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癫—— by木鬼衣
木鬼衣  发于:2023年10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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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他快步走来,亲热拉住范贞固,带他坐到随意扔在地面的蒲团。范贞固表面笑盈盈的,眼神则悄悄挪到他握过来的手上,嫌恶一闪而过。
“你大伯先前来找过我,说你明年要去京城参加会试?”孔怀英道。
“是。”范贞固垂眸。“恳请孔先生为小生指点迷津。”
“没什么好指点的,去考就是了。范公当年二十三岁便中了进士,可把我等庸才羡慕坏了。所谓虎父无犬子,你如今也才二十出头,不迟。”孔怀英拍拍他的后背。“京城气候寒冷,不比苏杭,记得多带些衣裳。到了会馆就安心温习功课,熟读四书,京城那些浮夸纨绔可交可不交。考中了,多的是小人巴结。”
提到父亲,范贞固似是不悦,唇角仍上扬着,客气道:“谨遵先生交诲。”
“你若是考中,想留在京城,就去拜访你父亲仍在京城任职的旧友。严党倒台后,不少前辈官复原职,多多少少能帮上你。不过,京城那个天气,真叫人受不了!春天的时候,一起风,到处是黄沙,半点绿意也见不着,烦人啊。”孔怀英边说边比划。“更别提花销。京城的东西不见得有多好,价钱是一个比一个贵,就那点俸禄,刚开始肯定撑不住。你要是图清闲,就申请往南都调,离家近、开销也小,仆童、帮佣都能从家里带过去,省不少钱。”
男人越讲越热切。
范贞固垂着眼,默默听完,装作不经意地拾起一本书,暗暗转了话题。
“您可是还没招到合心意的佣仆?不如我明日叫家里的杂役过来,帮您一起收拾……”“不碍事,”孔怀英摆手,“大半是从官府借来的陈年卷宗,看完就要还回去。”
范贞固挑眉。
“护城河里的那具无名尸,你听说了没?”
“略有耳闻。”
“如今闹得人心惶惶,都说是猫妖杀人。”
“孔先生信这个?”范贞固笑一下。
“子不语怪力乱神。”孔怀英却板起脸。“不论如何,都得尸检之后再说。”
范贞固略有些讶异,问:“这都好几天了,仵作还没报检?”
“别提了。”孔怀英苦笑着摇头,长叹一声。“巡捕赶到时,尸体旁早已围满看热闹的百姓。再加上经水泡发后,尸身肿胀,臭不可闻。仵作便想用尸体腐烂、不能检验来搪塞我。眼下我叫耆长看守尸体,等待复检。复检官还在路上,明早能到。他是我从九江调来的,经验丰富,等他到了再进一步检查。”
“辛苦孔先生了。”
“对了,”孔怀英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看向范贞固。“你是当地人,可听过废园有猫妖的传闻?”
范贞固左眼一跳,道:“未曾。”
“据说是流传在妇人间的神祇,与坑三姑类似,同是来路不正的邪神。”孔怀英低声道。“也是,你年幼丧母,真不一定听说过。”
他顿了顿,又补充:“我也是听下头人说的,讲三十年前也有一桩相似的案子。死的是个无赖,失踪了好几日,突然有一天从池塘里浮出来。当时按失足落水结案的,但有传闻说是猫叫勾人,被叼走了魂魄……所以想跟你打听一下。”
“万一真是猫妖作乱,孔先生打算怎么办?”
“要真是邪祟,找道士开坛做法便是,”孔怀英道,“我更怕鬼后有人。”
范贞固听闻,沉默不语。
两人静了一会儿,又聊了些诗文上的事,直到晡时将近,范贞固才起身告辞。他将带来的礼物送给孔怀英。孔怀英没打开,顺手交给了下人,继而取来文港周坊出产的毛笔赠予他,祝他明年中第。
送走小辈,孔怀英的心情甚好。
他背着手在书屋内转了两圈,活络一下筋骨,又埋进书堆里继续查看卷宗。
雨停一阵、落一阵,书屋内也是干一阵、湿一阵。江南早春,总这般不干不净,没个痛快。
忽而几声“咚咚咚”。
孔怀英抬头一看,瞧见门缝里钻进一个小脑袋。
“老爷,夫人叫您去用夜饭,您快……”阿紫拼命仰起脑袋,看向孔怀英。
话音未落,一滴冰凉的雨水落到她的额头。
“哎呀,老爷,这屋顶可不能再拖了!”阿紫惊呼,急忙将脑袋撤出书房,两手扒着门板,冲里头喊。“您再这样,我就跟夫人告状去!”
