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嫁(重生)—— by枯草藏烟
枯草藏烟  发于:2023年10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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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辈子是从什么时候起,幼主对周朔的称呼从“叔叔”变成“叔父”的?
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淘气顽劣的男孩,不再对她撒娇任性而变得谨慎小心的?
究竟是什么时候?
她因为善儿耍脾气刁难侍女,而将手上的茶盏重重搁置在桌上,想警告自己的孩子。
旁边的幼主却立刻起身,一副受惊而恐惧的模样:“婶婶何必动怒,不过是个婢女,既惹得阿善弟弟不高兴,杖杀便是。婶婶若为这点事生气,伤了身子,等叔父知道了,定要责备我们的。”
当时的她只惊诧于这个孩子的暴虐,后来便不乐意让善儿和他继续处在一起。
如今回想,才想通他能说出这种话的缘由,他怕周朔,怕她,甚至怕这个族弟不高兴。
周朔威慑主家,从不是秘密。
无论是京都,还是地方,他们巴结示好的对象是同一个人——朝明公,周朔。
姜佩兮的目光一时恍惚迷离,她看着杯盏里的清水,游离的神思逐渐沉淀。
她感受着杯盏的温度,慢慢说出刚刚来自直觉的措辞:“他和他们不一样,他不是那些人。”
似乎有一腔孤勇迫使她信任他,她永远做不好权衡利弊,正如她无法用理智说服情感。
这份信任由何而来,她弄不清。
究竟是周朔在她面前展示地太过温和无害,还是她无法舍弃不愿走出迷障?
王柏有片刻的愣神,他搞不懂这个妹妹的别扭。
她明明不喜欢那个周氏,那副冷淡疏离的态度,在外人面前连装都懒得装了,他们关系应该已经很遭。
可她现在又在替他辩驳,尽管言辞如此苍白,但她的倾向已经明晰。
她信任他。
不是随意地轻信,不是她对人不设防,而是她选择他去信任。
“妹妹自己有主意就好。”王柏选择将这个话题揭过,“阿娜莎跟我说,她先前许诺帮你和离。”
“但她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周氏和姜氏的盟约,王氏没法插手。我和她能帮的也不多,但若是江陵和建兴谈不拢,你两边都不想待,便写信给我,我接你到宛城住。”
姜佩兮并不当真,不过是交往的客套话,“郡公心意我领了,但……”
“姜妹妹。”王柏打断她的话,他的神情认真起来,“我们是姑舅表兄妹,该是表亲中最亲近的。”
“我的父亲,是你亲舅舅,宛城是你的舅家,也是你的倚仗。”
王柏忽然许下诺言,“我在一日,便庇佑你一日。你是王氏的亲眷,王氏不容许任何人为难你。”
面对这样的豪言承诺,姜佩兮想到的内容却很不合时宜。
但你死得早啊,她这么想。
她死在征和五年秋,是病逝。
而王柏是死在征和二年,死在他血亲的阴谋里。
姜佩兮对这个不曾见过面的舅父,无半点好感。
一个能逼死自己长子的父亲,能对她这个疏远的外甥女好到哪去?信他不如信周朔。
宛城给出的理由是王柏谋逆,他纠集兵马意图迫使王国公让位,自己做主君,在事情败露失败后,畏罪自裁。
这个理由离谱却又合理,离谱在于他要是想做主君,当初就该乖乖娶桓郡君,而不是硬要和那个异族女子在一起。
他毁弃和华阴婚约的那一刻,就该明白,他已无缘主君之位。
但这理由并不是解释不通,毕竟没有谁能抵得过权势的诱惑。
若王柏真的无心做主君,他早该申请外派,离宛城远远的。
但他一直留在宛城,替王氏办事,其用心又颇耐人琢磨。
“郡公的话,我记下了。”
争权夺势是人之本性,但王柏的行为会害死自己的妻儿。
姜佩兮想问清他究竟在想什么,“阿娜莎的事,我和子辕说过了,他不会捅到宛城去。这件事到此为止。”
王柏浅笑,抬手向她作礼,“周司簿和我说过了,等合适的时候,阿娜莎会向你道歉。这我得多谢你,不然王氏那边又要揪着不放了,怪麻烦的。”
“阿娜莎会因此被宛城责难吗?”
