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癫—— by木鬼衣
木鬼衣  发于:2023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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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妙音沉默片刻,长长叹了一声后,亲昵地拍了拍她的手。“罢了罢了,你去找几个人来,想办法把那些叫春的猫儿赶出去……这一日日惨叫,着实吵得人睡不着觉。”
当日下午,玉箫便叫手下的丫鬟再叫两个干杂活的小丫鬟来,帮太太捕猫。
这两个丫鬟是从三婶房里调来的,平日里负责清扫庭院。她们举着捞鱼的大网兜,忙活了一个时辰,将古春园上下翻遍了,也没瞧见野猫。
眼见日头逐渐偏西,快到佣人吃夜饭的时辰。
一个蓝衣的丫鬟累得不行,扔了网兜,一屁股坐到卵石小道旁的青石头上。她擦擦额头的汗,埋怨道:“哪儿有猫?夫人怕不是拿我们取乐。”
另一个穿黑短衣的,搂着长杆网兜,说:“你又不是不知道大夫人的脾气,一天到晚,神经兮兮的。她之前说睡不着觉,烦了咱们房的夫人好几天,看了好几个郎中,开了好几个方子,最后找药婆买了什么花,还抽了几天的烟,然后就没事了。”
“没错,没错。”蓝衣丫鬟应和。
正说着,疏朗的竹林里传出几声鸟鸣。
突然,短衣丫鬟直起身,使劲嗅了嗅,问:“你闻到没有?”
“什么?”“臭味。”
蓝衣丫鬟听闻,也伸长脖子,四处嗅着。
过一会儿,她蹭得站起来。“臭味好像是从那边传来的,我过去看看。”
“哎,等等我。”黑衣的丫鬟连忙举起网兜,跟上去。
说着,两人循着气味步入竹林。
竹叶沙沙作响,尖细的影子在微风中摇动,彼此交接,连成一片,像老爷的手掌暧昧地钻进了丫鬟的布袄,手指动起来,油亮的毛皮大氅蹭着粗糙的棉布,悉悉索索。
她们走入那片小竹林的深处,快到白灰墙壁时,瞧见了一个不起眼的土洞。土洞不大,约莫盆口宽,兴许是闯进院子里的野狗刨出来的。
洞内,一个黑黢黢的影子正不停颤动,蓝衣的丫鬟蹲下身,恍惚间听见了细微的猫叫。
她咯咯笑道:“呀,这傻猫怎么钻到这里来了?”
说着,丫鬟伸手掏洞。
她手心伸进去,像是拽住了猫儿毛茸茸的后脚,一用力,使劲拖出来。腐烂的臭味刹那间喷涌而出。只见那只黑猫的头上爬满了虫蚁,眼眶却已腐烂干净,后背的皮毛掉了一半,露出皮肉,但后半身却无比鲜活,好似仍在世上活着。
“死了,死了!”蓝衣丫鬟尖叫。“天啊,我还摸了一下。”
“你快去池子边洗手,”另一位连忙道。
她站到前头,用网兜将死猫完全捞出,又说:“这猫大抵是被野狗咬死后,埋了进去,我把它扔了便是。”
正当短衣的丫鬟举起网兜,要将尸体处理掉时,那个蓝衣的忽而在野猫黝黑的毛发间,瞧见了一点微弱的银光。她想着摸一下也是摸,摸两下也是摸,干脆壮着胆子,叫对方将猫尸放下。
拨开猫儿尾根的绒毛,她瞧见了一个银闪闪的物件。
“这是什么东西?”身穿黑短衣的丫鬟问。
蓝衣丫鬟拿手一碰,惊呼道:“是银针。”
一根簇新的银针,顶端有一个极细的针孔,似是做女红的物件,主人应当有一双巧手。银针的上半截依旧光洁明亮,到了后半截,却已被猫血侵蚀得全然发黑。在浓黑之中,又隐约透着一抹幽幽的蓝意,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看看死猫,又瞧瞧银针,面面相觑。
