来喧嚣声,吆喝的叫喊声此起彼伏,紧接着便是大地上传来密集的马蹄声。
在姜佩兮还没反应过来前,妇人脸色苍白,仿佛回忆起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事。她一把拽住姜佩兮,“贵人,是强盗,我们先躲躲。”
姜佩兮一头雾水,她站在车凳上,不知其所云:“什么?”
很快她腰上一紧,等反应过来脚已经沾地,她被刘承抱了下来。刘承面色严肃:“匪盗来了。”
妇人急着拉住姜佩兮要往后跑:“后头有个地窖,我们先藏那。”
他们立刻弃马车而走。
连跑带拽,他们跟着妇人跑到地窖入口。
打开窖门,里头一片漆黑,妇人连忙钻进去,她站在下面,伸出手接姜佩兮,“贵人快下来。”
窖口很小,只能一人通行。
捞起裙摆,姜佩兮拉着阿商的手,脚探到梯阶,小心地一阶阶往下走。
妇人扶到姜佩兮的腰,心中松了口气,终于把这个贵人劝下来了。
阿商紧接着下,只是她脚刚刚踩上梯子便顿住了。
她仔细看了看远方,确认那人的身份,便赶忙低头:“夫人,是小钧!小钧在那边,他好像没地方躲。”
姜佩兮皱眉,“小钧是谁?”
“就是王夫人身边那个男孩,他带我跑下山的!”
“救他过来。”姜佩兮看向刘承。
等阿商下来后,他立刻关上了地窖门。
姜佩兮愣愣看着紧闭的窖门,反应过来后,她攀上梯子,拍打窖门,“先保证你自己的安全。”
没有回应。
她的命令刘承会毫不犹豫地执行,无论合理与否,成败比率如何,他都会贯彻实行。
他是死士,主子说的每个字都要服从,哪怕是去送死。
姜佩兮心中慌乱,她抬高声音:“刘承,回来!”
她的嘴一下被捂住,腰也被抱紧。
“贵人,贵人,小声些。”妇人说。
姜佩兮失神地回到地面,里面黑漆漆的,她的视力迅速退化,几乎又看不见了。
阿商搀住她,扶她到一旁坐下,她贴着姜佩兮的耳朵道:“夫人,这里有十几个人躲着呢。”
姜佩兮没理她,只是出神地坐着。
外头是匪盗,他们上次便那么对刘承,如果这次刘承还落在他们手里,他一定会死。
难道刘承又要因她的命令而死吗?姜佩兮想。
她忽然站起来,摸索着向地窖入口走去。
阿商拉住她,“夫人去哪?”
“出去。”
“咱们躲着不好吗?”
“刘承会死,我出去,说不定能保下他。”
“可是……”
阿商语气迟疑,很快有人打断她,嘈杂的声音像地泉涌出。
“不行,你一出去,地窖就暴露了。”
“他们杀人如麻,你出去也救不了人,只会搭上自己。”
“你要救人,那我们怎么办?”
“……”
又有人拽住她,姜佩兮听到谄媚的应和,“不出去不出去,贵人说笑的。”
“她是谁?好大的口气,还从强盗那保人?呵……”
“这位贵人,是周司簿关照的。”妇人回答她们。
地窖安静下来,不再有人谴责她不懂事。
妇人牢牢抓住她的手腕,不让她有丝毫靠近窖门的可能。
她所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待救援,等待不幸。
姜佩兮闭上眼睛,牙齿咬住下唇,试图用细细密密的刺痛压制心中的无助。
又是等待,又是这种无能为力的等待。
黑暗里时间没有尺度,无法测量,便显得尤为煎熬。
姜佩兮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她的身体越来越冷,甚至开始打颤。
窖门处发出声音,门被打开,外头燃烧的火光照亮地窖入口处漂浮的尘土。
“出来吧,你们得救了。”
清悦的女声随着火光一起照亮漆黑的地窖。
姜佩兮抬头看向火光。
她染了半身血迹,此刻蹲在地窖口,一手搭着膝盖,琥珀的眸子映着火光,血珠顺着她的下颌滴落。
是阿娜莎。
她携光而来,异域的美貌因勇往无前而尤显得惊心动魄。
姜佩兮再次回到地面,火焰、焦土、血迹充斥着视野。
她不敢看那些,只能拉住阿娜莎,“刘承,我的侍卫,他在哪里?”
