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癫—— by木鬼衣
木鬼衣  发于:2023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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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热成这样,我巴不得浑身沾满冰,走到哪儿带到哪儿,”李妙音轻哼一声,胳膊撑着凉塌坐起。她将手中渐融的碎冰搁到榻子上,接着又拾起一粒碎冰放到嘴里,凉意透骨,肩膀也随之松弛。
她懒懒地趴在榻子,又说:“启元也是坏蛋。他去游湖避暑,留我住蒸笼。”虽是埋怨的话,里头却有撒娇的意味。
“老爷是与旧友雅集。”玉箫说着,将西瓜递到李妙音跟前。
“我知道啊,”李妙音笑道,“启元走之前,我还说呢,要让他从旧友中挑一个品行端正的,给你当官人。”
玉箫蹙眉,嘀咕道:“夫人休胡闹。”
正打闹着,帘外传入一阵脚步声。
范贞固径直挑了帘子,走进来,及肩的短发被网巾束在脑后,有了几分大人模样。
因是在里屋,李妙音上身只穿一件葱绿的无袖长衫子,露出两条滚圆的白胳膊,怕热,不穿比甲,胸脯随着呼吸微微摇晃,两点嫣红,躲在绿意后,若隐若现,天然烂漫。褶裙反倒极长,拖曳在地,完全盖住了两脚,好似一条胭脂色的蛇尾巴。
“啊!”她瞧见范贞固,吓一大跳。
范贞固急忙挪开脸。
玉箫也吓得不轻,愣神片刻,方才慌忙地挡在李妙音跟前。
“少爷下回来,还是要叫婢女先进来通报一声。”玉箫说着,步步朝范贞固走去,不动声色地将他往外屋赶。“老爷也不是时刻都在的。”
范贞固没吭声,面颊微红地退了出去。
玉箫折回来,取出贴身衣物叫李妙音穿上。收拾的当后,两人出了里屋,见范贞固坐在椅子上,手撑着下巴,若有所思。李妙音走过去,二人对视,正对上对方赤裸的目光,李妙音不由举起蒲扇,别扭地挡了挡脸。
“少爷来找夫人,可是有什么要紧事?”玉箫率先开口,咬字异常明晰。
范贞固轻声道:“父亲今日独自去游湖,我怕母亲孤单,便想请她与我同去莲池泛舟。”
“你一个?”
“有日乳母同行。”
玉箫狐疑地瞧了他一眼,眼神转到李妙音身上,见她已然跃跃欲试,不由叹了声气,默认了。
等到了莲池,李妙音被范贞固搀扶着,下了车,却不见乳母。
她环顾一圈,问:“赵婆婆呢?”
范贞固轻声答:“乳母嫌路上太热,不来了。”
李妙音并未多想,咯咯笑道:“家里不是一样热?真是老糊涂,路上热一阵,家里热一天,还不如来这里玩水呢。”
说罢,她下到莲塘用来泊船的石台阶,脱了绣鞋与罗袜,将脚埋进去荡了荡。
范贞固则跳上小舟,解开绳索。他站在船头,慢悠悠划着船桨,停到李妙音身旁。只听“咚”得一声,船舱撞上石阶。
“你竟然会划船?我还以为是找了个船家来呢。”李妙音起身,手里提着鞋袜,跟一头小鹿似的,轻盈地跃上扁舟。
范贞固低着头,轻声说:“嗯,我会的其实不比父亲少。”
可惜李妙音并没有在意他的一句嘀咕。
争渡,争渡。
泛舟从连绵的莲叶间荡过,荷花开得太满,以致于显得拥挤。
李妙音起先是坐着,可莲叶与莲花生得过于壮硕,穿梭其中,总感觉它们争着要压自己一头。见此情此景,方知何为“莲花过人头”。于是,她叫范贞固先停一停船橹,自己扶着木舟的边沿,小心地躺下来。
范贞固回眸,瞧见她仰躺在扁舟内,薄汗浸湿衫裙。为了遮蔽阳光,她抬起胳膊,挡在额头上,轻薄的袖管因这举动,一直掉到了咯吱窝,露出脆生生的臂膀。
他见了,不由回忆起之前在里屋见到的画面……朦胧绿意下,雪白的酥胸,两点微红,是奸头米,或是粉桃。
范贞固咽了咽嗓子,蹙起眉,头转到一边。
他两脚踏住甲板,伸手勾到一个莲蓬,摘下来,抛到李妙音怀中。“你吃。”
李妙音举起莲蓬,放到鼻下使劲嗅一嗅,笑道:“你不吃?”