“依我看,咱们先回去,将这事儿仔仔细细说给太太听,然后请太太做主。”短衣的丫鬟率先开口,拿定了注意。
蓝衣的丫鬟也点头,抽出塞在腋下的帕子,将拔出的银针小心包裹起来。
她二人相伴离开古春园,一路窃窃私语着,回到三太太院内。
三太太是范启元三弟的正妻,也是如今范家的当家主母。
范启元在世时,因去京城当官,一去十余年不曾回乡,兄弟几人便早早分了家。等他回乡后,又另外买了一块地,出资修建无妄园,因而两家人之间也只是偶有走动。
后来范启元不幸患病离世,留下一个十七岁的长子、二十岁的小妻,与小妻腹中尚未出世的孩子。留这三人在一起生活,范启元的弟兄都觉得不妥,便请了族里的公亲来。
公亲是个七十多岁的老人,留着长胡须,早年在湖州做过知府,颇有威望。他到了,呼噜噜喝了一碗上好的龙井茶,眯着眼咂摸了半天,下了决断。
他叫范启元捯饬古董的三弟带着一家老小,住进无妄园,方便照顾嫂嫂与年幼的侄儿。作为补贴,家里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字画古玩,尽数归了他。
还有一些房契和现银,则是分给了范启元其余的弟兄。等李妙音肚内的遗腹子出世,各家都得帮扶,少不了花钱,总不能叫他们吃亏。
幸而那会儿,范贞固已经考中秀才,在族内多少说得上话,才费尽周折,将田契保了下来。
另,为了李妙音的名节考虑,她不得随意离开园子,更不得与家中男丁不得私下说话。
两个丫鬟向嬷嬷请了安,说明来意后,进到屋里。死猫不能给太太瞧,她们便只带了银针进去,呈给三太太瞧。三太太接过,端详许久,方才轻轻放下。
“想来是嫂嫂在园子里闷太久,心里憋出病来了。”三太太如是说。
她轻摇折扇,扇面贴满了金箔,捏了一片巨大的金叶子似的。
“你们可曾见到嫂嫂?”她又问。
着黑短衣的丫鬟摇摇头,答:“不曾,是大太太房内的管事丫鬟派人来叫我们去的。”
蓝衣丫鬟有些多舌,插嘴一句:“听古春园里的奴仆讲,大房平日不怎么出房门、也不爱见客,每天只有大少爷早晚各一次请安。总之,鬼森森的。”
“既然如此,那便随她去吧,养着一个闲人罢了,”她淡然道,“她已经发过誓,守节至死。老爷讲,她二十寡居,老实守到五十岁,便可呈报于府。我们范家是名门望族,得出一个受旌表的节妇。”

过几日,玉箫去找账房先生,支了一笔现银出来。
她遵照李妙音的吩咐,找工匠订了一对八宝金镯,叫他打好后,径直送到范家,届时报范大少爷的名号,问账房要。并且,玉箫同他暗示,货款可以稍微往上报一报,等拿到了,他俩平分。接着,她转道去细绢铺,裁了两匹杭州织造的大红纱,也是直接送到府上,多报的银钱两人均分。然后去酒肆,要了一坛金华酒,花了少许现银。直到太阳快落山,她才提着酒,不紧不慢地回来。
玉箫拎着一小坛金华酒,送到范贞固屋内。
范贞固恰好不在,她便同他房内的小厮闲聊起来,有意无意地试探起他手头可以挪用的钱财。
范启元老来续弦,娶了个如花似玉的小妻,虽是明媒正娶,但年龄摆在那儿,管她叫大嫂,多少有些尴尬。族里那些个女眷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免有芥蒂。因而范启元在世时,各房不常走动。可等他走了,各方叔伯弟兄又如见了蜜的蚂蚁,纷纷赶来为他的遗产潮心。李妙音也就这样被他们默契地排挤了出去。
