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股独属于东方女性的,含蓄而朦胧的典雅传神,在熏着冷香、雾气缭绕的室内,从远近虚实里跳脱出来。
钟漱石看得入了迷。
身后服务员连续叫了两声,“钟先生,钟先生。”
他才恍然惊醒,“什么事?”
“这四支酒,都很合今天的菜品,吴公子说看您意思。”
钟漱石扫了一眼,点了瓶Massandra,又问正在点菜的孟葭,“你想喝什么?”
“先生做主就好了。”
钟漱石把酒单合上,交还给服务生,“给她倒一杯起泡酒。”
孟葭也已经妥当,她端起手边的茶,“钟先生不点菜吗?”
他后背松弛地贴上椅背,搭了腿坐着,“主厨知道的,不用多说。”
“那钟先生是这里的常客咯?”
孟葭环顾了一圈四周的陈设,东南窗下摆独板架几式供案,两个定窑白瓷瓶,插一支新折的绿梅,一架黄花梨福禄寿纹屏风,怎么看都不像吃饭的地方。
钟漱石手指敲着桌面,“是我一个朋友的院子。偶尔来坐一坐,倒比别处清净。”
她大大方方地摊手,“那一会儿结账的时候,能让你朋友打个折吗?”
孟葭事先没料到,钟先生随随便便吃顿晚饭,也要挑这么贵一地儿。
她说完又托腮,豁出去的口气,“再不行,只能把我留下刷盘子,抵菜钱了。”
往常总是远着人的姑娘,偶然露出这副稚气无赖样来,脸上摇曳着生动鲜活。
钟漱石朗声笑起来,“那不可能,放心好了。”
孟葭被他弄得不好意思。她轻声问,“怎么不可能?”
“我不舍得。”
他手里夹支未燃的烟,神色晦暗不明的,深深望住她,轻飘飘吐出一句。
临窗放着的一鼎,掐丝珐琅寿字甪端炉里白烟袅袅,沉水香的气味飘出来,荡到孟葭的鼻腔里,竟如薄荷脑一样呛人,她伏在桌上,不间断地咳嗽起来。
钟漱石起身,走过去给她拍了拍背,“闻不惯这味道?我让人来端走。”
孟葭又咳了几声,摆摆手,“不用,我一下子哽到了。”
他温柔地取笑,“还没吃东西,就先哽住了?”
“我是被自己的口水哽住。”
“......”
孟葭抚着胸,心道,还不是你一张嘴就胡说,吓到人。
钟漱石俯低身体,夹烟的手一下下拍着她,他干燥的手掌挨贴过来,孟葭像被烫到了似的,慌忙起身,走到窗边,仔细端详香炉。
月色从树叶的缝隙里筛落,一点浮光,掠过她鬓边掉落的头发几缕。
孟葭不停跟自己说,得做点什么,否则脑子里,总绷着一根太紧的弦,利箭擦上去,立马发出嗖嗖的响声,准确无误地射中她。
那句我不舍得,就是这支利箭。万物都朝着他的方向在决堤。
“这是什么形状啊?”
孟葭在努力表演一个求知欲很旺盛的学生。
她不知道,这样子落在钟漱石眼里,反而是一种默认。
钟漱石慢慢踱着步,“甪端,古代神兽中的一种。角在鼻上,日行万八千里,好闻香,为君王侍书护驾。”
“难怪把它刻在香炉上。”
孟葭点点头,视线片刻不敢挪动,躬着身,全盯着眼前这异兽。
到服务生来上菜,他们才坐回原位。
这顿饭吃完,孟葭先放下刀叉,借故说去洗把脸。
她自觉地找到正打牌的吴骏结账。
吴骏嗯了一声,把嘴边的烟拿下来,“还付钱?”
这钱是要是收了,他明天还能在这四九城里混吗?会不会被赶出去。
“孟葭,先去车上等我。”
钟漱石手里拿着她的衣服,找到人,把她从牌桌边上牵了出来。
吴骏隔着门喊,“对,记老钟账上就好了,不用付。”
孟葭穿着平底靴,站在钟漱石面前,只到他胸口。
她伸手去接他手中的大衣,但已经被他抖开,轻拢在她的肩上,孟葭只好将手臂钻进去。
孟葭穿好,转过身,小声嘀咕,“说好我请你的嘛。”
“是你请,你请完我付账,正好合适。”
钟漱石给她戴上围巾,下巴点了点门外,“等我一下。”
孟葭很乖地哦一声,拿上包走了。
棋牌室里的吵嚷也停下。
吴骏扔了牌走出来,“这就那一位吧,把谭裕给迷得抓心挠肝,最后您拿下了?”
