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子的话在耳边回响,她的声音很好听,像是红梅上积的白雪,檐下挂的冰凌。
抛亲弃族、傀儡……
周朔垂着眸,理了理衣袖。
白色的纱布缠在手上,黑袍衬着格外显眼。
他揭开纱布,一圈圈将纱布取下,露出自己嫩肉外翻的掌心,上面歪斜着一道道丑陋的痕迹。
大夫处理得很好,现在拆开纱布也没出血。
但他宁可伤口渗血,越多越好,至少能遮住那些不堪。
这很可笑,腐烂败坏的内里妄想用鲜血覆盖罪恶,周朔想。
展开手心,细细看那些伤痕,他感觉不到疼痛。
除了接下鞭子的那一刻,手心传来刺痛外,后面便没什么知觉了。
止疼药千金难得,宁安是什么地方?一个穷乡僻壤的大夫,根本拿不出止疼药。
他又撒了谎,但这无关紧要。
他不需要她的关怀,也不需要这些惺惺作态的爱惜。
世上可不会有白得的便宜,付出就是需要回报,那么……她想要什么呢?
宗族?权势?名誉?
都不是。
他一直看不懂她,直到她提出了和离。
她只想离开他。
这并不让人意外,甚至是意料之中。
他见她的第一面只是匆然一瞥,隔着发枝的黄素馨。
纯净美好的黄素馨,被雪簇拥的嫩黄重瓣花,是太过美好的画面,也发生在太过巧合的时机。
她立在和煦的光下,迎着温和的风,言笑晏晏,明媚疏朗。
那时他想,她真开心啊。
但他很快匆匆离去,没打扰她的喜悦。
黄素馨多生长在乡间,它是乡间报春的花,此花过后便意味着留下的生者又熬过了一个漫漫长冬。
黄素馨是他幼时的玩伴,是他在无尽凄寒的彻骨冬日里唯一的期待。
在不惊扰,悄然离开的路上,他想起她的笑,便禁不住自己也想笑。
这一年,他终于熬死暴虐残忍的周氏先主,周兴月继任主君。
他立刻被提拔为肱骨,作为近臣出入左右。
那些美好的期望终于破土而出,冒出嫩芽,沿着手里的权势攀藤蔓延。
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迎来了新的春天。
天翮二年的惊鸿一面,并不足以他念念不忘。她很快连同那些不切实际的缪想一起消失在他的记忆里。
天翮三年春分,建兴聘娶姜瑾瑶。
成婚这天,是他第二次见到她。疏离清冷的眉眼中满是倦怠厌烦,不复记忆里明媚疏朗。
那时他就知道,他们的婚姻走不长远。
或者在周兴月露出向江陵提亲的意愿时,他的反对就已注定了结局。
他并不想搭上这位出身显赫的贵胄,云泥是不能硬凑到一起的。
狰狞的伤口暴露在阳光下,周朔垂眸看着。
手指弯曲按住伤口,稍稍用力,伤口裂开渗出鲜红的液体,蔓延整个手掌。
温热的血顺着手腕流进衣袖,血液沾到衣袖下的皮肤激起一阵寒意。
他已习惯忍耐疼痛,想活下去的人,是不能发出声音的。
至于那些心有不甘妄想抗争的人,会被抹杀,会成为疯子,正如他父母那样。
和离的确是个不错的提议。
天上的太阳并不温暖,却也不是他能直视的,周朔眯起眼睛望向天空。
高华矜贵的姜郡君,她该拥有自由,该像三年前那样自在地笑,无忧无虑,纯净无暇。
想到他的罪孽,周朔不由皱眉。
她不该留着腹中的孩子,不该留着那个……脏东西。
白袍上的金叶在风里飞扬。周朔垂下手,衣袖自然地盖住血迹,他向来人问安:“王郡公。”
王柏挑眉看他,“周司簿怎么亲自站在门口迎人?”
“劳郡公白跑一趟。”对上阿娜莎好奇的目光,周朔向她颔首致意,顺路解释,“我和姚县公拌了两句嘴,他已经气走了,今日的饯行宴是办不成了。”
“怎么气成这样?”王郡公问。
“你们吵什么了?”阿娜莎看热闹不嫌事大。
周朔没想出怎么答才好,便避而不谈,“是我一时失了分寸。等姚县公气消些,我再去赔礼。”
王柏望着遮住屋内的门帘,“屋里有人?”