范贞固则大不相同。想当年他出生,做百日宴,那也是众星捧月的。再说,他从考中秀才,到考中举人,不过短短几年,现在前途一片光明,将来万一入朝为官,指不定同他父亲一样,一遇风云便化龙。因而面对他,范家的叔伯弟兄便突然尊老爱幼起来,处处照拂。
“夫人可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可要同少爷说?”小童道。
玉箫抿唇,微微一笑,道:“没什么难处,夫人就是怕少爷年纪轻,管不住钱……你想,这么些年,幸而有三太太照管咱们,忙里忙外,才没叫咱们喝西北风。可少爷眼瞅着到了可以主管范家的年龄,也该让三爷与三太太歇一歇,换少爷来当家。”
“夫人担心过头了,”小童笑道。“少爷刚从范大爷那儿接手了几间铺子,往后夫人要是想做衣裳、想打头面,说一声便是。”
玉箫的眼珠子左右动了动,声调高了几分:“什么铺子?我怎么没听说过。”
“也就是前几天的事,好像是几间金铺,几间卖杭绸的。说是叫少爷安心备考,争取明年会试中个状元回来。”
“哎呀,大爷有心了。”玉箫笑道。“对了,方才那些话你可别同少爷讲,讲了他要与夫人怄气的。到时候,你我都得吃板子。”
说罢,她不动声色地转走话头,有意说了不少好话,又从腰里摸出些碎银角,塞进对方腰带,哄得那小童一口一个“好姐姐”。
等回到古春园,天渐黑,玉箫避开众人,打红木箱底的暗格里摸出两盏白玉桃式杯——这还是老爷在世时,送给夫人的。夫君去世后,李妙音费尽心思,将这些东西藏了又藏,才没叫三婶搜刮去。
李妙音见玉箫回来,连忙拉住她,问她事办得怎么样。
“夫人放心,”说着,玉箫打袖子里掏出几两银子,给她瞧。
李妙音取过银锭,捏在掌心。分明是硬邦邦、冷冰冰的物什,却能叫人的手心阵阵发热。
她叹了声,默默掂量着那几两银子坐到凳子上,胳膊横在桌面,摊开手,蜡烛微弱的火光照着银子,表面流动着润泽的光泽。李妙音看着看着,心想:往回倒五年,哪会为银子发愁?她如今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任谁都能过来踩一脚。
且说三房,官人屡试不中,不得已靠家中积蓄,当起了“牙人”,以贩卖古董书画为业,常年游走在苏州府、松江府与杭州府之间。如今过得这般滋润,银子流水般往外花,还不是靠范启元留下的收藏?
就那一下,她冷不丁怨恨起范启元。
他若是个刚及冠的少年,她也不至于年纪轻轻便守了寡,成了现在这要老不老的模样。
越想心越冷,李妙音不由攥紧手。玉箫打包好礼物,折回来,俯身道:“夫人,我适才去给少爷送金华酒,听他屋里的小厮说,少爷从范大爷手头新收了几家金铺。”
李妙音听了,眼帘低垂,两腮微微颤动。
不知沉吟多久,她将银锭重重一拍,后槽牙咬紧,冷笑道:“他倒藏得严实。”
玉箫伸手拾起银两,塞回袖管,悄声道:“少爷说到底是个外人,不与咱们一条心。”
“他当然把我当外人,我能不晓得!范贞固这没心肝的,是想拿钱来逼我乖乖就范呢。”李妙音又是气忿又是伤心,眼神先是一低,继而骤然一抬,一双上挑的狐狸眼紧盯着玉箫,瞳仁漆黑。“呵,再怎么说,我都是他娘亲,乾儿是他弟弟。我要过不好,他也别想好过……他范贞固不是最爱在外头演孝子把戏?行,要真把我逼急了,逼到那一步,我什么都敢往外说,叫世人看看范举人是如何爱他的母亲的,横竖是一死,我死也拉他做垫背!”