“谈拿下还远得很呐。”
钟漱石就着他的手,点燃一支烟,深吁两口,又捻灭在烟灰缸里。
吴骏看不明白,问道,“还打算戒烟啊?”
钟漱石笑说,“这不小姑娘等着吗?抽两口就得了。”
说完拍一下他肩,“走了。”
赵宴从里边探出头,“吴公子,打不打了还?”
“打。”
“刚才那谁啊?咱钟老板那么迁就她,真长眼。”
吴骏坐下来,笑一声,“你小子开眼的日子还在后头。”
【??作者有话说】
甪端:音同禄,与麒麟并立的神兽。
《史记集解 》引郭璞注释: “角湍, 似猪, 角在鼻上, 堪作弓。李陵曾以此弓十张遗苏武也。”
孟葭只在车上坐了一会, 五分钟都不到,连条未读消息都没看完。
钟漱石开门上来,吩咐老孔, “送孟小姐回学校。”
车才上路, 孟葭才想起来, 扭过头, “花!花忘记拿了, 钟先生。”
认识她这么久,只有今晚, 孟葭最像个小孩子。会跟大人示弱, 故意说可以洗盘子抵债, 也会随心所欲的提要求。
钟漱石淡声道,“老孔,掉头。”
他点的起泡酒甜津津的, 有股茉莉花的回甘, 孟葭接连喝了两杯,难得还不上头。
她一双浑圆杏眼沤着水汽,雾蒙蒙地抬起来,对上钟漱石的, 说谢谢你。
老孔打着方向盘,不防旁边一辆电瓶车疾冲出来, 他踩了急刹车。
孟葭摇摇欲坠, 身体不受控地往后一弹,又向前栽倒。
钟漱石伸手抱稳她, 低头问, “没事儿吧?”
她在他怀里埋怨自己, “是我不好, 非要回去拿什么花。”
“那束花很重要吗?”
孟葭郑重地点下头,“很重要,是我第一次收到花。”
她粉嫩的嘴唇,离他的下巴已不到两指的距离,一张一合间,近得能闻到她呼吸里的茉莉香。
钟漱石僵直了后背,嗓音低哑着,一双手圈扶小姑娘,“大一上学期都过去了,就没个男同学送你花啊?”
他半真半假的语气。有种家中藏着样稀世珍宝,怕无人赏识,又担心太多人惦记的矛盾。
但孟葭会是他的吗?他不敢,至少现在还不敢,打这个小姑娘的保票。
这也是钟漱石生平头一遭,对某件事、某个人,心生一阵掌控不住局面的迷茫。
“实不相瞒,我甚至认不全、我们班男生。”
胃里填充了太多气泡,孟葭推开他,别过头,忍不住打了个酒嗝。
拜托,她也不是谁的花都收。
车又重新回到胡同口,孟葭要下去,被钟漱石摁住,“天黑不好走路,你安生坐着,我去拿就成了。”
他低沉醇厚的声音,在夜色里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一下子将她缠裹住了。
记忆里,外婆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凡出门,总要叮嘱一遍又一遍:“外面要黑天了,你好好在家,不要胡乱走动。”
但那都是小时候了,孟葭长大以后,尤其是这几年里,已经很少听到。
她一双手扒在车窗上,下巴点着手背,看见钟漱石捧一束花,跨过朱门,从疏风朗月里走出来。
钟漱石上了车,把花交给她,“物归原主。”
“谢谢。”
孟葭数不清一晚上,究竟道了多少句谢。
连钟漱石都笑,“就只会说谢谢?”