范贞固不吭声,猛地撑起船桨。
因他这一动,小舟猛然摇晃,险些要翻。
李妙音娇声惊叫:“小心,小心,你个坏东西。”
范贞固听闻,竟自顾自地吃吃发笑。
“你笑什么,我叫你小心点,别得意忘形,把船给掀了。”李妙音不服气,举起莲蓬砸他。拨开了的莲蓬轻飘飘地扑到他的衣袖,顺着袍子滚落。
范贞固眼疾手快,一下握住莲蓬。莲蓬内,还留有几粒莲子,他望了一眼,不去剥莲子,反倒沿着她撕开的痕迹,叼住莲蓬。
他眯起眼,歪头一笑。
李妙音见了,心中生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怪异,说不清楚,总之不大舒服。
她侧身,趴在小舟的边沿,拨弄起池水,也不作声。
范贞固见她不搭理自己,笑意逐渐褪去。
他握住莲蓬,使劲揉成一团,扔进池水。
小舟再度移动,不复刚启程时的平稳,船舱左摇右摆,李妙音戏水的手,也一下深一下浅。
“范复明,你小心点!”李妙音再度惊叫,完全是抱怨的口吻。
范贞固冷淡道:“我心里有数。”说着,他举起船桨,朝后使劲一划。小舟晃得更厉害了,在池塘中颤抖着,时刻有翻船的风险。
李妙音紧紧扒住船舱,生怕落水,说话的口气更不好。“你再这样,等启元回来了,我就跟他告状,说你故意捉弄我。我说话算话。”
范贞固嗤笑一声,突然变了脸。
他丢掉船桨,冷冷道:“那你去。”
话音方落,少年挪到右侧,猛得一踩甲板。
扁长的轻舟经不住这突如其来的摇晃,几下剧烈的震颤后,翻了过去。
扑通一声,双双坠入池塘。
李妙音识水性,四肢并用,挣扎着逃出了小舟的阴影。接着,她背往上弓,胸往上抬,令自己浮出水面。
疯子疯子,她在心里骂,这下说什么我都要跟启元告状,叫他好好管一管这个孽子!
不等她骂完,一团黑影潜到身侧。
范贞固浮上水面,望了她一眼,想要拉她游到岸边。李妙音避开他,生气地在水下踹他一脚,独自往岸边游去。幸而落水的地方离对岸不远,池塘也不算深,很快摸到了对岸的石阶。
两人就这样狼狈地爬上岸。
范贞固束发的网巾掉进了湖里,散乱的黑发贴在面颊,直往下滴水。李妙音也好不到哪里去,浑身湿透,碎发偷溜出来,鞋袜不知所踪,鬓边的绢花也送给了莲花池。
李妙音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满肚子气。“满意了吗?”