“不会,就是他们会轮番地说教,阿娜莎讨厌这些,总气得要回草原。”
“为什么不让她回去呢?”让她离开,她就不会被你拖累至死了。
王柏一愣,看向她的目光瞬间冷冽,他的语气不善:“这是我们的私事。”
“是么?”姜佩兮冷笑,“阿娜莎为你离开草原,而你就这样看着她被说教,甚至只用一句私事就想掩盖她遭受到的刁难。”
“她没有受到刁难。”
“没有吗?”姜佩兮对上王柏寒意逼人的目光,“桓郡君会被你们王氏说教吗?你们宛城敢对她指手画脚吗?”
当然不敢,桓郡君是华阴的贵女,就算他们是世家之首,也不敢对一个主家的贵女挑三拣四。
“阿娜莎没有根基,她在世家必然会遭到刁难。今日我可以拦住子辕,减少宛城给阿娜莎带来的麻烦。”
“但这不是根本,宛城说教阿娜莎是因为她是异族,而不是她真的做错了什么,王郡公难道不清楚吗?”
王柏面色僵硬,但他不得不承认她说的话。
阿娜莎的错不是她嚣张狂妄,而是她身为异族,却留在宛城这个极度排外的地方。
“我不明白,郡公当初既执意与华阴退婚,就明摆着是不想要主君之位。如今又为何一直留在宛城?郡公是不死心吗,还想争一把?”
“我不想做主君,想争,但不是争主君。”
王柏看着这个让他意外的姜妹妹,她并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无知。
“我想让宛城承认她,就算她不出自世家也……”
他的话没说完,便被姜佩兮的嗤笑打断,“郡公可不像是这么天真的人。”
的确,他在这件事上投注了太多不切实际的期待。
“让宛城接受阿娜莎?”
姜佩兮重复王柏的心愿,不由觉得可笑,“郡公要争取这个,就是想争主君之位了。让我猜猜郡公想怎么做?”
“先请王国公颐养,您做主君,再血洗宛城,把所有亲族杀个干净,然后调远支入宛城,建一个完全属于您的傀儡宛城。这样,阿娜莎说不准就能被承认了。”
“她就能得到王氏的承认了,至于其他世家……”
不顾王柏差到极点的脸色,姜佩兮继续讥讽,“您要是有诛灭其他九家的本事,阿娜莎自然能被承认。”
她不愧是裴岫带大的,挖苦讥讽人的本事和裴岫一点没差,王柏想。
他气得胸口发闷,她的话没有直接否认他的理想,但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在讥笑他痴心妄想。
将茶盏重重搁置到桌上,发出刺耳的响脆声,王柏起身往外走去。
他胸中燃起一股怒火,这种愤怒就像是父亲命令他必须做什么,不做就是悖逆,不做就该死。
他没资格有自己喜欢的东西,没资格为自己而活。
父亲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条康庄大道,他只需要、也只能沿着规划好的路走。
不该这样,他想。
哪怕是只鸟,也会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天空,何况他是个人。
父亲给他安排了顺坦的人生,纵横一生的王国公眼界阅历自然比他丰厚得多,父亲的抉择可以让他避开许多坎坷弯路。
父亲的决定或许是对的。
但于王柏而言,对错不重要。
他需要自己的人生,他的人生不是父亲生命的延续。他开始反抗父权,不再听话,便迎来了斥骂与惩戒。
他在辽阔的草原与阿娜莎相遇。
在星野低垂的夜晚,围着篝火,他说出自己的悖逆。
阿娜莎身上的银饰被火光照成红色,她坐在他身边,单手托腮望向他,“你们真奇怪,为什么你们要建一座城池围困自己,再从上到下划出层层等级?”
“为什么被分到下层的人,还会维护这种不合理的秩序?你们本来不是平等的吗?”
他看着跳跃燃烧的篝火,看着篝火底部的黑暗灰烬。
那时他才意识到,他要反抗的不是父亲,不是宛城,是九洲的全部世家。
究竟是世家制定了秩序,还是秩序搭建了世家?
