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成了,孟兆惠端起来读一遍,又扯着嗓子放声尖叫,撕得粉碎。
精神正常的时候,也会站在阁楼上看路人,每一个都面目可憎的样子。
到她大剂量地服用镇静药物,一次吞食过度,安静地死在了一个春日早晨。
孟维钧闻讯赶来,抱着尸身痛哭一场,在杭州火化了,将骨灰带回了北京。
到现在黄梧妹都不知道,在杭州那段时间,她的女儿都经历了什么。
她总以为孟兆惠死在北京。
孟葭摇了摇黄梧妹,“外婆,外婆。”
黄梧妹回过神,用手背摸一把眼泪,又揉她的脸,“葭葭,不要走你妈妈的老路,千万不要。外婆岁数大了,再也禁不起了,明唔明啊?”
“我保证不再联系他,我好好读我的书,不会再和他有瓜葛。”
她咽下泪,干哑着喉咙,拼了命地点头。
黄梧妹把她扶起来,又去掀衣服,要看一眼她的后背。
孟葭躲开了,摇摇头,“没关系外婆,没多重,我一点都不疼。”
黄梧妹面上笑了,心却揪成一团,“疼才好,不疼你记不住!”
她也哭哭笑笑,“我记住了,真的都记住了,您放心。”
黄梧妹点头,“让张妈给你上药,快点去休息。”
她强撑着,忍下那股辛辣的痛楚,努力使自己笨拙的走路姿势,看起来正常。
等出了祠堂,孟葭才敢扶腰,一瘸一拐。
她走到那株纹理通直的柳杉下,牢牢撑住树干,粗糙干裂的树皮摩擦着手掌心。
孟葭一点知觉都没有,冷如冰霜的月光,透过枝叶照在她身上,像失了魂。
“哇——哇——”
沉寂天边掠过两只昏鸦,一片锥形螺纹的叶子在眼前掉落,孟葭缓缓抬头看了一眼。
背上的疼钻心裂肺,费了极大的力气,孟葭才挤出一个,近乎哽咽的笑来。
从今天起,她就要和钟先生,当回陌生人了。
孟葭想起来,刚过去的那个夏天,她也是这样站在树下,跟钟先生道别,轻声提醒他山路难行。
他当时立在门边,树影摇晃里,一道清俊的身形。
现在是真的要道别了。原来成年人的告别,连知会对方不需要。
幸好,还有这一树的盛夏蝉鸣,会替她记得,钟先生来时曾走过的路。
“哎哟,怎么还站在这里?我扶你回去。”
张妈从后面赶来,搀上她,一直说着慢一点。
回了房间,孟葭虚弱地趴在床上,张妈掀开衣服来,不防喊了出来。
她惊道,“老太太下这么重的手?”
孟葭倒平静,“因为我犯了错,错了就该挨打。”
张妈生气又心疼,“你既知道自己错了,回了北京,就别再明知故犯。”
孟葭侧头躺在枕头上,“张妈,我生日那天,去看我妈妈了。”
张妈有些意外,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孟兆惠埋在哪儿的。
但又一想,钟先生和她走那么近,也许出自他的口。
张妈跟她讲前因后果,“也不要怪老太太,那天你爸打电话来,说常看见你和钟先生一起,让我转告给你外婆。”
孟葭哼了声,始作俑者,还有脸来说这样的话。
难怪外婆会这么生气,若是别人嚼舌头,那倒还好,偏偏是孟维钧。
他明明清楚外婆最在乎的是什么,也知道她争着一口气,就是想让他这个当爸爸的知道,孟葭养在她手里,不会比他教得差。
但孟维钧非要打她的脸,亲口说这些是非给她听。
枕畔洇湿一大片,孟葭又问,“妈妈真是自杀吗?”