“别!你千万别跟夫人说,你讲了她非得拿扫帚揍我!”孔怀英嚷嚷。“我讲真的,她怀着孕呢!你个小丫头可别气她!”
阿紫才不理。她皱皱鼻子,一溜烟跑走了。

孔怀英见状,两手提起衣摆就往外追,跑太急,险些卡在门缝。
他奔过廊道,一路跑到膳厅,只见阿紫站在一位妙龄女子旁,替她倒春茶。女人不过二十四五,正赖在扶椅上,摇着白绢折扇。她身上是鹅黄的长衫,淡绿的百褶裙,迎春花般斜斜开着,小腹处微微隆起,怀胎四到五个月的模样。
她转头,见夫君毛躁的模样,噗嗤一笑,扇子遮住半张脸。
“看你那傻样。”姜月娥调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我在家压养了条大黄狗,啪嗒啪嗒满屋子跑。”
孔怀英委屈地瞪了眼阿紫,一撩袍子,坐到她身边。
他少年家贫,常年寄居佛寺,后来到庐山求学,直至三十岁中进士后才成亲,娶了姜月娥。她是同僚家的次女,初见时,两人隔一道纱幔。轻纱后,少女面目模糊,唯有袖中清雅的焚香,随午后的微风暗暗传来。那一瞬,孔怀英像生了大病,眼前好似瞧见未来自己灯下闲读、夫人红袖添香的美好场面。
可惜,等到入洞房,孔怀英才发觉上当。
灯下闲读、红袖添香,都不假。
但,是她灯下闲读,他红袖添香。
阿紫一双眼睛在两个主人间滴溜溜转,抿起唇,拼命忍着笑,给两人布筷。
两碗热腾腾的白米饭;一盆青菜烧豆腐,白花花的豆腐上浮着酥脆的猪肉渣;一盘雷笋焖腊肉,笋是刚挖的,鲜脆中带了一丝干涩,肉则是过年剩下的,从九江府一路带到苏州府;四碟小菜,酱瓜、糟萝卜、醋豆角、绰芥菜,从腌菜的瓦罐里各挑了些,也是从九江带来的。
两人吃着夜饭,孔怀英突然想起查案的事,便问:“明日子安到了,我带他上酒楼去,行不?”
