僧人脸上的肥肉一抖,忙说:“回老爷,这净业是吃过一桩官司,但都是误会。大约五年年前,有一位女施主,说自己此生作孽太多,想皈依佛门,修习佛法,便一口气布施了五十两白银,想叫净业为她讲经。谁曾想,这位女施主原是赵员外的外宅,银子也是她打员外那儿偷来的。赵员外一怒之下,上报官府,将那女人活活打死,净业也被拉去打了一百杖。”
“之后呢?”
“之后?”
“发生了这种事,之后他还有没有出来讲经。”
“讲的、讲的,佛祖以慈悲为怀。”和尚道。“佛祖保佑,之后便再没发生这类事情。”
孔怀英摆摆手,叫僧人打住。他蹙眉,心里盘算了一通,预备叫两个差役先去把卖香料的王掌柜捉回来审问,再派主簿去拜一拜这位赵家员外,好请他主动来见自己。
至于眼前这个和尚,孔怀英思索一番后,眉头逐渐舒展。他微微一笑,命这人明日巳时自觉上衙门录口供,要准点到,否则免不了一通打。
僧人听了连连称是。
打开门,魏子安领着小沙弥,站在外头。见孔怀英出来,他拱手行礼,应是问出了点东西。
孔怀英也冲他点了点头,继而招手,单独将主持叫到屋内,叮嘱他在官府结案前,务必看管好寺庙中的僧众,期间若是衙门传唤,找不到人,便唯他是问。主持战战兢兢地领了命,又问孔老爷可有别的事要办。孔怀英道,自己等会儿要与魏子安一起逛一逛寺院,叫他先领这两名和尚回去。主持又连忙称是。
待到这几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孔怀英方才叫魏子安进屋。
他合门,与对方交换起问询到的情报。
魏子安言简意赅道:“那小沙弥是这寺庙中最后一个见过死者的。据他所说,死者当日特意穿了身好衣裳,头脸洗得很干净,像要下山去见什么人。”
“可知道他要去见谁?”
魏子安摇头,说:“只有一份草拟的单子,大致知道他要下山买什么。”
“还有吗?”
“小沙弥讲,死者的性格相当孤僻,自己也只偶尔与他说过几句话——但有几名女施主的关系与他不错。”魏子安继续说。“我已经交代过主持,叫他拟一份交过银子听死者讲经的施主的名单,连带寺里的账目一同送到衙门。”
孔怀英了然。
两人将搜寻到的长衫与文稿打包到一处,预备带回衙门。出了禅院,最近的便是天王殿,沿着天王殿直走,在大雄宝殿与藏经阁之间,建着一座规模不亚于大雄宝殿的观音殿。
殿门口出入的全是妇人。她们瞧见孔怀英与魏子安,纷纷抬起宽大的衣袖,或是举起折扇,来遮挡面部。有的刚要迈出门槛,见有两个壮年的男子在外头,便又不大好意思地缩了回去。
魏子安急忙背过身,朝相反的方向大步走去。孔怀英冲妇人们行了个礼,也快步跟上魏子安。走了一段距离后,来到大雄宝殿。比起观音庙的热闹,占据最前端的大雄宝殿倒是倍感冷清。殿前有一名和尚正扫地,孔怀英叫住他,询问后头的观音庙,方才得知,那座庙是专门用来供奉送子观音的。
接着,他们穿过大雄宝殿,沿着外围兜了个圈,费了一番功夫才走回庭院。
正当孔怀英打算下山,骑马回府衙时,魏子安却突然停下脚步。
“等一等,孔公。”他说着,抬手指向墙垣上张贴的记录功德的文疏。“你看那个。”
孔怀英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在朱红的纸张上,瞧见了一个相当熟悉的名字——
范复明。
第15章 佛门里
“孔公,我记得你先前说在苏州有一位旧友,姓范?”魏子安道。“那功德榜的头一名,是不是他家的亲眷?”