张妈默了默,拿药棉给她擦药,“是吧,你外婆到北京的时候,只剩一把灰了,说是吞了整瓶安眠药。”
“所以,我更要离钟先生远一点,好好活着。”
孟葭反复问着、说着,她要把这句话,跟单词一样,死记硬背下来,模式化地刻在脑海里。
以防心志不坚,软弱迟疑的时候,拿出来醒一醒神。
她明知道的,站在钟先生的面前,看着他那张脸,听他柔声说话,她就变得昏头昏脑。
孟葭需要用这样的仪式,来时刻提点自己,不要沉迷下去。
张妈给她上完药,盖好毯子,“先躺着,澡是洗不了了今天,我打水来给你擦擦。”
“嗯,谢谢张妈。”
孟葭在家里躺了三天,背上的伤痕结了痂,不怎么妨碍她走路了,才订票回了学校。
这三天里,钟漱石给她打了很多个电话,都是忙音,发微信也显示对方拒绝接受。
直到她从家里出来,推着行李箱,准备乘大巴去机场。
一辆黑色奔驰停在孟葭面前。
司机打下车窗来,“孟小姐吗?郑主任让我送您。”
孟葭直接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
说完,她收起行李箱的拉杆,吃力地搬进底下舱门,然后上了大巴。
郑廷给钟漱石回话时,他坐在家中偏厅,脸上维持着客套的笑,陪钟文台招呼客人。
他接电话没避人,“廷叔,你说。”
“漱石啊,司机没接到她,孟葭坐上大巴走了,机场的人也说,她坚持一定要坐经济舱,还说......”
郑廷停顿了一下,像在斟酌着用词。
钟漱石起身,走到暖阁外的过道,手撑在梁柱上。
也未见动怒,他的音色平淡如常的,“她说,人要找准自己的位置,是不是?”
郑廷狐疑看眼周围,“你怎么知道!谁走了我的头报信?”
“我是猜的,好了,就这样。”
因为孟葭这些天的表现,都是在告诉他,梦已经醒了,她现在要回到现实世界里去。
钟漱石了当挂断,从转角的乌木高圆桌上,摸到一包烟。
他抖出来,把烟咬在唇角边,偏过头,沉默地拨开打火机。
点燃后,烟雾淡淡的缭绕,钟漱石深吁一口,指腹摩挲着这只金色的打火机。
他还记得那天,孟葭在花枝灯下横看竖看,就是打不开的样子。
顶着一张莲瓣似的小脸,青白交错,实在没办法了,眉眼俱愣的,望一望他。
钟漱石吐出口白雾,小姑娘既然这么怕他,一心要做那云中白鹤,志行高洁的,不被燕雀之网困住。
他垂着眼,低头去瞧那支烟,眼神被暗黄的壁灯一照,已不大清明。
时间一分一秒走着,滴滴答答,都流散在他指缝里。
钟漱石心道,要不就成全她,算了?
他的眼眸被团浓云覆住,钟漱石指间燃着烟,他深吸口气,沉重地闭一闭眼。
隐隐约约还能闻到她的呼吸,花瓣一样柔软的,泛着幽幽茉莉香,一簇又一簇的扑落在他面上。
好像算不了。
欲望骗不了人,他想要她,他渴望拥有她。
“漱石!到爷爷这来。”
暖阁里钟文台在叫他。
“来了。”
钟漱石掐了烟,他从容整理一下仪表,抬起袖口系好,身姿挺拔地走进去。
【??作者有话说】
云中白鹤一句,引用自《赏誉》。原文是——公孙度目邴原:所谓云中白鹤,非燕雀之网所能罗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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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葭是提前返校的, 学校里还没什么人,图书馆空空荡荡,已不需要早早占座。
为此, 她把每天清晨练口语的时间, 适当地拉长了一些, 反复回味BBC广播标准的英音, 仔细抠每一个调子。
即便是这样, 孟葭回放录音笔里自己的发音时,还是觉得不满意。
这期间, 谭裕来找过她几次, 大晚上敲她门, 也不知他怎么进来的。
孟葭不给他开,他就在门外求她,“知道你在里面, 灯亮着呢, 让我进去一下吧。”
“那天是我说错话,你都一个寒假没理我了,开开门好不好!”
“孟葭!你让我看一眼你,我真的太想你了, 好孟葭!”
听他的声儿就知道,喝了大酒来的, 孟葭更不敢开了。甚至不放心的, 把门从里面反锁上,才敢坐回桌边。
她不胜其烦, 戴上耳机, 把音量调大。
就谭裕那一点, 令人厌烦又显得可恶的喜欢, 她根本不需要。
往往等孟葭听三段,再摘下来,外头动静也就停了。
孟葭按部就班的生活,拉黑了钟先生以后,他也没再换号码打来。
她想,他那么精明的一个人,对世事又远见卓识,怎会不明白她的意思?