范贞固抹了把脸,甩掉满脸的水。
他抬眸,怯怯地瞧她一眼,眉眼间显出一抹孱弱。
“娘亲,贞固知错了,”他哑着嗓子,“你莫要同爹爹说。”
“少求饶,晚了!”李妙音说着,便要起身。
范贞固抿唇,眼神一黯,突然扑到她的身上,紧紧搂住了她。
闷且热的夏季,汗水与池水混在一起,在身上织了一张水网,将两人困在其中。
李妙音试探性地挣了挣。
他却搂得更紧。
“别说,求你了。”他低语,掺杂着似真似假的哭腔。
少年的胸膛贴着她的,不留一丝缝隙,隔着湿透的纱衫,手臂环住腰肢,紧绷的大腿压着胭脂红的罗裙,横插进腿间,膝盖顶到了耻骨。
当时,李妙音脑袋一空,只想:兴许他只是吓坏了吧……
拔步床上的人儿翻了个身。
李妙音一惊,慌忙折身去看。
红木的床围雕满了海棠花,白纱帐罩着床架,衬得那木头花更是娇艳欲滴。床中人侧卧着,两腿弯曲,胳膊垫在颈下,依稀可看出个形貌。
她觉得他醒了,又怕他是在装睡。
猫叫声再度响起,此番叫声响亮异常,简直像从床底传出来的。李妙音听着惨叫,心口突突直跳,分明是欢好的乐事,为何会发出如此凄厉的嚎叫?
她扶额,合上眼,突然,一个异常可怖的想法钻进了她的脑海——如果,就是如果……如果把范贞固杀了,那启元留下来的田产与铺子,包括他作为长兄的遗产,不就是都归乾儿了吗?
李妙音想着,缓步走到范贞固身旁。
屋内幽暗,他的面庞掩藏在纱帐后,看不清眉目。李妙音咬牙,在他的脖子上虚虚得比划了一下,做了个掐的动作。
如果他死,如果他死……
“汪!汪!”
窗外传来几声犬吠。
李妙音猛然转头,看向窗外,空空如也。
猫叫声停了,她如梦方醒,浑身虚软地坐在床畔。
再等等,再等等……她对自己说。

“女儿长大了要出嫁,就像被农夫牵走的一头羊。”
这句话落入姜月娥耳中,好似有一根绣花针飞快地扎过心尖。
她垂眸,手指头暗暗揪着裙衫,不知说什么才好。这样尴尬地沉默了好一阵,就在姜月娥快要坐不住的时候,跑去荡秋千的赵少夫人折回来,招呼她去玩双陆棋。
恰好同一时刻,身为东道主的商小姐也有事找李妙音,派嬷嬷来请她过去,这才算勉强化解了两人之间如鲠在喉的难堪。
姜月娥长长松了口气。
春草没过脚踝,她提起罗裙走过,见少女们围坐一起玩双陆棋。
邓夫人站在一旁,手里捏着折来的两条柳枝,拿柳叶当筹子使。
“孔夫人也来玩双陆棋?”她道。
“倒是想,”姜月娥胡扯一句。“可惜我头脑不灵光,只能观战。”
“对了,妙音呢?”邓夫人看向赵少夫人,问她。
“被淑清叫去了。”赵少夫人笑着答。“属她俩关系最好。”
邓夫人听后,绕到赵少夫人身边。她拉住她的手腕,带她背过身去,走到不远处。
她低声道:“你的心也太大了,没瞧见淑清方才……你说,她着魔的事是不是——要不我们找个由头,把妙音叫过来?留她一人陪淑清,我总担心……”
姜月娥耳朵灵,将两人的耳语听了个七七八八后,轻轻打断两人:“什么着魔?”
邓夫人一惊,目光躲闪。“啊、啊,没什么。”
姜月娥连忙安抚道:“我家官人当了这么多年的巡按,各地的神怪之事也遭遇了不少。你们不妨简单说说,我若有能帮得上忙的,也好为你们分忧解难。”
面前的两个女子对视一眼,犹豫片刻,还是开了口。
“孔夫人有所不知,淑清有一个还未完婚的夫婿,因常年卧病在床,两人的婚期一拖再拖。”邓夫人窃窃道。“去年一入冬,她的那个未婚夫便病倒了,全靠人参吊着一口活气,好容易熬过冬天,眼下开了春,他的病非但没有好转,反而愈发严重……据说淑清受不住打击,夜里走路撞了鬼,满嘴说胡话。商家为了给她驱魔,请来了一位道姑……但看她今日的表现,我总觉得那小鬼还黏在她身上哩。”
提及鬼怪之说,姜月娥沉默,故作思索一阵后,道:“我来苏州后,听一些婆子说,此地盘踞着一只作恶的猫妖?”