“夫人莫要说气话。”玉箫赶忙劝诫。“少爷兴许是刚把铺子收回来,没来得及同您说。您这一着急,反倒自乱阵脚。”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李妙音抬起下巴,呼出一口气,又冷冷道。“去,明儿叫人带乾儿去给范贞固请个安,叫他好好陪一陪弟弟。”
“喏。”玉箫行礼,退下去了。
独留李妙音在屋内。
她仍坐在凳子上,心口嗖嗖的冒着冷气。
这感觉叫她回忆起自己在很小的时候,有一回在院子里和奶妈一起踢毽子,忽然廊道走过两个人,窃窃地说父亲的某个妾室有喜,还说药婆今儿过来看过了,打了包票,讲这胎保准是个男孩。
李妙音听了,心底同样升起了类似的冷意,仿佛胃里盘踞着一条毒蛇,嘶嘶吐着信子。她在那一刻模糊地意识到,自己往后再也不是家里众心捧月的那个,会有一个更重要的生命来代替她,并且是代替一辈子。
鬼使神差的,她抬起脚,故意把毽子踢得老远,踹进花坛里。然后她指着那名妾室屋子的方向,明媚地笑着说:“她要是敢生下来,我就敢杀了他。”
奶妈吓得面无血色,急忙使劲捂住她的嘴:“小姐,小姐,这话可不能说,呸呸呸,快打嘴巴。”
只有那么一次,而且年纪很小,但不知为何,李妙音记得异常清楚。
突得,一声猫叫。
李妙音猛然回神,望向窗外,天已黢黑,到了洗漱上床的时候。她深吸一口气,扶着桌子站起,转而坐到铜镜前,等下人进来服侍梳发。
铜镜里浮现出一张美丽且憔悴的脸,皮肉仍是紧实的,可在白皙的面庞下,又隐隐透出玉石一般的淡青。老了,真的老了,自打生了孩子,她便开始日渐枯萎。
李妙音忍不住摸了,镜中的人儿也跟着抿唇。可这些落在李妙音眼中,却像在看画皮。好似有人借了她的壳,勉强苟活在这昏暗的房内,又或许她早就死了,空留一副皮囊在人世。
女人的青春岁月转瞬即逝,被锁在园中日益消逝的,又岂是花一样的容颜。
不成,李妙音暗暗道,不论想什么法子,都得把范贞固手里的田产要过来,记到乾儿名下。
她得多想点法子引诱他,她得使点手腕陷害他,她得……

蚕月朔日,惠风和畅,是个适宜出门查案的好日子。
孔怀英轻装上阵,与魏子安一起,策马出城门,来到郊外的庆福寺。
庆福寺建在城外树山的山腰。两人在山脚下马,沿着平整的石板路,拾级而上,一路碰到不少携侍女前来烧香的年轻妇人。走进寺庙,当中央的铜制香炉正冒着白烟,檀香味极浓,芬芳之中,又夹杂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臭味,再仔细嗅嗅,少许刺鼻的气味钻入鼻孔。孔怀英搓搓鼻子,猜测香炉内兴许是加了一纸包龙脑。
一个和尚瞧见这两位衣着体面的施主,急忙迎上来,询问他们是否要买香。一根二十文,两根三十文,若是打算为佛祖添香油钱,五百文起捐,捐一两银子可以送十支香。
寺庙中的首座会定期开坛讲经,如果施主愿意广结善缘,一次性捐十两,可以帮忙预留一个好位置。后头的禅院可供租赁,价格实惠,住进去后,可以与庙中的高僧同吃同住,每日探讨佛法,解答修行上的困惑。
孔怀英笑道:“上山的路上,我碰见的多是妇人,都是来听佛法的?”