钟先生一定都懂得,也尊重她的意愿,才选择不再打扰。
他品行端方,一向如此,是山中高士。
不管外界的评价,说他手段如何厉害,怎么架子大、难接近,不敢招惹,至少在孟葭的心里,是这样。
她因此格外敬畏他。
苦读的日子虽然枯燥,但孟葭觉得平静,守着书本,耳边是沙沙的笔尖摩擦声,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只不过,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窗外乌云遮蔽住月色,开了春,杨花飘得满地都是。
屋子里,仅一点荧烛末光,暗沉沉的。
好几次了,孟葭的手搭在小腹上,刚刚闭上眼,将睡未睡之际,迷迷糊糊的,她就无端感觉到,黑暗里,有人在她唇上啄吻一下,仿佛掉落一片羽毛。
那双薄唇很软,凉丝丝的,带着洁净的气息,并一点烟草的沉香味。
她蓦地睁眼,面前就会浮现那天在车上,钟先生扶着车椅,深不见底的双眸围困住她,乌黑的额发被薄汗打湿,喘不匀气的模样。
孟葭干涩着喉咙,起身跑到桌边,仰头咽下一口水。
再后来碰上谭裕,已经到了四月份。
那天是周四,孟葭下课以后,就近在自习室里复习,等天黑才出来,她也没收拾东西,打算去食堂对付两口,再回来看书。
走在路上有人叫她,“孟葭!”
她停下,谭裕开着一辆白色卡宴过来,孟葭看是他,扭头就走。
“别啊!钟灵她这两天住院了,你跟我一起去看看吧。”
谭裕打下车窗来,冲着她的背影喊。
孟葭这才站住,她啊了一声,“钟灵什么病?”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你上来,上来我慢慢跟你说。”
谭裕横在路中间,后面已经有车在催促,叫他快点开走。
孟葭踌躇片刻,还是没上车,“我自己问她吧。”
说完她就捏着手机走了。
孟葭打了饭,边吃着,给钟灵打电话。
“你好,二嫂。”
钟灵的声音发虚,有气无力的,但不妨碍她玩笑。
“......真贫!”孟葭翻个白眼,“你生的什么病呀,好点了吗?”
钟灵笑了笑,“行啊你!现在都会说贫了,我没什么事,就是肠胃炎犯了。”
“那还叫没什么事?吃坏什么了,怎么会得肠胃炎的?”
“秦文呗,非带我去吃一野摊,绝了,给我治的上吐下泻。”
孟葭蹙了蹙眉,又想笑,“你跟他在一起老出岔子,算过命没有啊?”
钟灵叹气,“不说这个了。您要是方便的话,去趟刘小琳寝室呗,帮我把课本拿来。我上次落在她那里了。”
“病还没好就用功啊?”
钟灵又开始胡侃,“谁让咱们上了这艘贼船呢?早知道是这样,当初填志愿的时候......”
孟葭赶紧截住她的话,“打住,我一会儿就给你送去。”
不知道是不是住院给钟灵憋坏了,还是孟葭近来孤僻得厉害,除了课堂上听讲外,她已经很久没听人说过这么多话。
“谢谢你。”
孟葭紧着喝了两口汤,把餐盘端到统一回收处,往寝室走。
她用刘小琳留给她的备用钥匙开了门,在书桌上找到写着钟灵名字的两本书。
孟葭用微信拍给她,问:「是这两本吧?钟小姐。」
「是的。我出院了,麻烦拿到我公寓来,地址发你。」
她拿上书,边锁门边给钟灵回,好的。
孟葭走到楼下,那辆惹眼的卡宴又出现了,她躲也躲不掉。
谭裕靠在车门边,皱着眉在抽烟,见她出来,扔了手里剩下的半截。
他夺过她手里的书,“你就上车吧,我不会吃了你的。”
孟葭竟然从他的话里听出了一丝委屈。
她自觉地坐后面,谭裕却说,“拿我当司机啊你?”
孟葭随口道,“副驾驶最容易出事,我不敢坐。”
他笑一笑,眉目也清朗起来,“还挺有安全意识。”
“快走吧,钟灵等着呢,她在家里。”
钟灵住的是个私密性很强的高档公寓,进去的时候,门卫盘问了他们半天,谭裕气得扯了安全带,下车跟人理论。
孟葭怕他这土匪脾气,没准会当场动起手来。她推开车门,跑过去劝。
她先递上笑脸,“大爷,我们是3906的朋友,您可以现在打个电话,跟业主本人确认。我们就在这里等着,好吗?”