“姜郡君在里面。她身边侍候的人受了伤,正请了大夫来看。”
“姚县公伤的?”王柏知道姚籍是什么德行。
这位姚县公骄纵任性,是不把仆从当人看的。不过他再怎么蠢,也不该拿小姜郡君身边的人出气。
有些奇怪。
周朔眸色沉沉,颔首承认。
“既如此,我们就先告辞了,还有饯行宴的话告诉我一声。”王柏拱手作别,拉着妻子的手返回。
阿娜莎走在王柏的身边,皱眉抱怨:“还没见到姜妹妹呢。”
“现在见她就是找骂,没见人家躲在外头吗?”王柏的语调懒洋洋的,带着些看好戏的意味。
“怎么说?”
“那个周氏可不是会耍嘴皮子的,他哪有本事给姚籍气走?嘴上不饶人的,肯定是姜妹妹。她那脾气一上来,专挑人家痛处骂,半点脸都不给。这脾气真是没谁受得了。”
阿娜莎伸手掐王柏的腰,“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
她下手一点不轻,王柏疼得哎呦,他连忙求饶:“疼疼疼,轻点轻点。”
“你不许这么说妹妹。作为哥哥,多年来你不仅没照顾过她,现在还诋毁她,你像话吗?”
王柏苦了脸,“我没诋毁,她脾气是真不好。今天上午我去找她,简直被她嘲讽地抬不起头。我也气得抬脚就走,估计姚氏那小子和我一样,被她揭了短。”
“真的?她嘲讽你什么了?我先前和她相处的时候,她很温柔啊,说话都轻声细语的,看人也温温柔柔,对她身边的小丫头可照顾了。”阿娜莎迟疑起来。
王柏并不意外,毕竟他之前也一直觉得姜妹妹和顺乖巧,是主家里最好接触的贵女。
从前每每看到裴岫被气地暴跳如雷,满身煞气时,他都觉得是裴岫的问题。
姜妹妹被姑母教得多温顺听话啊,肯定是裴岫自己有病。
这种论断直到今天他才怀疑其正确性,他对上了姜妹妹的讥讽。
这能耐,难怪裴岫吃瘪,真是气得挠心挠肺,一点办法没有。
光回想姜妹妹今天上午的话,他都气得脑子疼。
要不是他和阿娜莎有着共同的理想,要不是他们知道对方会坚定地选择彼此,他肯定能被她的嘲讽气得灰心丧气。
王柏幽幽地,“人的多面性吧,她有时候蛮好,但揭人短的时候那叫一个快准狠,半点面子都不给。裴主君先前还和我抱怨过,说姜妹妹极度护短,一点道理都不讲。”
阿娜莎及时纠正他,“变态的话不能作为论证依据。你的论证不足,但你可以考虑用自己的亲身经历作为论据。”
“她说我俩的理想是痴人说梦。”
“她这……”阿娜莎略略凝思,“也没说错啊。”
王柏叹了口气,“正因如此。”
第33章
宁安的妇人扶着阿商离开屋子, 姜佩兮在门口停下脚步,她看向周朔,“姚氏那边, 我待会写信给姚主君,你帮我寄一下。”
“我来处理就行。”
“这是我惹的麻烦。”姜佩兮皱起眉。
周朔不想看到她不高兴的样子, 便移开视线望向远方,“姚县公在宁安受了委屈, 周氏负责就行。郡君再把江陵牵扯进来, 未免麻烦。”
姜佩兮抿着唇, 无言反驳, 她不该再给阿姐惹麻烦。但她骂的人,却要让周朔兜着,她心里过意不去。
“阿商怎么样了?”周朔问她。
“被踹的地方都青了,大夫说得养一养。”
两人一时静默,周朔不接话,姜佩兮视线下落。
土黄的地面点着几滴红色, 她的视线又上移, 看到周朔垂落的衣袖。
她伸手拉住他的衣袖,衣袖被提起一角, 那只血迹斑斑的手便暴露在寒风中。
“怎么回事?”姜佩兮眉头紧皱。
周朔漠然扫了一眼,“不要紧, 过会就好了。”
他将手背到身后, 神态自然地想悄无声息藏起那些不堪。
但眼前的人并不给他这样的机会, 她一把拽住他的手,硬要拉到光里看个分明。
“什么不要紧?这样还叫不要紧?非得死了才算要紧吗?”
死了也不算要紧, 周朔想。
他看着姜郡君挽起的青丝,看到白皙额下皱着的眉头, 她的神情很不愉悦,脸上带着怒意。
她靠他很近,近到他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气。
周朔往后退了一步,姜佩兮抬头看他。
“避嫌。”他这么解释。
姜佩兮气笑了。
是该避嫌,她在这揪着不放,暧昧不清,可不是耽误人家婚配了?