她深吸口气,低头嗅了一下怀里的玫瑰,肩颈线单薄而平直,面上是不谙世事的性感。
孟葭只点下头,是的。除此之外,再没话好说。多说一个字都是破绽。
谈情好似入棋局。尤其正和她对弈的人,棋路滴水不漏又招招见血,孟葭知道她不是对手。
后来她长了些年岁,一再回想起这个酒酽霜重的夜晚,才能给出精警的诠释。
爱是教人词穷的哑口无言。
钟漱石把她送回学校,孟葭跟他道别,说,“我过两天就回家了,钟先生,提前祝你春节愉快。”
他松口气,还好不是跟在六榕寺里一样,盼他早日结婚。
钟漱石点头,说你一路平安。
等到各科的期末成绩都公布出来,古月这个称职的班长,给她发来祝贺,孟葭不出所料的,各科分数都在全系排第一,包括最难背的毛概,她都只扣了一分。
她那天正要赶飞机,匆匆回了个谢谢,提着行李箱,笨拙地下了楼。
刚到一楼,老孔就迎了上来,“我来帮你拿。”
他就在孟葭的目瞪口呆里,把她的大行李箱搬上了车。
孟葭顿了顿,“孔师傅,你怎么知道我今天走?”
她好像没告诉过任何人。
老孔也不清楚那么多,“是钟先生说,你下午一点的航班,让我早点过来等。”
孟葭稀里糊涂地上了车。等开出校门,才想起来说谢谢。
孔师傅中肯地说,“没关系,要谢就谢钟先生,他很关心你。”
那自然要谢的,只是她要谢他的地方,未免也太多。
刚谢完一件,另一桩又紧接着来了,总都谢不完似的。
孟葭坐在车上,给他发微信:「钟先生怎么知道我的航班信息?」
临近假期,还坚守在工作岗位上的钟总,正襟高坐主席位,手边燃着一支烟,听下面几个部门的老总汇报工作。
倒扣桌上的手机震了下。他瞥了一眼,表情不见任何起伏的,划开来看。
察觉到这位心不在焉,正对着PPT做总结的高管停下来,等他回完这条信息。心里估摸着,大概是哪一位领导的指示,看钟总严阵的表情就知道。
钟漱石听汇报声停了。他抬起头,修长的手指掸两下烟灰,“你继续。”
他一手夹了烟,扶住手机,有些生疏地打字:「让航空公司查的。」
孟葭想了想,她说:「您还不如直接问我。」
钟漱石嫌麻烦,手伸到水晶缸里,直接摁灭了烟:「你不会老实。」
这条发完,过了好久孟葭才回他:「那,我试着不当一道谜语。」
几乎是点开的一瞬间,钟漱石就用笔盖倒敲了下文件,猝不及防的,扬了一下嘴角。
这个笑,正撞到郑廷的眼睛里,他了然地撇过头,心想,老孔是去送孟葭了吧?看样子人接到了。
旁边的秦义凑过来,“早上还冷脸子呢,我进去签字都捏着嗓子,这会儿又笑上了。”
郑廷把他的身体扳过去,推向巨幅显示屏,“别管那么多,开会。”
老孔把孟葭送到机场航站楼前。他搬下行李箱,“时间还早,你记得吃点东西。”
她感激地点头,“好,今天真是麻烦了。”
孟葭先去排队办托运,再转到安检口,刚出来,已经有人在等着她。
是一位穿制服的机场女工作人员。她描着淡妆,指一下自己的工号牌,冲孟葭温柔地笑,“孟小姐吧?我是这里的地勤主管,姓梁。”
“您好。”孟葭不明所以的,“找我有什么事吗?”
梁主管解释说,“不是,你别误会。是我的领导,让我带你去贵宾厅,已经为你升了头等舱,还有四十分钟登机。”
孟葭脸上更疑惑了,“虽然……但我不认识你领导。”
梁主管竖着食指,指了一下天花板,“上头的事情,我也不是很知道,你跟我来吧。”
“好吧,谢谢。”
她把孟葭带进休息室,面前的黑胡桃木圆桌上,准备了一份午餐。
梁主管替她打开,“我们这儿的东西,不知道你吃不吃得惯,对付两口吧。”
孟葭看了一眼,白灼芥蓝、竹荪乌鸡汤、牛油果鸡胸肉沙拉,都是她爱吃的低脂清淡挂。
她笑笑,“不会,比我在食堂吃的好多了。”
“那慢用。”
孟葭安静坐着吃完,给钟漱石打了一个电话,听着嘟嘟声,她想起那句“你不会老实”,心里又跟油煎一样,滋滋冒着响。
他总能轻而易举地看穿她。
这种毫不费力里,揭开皮细细看,又是跟娇纵连着的。仿佛拿她没有一点办法。
“孟葭。”
钟漱石沉冷的声音传过来。
“嗯,是我,钟先生,”孟葭捏紧了手机,像有许多话要说,停顿片刻,可张口问的却是,“我吃过饭了,你呢?”