“不许。”姜月娥笑眯眯地看着他。“我不喜欢。”
“江东悍妇。”孔怀英嘀咕。
正嘟噜,一只小手暗暗爬到他脖颈后,重重一捏,继而软糯的声调打男人耳边阴嗖嗖吹。
“哎呀,官人刚刚说什么了?妾没听清,再说一遍呗。”
孔怀英急忙牵住她的小手,满眼诚恳道:“在想——得妻若此,夫复何求。”
“油腔滑调。”姜月娥轻哼,手轻轻一抽,脱开他的大掌去拿汤匙。“我也许久没见魏哥,与其叫他睡在驿站,不如把人带回来。我叫阿紫买点好菜。”
“夫人真是贤惠。”孔怀英乐颠颠地抢走汤匙,给她盛了一碗豆腐汤。
第二日,是个阴天。
孔怀英一早起来,到江边迎接魏子安。
早春的晨风仍有些冷峭,略过江水,像白布进了染缸,带起一阵发凉的水汽,灌进了孔怀英宽大的衣袖。他一袭碧绿长衫,守在岸边,薄雾中,一只乌篷船打碧绿的江面驶来,船夫站在船尾摇橹,篷上立着一只脖子绑红绳的鸬鹚。
小船靠岸,船舱钻出一个身穿粗布短打的男人,三十岁上下,面庞方正,皮肤黄黑,便是魏子安。他见了孔怀英,拱了拱手,低低叫了声“孔公”。
两人在岸边一番寒暄后,先去衙门放了包袱,继而带上几名衙役,一同骑马到了停放尸体的护城河边。
几日过去,尸体已经开始腐烂,隔了十几步,都能闻到那股难以言表的恶臭。
孔怀英连忙叫人点燃苍术祛味,自己停在十步开外,袖子捂住口鼻,朝竹席上陈列的死尸张望。
“臭成这样,居然还有人来看。”他道。
“老爷您不晓得,早两天还热闹呢,现在是臭得叫人受不了了。”守尸的耆长也捂着鼻子,呼噜呼噜地笑。“这人身上每一只蛆,都是被人活生生看出来的。”
魏子安叫衙役把焚烧的烟雾往尸体那边扇,又拿涂满麻油的汗巾蒙住口鼻,舌根含上一片生姜,一言不吭地步入浓烟。负责唱报的衙役见状,也急忙跟了上去。
初检后,周围都撒上了石灰粉。魏子安撩起衣摆,小心翼翼地走近尸体。盖尸的麻布上停着苍蝇,掀开,爬满蛆虫。他起身,叫人去打河水。
几人在浓烟中反复进出,用清水洗干净皮肉。污水顺着地势流到护城河内,连带令人反胃的活物,一并沉入河底。冲刷过的尸体依旧庞大,像个饥荒时饿久了的贫民,吃了太多土,肚皮滚圆。一个随行衙役嘟囔了句“洗了头死猪似的”,另一个则说“可别爆炸”。
魏子安面不改色,蹲下身,开始检查。
负责唱报的衙役也提笔。
“死者身长七尺,胸前、肚皮处有青绿色,尸体已肿胀发臭,估计死亡时间至少在一个旬日前。是说从现在开始算。”他每说一句便会顿一下,等待衙役记录。“指缝无泥沙,两手不拳缩,没有挣扎迹象。”
“头面膨胀,头颅无伤。头发……脱落,也可能是秃头。两眼紧闭,眼球完整。”魏子安说着,翻开死者的眼皮,接着又去掏鼻孔和嘴。“鼻孔、耳孔有血水,嘴里也有血污,嘴唇翻张,颈部、胸部、腹部无伤……稍等。”
魏子安别过脸,深深吸上一口苍术烟雾,转回来,两手往死尸的下体探去,又捏又摸。
短暂的沉默后,他抽出手,道:“是男人,但两个肾囊和一个阳锋,不见了。”
衙役的笔悬在半空,试探性地看向孔怀英。
“就是……你当男人的东西,没了。”孔怀英小声说。“河里泡太久,一些东西……可能就被青鱼吃了。”
魏子安起身,指挥衙役将尸体翻面。
兴许是打捞上来后,时间过去太久,后背一层皮肤黏在草席上。
跟来的衙役见了,脸色都不大好。
也难怪他们先前想以“腐烂严重、不能尸检”为由搪塞。
魏子安继续检查。
后脑、项部、背脊、腰、肛门无伤。
但腐烂尚未完全的臀瓣,隐约有杖伤的疤痕。
摆弄足部时,也有些松动。
魏子安道:“葱白拍散拿过来。”
左右心领神会,用瓦盆装着拍碎的葱白,和一罐黑醋、几张白纸一起送来。魏子安将葱白敷在臀部,又用醋浸透纸张,盖了上去。
做完,他又一次站起。
孔怀英连忙叫人烧一盆炭火,往上浇了两瓶醋。等魏子安迈出石灰圈,先在弥漫着醋味的炭火上来回看了几遍,又按“大”字模样,在苍术烟雾里熏了会儿,才镇定自若地出来,向孔怀英行礼。
“子安,怎么样?”孔怀英问。
“是个男人,身长约七尺,牙齿完好,年龄不会太大。但那个——”魏子安做了个手起刀落的姿势。
孔怀英点头如小奸啄米,挥挥手叫他继续往下说。
“似有受过杖刑的痕迹,但具体要等一个时辰后,揭开纸张查看臀部有无伤痕。至于是不是溺水而死,我暂时看不出。”魏子安说着,又问。“孔公,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二十一日。”孔怀英道。“按你的说法,往前推,案发时间在——既望。”
魏子安摇头:“初春水寒,尸体要过好几日才浮出水面。既望之前,我估计是十三日。”
“苏州府商贾如云、人员繁杂,如今衙门尚未接到有关男丁失踪的报案……子安,你恐怕得在这儿待上一段时间了。”孔怀英笑着,拍了拍他的后背。“行了,忙了一上午,你抓紧去驿站洗个澡,换身干净衣裳。”
正聊着,两人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孔老爷,孔老爷!有人报案!”