“周司簿这是看上哪家女郎了?这么快就要避嫌了,她在宁安不成?要不我去给你说媒?保准你抱得美人归。”
姜佩兮笑意盈盈,一副亲切和善的模样。
周朔抽回手,摇头否认:“没有。我不会再娶妻,不用劳烦郡君。”
这人听不懂好赖话,能把人气哭的姜佩兮此刻对这个老实木讷的人毫无办法。
但她不愿这么认输,“周司簿不必把话说绝,以后的事谁说得清呢?我日后再嫁,定是要邀请你的,不知司簿到时候可愿送我出嫁?”
对于这样的要求,周朔的否定不假思索,“这样不好。”
“夫妻一场,你我又无仇怨。难不成和离后,司簿就要与我老死不相往来了?”
周朔微微沉吟,半晌道:“我会送上贺礼,但送亲实在是不合规矩。”
浮着假笑的眸子寸寸冷凝,姜佩兮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你真是脑子有病!”
她抬脚就走,不愿再和这个人多说半句废话。
今儿她气走两个,真是风水轮流转,现在也轮到她了。
姜佩兮回到住处,倒了杯水喝下,试图平复自己的怒气。
冰凉的水顺着食道滑下,落到胃里,她不由打了个寒颤。深吸两口气,平复心情后,她走向里间照看阿商。
阿商侧躺在床上,身体蜷着,似乎很难受。
姜佩兮轻声问她,“很疼吗?”
阿商睁开眼勉强点头,她现在说话都疼了。
姜佩兮给她掖了掖被角,想起周朔说大夫给他的药有镇痛功效。她站起身,“我去找大夫要些止疼药,你再忍忍。”
她当然没能要到止疼药,大夫比周朔诚实很多,他们不会夸大药效。
姜佩兮冷着脸,大夫们看她都战战兢兢的。
他们小心地询问:“贵人是要止疼药吗?我们试着找找,兴许能找到。”
姜佩兮牵出一点笑意,“多有劳烦。”
大夫们的医房只是临时搭建,几根木头几块缝缝补补的破布便构成他们行医的诊所。
姜佩兮出门离开时,看到堆放在地上的箭头。
被折断的箭头凌乱地混在一起,半截箭柄被鲜血浸透已经发黑,尽管失去了使用价值,锋利的金属头却仍散发凛冽的杀意。
她蹲下身,伸手想拿起一支。
但大夫连忙阻拦,“贵人不可,这都锋利得狠,有的还淬着毒。”
“给我一支。”
大夫头上渗出汗,不敢违拗,只能拿着纱布将一个箭头裹严实再恭敬奉上。
握住箭头,姜佩兮低眸看着手里的白纱布,“周司簿的伤口裂开了,你们再去包扎一下。我拿箭头的事,他不问你们就别说。”
“是。”
回到住处时,屋子里有个胖圆脸妇人,鬓发疏得整洁,三十上下的年纪,矮胖的身材瞧上去很结实。
姜佩兮在门口顿住脚,冷冷看着她,质问道:“谁让你来的?”
妇人砰得跪下,给姜佩兮结结实实磕了个头,“贵人安好,里宰让我来侍奉阿商姑娘的。”
她头磕得实诚,姜佩兮离她好几步远,都能清楚听到她磕头的响声。
宁安荒僻,但不至于找不到侍女,郡君身边只一个人侍候显然不合理。
但姜佩兮不喜欢让生人服侍,先前周朔派来侍奉的人都被她打发了。
这个人不是周朔派来的,也不是侍奉她的,顾着阿商的伤,她该让人留下。
妇人短短一句话,却完全堵住了她拒绝的可能。
这话一定是周朔教的,姜佩兮想。
只有他知道怎么对付她。
“知道了。”
姜佩兮越过她,走去里间看阿商。
她闭着眼,呼吸平稳,已经睡着了。
于是轻手轻脚退出来,姜佩兮一出来便见妇人已经在桌上摆好了小菜粥米。
圆圆的脸笑起来亲切讨喜,“贵人吃些呢?阿商姑娘睡前都惦记着,让我一定请您吃些。”
都是清淡的食物,还有几样小菜是甜口的。
是她胃口不好时,阿青在建兴会准备的。
“陶青来了?”姜佩兮问妇人。
妇人却一脸疑惑,“谁?”