“何止是亲眷,这位便是范滋荣公的长公子。”孔怀英眯起眼,紧盯着顶端方正的黑字,两手不自觉背在身后。“真没想到,他会来这儿上香。”
“烧香拜佛乃人之常情,人生在世,总有不如意。莫说世家公子,哪怕是天子,也是要给如来佛上供的。”魏子安正说着,一只指甲盖大的黑苍蝇扑了过来,绕着他兜圈子,嘤嘤嗡嗡,实在烦人。
魏子安挥了挥胳膊,将它赶到大雄宝殿内,继而侧过身,预备离开。
他道:“孔公,还不走吗?”
“走,走的。”孔怀英点头,两手仍背在身后。他跟着魏子安,慢吞吞地晃出了山门,一路上忍不住想:那范贞固好端端地跑到郊外这座小寺庙作甚?
若是为了拜佛,城内有玄通寺、戒幢律寺、虎阜禅寺,足够他去。若是嫌城内的佛寺沾染了世俗气,想效仿古人深山访寺,也有郊野的寒山寺。他何苦来一个到处是女香客上香拜菩萨求子的小庙?
孔怀英知道,范滋荣师兄通读儒家经典,又推崇朱子理学,他的长子定不至于如此轻浮,故意往女人堆里钻。再说,前日范贞固来访,他亲自接见了,也觉得是个知礼数的好孩子——他捐给这寺庙那么多的银子,难不成是被这庙中哪个油嘴滑舌的秃驴蒙骗?又或是家中的女眷借了他的名字来上香?
一肚子的疑问推演到这儿,孔怀英突然想起自己的范师兄辞官回乡后,续弦了一位小妻。兴许是范师兄离世后,她常来烧香,用了继子的姓名捐功德,以便为他祈福。
孔怀英自以为这个说法讲得通,舒了口气,两臂这才摆到前端。他拎起衣摆,加快了脚步,跟着魏子安飞快地下山去了。
行至山下,骑马回了衙门。
孔怀英叫来衙役,将今日的事细细与他们说了,又命他们尽快带证人回官府问询。他还叮嘱衙门上下的吏役,此案是他来苏州府就职后的第一案,捕班快班的衙役务必仔细,捉到证人后,问话记录都不可懈怠。若是被他发现有谁通人情,故意隐瞒,轻则打板子,重则流放。
官老爷发了话,各个衙役连忙拱手,嘴里“诺、诺……”地行礼。
魏子安听了,不大舒服。
他干了十余年的仵作,没少被县太爷呼来喝去,尤其听不得老爷拿打板子和流放相威胁。更别说孔怀英是个巡案,有权直接处理六品以下的官员,官职还要大。因而他抱紧双臂,不声不响地站在一旁。等孔怀英讲完了,跟着他去到办公用的知县廨,坐下来喝口茶解解渴的时候,同他委婉地提了两句。
孔怀英却说:“胥吏与衙役都是本地人,常年在此地干事,不属于朝廷。地方上的主官看似权力更大,实则干个三年五载,便要被调走。更别说我这名头上就明明白白写着巡察的职位。强龙都压不住地头蛇,我要是不吓吓他们,就更压不住了。”
见孔怀英坚持,魏子安也不好多说。
他点点头,低声附和一句“确实”,手心托着小巧的茶盏,不吭声了。
孔怀英略有些为难地抿了下唇,有意调转话头,问他今晚要不要再去他家吃饭。他一个人住在旅舍,怪冷清的。要是他想过来,自己现在就叫个跑腿的杂役,回家通知月娥买点好菜。
对面人话未说完,魏子安的脑海里冷不然浮现出那夜与姜月娥半夜巧遇的画面,脸色顿时有些难看。一股诡异的感觉密密爬满了他的心头,如同腐烂在池塘里的绿藻,散发着难以描述的腥气。