“猫妖?”赵少夫人语调微扬。“哦,你是说狸姑吧。”
她似乎并不忌讳这个话题,笑了下,继续说:“家里的婆子曾提过几次,说,一些女人会祭拜它,用来诅咒负心汉,也有失宠的姬妾拿来咒杀夫君。也有传闻说,这畜生会主动上门,挑拨人的神志——但都是些市井妇人的谣传,我是不当真的。”
“也不能完全不当真。”邓夫人偷偷瞥了眼姜月娥,意有所指道。“那个死在护城河的无名氏,大伙儿不都在传,说狸姑回来了?”
姜月娥顺势道:“可不,我昨儿还同提起官人提起这事,他还不信呢。”
“孔夫人,您可要劝劝巡按老爷,此事万不可掉以轻心。”邓夫人一脸认真。“你是不知道,三十年前这附近就出过类似的案子。据说是城东有个姓郭的男人,平日欠了无数风流债,结果不知被哪个相好下了咒,猫妖上门寻仇,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的。后来是有个老道过来替他消除罪业,将猫妖的仇恨移到了一个死人身上。我听家母说,那死人是在废园里被发现的,不知姓名,身上无伤……”
“行了,越说越不靠谱,”赵少夫人打断。“难不成你想说,淑清被狸姑上身了?那都是无知妇人才信的东西。玉娘,你什么时候变成那种人了?”
“是、是,你最是清高!”邓夫人气急,瞪圆了眼睛。“你全忘了当年妙音也险些被——”话说了一半,突然刹住了。
姜月娥扫过两人,脸色都算不上好。
“范公是我家官人的师兄,讲究起来,范大夫人称得上是我的嫂嫂。”姜月娥凑近。“如果有什么关于她的事,还望各位夫人直言。”
“这话只能私下说。”邓夫人眼神转了一圈。
她俯身,字句小心翼翼地从喉咙管里抖出来。“范公当年病逝后,范家本来是想,是想……想叫她自缢,好争个牌坊,躲了差役与赋税哩。”
“夫死,居家守节便好,何必逼人殉节。”姜月娥胸口一闷。
“孔夫人,您别开玩笑了。”赵少夫人掩唇而笑。“范公是朝廷命官,范家是名门望族,李家也是有头有脸的。妙音这般年轻,难保日后不会有改嫁的念头,与其活着被人戳脊梁骨,倒不如为夫殉情,还能在县志里留个姓名。再说,女子最重要的便是名节,继母与继子相差不过两三岁,难免叫人想入非非。不死?不死就是不爱惜名节。”姜月娥听到这儿,不由望向身旁的女子。
分明是花一般的容貌,可定神一看,总觉得皮相之下早已腐烂,像有蛀虫咬烂了花心,吸干了花蜜,啃光了根茎。
“人活一世,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轻言生死,有违孝道。”姜月娥道。
“话不能这样说,”赵少夫人细眉微挑,似是不悦于姜月娥接二连三的反驳。“想那赞皇县的张氏,刚刚及笄,因偶遇乡中少年调戏,便绝食多日,随后自缢以明贞烈。刚及笄的少女便有此等觉悟,身为人妇,岂能苟且偷生,失了志气。一个女子,若是失了名节,落得个人人轻贱的下场,才是真的不孝。”