说完又闭一闭眼,恨铁不成钢的,泄了气,胡乱揪着手里的餐巾。
钟漱石刚散会,几个部下都来跟他单独说话,他挥了挥手,示意他们去办公室等。
他走到落地窗边,楼下是熙攘的人流,万里无云的蓝天,冬季的北京少有的好天气。
“还没有,刚开完会,找我有事?”
孟葭脑子一抽,“原来有事才能找钟先生,没事是不可以的,我记住了。”
说完才觉得离经叛道,钟先生分明不是那个意思。她自己回回找人家,都是这样那样的麻烦,他这么问,一点不奇怪。
她正懊恼的时候。
听筒里,钟漱石一声散漫轻笑,“大小姐,今天不一样的娇横啊。”
因为你待我太周到,孟葭心想。受宠若惊之余,让人飘飘然,忘了自己是谁,说话也不注意分寸。
孟葭的声音细微下去,“哪有?我是想说谢谢你,本来要去挤大巴。”
钟漱石走回长环桌边,打开杯盖喝了一口,已泡得很浓的太平猴魁。
他缓缓的,像陈述一件胜于雄辩的事实,“只是为这个,你不会特地打电话来,对吗孟葭?”
孟葭忽然被说中心事。她头垂得更低,咬着唇否认道,“不对,我就是、为了谢你。”
“好,那我受了你的谢。”
孟葭能想象出来,钟漱石说话时气定神闲的模样,没准还清平地抽着烟。
但她自己呢?心都快跳出喉咙口,脸红到了脖颈上。
所以年上者的冷静和理智才显得讨厌。
“我要登机了,再见。”孟葭匆匆挂断。
钟漱石放下手机,会议厅的投影上,还有项目部没关的策划书,说起来,这应当是他审慎的公务时间里,少有的开小差。
他扔下茶杯,走进总经理办公室,几个地方上的负责人都站起来,说钟总好。
钟漱石招手让坐,“诸位久等了。”
郑廷附到他的耳边说,“漱石,中午的饭局安排好了。”
“好。大家一起过去,远道而来的,留下吃个便饭。”
临近傍晚,孟葭才抵达白云机场,抬头望一望,西天只剩一抹残霞。
之前她抢机票时费了好大的事,不算太顺利,就没告诉外婆具体的出发时间。
其实告诉了,也不过是让外婆焦心,白坐在门口吹冷风,伸长了脖子望她。
孟葭坐了机场线到市区,拖着行李箱不便挤公交,她打了个车回家。
院子里静悄悄的,她推开半人高的铁门进去,前厅连个人影也没有。
广州比北京温度高,每年所谓的寒流,也就是来走过场的。降两日温,和广州市民打个招呼,意思一下,就匆匆走了。
才走动这么几步,孟葭头上就冒了汗,她脱下外套丢凳子上。
“外婆,外婆。”
孟葭加快了脚步,一路往后院找过去。
张妈听见声音,匆忙掩上了房门,过来拦住她说,“老太太这两天头晕,刚从医院回来,已经吃了药睡下了。”
“那医生怎么说?”孟葭问。
张妈摆了摆手,“说是不能太操心了,开了药,让多休息。”
孟葭心里转个念头,“谁让她操心啊?舅公又来要东西了,是不是?”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值得忧心?
张妈拉她在廊沿坐下,攥着她的手背,眼神几分古怪的睇她。
过了一会儿,她才说,“葭葭,你在学校还听话吧?”
孟葭点头,她笑着反问,“我怎么会不听话?”
“听话就好,听话就好。”
张妈接连念叨几句,推她回楼上去休息,“我这就去做晚饭,好了叫你。”
等她走后,孟葭就溜进了外婆房里。
她坐在书桌边,一双腿吊架在扶手把上,翻两页书看。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孟葭盖在脸上的书掉到地上,啪嗒一声,把她吓醒了。
“还是没一点样子。”
拔步床前的帐子掀开,窗外天色暗沉,黄梧妹卷着袖子出来了。
孟葭弯腰捡书,藏到背后,笑嘻嘻的,“外婆你醒啦?”
黄梧妹戳她额头,腕上的翠玉镯晃动两下,“这么大的响声,能不被吵醒吗?”
她摇了摇外婆的手,“那我还不是太想你了,你呢?有没有一点点想我啊。”
黄梧妹说没有,“你不在家,我和小张两个人,不知道多清净。”
孟葭厚着脸皮说,“骗人,你肯定是想我了。”
晚饭的时候,孟葭一边夹菜,问了声,“外婆,你哪儿不舒服?”