——是因为姜月娥?不、不,她是小姐,他是佣仆;她是闺秀,他是仵作。大家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他也从没有过僭越的念头。再说,她如今已经嫁为人妇,并且过得很好,愿意叫他一身魏哥,是小姐心地善良,还看得起童年的玩伴。而她的夫君,也是个叫百姓称道的青天大老爷,能跟着他办案,是莫大的荣光,他也很崇敬他……他绝不是会想那档子腌臜事的人。“算了,太麻烦了。我打算明天去停尸房,再查一遍尸体,要早起。”他低垂着头,断然拒绝。“再说,您是官,我是吏,老混在一起,苏州府的这些本地官吏是要给我小鞋穿的。”
孔怀英哑了片刻,又挪动手腕,似是还有话要说。
然而魏子安却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继而利落地起身,同他拱了下手,告辞了。
留下出声挽留也不是,不出声挽留也不是的孔怀英,对着他翩然而去的背影,张大着一张嘴。
两人一直到夕阳西下,衙门关门,都没再说上一句话。
孔怀英还以为是自己威逼衙役,引得这位老相识的不快,挫伤了他的自尊,因而颇为自责。本来,他坐到临放衙,就打算去跟他道个歉,多说点好话,将这闷葫芦连骗带拐地拉回家,喝点小酒、吃点小菜,什么事不能解决?可等散衙的晚鼓一响,他火急火燎跑到东厢房找人,却听胥吏说魏仵作已经离去。
这叫孔怀英不大痛快。
他愤愤然骑马回家。
一边走,一边想,自己好歹也算是他的长官,甚至比他的顶头上司还要高一级品阶,这哪有下属给上司甩脸子的?他不就是说了几句恐吓的话,又不是真要把衙役们的命给打没,至于这么大脾气?都讲了,新官上任,无论如何要震一震场子,他太好说话,下头的滑头定然要想方设法糊弄他,满脑子想着打发他走的。
越想越气,迈进家门,脸色比锅底还黑。
阿紫正迎过来,要招呼老爷吃饭,可一瞧见他神情不对,腰一扭,急忙转身逃跑了,生怕触了霉头。
姜月娥倒是不怕,淡淡地叫他吃饭。孔怀英气恼地在饭桌旁立了会儿,继而一拉凳子,闷头扒饭。吃罢了饭,姜月娥叫阿紫搬两张扶手椅到庭院,自己点上一盏油灯,拉着孔怀英到小园里闻花,以来打发时间。
他们没赶上好时候,刚往进来,多变的春日便开始朝三月迈步。后院遍地死去的玉兰,纸裁般的白花,花瓣肥厚,整朵整朵地往下坠,像活人掉脑袋。
姜月娥又问起他跟魏子安的事。
孔怀英起初不肯说,靠在椅子上,憋了半天,嘟囔了句:“少讲他,他是混球。”
姜月娥噗嗤一笑,转着折扇问:“怎么个混球法儿了?”
“我身为巡按御史,监察四方政务,自然要为圣上负责。底下那些个县令胥吏衙役是什么德行,我又不是不清楚,一个个都滑溜得很。我不过是说了两句对待证人要仔细问询,不然就按照大明律打板子的话,他却觉得我是贬损他,这不是混蛋行径是什么?”
“魏哥不是那样的人,他就是单纯有事,又生了一张臭脸。”姜月娥瞪大了眼睛,望着他。暖黄色的油灯下,她的瞳仁如同黄铜盆里一捧温热的清水。孔怀英忍不住摸了摸她的脸蛋,像是从温水里洗了一遍手似的,浑身一下暖了。
“行吧,我明儿再去找他。”他道。
“对了,官人,”姜月娥又说,“我明儿要去游春会,要不要替你打听一下案子的事?”