他想要宛城承认阿娜莎,想要王氏抛却对异族的成见,他想慢慢推动新秩序的构建。
尽管成功的可能性极其微弱,但做不到和不去做是两回事。
王柏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这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但也时常会为自己的无能无力而懊丧。
阿娜莎会握住他的手,她的眸子盛满锐气与自信,永远映着阳光,“我们一起,你并不孤单。”
她是草原的猎鹰,不曾受到拘束,她生而自由,以自由为生,她是他的挚爱。
王柏很清楚,他不能离开她,她也不会离开他。
此刻他不想再和这种甘心做囚鸟的人继续交谈,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他跨出门槛的一刻,听到身后冷清淡漠的声音:
“阿娜莎是异族,她永远不会被世家接纳。她没有亲族的庇护,她孤身一人在这,身后没有任何势力与她休戚与共。”
“你固执下去,只会害死她。”
王柏迈出门槛的脚步不由凝滞,然而终究没有回头。
他向外走去,就像他当初义无反顾选择走这条路时一样决绝。
不论它有多么晦暗,又有多少荆棘,他都会走下去。
把贵公子气得抬脚就走的刻薄女子将杯盏放到桌上,她微微叹了口气,有些忧愁,有些哀怨,她和王柏不过五十步笑百步罢了。
世家有太多的悲哀,她上辈子见证了太多。
王柏不是郑茵,她与这位宛城贵子关系又不好,她根本不想救他。
鲜花着锦的富贵用鲜血涂抹,烈火烹油的荣华用尸山助燃,世家总是要死人的。
只要亲近的人得以保全,死的是谁,又死了多少,她才不关心。
世家子女自幼便会被教导,要为宗族奉献终身。
宗族供养他们,庇护他们,他们便该为此放弃喜好、个性、情感、生命。
姜佩兮是世家这个窑炉里的残次品,她不仅不肯放弃自己的生命,甚至贪婪到要挽留身边人的生命。
母亲、阿姐——她的至亲,无一不对她失望透顶。
前世害姜氏在拥帝中失败后,她给江陵写了很多信,那一封封载着愧疚、自责、哀求的道歉信如石沉大海,没激起半点波澜。
等征和五年,姜氏插手建兴的夺权并把她拉下水后,姜佩兮不再写信。
在那场变动里,她陪嫁的仆从为维护阿姐的名誉,也背弃了她。
那时她才终于认识到,她和阿姐不再是可以分享一块点心的亲姐妹了。
她不再写信,疾病的恶化使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
姜佩兮不再有能力复述她们幼时的美好,也终于认清这没有意义。
迷蒙着从昏厥中梳理出意识时,她睁不开眼睛,但能听到声音。
有很多次,她都听见建兴的大夫说,“姜夫人忧思过甚,心力衰竭,已无力回天。”
“姜夫人油尽灯枯,老朽医术浅薄……”
“明公,我等实在是救不了寿数将尽之人。”
而周朔每次都是那几句,“再想想办法,再想想……你们要什么药?我去找,我一定能找到。”
“她还这么年轻,怎么可能……不该这样,你们想办法,不论要什么,我都会满足。”
建兴大夫的努力姜佩兮感受很深。
从春分起,她生命的流逝就已十分明显,但他们硬生生给她拖到桂香四溢的时节。
姜佩兮是个极为失败的世家贵女,没有忠诚于宗族,也没保全自己的声誉与荣耀。
如今她重回过去,那些前世有的毛病仍旧固留。
她没什么出息,只想护住亲近的人,然后躲起来,避开重蹈那一世的覆辙。
王柏不是与她自幼亲密的郑茵,他死不死姜佩兮不关心,她更不想与宛城牵扯上任何关系。
但阿娜莎不该死在世家的阴私里。
她是那样的鲜活明朗,世家是火坑,宛城是火坑的坑底,她得想办法劝劝阿娜莎。

第31章
姜佩兮对如今的上郡姚氏没什么好感, 论起原因也不过是门第之见,现任姚主君出自旁支。
她的外祖母出自上郡主家,姚氏是姜王夫人的舅家, 母亲讨厌王氏,但与姚氏一直有来往。
故而姜佩兮自幼便与上郡继承人有来往。
姚郡君是上郡主家的独女, 聪颖知慧,倩丽若桃李, 但一直羸弱多病。
她活不长, 就算残喘也不能撑起上郡。
故而尽管姚郡君才是正统的继承者, 姚氏却很早就培养旁支的姚简为真正的继任者。
姚简未来会掌权, 早就是各大主家间心照不宣的默认。
姚简经常混在主家的圈子里,姜佩兮和他当然有接触。
但她不大看得上他,或许是因为与姚郡君亲眷关系的私交,又或许是出生主家而养出的矜傲,让她对这个盯着主家位置的旁支有天然的抵触。
但再不喜,该敷衍的也得敷衍。
她的言行代表姜氏, 她可以不喜欢姚简, 但江陵不能交恶上郡。
周朔派人来说午时过半再赴宴,姜佩兮提前到了。
她到的时候还早, 厅宴的器具都没摆齐,粗布麻衫的妇人们身影交叠, 忙碌准备着宴会需要的东西。
没人管她这个闯入者, 姜佩兮便先在一旁找了座。
阿商俯身问她:“我去和司簿说您来了?”