和尚道:“咱们庆福寺居于山中,远离世俗纷扰,不少女施主爱惜名节,为了躲避男施主,故而来此上香。”
孔怀英冲魏子安挤了挤眼睛,揶揄道:“魏兄,坏了!你我这是误闯女儿国,污染了女儿家们的清净之地。”
魏子安咳嗽一声,没搭理孔怀英的胡言乱语。他取下木头做的官府腰牌,亮给和尚看,径直问:“你们住持人在哪里?我们是来查案的。”
和尚狐疑地扫过眼前的二人,不敢轻易放人进去,便请他们在此稍作等候。他双手合拢,谄笑着道一声“阿弥陀佛”,快步走入僧人居住的禅院。
孔怀英与魏子安只得等在庭院内,太阳渐渐出来,晒得人头脸发热。
魏子安到还好些,简单梳了个发髻便出门了。孔怀英身为巡按,头上戴着儒士常用的头巾,一块乌黑的方巾将长发裹得严严实实,经太阳这一晒,活像个烤炉。
孔怀英受不了这大太阳,便移到庭中栽种的一颗古树下。他盘腿坐了下来,又招招手,叫魏子安也过来坐。魏子安两臂换在胸前,不情不愿地走到他面前,棒槌似的立在原处,死活都不肯坐。孔怀英便笑话他比自己这个读书人还要讲究。
那和尚去了蛮久,等等不来,两人为了打发时间,便闲聊起来。
“对,子安,我突然想起一个故事,你听不听?”孔怀英说着,拾起花坛中一片翠绿的树叶。
“什么?”
孔怀英捏着叶梗,来回转着,不紧不慢道:“相传,广东有一位周学士,和我一样,都任按察使。有一年,他被派到浙江巡察。某日,这位周按院正处理公务,窗外突然飞入一片绿叶,稳稳落在公案前。府衙周遭并无树木,周按院顿感神奇,便唤来左右,询问城中城外何处栽种了此类树木。左右答‘城外有一座古寺,唯独哪里有,但距离府衙甚远,想来是近日风大,树叶随风飘入城中’。周按院却道,‘这必是寺庙里的僧人杀了人,并将尸体埋在树下,冤魂久报不得伸,故而风飘此叶来寻我。’随后,他领差役去庙中,将树砍倒,挖出一妇人尸,容貌宛若生前,唯颈下挨了一刀。”
“怎么样,好玩吧。”讲完,他还意犹未尽地咂咂嘴,又补充道:“这听起来还有几分像我俩在查的这桩案子。你看,树,古寺、花和尚。”
说着,他扬起手,朝四周指了一通。
魏子安欲言又止,心道:老爷怎么出来查案也没个正经?这两桩案子哪儿哪儿都不像,至于借叶伸冤这类没头没脑的东西,更是无稽之谈。
他憋了半天,勉强挤出一句:“孔公,少看话本。”
“你个闷葫芦,就是因为做人太正经了,所以才娶不到妻。”孔怀英说着,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听我的,先读崔莺莺待月西厢记,再读王瑞兰闺怨拜月亭,把这个风花雪月的脑子长出来,才好讨姑娘欢心。”
正聊着,前去通报的和尚回来了。
他恭敬地将二人老爷引入禅院,前几日见过的住持正等在门口,孔怀英简单招呼后,命他带路,带两人去净业和尚的房间。
“这位净业和尚是哪一年出家的?”魏子安问。
“回老爷,嘉靖三十四年。”
“那也有十多年了。”
孔怀英接着问:“几岁入佛寺的?”“十二。”住持比了个手势,语速稍稍加快。“他十二岁剃度,往后就一直在寺中生活。净业为人和善,平日也很老实,从未违反过戒律,更别提与人有冲突,是个有佛相的人。”
孔怀英对此微微一笑,又问:“他可有亲近的僧人?等会儿把他们全叫过来,我要一一问话。”
“是、是,贫衲立刻把他们叫来。”住持连连应。“还望孔老爷明察,早日捉到那凶徒。”
说话间,几人走到一间禅房前。门外栽种着一棵偌大的桑树,正值初春,灰白色的旧干上抽出浅绿的新枝,每一根枝干上又长着丛丛桑叶。桑叶间夹杂着一粒粒毛茸茸的小花,挤在一处,排列成条状,乍一看倒像毛虫,微风拂过,绒毛摆动,似是毛虫正摆动着身子。