姜月娥听罢,胃里像钻进了一条花纹斑斓的毒蛇,正冷冷地吐着信子。她低头,摸了摸油亮的鬓角,接着故意笑起来,调侃道:“早听闻你与赵公子是一对恩爱夫妻,不曾想竟到了此等地步,叫你心甘情愿地为他殉情。”
话已直白至此,赵少夫人脸不奸白了一下,眼神里有一丝无措,一丝尴尬,一丝怨怼。
回去的路上,姜月娥心神不宁,仍想着那两位夫人的对话。
如同生不着火的煤炭,扒开表层黝黑的炭灰,瞧见里头翻滚着的鲜红的火星。分明是有活人气的,可这股热气被压在碳灰下,无法透出,只得闷闷地堵塞在人的心头。
抵达家门口,已是日暮。阿紫推门,扶她进屋。两人穿过廊道,转个弯,经过书房,忽听屋内有两个男人对谈的声响。姜月娥推开一道门缝,朝里看,见孔怀英正与魏子安一起翻阅旧卷宗,不奸哑然失笑。
她心道:真是孩子气,昨儿还埋怨得跟什么似的,看看现在,又和好如初了。
屋内的孔怀英浑然不知妻子的心思。
他今早去衙门的路上,心里寻思着吃午饭时,一定要找个机会去见魏子安。可刚下马,便见魏子安失魂落魄地坐在府衙的大门口,靠着右边的石狮子,身上还是昨日的衣裳,灰扑扑的。孔怀英凑近一闻,满身酒气。
孔怀英吓一跳,忙叫杂役将人领到自己房间。
约莫半个时辰过去,魏子安洗过脸,换了一身衣裳,来见孔怀英。他将昨晚发生的事说给孔怀英听,仔细描述了那个劝酒女人口中有狸姑的传闻,以及那一桩三十年前的旧案。但最后恍惚听见有女人扬言要取自己性命的事,魏子安略去没说,他觉得那时应当是梦魇了。
孔怀英起初不信,觉得魏子安定是查案入了迷,夜里又吃醉了酒,臆想了一番猫妖下咒的传闻。魏子安见状,拿出钱袋子里留下的字据。孔怀英接过来看了几遍,依旧是将信将疑。
于是,两人约好放衙后,魏子安随孔怀英回家,一同翻找旧卷宗。
孔怀英掸走档案上的灰尘,道:“话说,你这两天要不要找个仙婆去关仙?”
“我要是去找仙婆,对方问了我在人世间的行当,十有八九又要说我罪孽深重,该多积阴德了。”魏子安淡淡答。
“谁叫你说得那么玄乎,又是箱子里钻出美人头,又是房梁上的猫叫声。”孔怀英打趣道。“真跟撞见女鬼似的。”
两人正聊着,姜月娥推门进来。
她先同魏子安客气地打过招呼,继而对孔怀英说:“我有个好消息,你听不听。”
“什么好消息?”孔怀英搬来一张椅子,牵着她坐下。
姜月娥清了清嗓子,抬起下巴说:“我替你打听来了,关于那个猫妖的事。”接着便将自己与邓、赵二位夫人的谈话讲给孔怀英听。因李妙音的事牵扯到范公,对涉及她的部分,姜月娥便暂且按下不表,预备等到夜里,夫妻俩回了卧房,关了房门,再说给他听。
听完,孔怀英与魏子安对视一眼。
书房内霎时陷入沉寂。
“怎么了?”姜月娥不奸问。
“巧了,这桩案子你魏哥早你一步打听来了,”孔怀英笑着摸了下妻子后脑勺的乌发。“但他打听到这事儿的方式,可比你玄乎多了。”
“先不提这个。”魏子安别开脸,弯腰在书堆里翻找起来。“有没有具体说是哪一年?”