话音方落,来人勒紧缰绳,利落地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孔怀英跟前。
“孔老爷,庆福寺的住持来衙门报案,说日前走失了一名和尚。”他单膝跪地。
孔怀英与魏子安对视一眼,转过头对前来的差役道:“先将他带来。”
差役接令。约莫半刻钟的功夫,他骑着马,带着住持飞奔而来。那老住持颠簸了一路,下了大马,两腿微微颤,像一双打哆嗦的筷子,夹不住东西,只听扑通一声,跪倒在孔怀英跟前。
“贫僧见过巡按老爷。”住持磕头。他披挂的海清衣颇为老旧,从佛手黄洗作了姜黄,脚上是一双针脚整齐的黑布鞋,反倒新得出奇。
孔怀英道:“听说你的寺里走失了一个和尚?”
“回老爷,约是在十六日的傍晚,寺中负责烧火的沙弥发现,一名法号叫净业的僧人,下山采购米粮,三日未归。”住持说。“贫僧本以为他路上有事耽搁,直到今日听香客说起护城河里飘上一具无名尸,这才急忙赶来报案。”
“这位净业法师,多大了?”
“回老爷,二十八了。”
孔怀英沉吟片刻,又详细问了他的身量样貌,得到的答案与适才的验尸结果相差不多,这才满意地点头。
“去看看吧。”他望向魏子安,示意他带老和尚去认尸。
魏子安问唱报的衙役要来两片生姜,一片含在舌根,一片递给住持。
火盆再度燃烧,两人缓缓步入苍术焚烧出的烟雾中,袅袅烟尘,颇有神仙幻境的滋味。尸体停在河道边,被冲下水的蝇虫嗡嗡地飞回来,不停兜圈,生与死,死与生,随蝇虫躁动的振翅声,模糊了界限。
两人走到腐烂的尸体旁,住持低头瞧了眼死状,眯了眯眼,手指捏住僧袍内的佛珠,不停念叨“阿弥陀佛,如露亦如幻”。
魏子安蹲下,熟稔地揭开白纸,又叫人拎来水桶。他舀上一勺冷水,搓洗掉皮肉上的酒糟与香醋,见到了斑驳的伤痕。
他指着伤痕问:“受过杖刑?”
住持摇头。“贫僧不知。”
魏子安点头,又抬起死人的脚。“是跛足?”