门卫这才松了口风。他瞪一眼谭裕,“这个小姑娘说话还中听,你们等我一下。”
孟葭伸手拢一下头发,点点头,“真的麻烦您了,谢谢啊。”
谭裕嘿了一句,“我什么时候受过这份窝囊!你也忒客气了。”
“在外面还蛮横呀,跟人吵架,你能落着什么好?”
孟葭回头,嫌弃地望一眼他,脑子都装的什么!
一辆车从他们旁边开过,谭裕拉着她到身后避让。
他挑一挑眉,“你长得漂亮,又比人会笑会说,什么门你进不去?”
孟葭没再理他,低着头。
路边一辆黑色奥迪内,车窗打下来,露出一张清俊儒雅的脸,他已经看了许久。
从谭裕在门口停下,这一切就落在钟漱石眼里,他拗不过谈心兰的唠叨,来给钟灵送换洗的衣服。
钟漱石开了一天的会,神思懒怠,实在是累极了,就让郑廷上去拿给她。
才抽了支烟的功夫,就看见谭裕开车过来,跟门卫起了争执。没多久,是一身未及膝的蓝格子裙,戴贝雷帽,披散一头蓬松长发的孟葭,踩着短靴,从后座跑下来。
她好像瘦了一些,眼神仍然干净温柔,下巴更尖了。走动时,裙子底下那抹细腰,陌上轻烟一般,柔柔绰绰。
钟漱石抽出一根烟,夹在两指间,闭上眼,揉了揉左边太阳穴。
郑廷送完衣服,开了车门,坐上驾驶位,“我刚看见谭裕和孟葭上去了。”
“我没瞎。”
钟漱石将手伸出车窗外,他掸了掸烟灰,慢条斯理地说。
郑廷从后视镜里看他,“怎么?心里头不太得劲儿啊。”
他名义上是他的秘书,实则早就和长辈一样,向来得钟漱石看重。这些话,也只有郑廷说出来,不怕得罪他。
一支烟抽掉将近大半。他才沉声道,“走吧。”
郑廷觉得奇怪,“你在深圳开会的时候,还和孟葭见了面,怎么回来反倒不联系?”
钟漱石往后靠坐着,搭了腿,望着窗外哂笑一声,“联系不到,人家不许我联系,防贼一样。”
“这么说她对你,确实没那种意思?”
郑廷话里的疑问很深,据他看来,孟葭对钟漱石,多少有些感情在。
真要问及原因,他也说不上个一二三,只是孟葭平时独立惯了,可偏偏在钟先生面前,会忽然回归本我,真正像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女生。
钟漱石反问,“哪种意思?”
“在你结婚之前,来一段隐蔽的恋爱,然后她得到她想要的,你还娶叶小姐。”
郑廷说这话时,是一种调侃里带着严肃的语气,是玩笑,也是在暗示钟漱石,别忘了自己的责任。
有些事情能过头,而有一些事,连边都不准碰到。
钟漱石自嘲般一笑,“你这么想,孟葭大概也是。所以啊,她不要我。”
郑廷偏过头,尾调里的诧异更重了,“她不要你?”
“她亲口说的,不要我安排她,也不需要我的保证,凡是和我挨边的,她都不要。”
说完,钟漱石往后靠去,重重捏一下鼻梁。
他总记得,孟葭说这话时,眼底分明噙着点点泪花,可她脸上挂着决绝又干脆的倔强,勾绘出乃至清绝的冷艳。
郑廷听完以后,叹声气,“这姑娘,真是骄傲又自爱的,不是池中物。”
钟漱石手心里掐着烟,“家里为我的婚事,已经操心太久,我怎么能忍心呢?”
郑廷一惊,差点握不住方向盘,他真正的担忧起来。
他听钟漱石这句话,字里行间,都是短兵相接的寒意。
郑廷谨慎地问,“漱石,你是打算......”