“去就去呗,打听什么案子?月娥,可别胡闹了,你性子烈,不怕听杀人、死人,其它小姐可不一定。你万一把她们给吓晕了,我还得领着你上门道歉。”
“哎呀,你忘了,猫呀!”姜月娥举起折扇敲他的头。“我听你跟魏哥叽叽咕咕讲了半天,什么姑苏旧闻,神神鬼鬼,猫妖害人什么的。这种有关鬼神祭祀东西,你问一帮糙老汉做什么?用脚趾头想,都是妇人家懂得比较多吧。”
魏子安为了躲开孔怀英,晚鼓还没响,便匆匆溜出衙门。
他在街上漫无目的地闲逛了会儿,很快,日暮西垂,街道旁栽种的柳树暗下来,成了一团墨影。夜市的小贩陆续出来,挂出一串串纸灯笼,照亮了墨色的柳树。
魏子安立于吐芽的柳枝边,见晃动的柳叶影后,款款而来一名女妓,手持折扇,扇面半开,脚步轻巧如猫儿。
他下意识避了避,露出腰间的木牌。她瞥了眼,娇笑着迎上来,道:“哎呀,是一位官差大人,可用过夜饭了?不如去奴家的酒楼坐坐?”
知道她是出来拉客,魏子安反倒放松不少。
正巧心情郁闷,又没想到去何处吃饭,魏子安思忖片刻,便顺着女人去了酒楼。他坐在露天的大堂,与其它普通的客人挤在一起,问跑堂的要了一壶热酒、两碟小菜、一盘蒸羊羔肉。大堂前搭了一个简易戏台,台上的两人正在唱小调,一男一女。贵客在两侧的二楼,手臂搭在横栏,时不时低头朝台子望去。
二人婉转、曲调柔媚,但因讲得是苏州话,魏子安便没注意听,只管喝酒吃菜。没过多久,便不知不觉中喝干了一壶,他招招手,又叫跑堂的来续。
正巧,唱小曲儿的伎人下去,换了两个涂着大花脸的弄人上来。
他们搬着一张木桌,摆到戏台。方桌上铺一张粗麻布,平整的桌面上,又立着一个木板,板子上掏了一个碗口大小的洞。弄人放下桌子,翻了两个头,跑下了台。紧跟着,伴随一阵密集的小鼓声,在座宾客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洞口,忽得,不过一眨眼的功夫,碗口大小的洞中钻出个美人的头,云鬓簪花,挽着凤髻,冲台前的人儿露齿微微笑。
鼓声霎时间停了,一声清脆且悠长的笛声接了进来,继而古筝声、琵琶声、萧管声齐奏。美人的脑袋随着乐声,灵活地钻回洞口,又伸出一条莲藕似的白胳膊,十指捏了个莲花,随乐声翩翩起舞。
这时,楼上有人喊:“把帘子掀开!”
话音刚落,台下的看客门跟着叫嚷起来,鼓动戏台上的弄人去掀桌布。
弄人小跑到台前,笑嘻嘻地翻了两个跟头,继而顶滑稽地摇头晃脑几下,胳膊一挥,将桌布掀开。只见桌下空空如也,也正在此刻,美人收回手,脑袋再度钻出洞口,朱红的嘴唇一开一合,悠扬的小调慵懒地传遍酒楼。
客人惊呆了,叫好声砰得炸开。
在一片喧哗中,魏子安出神地望着木板前微笑的美人首。弄人嬉笑着放下桌布,又招手唤来另一位花脸丑角,两人一起抬着桌子下场。紧跟着,纤纤玉手挪到眼底,粉腮挨近,美人颈上有异香。
“这是表演杂耍呢。”女妓笑道。“叫洞中美人。”
魏子安颔首,见面前酒盏斟满,便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听您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女妓斟酒,语调洋溢着酥骨的芬芳。
魏子安淡淡答:“嗯,来这里办事。”
女妓笑道:“哎呀,现在可不是过来办事的好时候。”
“怎么说?”