“不是,但半月前他打水,不慎崴脚。”住持道。
魏子安再点头。“那就对了。”他起身,拿麻布擦了一遍手。
按规矩,得先将报案人押在衙门,等候审讯。可那老主持听了,跪在地上大喊冤枉。孔怀英新官上任,也不想与周边的佛堂起冲突,便挥挥手,招来一名衙役,命他随主持回佛寺,等将尸体处理好,再带人去佛寺盘查。
安顿好,一干人打道回府。
魏子安去驿站放了行囊,洗漱干净后,策马到官府。孔怀英正处理日常文书,魏子安不过一仵作,不敢打扰。他转道去内衙,站在角落,听那儿的听差们吹了会儿牛皮。嘴里的无非是赌桌上的坏手气,窑子里的水灵娼妓,苏州府内哪村的谁是个刺头,自己狐假虎威耍了什么威风……
听多无聊,魏子安打了个哈气,问唱报的要来验尸记录。他抄录了一份张贴在衙门的大门口,万一除了那和尚,还有符合条件的人员失踪,家人也好过来报案。
待孔怀英处理完公事,两人出门吃午食。
日头升到穹顶,打背后照过来,人影摔在石板路,瘦长的两条,肩并肩,脑袋朝下,如同倒吊着的死尸,勒住了脖子,捆住了手脚。孔怀英虽说为官清廉,又被妻子管着,兜比脸干净,但较之仵作,还是富得流油。
他主动请客,拉魏子安进到一家酒肆,选了一处靠窗的桌子坐下。窗外栽种一棵玉兰树,枝干已抽芽,将发未发。午时的酒楼吵吵嚷嚷,孔怀英叫了好几次,才叫来跑堂。他要了两碗三鲜大面,半只酱鸭,一碗猪头肉,再加一盘满当当的清炒蚕豆。
酱鸭是熟食,最先上来。魏子安将第一筷让给了孔怀英,见他吃了,自己才动筷。鸭皮油亮,放进嘴巴里一嚼,咯吱咯吱响。
孔怀英拿筷子灵活地夹出嘴里吃干净的鸭骨头,问对面人:“子安,你从九江府过来,路上可还顺利?”
“还行。”魏子安淡淡说。“路上险些遇到拦路的强盗,还好马夫老道,临时改路走了小路。”
“哈呀,世风日下。”孔怀英一拍大腿。“本以为扳倒了严党,天公能为之抖擞,如今想来,分明是我等一厢请愿。”
说着,蚕豆与三鲜大面一齐上来。白瓷大碗内,一团热气直往上升,黄橙橙的奸蛋和白中透黄的蛤蜊窝在水汽里,像刚从草地里开出来的野花,甚是讨喜。可惜店家吝啬,只给了一对虾,个头也不大,外壳鲜红,缩在滚烫的面条下。
孔怀英把鲜虾挑出来,咬掉头,吸了口汤汁,直说鲜。
“话说孔公,今天来的这个主持,我怎么想怎么蹊跷。”魏子安的筷子伸向酱鸭。“按理说,僧人下山采购,都是当日去、当日回。再不济,也是今天去,明天回。结果那主持说,这位净业和尚,下山三天没回来,全寺上下最先发现的是烧火的小沙弥……而他知道后,也不急着报案,直到我今日过来复检……”
“你瞧见他的鞋了没。”孔怀英冷不丁问了个不相关的话题。
魏子安摇头。
“鞋很新。”孔怀英不紧不慢地说。“他从山上下来,走到衙门报案,鞋面却干干净净,不应当。而且他的鞋新,袈裟却像洗过了很多次。哪怕说是为了见官差,也应当先想着穿一身新衣裳,而不是换一双新鞋。”
“冒认尸体?”
“不一定,得去了佛寺才知道。”孔怀英思忖片刻,又说。“子安,你与我初来乍到,我思来想去,还是得找个当地人与你我同行,免得犯了忌讳。”
“那几个衙役不都是当地的?”