看来不是。
姜佩兮坐到桌前,端起碗喝了口,味道不错,几乎和建兴一模一样。
清淡米粥上飘着红绿的点缀,入口微甜,清爽可口。她嘴挑,哪怕只是味道稍差些,宁可饿着她也不吃。
阿青陪伴她多年,知道她这些费工夫的喜好。
但宁安没有阿青,阿商从前没侍候过她,不可能知道她的胃口。
能知道的,只有周朔。
是他吩咐的点心,让人准备这费工夫的米粥,也是他教妇人这么答话的。
他真的木讷迟钝吗?
姜佩兮突然怀疑,当下种种,他分明机灵得不得了。
她能吵过王柏,也能骂过姚籍,但对着老实诚恳的周朔,却无计可施。
这碗粥姜佩兮喝得五味杂陈,一口口粥压下那些隐约的情绪。
“找套纸笔给我。”放下碗,姜佩兮吩咐道。
“是。”
妇人干活很麻利,收拾了碗筷,擦了桌子。
很快拿来了纸笔,姜佩兮接过,神色冷淡:“你照看好阿商就行,我的房间不许进。”
没等妇人回答,姜佩兮便转身掀开门帘。
屋内窗户狭小,光透不进来,她点好蜡烛,将纸在桌上铺开。
磨了墨,笔尖沾上墨汁。
姜佩兮略略一思索,便将墨色落在白纸上,照着记忆里的图案描绘下来。
烛火摇曳,蜡油从顶端滴下,蜿蜒出一道道泪珠,又很快凝固。
姜佩兮将毛笔放下,揉了揉手腕。
桌上是一张详细的地域图,贫瘠的土地被分成大大小小的城镇村落。
宁安处在其中,旁边的丰夷,阗宇两县也受周氏管辖。
再北边的岩洄、伊瞿、沺逯三县是崔氏的;南边的骆柝、雁湾、景南三县是桓家的。
西边的塘崖、西沟两县是陈氏的地盘。
东边的新阳郡下辖十二县,位置优渥,物产丰富,由避世避政的温家管着。
为了防止割据自立,世家将土地与生民划分,每个州大世家都占至少一块地。
各家之间都防着,不许任何一家成为某州的绝对权威。
姜佩兮看着地域图,千丝万缕的关系纠集在一起,单这样看似乎看不出什么。
她吹了吹未干的墨迹,停留在纸上不曾渗透的墨汁被吹开,走向了同一个方向。
五百里外,茺禾郡,下辖十九县。
这是个足够屯藏兵甲,且不会被轻易发现的地方。
王氏的茺禾郡。
姜佩兮看向桌上泛着寒光的箭头,尽管被使用过,它也仍旧锋利尖锐,可以轻易夺走生命。
她站起身,隔着纱布将箭头包好握在手里。
姜佩兮向妇人讯问刘承养伤的地方,妇人找了人带她过去。
她紧紧握着箭头,心中的猜测使她越发不安,手心溢出汗。
好在路不算远,走过一颗枯树,一排土房就出现在视野里。
日薄近暮,一半的天空都是橙黄色,天际隐隐闪出星辰。
这里很热闹,大块的空地上有很多孩子追逐打闹,他们笑着闹着,还不到忧愁苦闷的年纪。
被劫持的那一天,姜佩兮就猜到匪盗背后肯定站着某个大世家。
他们使用的兵甲完备,刀剑精良,绝非寻常匪盗能获得。
她站在一旁等待,想到兵器的来源,推测背后的主使,猜想他们的意图。
纷乱的思绪让她越发不安,只能将手中的箭头握得更紧。
一抬眸,她看到了刘承,他正拄着拐杖向自己走来。
姜佩兮快步向他走去,“刘侍卫。”
“姑娘。”刘承要向她行礼。
姜佩兮抬手免他的礼,近乎迫不及待地展开手里握着的纱布,露出那被截断的箭头。
“你看一下。”她递给刘承,“小心,别伤到手。”
刘承捏着浸透鲜血的箭柄,转换角度观察这支箭头。
“你能看出来,这是谁家的吗?”