“客官不知道?护城河里死了个人,大伙儿都在传是狸姑回来了。”
魏子安唇角微紧,手肘支起来,轻声问:“狸姑又是什么东西?你仔细说说。”
女妓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对方,目光里藏着些许狡猾。
魏子安会意,主动将酒盏递过去。
女妓眨眼,睫毛蝴蝶似的飞了一下,笑着斟满酒盏,方道:“大约三十年前,苏州府也出过一桩人命案。我也是听母亲讲的,记得可能不大清楚。好像是城东有一个姓郭的男人,在入春后,总听见发情的猫儿在房顶叫唤。他本想着畜生发春,几天便会消停,结果这猫似是缠上了他,没日没夜地嚎叫,扰得人不得安宁。终于有一天,这位郭大哥受不了,便请来一帮人来捉猫。可他们将屋子上下都翻遍了,别说野猫,连一根猫毛都没瞧见。”
谈话间,戏台上不知何时演起了《玉昙记》,锣鼓交错,咚咚锵锵。
魏子安几口喝完酒水,递过去,继续问:“然后呢?”
女妓斟满,道:“后来,这猫叫声愈来愈厉害,扰得郭大哥整日头痛欲裂,走到哪儿都能听见那撕心裂肺的声调。乡亲们都说他是沾了不干净的东西,惹怒了哪方邪神,所以才遭了报应。”
魏子安蹙眉,问:“这和护城河里死得那个人有什么关系?”
“客官别急嘛,听我往下讲。”女妓说着,再度斟酒。
一杯杯清酒下肚,醉意逐渐升到了额头。
魏子安怕自己醉倒,不愿再喝。他手指颤抖着从腰间的钱袋里摸出几个铜板,摆到女妓面前。“继续。”女妓则摇了摇头,眼睛眯成一条缝,道:“客官喝酒。”
魏子安拗不过,举起酒杯再度一饮而尽。“你继续说。”
“直到一日,有位云游的老道前来指点,告诉他,这人平日里拈花惹草,忒不正经,有姑娘心怀怨恨,剪了头发求狸姑来收拾他。这狸姑脾气大得很,轻易赶不走,但也有法子。就在留香园的后头,有一个早已荒废的园子,废园中央的池塘里养着宋朝的大鲤鱼。他去捞一条来祭祀狸姑,便能消灾。”女妓说。“没想到,那男人跑到废园捞鱼,却从池塘里捞出一具尸体。等他慌慌张张去报完官,回来的时候,身边围了好几只野猫在吃他的脸呢。”
“官府呢,衙门是怎么说的?”
“官府?尸首烂得太厉害,布告贴出来好几天,都无人去官府认领,县太爷便下令将尸体下葬,以失足溺水结案。”
魏子安用力地点了几下脑袋,火烧云般的醉意层层涌上心头,嗓子眼发干。
他仰起头,见夜幕拉扯开,一片漆黑的幕布迎头罩下来,像拿了一块黑布蒙住了双眼。可这布又是破了洞的,在漆黑里透出点点白光。魏子安顿时觉得眼花缭乱,似是戴上了官老爷拿水晶磨成的眼镜,耳边两串玳瑁珠子挂在来,冰冰地击打在面颊。
明明灭灭间,他觉着自己好似跳上了面前那座无边的戏台。
张大了嘴,正要扯开嗓子唱上两句,一杯美酒却又递了过来,紧贴在唇边,手腕一使劲,怼着嗓子眼灌进去。
“官差大人,喝呀,喝呀。”温热的呼气贴在耳边,她的嗓音与小鼓声交融一处,“好酒量,好酒量。”
像是溺水,魏子安浑身僵硬,冷意从指尖一直传到心口,耳朵也听不见一句清晰的话,婉转的戏文被拆散了,传到耳朵里,咿咿呀呀地乱响。他的脑海里不由浮现出昔日勘察过的那些溺水者的相貌,皮肤苍白的、四肢僵直,如果用手指扒开眼皮,能瞧见眼珠里蒙上了一层淡灰色的薄膜……难道他是醉酒后落水了?不,不……
一股香甜的热气扑向他的面庞。
“是不是要把他也杀了?”
“万万不可,他是官差。”另一个女人的声音冒出来。
“哎呀,官差,”头一个女人嘻嘻地笑。“我们连举人老爷都杀过,还怕一个衙门里当差的小喽啰?”
“他不是普通的喽啰,他是查你的案子的喽啰。”
“那就更该杀了!”