“唉!我是说能拿主意的。”孔怀英说。“我在苏州府曾有一位旧相识,可惜几年前因病去世了。昨个儿我见了他的儿子,才秀明达,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
“孔公,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毕竟是旧友之子,明年又要去考会试。”孔怀英笑笑。“等结案,我想带他一起去拜见知府。”
“等结案再说吧。”魏子安低头,望着面条。“尸体您打算怎么办?总不能还放在河边,再放真炸了。”
“哎哎哎,吃饭呢。”孔怀英埋怨,筷子敲敲碗边,叮咚作响。
他扬起手,换成汤匙,一边舀蚕豆,一边同魏子安说:“我已经派人去敛尸,冲洗后搬回衙门,存入冰窖,等结案后再安葬。你如果还有疑虑,想再验尸体,趁早。等冻成一块死肉,就真什么都瞧不出了。”
“是,”魏子安颔首。
“好了,子安,先吃饭。”孔怀英道。“晚上到我家喝酒,月娥亲口说的,你可不许推脱。”
提到姜月娥,魏子安一愣,不由低下脸。
“夫人可还好?”他问。
“好着呢,就是怀着孩子,脾气愈发坏了,”孔怀英笑着说。
“那就好,那就好,”魏子安喃喃,夹起一筷子三鲜大面。面提得太高,一片笋干溅出来,掉到地上,他赶快俯身捡起,塞进嘴巴里,好似吞下了个秘密。

吃饱喝足,孔怀英结账,与魏子安一道离开酒肆。
午后天光甚好,全然没了清早湿漉漉的郁气。两人一肚子饭食,胀得慌,又遭这暖融融的太阳一晒,更是头晕脑胀。孔怀英是当老爷的,迟些回去也没人敢说,而魏子安刚被调来苏州,身旁这位顶头老爷忙着赏春,不着急回衙门,他更不必担心,乐得自在。
是时春风拂面,行人如织。孔怀英见了,不由迎风击掌,轻声哼唱:“悲来有今夜。运去没明朝。恩情那得恋。歌舞为谁娇。容华谢桃李。憔悴掩蓬蓄。恨无情抔士。断送几英豪。今古价有谁逃。”
唱罢,他又大笑着同魏子安说:“苏杭历来便是腐化堕落之地,古人诚不欺我。”
也不知溜达了多久才回衙门,午后的时光过得极快。
魏子安本想借口收拾行囊,推掉孔怀英的邀约,可拗不过他拿老爷身份压人,只得翻身上马,跟在他的车后,进了宅院。
姜月娥见了魏子安,福了福身子,亲昵地唤了声“魏哥”。
进了厅堂,各自落座。
姜月娥唤来阿紫奉茶,自己则赖上圈椅,胳膊倚靠着扶手,与魏子安聊了些近况。
魏子安的父亲曾是姜家的管家,深得器重,魏子安自然成了姜家长子的伴读。姜月娥幼时顽皮,爱与几位兄长一同玩耍。一来二去,魏子安便与她以兄妹相称,给她买糖人,叫她骑在肩上四处跑。
等到魏子安年满十二,父亲想叫他学一门谋生的手艺。也是承蒙姜家人的恩惠,他花了些银钱,将儿子送进官府里,跟着仵作学验尸。虽是贱差,俸禄勉强糊口,但相比跟在贵人的屁股后头溜须拍马,要自在太多。
两人也因此断了联系。
再见面,是十三年后。
孔怀英被调到九江府任职,因一桩杀妻案,与身为仵作的魏子安结识。两人一见如故,孔怀英不讲尊卑等级,爽快地请他回家做客。等人到了,已为人妻的姜月娥一见,不由惊呼,“啊呀,魏哥!”……
聊着聊着,月亮渐渐从云层里亮起来。厨娘做好饭,几人移步膳厅。上桌,阿紫点起油灯,人的影子刹那间立起来,又如云影般在新粉刷好的墙壁上来回晃。
席间,姜月娥说起给范家回礼的事。她讲范家的小儿子,没成亲,礼物却周到。孔怀英告诉她,范家有一位未亡人,与姜月娥年龄相仿,是他师兄范滋荣续弦的小妻,可惜成婚没三年,范滋荣便因病离世,叫她守了寡。这次估摸就是她帮忙筹备的礼物。姜月娥听了,发出一声长长的“啊——”,似是叹惋。
她咬了咬箸筒,又把话头引到魏子安身上,问他可娶亲了?