姜月娥摇头,道:“没,前去游春的夫人们都很年轻,她们也是听父母辈说起。”
“等等,”孔怀英忽道,“既然是一具无名尸,由官府出钱买棺材下葬,那书手在撰写卷宗的时候,应当有相应的记录。”说着,他也跨进书山中。
按照规矩,地方每办完一件案子,都要留底,以便像孔怀英这类的巡按使监察旧案。若真有这样一桩有关人命的悬案,县衙必定会分门别类后,随其它案牍送到他这里来。
一番挑挑拣拣后,孔怀英抽出一本发黄的书册,翻开。
“有了。”他欣喜地说。

第23章 陈年旧案下
这份判牍的记录相当详细,从报案到结案,仵作的验尸记录、涉案的证人与证词、最后上报知府,知府又发牌票给县衙,最后县令下令结案,期间买棺材花了多少钱,埋尸的地点等,面面俱到。
证人证词大致为:
小人郭瓦,三月十八,于废园钓鱼,钓到一具浮尸……小人半月来受野猫叫春所累,不得安寝,三月十三寻到王武道,求问解脱之法……
仆王武道,平日以算卦为生,偶见郭瓦印堂发黑,头顶黑气环绕,遂于三月望日,为之卜得一卦,方知猫妖作祟……这妖物睚眦必报,凶悍猜忍如蝮蝎,可吸人魂魄,上通天庭,下通地府……
贫道王氏,少孤寡,独居于废园后的澄虚观……近两月,不曾见可疑之人。
小子李三钱,少家贫,又无谋生手艺,便居住废园。除上元日那晚有二三十人来此访古游湖外,再无其它外人……冤枉冤枉,纵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杀人抛尸!还望老爷明察。
验尸记录则写着:无名尸,身长七尺三寸,全身无伤痕。浸泡湖中两月有余,头面膨胀,皮肉腐烂,耳孔有血水,鼻孔无血水,嘴唇翻张,无血污。腹中无积水,两个肾囊和一个阳锋被用利器砍去。
孔怀英看完一遍,直起腰,将判牍递给魏子安。魏子安看了两遍,又转手递回给孔怀英。一旁的姜月娥耐不住好奇心,两手护着肚子钻进书山,凑到丈夫跟前,踮起脚主动讨要,孔怀英才将册子递到她手上。
“仵作验尸可有疑点?”孔怀英望向魏子安。
魏子安摇摇头。“和我们那具尸体的情况差不多。”
“难怪打我来的头一天,就听底下人嘟囔猫妖杀人,合着是有一桩悬案未决。”孔怀英道。“我预备先以双案并查的名义,递交知府,顺带问他讨点人来,万一遇上麻烦,我们也有充足的人手可以调用。”
“行,”魏子安道,“官府的事,您是内行,看着安排就行,我没什么意见。”
孔怀英摆摆手,苦笑着感慨:“三十年过去,旧案重查,困难重重啊!”
魏子安却没接话。他摸着下巴,沉吟片刻后,缓缓开口:“等一等,孔公,此事确有一处疑点。”
孔怀英挑眉,饶有兴致地看向魏子安。
魏子安又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翻开书册,指着其中一行说:“你看这里。耳孔有血水,鼻孔无血水,口舌也无血污。按理说,春日回暖,十日后,尸体就该肿胀发臭,鼻孔、耳孔内皆有血水流出。若是瘦弱者,半个月后也该有此种征象。但根据上头的证词,废园唯一来外人的时间为正月十五上元节,且这二十八名上元游园者皆在快班盘问后被排除。”
孔怀英心领神会,问道:“你觉得是仵作作假,还是那些证人撒谎?”
“仵作胆子再大,没有县太爷的指使,也不敢轻易篡改报告。同理,若是县太爷授意仵作隐瞒某些东西,仵作自然不敢违拗。”魏子安摸着下巴说。“但从县令将此事上报知府来看,不似有意隐瞒。”
“若是证人撒谎,最有可能的就是这两位。”孔怀英说着,食指点在案牍中的道姑王氏与李三钱。
“要么认识凶手,要么就是凶手。”
“不论如何,我都先派人去打听一下他们的消息……但三十年过去,真不一定能找得到,死了都说不定。”
“孔公,庆福寺那头,如何了?”魏子安问。“捕班快班可有查出什么可疑的东西?”
“不着急,再等等。这不是还没用刑嘛。”孔怀英背起手说。“那帮秃驴,嘴跟脑门一样,光溜溜的,滑的不行,有的磨呢。”
魏子安短促地叹了一口气,正要开口说些什么,一旁埋头苦读的姜月娥却忽得开口。
她瞪着杏仁般的圆眼,指向案牍上的一行小字,对孔怀英说:“既然你打算两案并查,不如派人按照上面的地址,去把人挖出来,重新开棺验尸?”