清脆的笑声如瓷片一般冰冷,一片片贴上他温热的脖子,刀片般的触感,在蜜黄的肌肤游移,稍稍一偏,便能利落地割开他的咽喉,叫脖颈的血噗滋噗滋地喷出来。
魏子安顿觉颈子一凉!
陷入了昏迷。
不知睡去多久,魏子安耳边传来了另一个声音。
“醒醒,醒醒!”
魏子安的眼皮摁了弹簧似的,刷得一下睁开,眼前好似罩着雾气,只见他瞪大眼睛瞧了半天,才看清楚眼前人。
“做梦呢?”小贩嘟囔着,掸了掸手。
魏子安正想反驳,却见摊主在炉子上支起竹蒸笼,热气涌出,一阵清新的米香。
魏子安扶着长板凳,吃力地站起,指向装饭的蒸笼:“黄粱饭?”他嗓音沙哑。
“什么黄米饭?就是稻米饭。”小贩嚷嚷。“小碗二十文,大碗二十五,淋上糖水,加一碟自家腌的小菜。一大碗下去一天不饿。”
魏子安听了,下意识朝腰间悬挂的钱袋子摸去。
里头听不见一声铜钱响,他使劲掏了掏,摸出一张弥漫着芳香的彩笺——是他的账单。
十两纹银,吃酒看戏唱曲儿,不含过夜费。
“你到底要不要?不吃就走开,少耽误我做生意。”小贩甚是嫌弃,挥挥手,要将这浑身酸臭的醉鬼赶走。
“不,不。”魏子安连连摆手。
他转过身,踉跄着,往衙门的方向走去。
这般失魂落魄地路过河畔,只见两岸杨柳依依,柳条拂过水面,河道间荡过一艘游船。
游船的方格小窗里,探出一条莲藕似的白胳膊。
李妙音晃了两下手臂,没觉出湿意,方才回头对小船内的商小姐说:“没下雨呢。”
商淑清点点头,轻声道一句:“那就好。”
她是一位相当瘦小的女子,有着世家小姐惯有的白皙奸肤与纤弱体态,一张惨白的小脸紧绷,腰杆也笔直地端坐,纹丝不动,任由船舱在碧波中摇摆,如同一根绷紧的弓弦。
因是东家,商淑清正对舱口坐在主位,身边陪着一个眼眸晶亮的婆子。这艘小船内一共坐了七个人,李妙音离商淑清最近,在她右手边,再往右便是守着舱口的玉箫。
对面靠左的是邓夫人,出嫁比李妙音早,瞧着也更憔悴。靠右的是赵家的少夫人,她又带了一个婆子,年纪颇大了,五指紧紧扒着舱壁。
未出阁前,她们四人与其它五位女子,结了一个九人诗社,以观雨为名,每逢春秋假日,外出踏青,或雇一艘小船四处漂流,学文人那般极尽风雅之事。其中,李妙音与商淑清关系最好,时常互赠诗文唱和。
可惜随着姑娘们的岁数一年年地往上涨,有的远嫁,有的忙于家事,有的弃笔不写,渐渐的,几人的交情也就淡薄了。
如今,唯一一个尚未婚嫁的便是商淑清。
“要不是看在淑清面子上,我可不乐意出门,这天气,动不动就下雨。”赵家的少夫人摇着扇子,娇声说。“更别提,护城河出的那档子事……吓死人,搞得我都不敢走水路了。”
她刚讲完,身旁的邓夫人便兴致勃勃地开口:“哎,你们知道吗?我家官人说,那个死的人是庆福寺的和尚。他一定是惹了不该惹的人,才会被灭口。新来的巡按老爷已经派人去查了,带走了不少人。”
李妙音听到巡按二字,急忙收回手臂,转头问:“这位老爷的夫人今天不是也要来游春?我怎么没见到?”
“穿翠绿色长衫的,长着一张巴掌大的圆脸。”赵少夫人说。“她在另一艘游船上,我登船的时候还去打过招呼了呢。”
“是个什么性格?”