钟漱石点头,“让他们歇上一阵,少管我的事。”
有联姻这把利剑在头上悬着,别说孟葭,他自己也不舒服。
先前他什么也不在乎,活得寡淡无味,对一切都没有任何所谓。
长辈安排见面就见面,无非是耽误半小时,喝上一盏茶,应付对方几句场面话,礼数尽到了就走人。
也不管传扬出去的消息,是钟家为了孙子的婚事费尽心思,还是他钟漱石摆架子,很难讲话。
但现在好像不行了,他有了在乎的人,一个太清醒的小姑娘。
郑廷小心翼翼的,“我不明白,你真要为了孟葭,和老爷子翻脸吗?”
他想不明白,怎么都考虑不通,这不是钟漱石会做的事,瞻前不顾后的。
钟漱石吁了口烟,“只是把话挑明,掌握主动权而已,不见得要翻脸。”
郑廷悻悻地转过头,“我就怕,你这边把桌子掀了,孟葭还是不答应,她根本就不知道。”
“她会知道的。”
这时节的风,已经有了股热意,从车窗缝隙里吹进来,拂在脸上温温的。
他把烟摁灭在水晶缸,玉色温润的面容上,一点势在必得的淡笑,“有钟灵,她会知道的比谁更都清楚。”
郑廷不怕扫他兴,“那如果,孟葭就是不肯呢?”
“那是我的命。”
钟漱石阖上眼,往靠椅上枕过去,看上去疲惫极了。
孟葭没在钟灵那里待到九点半。
她坐在床边削苹果,一整个下来,苹果皮还是连着的。
钟灵哇一声,“你还会这个呢?手真巧。”
孟葭笑说,“我小时候,外婆经常住院,我坐在床边写作业,写累了,拿苹果练的。”
“哦,你说过,你妈妈很早不在了,”钟灵抽出湿巾,递给她,“那外婆现在身体还好吗?”
“挺好的。”
孟葭垂眸,她擦了擦手,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看她刚才和郑廷是前后脚到的。钟灵问起来,“你上来的时候,没看见我哥啊?”
“没有。”
提到钟漱石,孟葭的头也低下去,眼睫上仿佛吊着乌金坠,沉重的像抬不起来。
钟灵捏着苹果,她也往下看了一眼,“有金子啊地上?”
孟葭笑着轻拍了她一下,“我走了,你就好好在家里养着吧。”
钟灵还迷惑,“怎么提起我哥你就走,他欺负你了?”
哪里来的欺负这种话。
真要说有,也是她在欺负钟先生呀,连句解释都没有,不分青红皂白断了往来。
孟葭给她掖好被子,“他没欺负我,是欠不起他的情了。”
说完,她拿上包,转身就走。
钟灵在她身后说,“谭裕不是让你等他吗?他说要来接你的。”
刚才谭裕接了个电话,先走了,临出门交代孟葭,说一定等他回来送她。
孟葭本来,就巴不得尽早摆脱他,怎么还可能等。
她横一眼钟灵,“你还不知道我啊,等他干嘛!”
钟灵道了声也对,“那你路上慢点,到了寝室告诉我。”
到了小区门口,等半天也不见有出租车,孟葭看天气好,走了很久,散到了远处的公交车站牌边。
她看好了路线,坐在公交亭里,从包里拿出单词小本,一边背,一边等回学校的夜班车。
钟漱石才散了饭局,开着车,走这条路回大院。
等红灯时,他不经意间抬头,就看见一道娟秀身影,于无人处,她亦坐姿端庄。
春风吹起她黑亮的长发,露出一张白皙的面庞,光滑柔嫩,像一匹上好的绸缎。
钟漱石手搭在车窗上,撑着头,无声笑一下,“冤家。”
【??作者有话说】
下章明晚更。
绿灯亮起来, 钟漱石踩下油门,直行通过了十字路口。
孟葭埋头在她的词组本里,口中小声念着, “diplomatic leverage, 外交影响力;under the auspices of a government initiative, 在政府的大力支持下;in any case 无论如何。”
伴随着一道汽刹声, 在深夜里十分刺耳, 公交车在面前停下。孟葭收起本子,快步从前面上去。
因为是晚班车, 空位也比较多。孟葭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微凉的夜风朝面上扑来, 车身擦过一片林荫道时, 头顶的花树簌簌作响,晃落许多叶子。
孟葭拧着脖子去看,那树叶飘了许久, 在风中纷扰悠扬地打个转, 委落在水泥地面。
一辆黑色奥迪闯入视线,应该是和公交车同路,从前一个转角,孟葭就注意到, 他始终跟在后面。
昏暗的路灯下,孟葭看不清驾驶位上的人, 只觉得那张脸清冷淡漠。
开奥迪的中年男人, 生了副神仙骨的,就一定是钟先生吗?