黄梧妹剽了眼张妈,怪她嘴太快,“都老毛病了,天气冷是这样的。”
孟葭吃完饭,又守在外婆身边说了大半夜话。讲北京屋檐下的冰棱,能挂一米多长,北京人管它叫冰溜子。鹅毛大雪下一夜,隔天早上踩上去,能没过她的小腿根。
她眉飞色舞的,说最好看的冰溜子在故宫,融化后的雪水滴下来,凝固成冰,在红墙黄瓦上并排挂着,刮起大风来,又朝一边倒了。
为这个,钟灵没少笑她,说还以为您多有历练呢,一场雪而已,瞧这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孟葭就笑,我们南方孩子嘛,理解一下。
张妈铺好床,催她早点去睡觉,“赶了一天路,洗个澡去睡。”
等孟葭回了房间。黄梧妹脸上的笑放下来,张妈才说,“老太太,您打算什么时候问她?”
黄梧妹叹声气,“我吧,总怕冤枉了她。”
张妈也说,“是啊。葭葭一向都很懂事,保不齐孟先生胡说。”
黄梧妹点头,“你今天也辛苦了,去休息吧。”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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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上夜深雾浓, 丝丝缕缕的,垒起一层烟障,沾着浓重的水汽, 若隐若现缭绕在林间。
孟葭洗完澡, 换上睡衣, 披散着才吹干的头发, 走到窗前。
她莹白的指尖, 轻扫过那张小小的书桌,想起无数个苦读的昼夜。高过头顶的课本, 堆积成山的卷子, 头顶转不停的风扇。
生活不过是日日年年琐碎的重复。
孟葭正走着神, 床头柜上传来一阵急剧的震动,在安静的卧室里,惊吓感尤为强烈。
她心头一颤, 再一看来电显示——钟先生, 跳得更快了。
做贼一样,孟葭关紧了窗户,坐回床上,小声道, “钟先生?”
她的声线很轻灵,在晚来欲雪的天色下感受起来, 碎玉折枝般动听。
钟漱石站在阁楼上, 望着远处深蓝的天际线,偶有一两只鸽子飞过。
盘旋一个大圈, 小孩子贪玩儿似的, 转腻了, 又飞回大院。
他把烟从唇边拿下来, “嗯,到家了吗?”
这都什么问题!
她笑,“钟先生的常识呢?北京飞广州,也不需要这么久。”
钟漱石挑眉,“不要这么久?那怎么七八个小时,都不回消息。”
“啊,你给我发了吗?”
“自己看看。”
孟葭退出通话界面,去翻微信,才发现有两条,一条问她平安落地没有,一条问吃没吃饭。
她说声抱歉,“没注意,回家太高兴了,光顾着说话。”
冷不丁的,钟漱石忽然问,“准备什么时候回学校?”
孟葭垂下眼眸,拨弄被毛毯上的纹路,“什么呀,我才刚到广州,都没过年呢。”
才到吗?怎么感觉她已经走了很久,头顶上那轮伶仃的寒月,像总也走不过去一样。
奈何她调子又柔,听着像撒娇,搅得他自下而上的,蹿起一股无名躁意。
钟漱石端起手边的洛克杯,水晶雕花的设计,隔绝了掌心热度,仰头灌下半杯加冰威士忌。
他沉沉舒了口气,“是我太急,你在家过个好年,北京见。”
“北京见。”
孟葭轻轻吐出三个字。
尾音往下压,有连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带着委屈的意犹未尽。
钟漱石把手机丢在桌上,一段怅然若失的情致漫上心头,枯坐大半日。
有人轻叩了两下门,“我能进来吗?”