姜佩兮制止, “待会他就来了。”
阿商退到她身后。
她没等一会,宴会将将露出整齐的模样, 沉雅整肃的黑袖便掀开门帘,沉着稳重、山峙渊渟的君子出现在这简陋的宴厅里。
他扫了眼布局, 目光凝滞在一旁端坐的贵女身上。
周朔回身制止跟进来想要继续汇报事情的里宰,向姜郡君走去。
姜佩兮看着周朔走近,给自己行礼,随后便是诚恳的歉意:“多有怠慢,不想郡君来得早,也未曾作陪。”
客气、谦和、周到,是周朔一贯的作风。
他就是这样,礼数完备,谨慎周全,从不落人口舌,姜佩兮告诉自己。
她扯了扯唇角,拉动自己僵硬的面容,想压住涌起的情绪。
礼为情貌,她于周朔而言永远是不可得罪、不敢怠慢、不会亲近的贵客。
“哦,是么。”她言辞敷衍,语气生硬。
再次直面周朔冠冕堂皇的礼节,姜佩兮仍旧没能用一颗平常心对待。
她不是个知足的人,还不懂权衡利弊。
他们有十年的夫妻名分,风雨中十年相伴,她以为他们是一家人了。
只是她以为。
“最近胃口不好吗,还是厨子做的不合心意?我听阿商说,郡君每次都吃的很少。”
虚伪的关怀。
她避开他的目光,固执地将视线望向忙碌的妇人们,“没有。”
周朔沉默半晌,终于他没有忍住,叹息中夹杂着无措,“是不是我做错了什么?郡君别气着自己,我哪不好,郡君告诉我,我会改的。”
“不敢,周司簿可是大忙人,周氏的栋梁自然日理万机。见您一面难如登天,哪会有不好之说?”
周朔躲着她,无论是伤前还是伤后,明明说好她来给他换药,结果几天了他一次没去。
“我没很忙……郡君是有什么吩咐吗,他们没通传?”周朔望向阿商,试图找到姜郡君不悦的原因,却见阿商拼命摇头。
“你换药,还得我请你不成?”
谁给他的脸,姜佩兮想。
周朔下意识将受伤的手背过去,连忙解释:“自然不是,只是最近去抚慰伤兵时,恰好大夫在,就顺手换药了。我每次都让人去传话了,郡君没收到吗?”
姜佩兮没好气,“怎么会收不到?司簿日后不用再烦这一趟,你的事与我何干?”
阿商的眼睛滴溜溜在两位主子间转,察觉到现在氛围的微妙,她小步退后,往屋外溜去。
但夫人看见了她,并且问她,“阿商,去干什么?”
阿商回头看向夫人,诚实答话:“夫人的药还没喝,我去端药。”
“别去,我不喝。”
阿商望向周司簿,目露哀求。
周朔接收到请求,迟疑着开口:“还是喝一些,少喝一点?”
“我的事你与何干?”
话被堵死,周朔无言再劝,他便看向阿商,“不喝便不喝罢,等宴会结束再说。”
阿商仍旧没有回到姜佩兮身边,垂着头手指纠缠,有些不好意思:“药还在熬,出来的时候我忘了灭火……”
“去吧。”
这是司簿的命令,阿商小心瞟了眼夫人,夫人像是在生气,冷着脸不说话。但司簿这么说,夫人没反驳,就是默许了,阿商连忙转身向外跑去。
姚籍掀门帘进屋时被撞了个满怀,不得已向后退了一步。他皱起眉,压着火,待看清撞上来的人,便毫不犹豫抬脚就踹了上去。
“眼睛长哪去了?下作东西。”
肚子传来一阵剧痛,阿商被踹到地上,眼泪涌出。听到斥骂,她本能跪好,不断磕头:“大人息怒。”
姚籍上前走了几步,踹上她的肩,将磕头求饶的婢女踹翻:“周氏就是欠教,连婢女都这种货色。”
“姚县公!”