魏子安笑笑,说不曾。他看着对面女子一下一下咬着筷子头,有些坐立难安,心也跟油灯下的影子那般,晃动不止。
这般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谈着,坐到饭菜凉透。将近午夜,姜月娥打起哈欠,偎在夫君怀里。孔怀英与魏子安说着堆在书房里的府衙卷宗,叫他有空和自己一起看,兴许能找到线索,人多力量大嘛,又时不时将手伸到姜月娥身旁,替她打扰人的小飞虫。
魏子安答应了,想着尽快结案,自己尽早回九江。
两人又聊了很久,灯油越来越浅,快烧干,才想起时候不早,该睡了。
回到客房,魏子安头枕在袖子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觉,总疑心自己来苏州府是个错误。他一会儿想着无比肿胀的死尸,一会儿想着熙熙攘攘的街头和鲜甜的三鲜大面,一会儿脑海里又浮现出此刻的明月与姜月娥微微隆起的小腹。
半梦半醒间,屋檐传来猫叫春的声音。
“喵呜——喵呜——”
起初是一个,很快又成了两个,你问我答,彼此唱和。
夜风打门缝里钻入,床头的油灯突得微微一颤,连带豆大的火焰跟着打了个哆嗦。魏子安觉出些冷意,扯紧被褥,闭上眼,强迫着自己放空脑袋,勉强睡去。
凄厉的惨叫一声接一声,愈发急促。
不知几更天,魏子安恍恍惚惚地爬起,想去茅房撒尿。他披上粗布氅衣,推开客房门,正对上一轮洁净的明月,如同新磨过的铜镜,将他的面孔清晰地映照出来。
入夜后,屋内的陈设好似换了个模样,又像是误入了另一栋园子。魏子安借着月光,寻了许久,都找不着路。惨白的月,照得满地白光,料峭的春风打身后溜过,魏子安后背微微发凉,一时悚然。
突得,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魏哥?”
魏子安转身,瞧见姜月娥站在不远处。她右手举着一盏油灯,左手护着微弱的灯火,正关切地望着他。
“大晚上的,你出来做什么?”魏子安后退半步。
她乌黑的长发挽在脑后,拿一根红绳扎起,上身是一件靛青色的圆领短衫,下身是随意的裤装,趿拉着鞋,分明是居家的打扮,与话本里吃人心肺的妖魔全然不同。
“屋里茶喝干了,我出来新拿一壶,明早怀英要喝。”姜月娥道。“魏哥,你呢?”
“我?我和你一样。”魏子安连忙说。
“膳厅就在前头,魏哥与我同去?”她遥遥指向前方的黑暗。
魏子安的心无端一跳,慌忙改口:“不,不了,我不渴。”
姜月娥皱起鼻子,笑了下,甚是稚气。
瓦片乒乓响,大抵是求欢的猫儿在屋顶打滚嬉闹。
“那我先走了。”姜月娥带着笑意,说。“夜里黑,魏哥要小心。”
“等等。”魏子安像着了魔,冷不然叫住她。
姜月娥回眸,困惑地看向他,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
“几年不见,月娘好像长高了。”魏子安鬼使神差地开口,声音很轻,简直是在说梦话。
姜月娥扬了扬眉毛,冲他做了个鬼脸。
“魏哥早些睡,”她言笑晏晏地说完,去膳厅拎了一个茶壶,转身走入卧房,合上门,严严实实的,一丝缝也没有。
魏子安失魂落魄地回了屋,可能是天快亮的缘故,他没再听到那凄厉的猫叫。
翌日,魏子安早早告辞。孔怀英梳洗过后,也去官府处理公务。姜月娥待在家中,指挥着阿紫里外翻了一通,从孔怀英的收藏里找出荆溪产的茶壶与几个装茶叶的盅子,当做给范家的回礼。
她搬出茶具,又想起孔怀英同自己说,范家有一位未亡人,心下不忍,便唤来阿紫,去妆奁匣里搜罗出一对金牡丹花头银脚簪,算是给她的礼物。
送到时,范贞固正在“古春园”里用饭。
因而李妙音房内的一个丫鬟,先替大少爷收下了礼物。她听说是孔按院孔老爷送来的回礼,笑眯眯地拉住跑腿小厮,亲热地问他里头送的是什么礼。小厮脸一红,说是一套茶具,送给范大少爷,还有两个银脚簪,送给范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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