孔怀英驻足,不由多看了几眼桑树。
魏子安却推开门,先一步搜寻起来。
门栓完好,未曾有撬动的痕迹。他缓步走入房内。屋内到处都收拾得很整洁,只因许久未曾打扫,桌面、地板落了一层薄薄的灰,似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出家人的住处。
魏子安扫视一圈,右手边一面方桌,桌旁放着一个大书箱,打开来看,大多是些佛家经典。在左手边,靠外的地方是一扇窗户,也并无毁坏,就是糊窗户的纸破了几个小孔。他在里头,透过窟窿往外望,能瞧见外头的情景。而靠内挨着墙的地方,摆了一张木板床,床下有一个储物的藤箱,里头是换洗的僧袍,魏子安手伸进去,翻了翻,找出两件棉布长衫。
“孔公!”魏子安招手,叫孔怀英过来。
孔怀英几步走到他身边,探身过去瞧了一眼,笑了。
他背着手,踱步一周,仰头瞧瞧房梁,又俯身翻翻书箱内的经书。手探入箱底,一使劲,抽出几大张埋在厚厚经书下的宣纸,摊开来在面前抖了抖,读起里头抄写的诗文。
动人心红白肉色,堪人爱可意裙钗。裙拖着翡翠纱衫,袖挽泥金带。
还挺香艳,孔怀英噙着笑,转头同停在门前不敢进来的住持道:“净业和尚年纪轻轻,倒是挺有学问。”
“不敢不敢,他只不过识的几个字,会念几句经文罢了。”住持俯身拜道,“早些年,有一位顺天府来的举人老爷,在我寺借住了大约一年的工夫,是由这净业为他端茶倒水,也因此沾了点文气。”
“对了,我听迎客的那个和尚说,你们这儿有僧人定期讲经?”孔怀英道。
“前来布施的女施主大多不识字,前任住持便特意为她们准备了讲经会。”
“净业和尚识的字,他讲不讲经文?”
“有时讲,讲的不多。”
孔怀英摸不清眼前的秃驴是真不知情,还是装不知情,便只是面上笑笑,不再追问。
他叠起毛边纸,收入袖中。
魏子安将储衣的藤箱掀翻,扒拉一通,也只寻到了那两件长衫。他蹙眉,像是刚要捉到了什么,还没等手攥紧,谜底就跟水似的从指缝狡猾地溜走,徒留满手湿意。
他掸走衣摆的灰尘,起身,拿着那两件长衫,递到孔怀英跟前。
“你先拿着,”孔怀英侧过头,贴在魏子安耳边低声说完,又对住持讲:“这里没什么好瞧的了,你去叫僧人过来吧。”
住持连连称是,规矩地行了个礼,走了。
等住持的背影完全消失,孔怀英才取出袖中的纸张,递给魏子安。
魏子安年纪轻轻就进衙门当了仵作,识字不多,但够用,何况这些抄录的诗文用词相当直白,他再眼瞎也看得懂什么叫鸳鸯戏水。
“我看那些经书,还以为是个六根清净的。”
“和尚是脑子戒色,又不是身子戒了。真想要六根清净,得跟皇宫学,把那玩意儿给去了。”孔怀英调侃着,忽而脸色一变,意味深长地看向魏子安。
魏子安心领神会,低低道了一句:“无奸不成杀。”

孔怀英听后,似笑非笑地盯着魏子安。
魏子安对上他的眼神,生怕自己说了蠢话。他连忙将头一低,片刻的沉默后,更为仔细分析起来。
“此地往来夫人颇多,又可供留宿,一来二去,难保不发生通奸的丑事。”魏子安道。“死者正值壮年,是个身长七尺,又日常要干杂活的男人。除非下蒙汗药,否则仅一个妇道人家,很难杀死对方,更别说在不惊动周遭人的前提下搬运尸体,丢入护城河。据我推测,此案必然要有一位男子从中协助,至少要负责帮忙运送尸体。”
孔怀英点点头,笑道:“说下去。”