姚籍听到一道冰冷的称谓,抬眼看向声源。
素来清冷矜傲的面容此刻带着明显的怒意,瑾瑶郡君站起身,径直走向他,“这是我身边的人。”
姚籍愣了愣,待反应过来立刻陪上笑,“一时没看清,不晓得是郡君的人,回头我赔郡君几个侍女,也算抵过了。”
一个婢女,哪值得贵胄之间生口角。
瑾瑶就是生气,也只会因为他损害了她的财物,折损了她的颜面。
只要他补上物品,再给出面子,瑾瑶说不定会把这个婢女送给他。
低贱的婢女和上郡的马匹有什么不同呢?都是他们的私有财产,不过是马要比人贵许多。
“不用。”姜佩兮走到阿商身边。
阿商发髻松了,少年脚上的力远比女子大的多,陶女使也会踹她们,但从没这么重过。
阿商手撑着地面,爬起来想跪好。
精致的云锻出现在模糊的视野里,阿商觉得自己被扶住了。
她看向弯下腰的主子,夫人面上的关切再明显不过,“还能起来吗?”
阿商毫不犹豫点头,咬着牙借着夫人的力站起身。
姜佩兮搀着阿商就要往外走。
姚籍陪笑挡住路,“多有得罪,还望瑾瑶郡君见谅。”
任谁都不会为一个仆人开罪贵胄,此刻甩姚籍脸子对于即将离开世家庇护的她来说很不划算。
她该一笑而过,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顺势让姚氏欠她个人情。
但奈何姜佩兮并不擅于忍耐,主家里她更加不是和善面软的那个。
她想起周朔对姚籍毫不客气的话,此刻正好借过来当面骂他:“拾好你的东西,点好你的马。”
“滚。”她补上了最后一个字,果然觉得畅快。
姚籍愣住,完全不可置信。
他兄长可是上郡的主君,他自己也是高品级的县公,他可是姚氏的话语代表人,何时受过这样的气?
他半懵着抓住瑾瑶的胳膊,怀疑是自己听差了:“你说什么?”
“放肆!”
哪想瑾瑶立刻甩开他的手,眉头紧皱,像是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也敢来拉扯我?”
“我兄长可是主君!”
姜佩兮冷笑,她的嘴素来刻薄,“主君?呵,也不知是哪门子的下流旁支,以为做了主君就能翻身,一家子老小就能鸡犬升天了?”
“不过一个抛亲弃族的家奴,一个主家养的傀儡,也成你仰仗的底气了?到底是下层出身,半点见识没有。”
姚籍的兄长是被过继给主家的,虽说主家同意他们一家往来,但终究不是自家人了。
姚简是主家的人了,他不能再喊他的亲生父母为父母,也不能在双亲亡故后为他们守丧。
他是主家的延续,是主家荣华富贵的看门狗。无论多显扬的名号,在真正的主家眼里就是个笑话。
不会有人想和姜佩兮生口角,她太得裴岫真传,专找人最难堪的伤疤揭。
姜佩兮搀着阿商往外走去,掀开门帘。
正午的阳光照在身上,没有半点温度,荒凉的沙地寒风凛冽,阿商打了个哆嗦。
她的肚子一阵阵的疼,得弯着腰捧着肚子才好受些。
姚籍被这两句话骂得脑子糊成了一团浆糊,待慢慢消化内容,他简直不敢相信,摔开门帘,踩过沙土几步追上前,“我、我要告诉我兄长!”
姜佩兮回头看他,面上是毫不掩藏的讥笑,“哦,那你快点告诉他,我等他递庚帖恳请拜见我。也等他见了我,向我行跪叩之礼。”
世家相见论品级,姚简虽然是上郡主君,但只获封县公,姜佩兮品级比他高。
见了面,他就得给她行礼。
听到这话,姚籍便不由想象出自己兄长憋屈地给这个刻薄女人行礼的画面。
他不能接受,一时又急又气,伸出手想要扣住她的肩膀。
但伸出的手被扣住强行拽回,姚籍看向阻拦他的人。
周朔面色淡漠,还是那副让人讨厌的样子,毫无情绪,他声线平缓:“姚县公,还请冷静。”
“你懂不懂尊卑?我是县公,你敢拦我?”这会儿功夫,姚籍把一年的气都生完了。
“宁安是周氏的地盘,县公该知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姚籍抬手想打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人,但他才刚刚挥出拳头便被周朔握住。
紧接着膝盖一疼,便跪到地上,粗糙的地面咯得他膝盖生疼。来不及反应,手便被钳到身后,一时动弹不得。
打不过,便动嘴皮子骂,姚籍不信周朔敢对他怎么样,“你他娘的……”
但他的话很快被姜佩兮的讥笑打断,“你就这点本事啊,真是丢人。”
周朔一直担的是文职,骑射剑御只会个皮毛。
他自己也说过,他那点本事,自保都难。
姚籍连周朔都比不过,姜佩兮是真没想到。
周朔左手有伤,只用一只手便压住了他,而且看上去周朔根本没用力,轻悄悄的。
她看着被压制的姚籍,褪去故意找刺的讥讽,由衷感慨,“你就这点能耐?也太给你们上郡丢脸了。”
“才不是!我剑术很好的!”