她收回目光, 坐正了, 笑着摇摇头。
晚上坐车, 孟葭是分外警醒的, 她没低头背书,更不敢打瞌睡,一站一站注意着路牌。
到了学校附近,还生怕司机不会停,扬声说了句,“麻烦停一下。”
司机大叔笑,“小姑娘,你不说也会停的,哪能把你押这儿!”
孟葭道了句谢,从车上下来,站在路边左右一看,那辆奥迪已不见踪影。
她迎着风,拢了拢身上的针织外套,从大门进去。
快到宿舍的时候,孟葭想起来,她的书和笔记都在一教自习室,但她明天第一节 课在三教上。
早晨她时间很紧凑,要背单词、练口语,匆匆忙忙的来不及。
孟葭又折回去。已经是晚上十一点,教学楼里早就熄了灯,四下里黑漆漆的。
她举着手机照明,站在教学楼门口,犹豫了半天,反复做心理建设。
孟葭抚着胸口默念,你是学过马克思主义哲学的人,世界的统一性在于它的物质性,根本没有鬼这一说。
对,鬼不存在,没人见过。
胆小怕黑的姑娘,接连做了几个深呼吸后,一只手攥紧了衣服,将手机举得很高,准备闷着头一气上四楼。
她刚要迈开腿,面前那束亮光里,投射进一道修长的身影。
那人脚步沉稳的,手臂擦过她的肩,从她身后走过来。
孟葭惊恐回头,眼睛瞪到不能再大,在看清他面容的那一刻,钳两下自己的耳朵,“吓死了,吓死了。”
钟漱石神色倒十分平淡。
他一只手拿过孟葭的手机,抬高了点,另一只手从容牵紧了她,温声问,“要去几楼?”
话里透着出奇的平静,就像这段时间的无故疏远和漠视,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孟葭挣了两下,钟漱石面上风轻云淡着,却握得很紧。
见挣不脱,她只好说,“四楼。”
钟漱石拉着她往上走,两道一轻一重的脚步回荡在楼梯里,越到楼上氛围越阴森。
孟葭跟在他身后,闻见他衣料上浸染的山雾香,一颗心怦怦乱跳,紧张地反复吞咽着。
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受了惊吓,还是别的什么。
到了四楼,钟漱石照了一下那几个大教室,“哪儿?”
孟葭指了指东边里侧,“那一间。”
钟漱石牵了她进去,孟葭走到倒数第三排,小声说,“放一下手,我要拿书。”
他这才松了劲。暗夜里,钟漱石懊悔地闭了闭眼,怎么搞的,用这么大力,一点轻重都没有。
孟葭飞快地收好书本,怕他等久了,发蛮硬塞进手提袋里。也不管一向爱惜的书页,被她弄得卷皱起一个角。
她侧身挪出来,“好了。”
钟漱石没再牵她,放慢了脚步,走在孟葭的前面。
但孟葭害怕,灯源在他的手里,她不敢离他太远,踩着小碎步跟上。
到了楼梯口,一道黑影从玻璃窗前掠过去,树枝晃动几下。
孟葭赶紧贴上去,下意识地挽住他的手臂,低低叫唤一声,“什么东西?”
钟漱石停住脚,暗夜中,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身前那份柔软压在自己臂上。
他喉结滚动一下,哑声道,“只是一只鸟而已。”
孟葭不敢再看,“喔。”
钟漱石重新握她的手,“喔什么?这么怕还要来这里。”
他语气很清淡,但责怪她的意思,明明白白在里头。
孟葭小声跟他解释,“我怕明天早上拿,会来不及。”
“就算上课迟到几分钟,偶尔一次,也影响不了你什么的,”钟漱石正儿八经的,跟她分析起利弊,“但要在这里吓着了,摔个跤,哪一样更划不来?”
他的声音,在黑暗里分辨起来,依旧稳重,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孟葭低下头,“因为临时去看了钟灵,所以、回来晚了。”
她知道他说的对,晚归也不是理由,更像在诡辩。
在钟漱石再度开口前,孟葭抬头,“我下次会注意的,钟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