“但也不一定。如果是男子单独作案,也说得通。亲夫发现妻子与庙里的和尚通奸,一怒之下杀死奸夫,并去势作为警告。如果将此案定作一起奸杀案,那夫妻共同作案也有可能,兴许是死者以奸情相要挟,最终招来杀身之祸。”魏子安琢磨着孔怀英的神情,误以为之前的结论太过武断,便改换了部分推论。“还有可能是同寺僧侣,发现死者与前来祈福的女眷有奸情,心生怨恨,或心生嫉妒,便将其杀害,割去阳物,以儆效尤。但不论如何,都要尽快盘问寺中僧人。”
“子安兄啊,子安兄,我要是没了你可怎么办。只可惜我是个巡按御史,而非一县一府的长官,不能长久地与你共事。”孔怀英抚掌,大笑出声。“要不,你辞掉仵作的职位,改作我的门客。届时,我调去哪里,就把你带去哪里,一如我腰带上的玉牌,形影不离。”
魏子安不由松了口气,摇头道:“孔公莫要开玩笑了。”
“我要是不开玩笑呢?”孔怀英说着,从他手中拿回诗稿,低头翻看。“说真的,你与其在县令底下受气,不如跟我走。更何况,你是月娥的义兄,将来她肚里的孩子出世,还得管你叫一声舅舅。”
魏子安听后,神色一时有些微妙。
他舔下嘴唇,同孔怀英道:“孔公,您是成家了,我还没有。您四处走,是因为朝廷调动,不管去哪儿都有俸禄,这我也没有。您说,哪家的好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四海为家的仵作?”
“的确,是我疏忽了。”孔怀英喉咙一涩,望向魏子安。
房门响了三下,两人不约而同地转头望去,只见老住持领来两个和尚,一个三十来岁,身宽体胖。另一个十岁出头,还是个小沙弥。几人正等在门外。
魏子安先扭过头,避开孔怀英的目光,去开了门。
住持将僧人们领进屋,各自站好,冲两位官老爷行了礼。孔怀英递给魏子安一个眼神,示意他俩各自领走一人,分开盘问。魏子安伶俐地接过暗示,领着小沙弥去到桑树下,而另一个年长的僧人则交给了孔怀英。他有官职在身,一句话便能动刑,更能压得住对方。
孔怀英抽来一个四方的烂木头板凳,一掀衣摆坐下,淡淡道:“跪下。”
那僧人本还分不出谁是官老爷,可孔怀英一开口,他的膝盖便一软,砰砰连磕几个响头。“净业师弟自十六日下山采买后,便再无音讯传来。他的死与小人绝无半点关系,请老爷明察!请老爷明察!”
“你与那净业和尚是什么关系?”
“回老爷,贫僧与净业师弟剃度出家的岁数相差不多,是同辈的师兄弟,故而这些年对他多有照拂。”
“上个月的十六日,下山采购前,你可曾见过净业和尚?”
“见过一面。”僧人答。“那日前来烧香的施主众多,贫僧怕忙不过来,便想叫他改日再下山。师弟却说,他已经与卖香料的王掌柜约好了,再不去,他便不帮忙留沉香粉了。我还叮嘱他早日回来哩!哪晓得竟一去不复返……”
“哪个王掌柜?”
“平江城东最大的那家,老爷您一打听便知。”
孔怀英接着问:“那他平日可有与人结仇?”
他面上笑呵呵的,僧人偷瞥了几眼,渐渐大了胆子。
“不曾,师弟为人很是老实,一心向佛,从不与人结怨。”
“不曾?不曾他臀部的杖伤是哪儿来的?老实交代,他是得罪了苏州城的富贾大商,还是惹上了官司,叫衙门一统好打。”
“倒是——倒是——”孔怀英笑道:“好你个秃驴,我看你也想去官府吃板子了。本官亲自过来,好声问你,你却支支吾吾,非要到公堂之上,打你个皮开肉绽,才肯交代?你可想清楚,这两百杖打下去,你后半辈子可就走不动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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