阿娜莎看向她,眸光闪烁:“死了。”
听到预料之中的答案,姜佩兮仍感到一阵脱力。她紧紧抓着阿娜莎的衣袖,尽量稳住自己的声音,“他在哪?”
“你不会想见到他。”阿娜莎有些叹息,“我想,你还是不要见他为好。”
“我要见他,我一定要见到他。”
小腿像是灌了铅,每一步都沉重万分。
姜佩兮跟在阿娜莎身后,来到一片插着木篱的空地上。
寒冽的北风穿透那片空地,带来刺鼻的血气,引得她阵阵反胃。
阿娜莎手上的火把被风吹成横向,火光渐暗。
透过模糊的夜色,姜佩兮看清木篱尖端插着的东西。
断肢,头颅,尸体,一片血肉模糊。
她的眼睛刚刚看到,脑子还没反应过来,便腿一软,径直摔到地上。
翻涌的胃激起一阵绞痛,姜佩兮一下吐了出来。
她头眼发昏,那份一直被掩藏的记忆此刻恍如昨日。
那被藏在角落、被刻意忘却的存在,于今天再次被残忍地掀开。
第37章 番外三(上)
执掌江陵二十六年的姜裴夫人, 养育了两个儿子。她早年丧夫,孤儿寡母坐镇江陵,可谓半生困苦。
唯一的欣慰是长子争气, 气宇不凡,举止合宜, 亲事定的是宛城王氏的嫡长女王厝。
姜裴夫人很满意自己的长子,也很满意这个长媳。
胥武元年, 她筹备完长子的及冠礼, 又着手准备长子的婚事, 纳吉、纳征、请期, 忙得焦头烂额。
她数着婚期,数着放下江陵一切能安心回阳翟养老的日子。却不想,数来长子坠马而亡的噩耗。
让她骄傲放心的长子,突然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红绸换白布,姜裴夫人穿上丧服,有条不紊地举办丧礼。
她面对过太多次死亡, 已经能平静接受。
幼时失去双亲, 稍长成后,又看着疼爱她的长兄自焚身亡。
十六那年辞乡别亲, 嫁往江陵。却在六年后,抱着牙牙学语的次子, 给亡夫守灵。
姜裴夫人将流程一一核对, 体面地送长子走完了最后一程。
长子下葬后, 姜裴夫人给宛城递了信,取消与王氏的婚约。
但很快, 王氏嫡长女拜访江陵,她将那封信送了回来。
姜裴夫人的丧服还未褪下, 她看着曾经自己很中意的长媳:“这又是何苦……”
“他的死,不是意外。”
她垂下眸,手执佛珠,“人生在世,我们都得学会放下。”
“不,不能就这么算了。”
“逝者已逝,你要向前看。”失去长子的母亲捻过一颗佛珠,目光沉凝如水。
“我放不下。请您成全我,姜夫人。”
就这样,她披着长子选定的嫁衣,在宗祠前与次子立证为夫妻。
江陵迎来了新的主妇,出自宛城王氏的姜王夫人。
胥武三年,琼华郡君姜琉出生;胥武六年,瑾瑶郡君姜璃出生。
于姜璃而言,父亲是突然消失的。
某天她忽然发觉,她已经很久没见到父亲。
于是她问阿姐,父亲去哪了。
阿姐摸了摸她的头,说她还小,不会懂。
她问母亲,母亲将视线从案牍里移开,淡淡看了她一眼:“这不是你该问的。”
母亲身边的贾嬷嬷连忙把她抱走。
贾嬷嬷把她哄在怀里,她说:“璃姐儿,可不能再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