他忍着疼抬头看向姜瑾瑶,挣扎着试图证明自己,“你敢不敢给我剑?我一定不会输。”
“有剑又能怎么样呢?剑还没拔出来,你就已经输了。”姜佩兮面露遗憾。
清透的眸子带着浅浅的笑意,姚籍看见了,更看到了其中的戏谑与轻蔑。
他一下哽住,十五岁的少年到底没什么经历。
他在家备受父母兄长的溺爱,从没被这么当面骂过,更没这样丢过脸,委屈涌上心头。
姚籍鼻子一酸,眼泪鼻涕一齐涌出,他哭出来:“你们欺负我,你们都欺负我……”

骄纵的少年突然哭出来, 姜佩兮一愣,下意识看向周朔。
周朔也是完全没料到的模样,脸上浮现错愕, 压制姚籍的手抬了起来。
姚籍手一甩,便挣开禁锢。
他从地上站起, 看也不看他们,拿衣袖擦过脸就向远处跑去。
抽噎的声音被风从远处传来, 姜佩兮和周朔面面相觑。
姚籍年少, 他们年长他好几岁, 这会两人一起欺负他, 多少有点过分了。
但此刻也顾不了那么多,姜佩兮看向直不起身的阿商,“我先带阿商看大夫,姚氏的事情,我们等会再说。”
“请大夫过来吧。”
在不知道伤势前,阿商的确不宜强行走动, 姜佩兮同意这个提议, 扶着阿商到屋里坐下。
周朔让人去请大夫,又让里宰把里头的干活的妇人都叫出来。
“今天的事, 不要声张。”周朔淡声关照。
里宰忙点头,弯下腰:“是是是, 绝不走漏半点风声。”
看着里宰带着妇人们离去, 周朔便站在门口, 没再进去。
年老的妇人被再次请来,深一脚浅一脚在沙土里前进, 她头发花白,年事已高, 本该颐养天年。
因建兴贵人的吩咐,她便被半胁迫地从邻县请到宁安来侍奉。
周朔看着被拽到屋前的老妇人,喘着粗气的她似乎下一刻就会梗死。
替她掀开门帘时,他说:“有劳。”
毫无意义的语言,却被用来减轻自己的罪恶。
荒僻苦寒的宁安,不可能会有女大夫,但他提出的要求一定会被满足。
他和姚籍没什么区别,他们都是施暴者,周朔想。
或许有点区别,他更虚伪。
老妇人被拽着向屋内走去,他们擦肩而过,周朔没往屋里看,放下门帘后仍站在门外。
他不是温室里不知人间疾苦的花,知道下面人执行的手段,更知道老妇人这样的平民轻若草芥。
他们无法反抗暴力,在面对拥有强权的世家时,连喊疼的声音都消失了,更勿论反抗之心。
阿商受到伤害时,甚至不敢抬头确认施暴者的面貌,本能指使她磕头求饶。
他很理解她的本能。
是恐惧,是绝望,是知道自己的生死轻若鸿毛,只在贵胄抬眼覆手之间。
他明白这种感觉,他曾和他们一样。
枯黄的大地不见半点绿色,周朔的目光随土地延申到天边。
他至今仍和他们一样,只是世家贵胄的棋子玩物,会被任意损毁丢弃。
湛蓝的天空下,没有生机。
在这片世家的土壤上,是不会有活路的。
荒芜萧疏的九洲里,连路边的野草都有高低贵贱之分,哪怕在野草中,他也是最低贱的一棵。
“哪门子的下流旁支……不过一个抛亲弃族的家奴,一个主家养的傀儡……到底是下层出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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