“月……咳,孔夫人,你有所不知。”魏子安蹙眉,面庞不由低下去。“人死后,至多三个月便会化为白骨,到那时,除了骨伤,其余的伤痕大多无法检验。因而干仵作的,初检务必仔细,若是初检有所隐瞒,等到复检,必然遗漏许多线索。”
大抵是自己引以为傲的想法被轻易否决,心里闹起别扭,姜月娥瘪瘪嘴,转过身,继续看那份案牍。
孔怀英瞧她那小模样,忍不住轻笑。他腰朝后一仰,上身凑到夫人身旁。姜月娥嗔怒地瞪他一眼,卷起书卷,“啪”得一声,打在他肩上。
“小心闪了老腰!”她道。
魏子安看在眼里,有些坐立难安,便咳嗽一声,说天色不早,预备回驿站休息。
孔怀英听了,连忙拽住魏子安的胳膊,说要留他在家吃夜饭。魏子安面庞垂得更低,继续推脱,讲等吃完了夜饭,就看不清回去的路。孔怀英顺势叫他住下,还是先前睡过的房间,被褥都还留在原处。魏子安仍是拒绝。他的借口很多,说自己明儿一大早要去衙门帮快班盘问和尚,又说自己身份低贱,总与老爷同进同出,会受到排挤……但真正的借口,他是不说的,怕龌龊,说出来玷污了眼前的男人。
两人正拉扯着,姜月娥突然帮腔:“魏哥,你就住下吧,这天看着要下雨呢。”
脆生生的嗓音也跟暴雨似的,劈头盖脸地浇下来。魏子安肩膀微微一耸,像淋了一身的冷雨,不吭声了。孔怀英当他默认,笑着叫来阿紫,让她抓紧跑去市场买一条活鲫鱼,拎回来做醋溜,然后到酒楼打二两黄酒,再切半只做好的糟奸,配上酸笋当下酒菜。
吃罢夜饭,姜月娥嫌困,先一步回屋。留孔怀英与魏子安两人就着腌萝卜喝冷酒。入夜,果真下起了雨,沙沙的雨声连成一片,落在屋顶的瓦片。孔怀英话说到半途,忽而没了声,魏子安转头看他,只见这人侧耳听雨,手腕晃动着酒盏,似又要说“翳翳昏垫苦,沉沉忧恨催”之类的怪话。
“子安,我突然想……”
“想什么?”
“想要是我俩破不了这案子,该怎么办。”孔怀英啜一口黄酒。“你看,这些天你与我忙前忙后,忙出了个什么?连个凶手的影子都没能摸到。”
魏子安沉吟片刻,说:“孔公,明日您要不亲自走一趟赵员外家?就是那个曾与净业和尚闹过官司的。我这边,明日先带人去废园周边寻访一番,兴许能有所收获。庆福寺那边,也叫弟兄们加紧速度。”
“子安,说心里话,我是真不想去见那个赵员外。”孔怀英皱着眉头发笑。“还记得那些个淫诗不?若那倒霉和尚与赵员外家的女眷通奸,赵员外家中的谁谁谁,因奸杀人,这案子就很难判了。”
“怎么说?”
孔怀英瞥向他,道:“我问你,若是小叔奸嫂子,当是什么罪?”
“两个都是绞罪。”
“若是公公扒灰儿媳妇?”
魏子安眼皮一跳,匆忙灌下一口冷酒。
“因尊卑,不予追究。”孔怀英挪回眼珠子,望向沿着檐角滴落的细雨。“大明律是礼,是尊卑,是人情,不是法。子安,这一点你切记……”
大雨从半夜下到了第二天一早,积水填满了石砖的缝隙,眼看要没过台阶。
魏子安洗漱过后,漫步至廊道,见姜月娥正靠着墙壁,两手拽着腰间的带子。她瞧见魏子安,连忙冲他招手,叫他过来。魏子安走近一看,才发现原是她腰间系褶裙的带子打了个死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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