赵少夫人道:“蛮好的,脾气很随和,而且相当开朗。”
邓夫人又说:“那你有向她打听案子吗?办得怎么样了,巡捕有没有捉到凶手?”
“这我怎么好问……”赵少夫人埋怨地轻轻拍打两下身边人的手背,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看向正襟危坐的商淑清。“淑清,我记得你先前不是每月都要去庆福寺为你娘祈福嘛,你知不知道是哪个和尚死了?”
商淑清牙关微微一紧,停顿片刻后,方道:“不清楚。”
“你问她?她哪里晓得。你也是,成婚还没半年,嫩得很,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多着呢。”邓夫人掩面,吃吃地笑了几下,继而有意压低嗓音,神秘地说。“我家之前有个做长工的厨娘,一直没能生孩子。去年问我家官人提前支了一笔工钱,隔三差五跑到庆福寺供奉,说什么潜心修行,没两个月,这肚子就和西瓜一样大了,逢人还说是什么佛胎……真是败坏门楣!我家官人也是心善,给了她一笔银子,立刻将她打发回乡下了。要不然,闹到官府,一百大板都是轻的。”
李妙音一句一句听着,不知想起什么,略有些难堪。
她下意识朝左边侧脸,想避开对面的邓夫人,却瞧见商淑清的两只手正焦躁地互相揉搓,指尖不停发抖。
伺候她的婆子大概也看到了,宽大粗糙的掌心一下盖在小姐细嫩的小手上。
唯独赵少夫人听得双颊微红。她嘟囔道:“我哪里会知道,你又不是不清楚,我婆婆最恨和尚了。自打我公公被和尚骗了银子,闹到官府去后,一家人就再也不去寺庙。”
“所以我猜,定是那和尚勾搭了哪家耐不住寂寞的夫人,这才惹祸上身,被丢进河里喂鱼。”
“够了!”端坐的商淑清突然开口,吓了众人一跳。“都说女子出阁后,要处处谨言慎行,才称得上是当家主母。你俩倒好,满口腌臜的俗事,有意思吗?真是玷污了我这艘游船!”
话音未落,两位夫人便一脸悻悻然地闭了嘴,继而神情微妙地朝对方望了一眼。短短的眼神里藏了许多刻薄话。
船舱内再度陷入一种尴尬的沉默。好似骤雨过后,叶片上缓慢地滑落了一滴透亮的雨珠,引发了一个极其短暂的颤动后,接踵而来的是叫人窒息的静止。
李妙音神色也有些微妙。
她侧身,面向格子窗,曲起手臂架在窗子上。下巴枕着胳膊肘,标致的鹅蛋脸也深埋进了臂弯。“哗——哗——”,桨声荡漾。
她透过狭窄的格子窗,望向泛开的涟漪。船桨划开水面,浑绿的河水翻出鱼肚白的浪花,看上去就像在青绿色的布匹上绣满了银闪闪的鱼鳞纹,此刻正一丝一丝往外吐着水藻腐烂的腥气。
李妙音屏息,不由回忆起五年前的那个夜晚……空落落的禅房,极远的敲钟声,分不清是汗水、是雨水,还是呼吸……暴雨过后的花园,也会散发出类似的腥臭。
不知过去多久,船靠岸。
停泊的码头坐着不少脚夫。夫人小姐们不便露面,仍端坐在船舱,由随行的婆子丫鬟们出来招呼挑夫。商小姐做东,她身边跟着的婆子自然也就成了总管事。
这位婆子是福州人,三十来岁时,丈夫进山砍柴,被大虫吃了。此后守寡三年。她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一个小女儿,因家境窘迫,守寡后不肯居家,便离开福州,孤身北上到杭州府做工,干了两年,又被推荐到商小姐身边。来富人家做工的银钱比种地多,她每半年给家里送一次钱,公婆倒也无怨言。
一帮奴仆先上岸,轮流同脚夫们杀价,砍到每次十二个铜板,方才折回来扶各家的夫人小姐出了游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