听出是韩若楠的声音,他亲自起身,开了门,“妈。”
韩若楠走进来,“我看你房里亮着灯,猜你还没睡,来和你说会儿话。”
她放下一盏杏仁酪,“妈妈刚做的,你尝尝。”
钟漱石这个年纪,早就不爱吃这种腻人的甜食了,但韩若楠每次回北京,都要给他做。
无非是为弥补小时候的缺憾。
韩若楠搞宣传工作出身,先在报社当总编,后又进了主要的相关部门。上头都知道,她是钟文台的儿媳妇,若真要想图清闲,应付单位的日常点卯,也没人会指摘她半句。
但她偏是个心重的,没日没夜的培训、加班,把刚出生不久的儿子丢给谈心兰,才三十几岁的年纪,就成了部里一枝独秀的笔杆子。
也因此,一直疏于对儿子的照料。对这件事,韩若楠心里是有愧的。
她难得回家,钟漱石不愿拂她面子,舀了半勺喝了,点点头,“就这一口,还是妈的手艺独到。”
韩若楠笑了笑,“你和你爸爸爱吃,妈妈琢磨这一样,都多少年了。”
他想起自己五六岁,正是黏父母的时候,总缠着要妈妈给他做,韩若楠赶着去写稿,心烦地推开他,“找你爷爷奶奶。”
韩若楠推得凶,那回他差点摔下楼梯,后来,就再没提过任何要求。
等到韩若楠空下来,钟直民也放了外任,她随调到地方,亲自打点丈夫的起居。每年春节才回来一趟,碰上巡查,甚至两三年不回家。
场面一下就冷在那里。
母子俩僵持着,多年的生疏和漠视横亘在其中,谁也不知道该提什么话头。
还是钟漱石先说,“过两年,爸爸也要往回调了吧。”
“是,父子俩不好同台搭戏,这在人事上是忌讳的,”韩若楠望眼窗外,轻声说着,低头抚一抚裙摆,“现如今,你爷爷退了这几年,你爸爸他,也是时候该提回京了。”
钟漱石抬起眼皮看她,总觉得变了模样,他年幼时瞧着她,一副精致眉眼,劳形苦心地追风赶月。
仿佛从韩家大小姐,变成别人家儿媳妇,再生个儿子,就是绑住了她的脚,耽误她建功立业。
这些年过去,西南边陲的风,倒把她吹得柔情了。
钟漱石点点头,“爸是该回来了。”
韩若楠看他松了精神,才小心地问,“明天有场晚宴,妈妈要去见几个老朋友,可能和叶昕她妈妈碰头。听你奶奶话里话外,好像还蛮中意她的。你对她什么意思?”
她自觉亏欠儿子,更不可能在这种事上,再拿什么当妈的款儿。否则连现在这样,流于表面的和睦都不会再有。
就连对着她婆婆谈心兰,韩若楠也只有一句,说还是要合他自己的意。
钟漱石苦笑直言,“妈,我对叶昕没意思。”
“那行,妈妈心里有数了,你早点休息。”
韩若楠拍拍他的肩,站起来,温柔地看儿子一眼。
“妈。”
走到门口,钟漱石忽然叫住她。
韩若楠回过头,“怎么了,你还有别的事?”
钟漱石顿了片刻,最后也只是说,“您也早点睡。”
“好。”
大年初八这天,是黄梧妹的亲表妹,也就是孟葭的姨婆,固定来拜年的日子。
姨婆家的小孙女、小外孙子多,在院子里玩摔炮,小孩子嗓子又细,喊起来直往孟葭的鼓膜里钻。
昨晚本来睡得少,这一下就更头疼。
她挣扎着从床上起来,慢腾腾洗漱完,换了一条白色羊绒裙。从头发两边分出绺头发,编成麻花辫,那红缎带绑了个蝴蝶结。
照镜子的时候,她又觉得自己脸色苍白,拧开唇彩来,稍微抹了一点。
孟葭下楼,到前厅跟姨婆说新年好。
黄梧妹瞪她一眼,“还新年好,多晚了你才起床。”
姨婆知道她姐姐教养严,拦了拦,赶紧说好话,“没事啦,小孩子哪有不贪睡的。”
孟葭怕挨骂,识相地出去跟几个细妹玩,疯到晚饭时分,她把买来的仙女棒分给他们。
“让我听听,谁大姐姐叫的响,我就多给她。”
“大姐姐!给我,给我呀!”
钟漱石开车到门外时,打下窗子,看见的就是这么一幕。
孟葭笑脸洋溢的,两根小细辫子飞到脑后,孩子王一样站在石凳上,手里高举着一把烟火棒。
他摁了下喇叭,孟葭回过头,从凳子上跳下来,看清是钟先生的脸后,紧张地吞咽了一下,心跳得厉害。
那些在机场的通话、刀光剑影的推挡中,都没敢说出口的问题,化作从身体深处燃起的火苗,一簇热过一簇的,滚烫着,将孟葭仅剩的神智,煅烧成灰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