答案近在眼前,姜佩兮越发焦虑,不由催促,“你先前在宛城……”
将要说出的话突然结住,刘承对上她的眼睛。
他目光坚毅,此刻定定望着她,“姑娘心中已有答案。”
干涸苍凉的戈壁一望无际, 荒漠与无尽的天际交缠。
天色将暗,稀疏的星辰在憔悴的天色里隐约闪烁,地线浮起的雾蒙渐渐浓郁, 围成一座巨大的囚笼。
阴冷的北风擦过枯死的树枝,传出死亡的呓语。
敞口的袖袍灌进北地寒气, 白纱布渗出血色。
周朔迟钝地寻找空气中的血腥气,直到目光落到自己的手心。
他静静看着纱布被染红, 心中平静无波, 如一滩死水。
细碎的沙砾彼此碾压, 是这片沙地每时每刻都会发生的常态。
周朔侧首看向来人, 目光沉凝,难得他没有行礼:“王夫人。”
阿娜莎脚步轻快,走到枯树后,她兴致颇好地纠正:“我不叫王夫人。”
“你是王郡公的妻子,我这样称呼并不算错,不是么?”
“可我有名字。”阿娜莎看向枯树后并肩而立的两人, “我不是王柏的附属品。我不凭靠他而存在, 也不需要借助他来确认自己的身份。”
“我是我,这样的称呼, 我不接受。”
周朔望向她,深邃的面容表明她出自异族, 琉璃般剔透的眸子里仿佛永远坚定自信。
“在世家里, 直呼女郎的名字太过冒犯。王夫人可以是尊称, 也可以只是一个普通的称呼,没有任何意义。”
“你很固执。”阿娜莎评价身边的人。
周朔没有回答。
他们间只有擦过脸颊的风, 萧疏寒冷的风从远方吹来,带来了远方的沙尘, 衣袍的边角被风沙打出声音。
此刻他们定定看着前方,枯木后那对比肩而立的璧人相处和谐。
“她的婚姻并不快乐,甚至痛苦。”阿娜莎看向周朔,“而你也不在乎她,这场婚姻对你们双方都是折磨。”
“王柏说,你们的婚姻门不当户不对,整个世家都觉得你们的婚姻不合理。”
周朔唇角牵出一抹笑,“王郡公也在乎门第之别吗?”
异族女子与贵胄郡公,他们的门第之差更大。
“我和王柏的婚姻,得到了我们彼此的认可。”
阿娜莎捕捉到他话里的讥讽,反唇相讥,“你呢?”
周朔的目光落在枯枝上,干枯的树皮龟裂,一道道丑陋的痕迹盘亘在枝条上。
他和姜郡君的婚姻,没得到任何人的认可,大概就像眼前这株枯树,现如今只剩个空壳,而很快这个空壳也会消失。
“她不愿困在你身边。她有喜欢的人,你该给她自由,让她和自己喜欢的人待在一块儿。”
目光越过枯枝,周朔看向站在妻子身边拄着拐杖的侍卫,若有所悟,“他?一个侍卫?”
“不可以吗?姜妹妹喜欢的是他这个人,不论他是什么身份。你懂吗?”
“可以,当然可以。”
周朔不禁笑起来,眉眼舒展,脸上是亲和的笑意,“我明白,我知道。”
“所以说,你会让她离开,是吗?”
周朔唇边还挂着未曾消失的笑意,声音平缓:“这不是你能插手的,王夫人。”
阿娜莎歪头看向他,带着挑衅的意味,“你说不能就不能吗?我偏要插手,你能拿我怎么样呢?”
“我不能拿你怎么样,也不需要拿你怎样。”
天色暗淡,周朔的眸色越发深浓,他语气温和,“你根本无法插手,你没有这个能力,更没有资格触碰大世家的盟约。”
“我不这么认为。”
“王夫人,恕我直言,今天你不会有这个资格,以后也不会有。”
“我也不这么认为。”
那双在光里也难以点亮的眸子渐渐匿迹在黑夜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周朔看着不远处举止亲密的男女,唇边笑意渐显。
“等王郡公做了主君,你成为宛城主妇的那一天。很可惜,王夫人,您也不会有这个资格。”
阿娜莎目光渐冷。
“王夫人用不着这么看我,我只是说了实话。”
周朔偏过头看向那双剔透的眸子,“王郡公是个聪明人,他明知留在世家是死路一条,可他仍旧选择留下。”
“之前他违逆王国公,背弃与华阴的盟约,罔顾他的身份与责任,成了王氏的罪人。如今他又要与亲弟弟争夺主君之位,兄弟阋墙,骨肉相残。”
“王夫人,你的罪过可不小。”
“回家吃饭喽!”
远处传来呼声,还在空地上玩耍的孩子们四散跑开,返回自己家中。
“难怪姜妹妹不喜欢你,你这样……”阿娜莎从怔愣中回神,她收回目光,嗤笑一声,“真是难怪了。”
他的眸色越发深沉,吞噬着黑暗,“如果我们相遇在草原,我会称呼你的名字。但王夫人,这里是世家,草原的行事无法在此处通行。”
“你想做的事也是,你注定会失败,以极惨痛的代价。”
“听闻王夫人武艺高强,在匪徒中如履平地,有以一敌百之势。但比起那些凶狠残暴的匪徒,世家犯下的罪,才是真正的罄竹难书,擢发难数。”
“王夫人若是不知道世家的手段,大可问问王郡公,他对这些必定了如指掌。”
“你想吓退我?”阿娜莎挑起眉,目光带着审视。
“当然不,只是一份善意的忠告。”周朔望向阿娜莎,“你们想做的,不会被宛城认可。就算你们侥幸成功,试图挑战世家秩序的你们,必然会被整个九洲扼杀。”
他面色平淡,不复平时的谦和有礼,暗沉的眸中浮着冰冷的理智,“在招致更大的祸患前,王夫人,尽早收起你的天真。”
“这里是恶狱,等你们失败的那天,那些被你帮助的人,可不会同情你们。”
阿娜莎笑了,“在你眼中,姜妹妹也是如此吗?她也是恶鬼?她也不配得到帮助?”
“我没这么说……我说的不是她。”周朔不想谈她,攥紧手心的纱布,指间的潮湿感越发明显。
“我出身贫苦,世家里上到主君,下到乞者,我都见过。但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她这般良善心软之人,从未见过。”
皮肉被撕裂的痛感,让他暂时获得些许勇气,去谈及那些难以启齿的过往,“胥武十一年,我离开家乡进入建兴,至今已有十三年。”
“这十三年里我接触到很多贵胄,我知道他们的虚伪,也看透了世家的可怖,但……她和他们不一样,她不是那些人。”
她似乎完全被娇惯长大,被呵护在温室里,不曾见过人间疾苦,也不曾染上加膝坠渊、草薙禽狝的贵胄习性。
虽矜傲些,但惠心妍状,至善纯良,她干净地像檐上的初雪,像天上的皎皎明月。
让他每每看见,就自惭形愧,无地自容。
她是永远不会坠落污泥的明月,出自满载希望的东方,离开时也将带来载满晨曦的大地。
漆黑的苍穹上有一弦弯月,静静挂在天上审视这污浊的人间。
它不曾投下光辉,没有照明的功效,却让每个身处黑夜之中的人都为之神往。
周朔敛下眸子,不愿再去奢望,“王夫人,不是每个人都如姜郡君那般纯良,甚至十多年来,我也只见到这一个。”
“世家多的是手段清除他们不想看到的人,你和王郡公或许能抗住一个王氏,但面对整个世家的绞杀,你们没有反抗的能力。”
阿娜莎目光清明,琥珀般的眼眸在黑夜中闪着光。眼前的人,完全不像白日里所展示出来的那般逆来顺受。
“你反抗过吗?”她定定看着他。
暖黄的提灯在黑夜里摇摇晃晃,越来越近,灯后的身影也逐渐明晰。
宽大白袍上的金叶映着灯火,显得愈发矜贵。
周朔看了眼枯树后的人,他们仍在交谈。侍卫将东西交给姜郡君,她握着它,捧在胸口,珍而重之。
他向后退了步,欲转身离去。
“阿娜莎。”
听到呼唤,阿娜莎顿住脚步,向身后看去。
尽管身处黑夜,风姿卓越的王郡公仍那般清贵出尘,他唇角掖着笑,矜华贵气的眼中是毫不掩藏的敌意。
“周司簿也在啊。”
周朔停住脚,抬手向他作揖,“王郡公。”
阿娜莎腰间一紧,熟悉的气息顿时将她笼罩。
她不解地抬头看向王柏,不懂他突然哪里来的脾气。
阿娜莎没有纵容人的习惯,看清王柏的脸后便直接发问:“你干嘛一副捉奸的样子?”
“……”王柏一时静默,意识到自己行为带给对方不快,他默默松开揽住妻子腰的手。
“没有。”他为自己进行蹩脚的辩解。
“没有就好。”妻子这么回答他。
见妻子的视线又放到别的男人身上,王柏更加不快,瞟了眼枯树后举止亲密的男女。
他选择将不快转移,于是露出一副关怀的语气,“姜妹妹和这个侍卫真是情谊深厚,听说姜妹妹就是为了他,放弃安全出逃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