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勋淡笑,问:“知道梁文帝吗?”
云珠好歹是国公府的贵女,读过很多书,历朝的正史野史也看过不少,当然知道这位梁朝有名的昏君。
梁文帝痴迷女色,且毫无忌惮,连他已经嫁人生子的亲姑母都敢染指。
曹勋见小夫人明白,神色如常地道:“皇上年少,未必有那心思,你更不可能有那种念头,只是瓜田李下,你又有倾城之貌,稍加不慎便可能惹上闲言碎语,倘若以后再有机会面圣,最好注意下言行举止,免得授人以柄。”
云珠大怒,瞪着他道:“你什么意思,怀疑我存心勾引他?”
曹勋:“不是,我只是怕你被那样的风光所惑,掌握不好与皇上相处的分寸,提前警示你一声。”
此时的国舅爷,不怒不笑,仿佛只是认真地跟小夫人商量着事情。
可云珠在那双犀利的眼睛中看到了警告之意。
他自己也承认了,是在警示她。
云珠最先浮起来的就是愤怒,觉得他在质疑自己的教养,指责她举止轻浮,主动去勾了小皇帝。
然后,云珠想起了自己婚前是如何撩拨曹勋的,包括在南苑的时候只是与曹绍对了几眼,都被曹勋抓到了。
最后,云珠无法否认,昨日坐在步辇上看着那些宫人一个个低头行礼、看着那些官员个个惊讶的时候,她确实有享受那样的风光,甚至冒出一丝可以拿捏小皇帝的念头,让小皇帝看在她的面子上别再跟哥哥弟弟作对。
当然,只是飞速闪过的一个念头,她并没有真的决定去那么做。
云珠很恼,恼曹勋好像在她的脑袋里藏了一只虫子,她有什么小心思哪怕只是一个苗头都逃不过他。
云珠也恨,恨曹勋昨晚还那么屈节讨好她那么热情地要她,现在却不留情面地警告她别去勾引人。
云珠更恨的是,她确实做过勾引曹勋的事,确实不太符合一个大家闺秀的教养,导致她现在连维护自己的名节都不能理直气壮。
云珠能感觉到自己脸上温度的变化,落在曹勋眼里,大概是一会儿红一会儿白吧。
不知过了多久,云珠讽刺了回去:“多谢国舅爷警示,我会牢牢铭记在心,为了避免本朝再出一个梁文帝,国舅爷是不是也该去警示警示皇上?”
步辇是小皇帝主动赐给她的,他不舒服,也去训训小皇帝啊?
她脸色那么难看,语气那么嘲讽,曹勋目光却平和:“他想做也做不成,但你最好连想都不要想。”
云珠直接去了内室,用最大的声音关上门。
曹勋坐在次间的榻上,随手拿起之前放在这边的书。
看了半个时辰,曹勋走到门前,敲了敲:“今日有空,我陪你去街上逛逛?”
云珠被他气笑了:“不敢,街上都是男人,我怕我忍不住会勾引他们。”
曹勋笑:“别说气话,我知道你眼光没那么差。”
云珠:“怎么不差?就是因为差才会被自己看上的男人拐弯抹角地骂。”
曹勋:“谁骂你了,我只是怕你年轻冲动意气用事,提前给你讲清道理,免得你将来不小心吃亏。”
云珠:“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不想见到你,走吧!”
曹勋:“我哪都不去,就在外面守着,直到你肯消气为止。”
说完,他回到榻上,继续看书。
云珠也躺到床上去了,反正她不可能出去见他。
快到晌午,曹勋离开了半个时辰,云珠干脆让守门婆子将游廊中间的小门锁了。
连翘、石榴都不知道国舅爷是如何得罪了夫人,问也问不出来,只能干着急。
云珠能做的事情很多,看看书,跟丫鬟们踢踢毽子,或是去书房练练字画,下午就过去了。
自己吃了晚饭,云珠亲自盯着丫鬟们将每扇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这才躺到床上。
气肯定气的,但想着明日曹勋就要去都督府了,她可以白天出门,再赶在曹勋回来前落锁歇下,不会再让曹勋轻易近身,云珠也就舒服了。
睡着睡着,听见有人叩门,次间的门。
云珠醒了,翻个身,愣怔一会儿就明白过来,曹勋毕竟是一家之主,他想进来,守门婆子不敢拦他,连翘石榴她们也不敢。
云珠也不会怪她们,她们做下人的,真触怒了曹勋,冒的是性命危险。
云珠是唯一不怕他的那个。
她就是不去开门。
曹勋:“那我睡在外面,以后我替你守夜。”
平平静静的声音,倒是能屈能伸。
云珠只管睡自己的。
次日她故意起得晚,曹勋要去都督府当差,隔着门跟她道声别便走了。
接连五日,云珠都没有见他。
第六日的午后,云珠正歇晌呢,忽然觉得床板一沉。
云珠猛地醒来,扭头,看见一身绯色官服坐在旁边的曹勋。
短短五日,竟好似过去了很久,再看到那张温雅英俊的脸,云珠居然觉得有些陌生。
她收回视线,继续背对他躺着。
曹勋捞起她搭在腹部的手,捏了捏,无奈道:“到底还要跟我置多久的气?”
云珠不语。
曹勋:“我那天的话确实有些重了,可你敢说,你真没有为那架步辇得意吗?”
云珠抿唇。
曹勋亲了亲她的掌心:“云珠,我比你更了解你,我宁可先惹你生气,也不想哪天你吃了大亏,只能跟我掉眼泪。”
云珠很想冷笑一声,说就算自己吃了大亏,也不会朝他哭。
可理智制止了她。
都被他那般质疑警告了,她为何没有直接跑回娘家?
因为哥哥弟弟各有麻烦,因为父亲为了避开小皇帝的报复,宁可重伤自己。
无论她表现得多么骄傲有骨气,云珠都无法再自欺欺人,曾经稳稳庇护她的那棵百年老树正在遭遇一场暴风雨,这期间唯一能给与他们帮助的,只有曹勋这棵外白内黑、历经十几年战火而越发根深叶茂的壮年新树。
名正言顺的丈夫足够可靠的话,谁想跟昏君有任何牵扯?
她闭着眼睛,低低哽咽起来。
曹勋立即将人抱到怀里。
云珠打他:“谁稀罕你抱了?”
曹勋握住她的手,亲着她的脸颊:“你不稀罕,是我非要抱你,连堆积满桌的公文都不顾了。”
第64章 云珠:“好了,别气了,睡吧。”
五军都督府统领全国军队,曹勋身为五军都督之首,公务确实繁忙,只是云珠早晚都不给他见面的机会,他不想强行破门的话,就只能趁午后短暂休息的功夫回府,趁着她料想不到再次踏进后宅。
小夫人横眉冷眼无动于衷才是真的生气,肯作娇反倒证明她已经快消气了,无非是要他再放低些身段,好好哄她一哄。
“你倒是真够狠心,我在外面为你守了六晚的夜,夜夜都盼着你心软给我开门,结果都是妄想。”
“若我这会儿没有回来,你是不是还要再冷我几日?”
“被同僚知道我擅离职守只为哄你原谅,还不知要如何取笑我。”
“别哭了,明明是你在罚我,叫我好想。”
绯色的官服覆上雪色的中衣,交织的颜色透过薄薄的纱帐,比直接看见更引人遐思。
云珠很快就被国舅爷亲得乱了呼吸,他确实很了解她,知道她的耳垂、侧颈最受不得碰。
她闭上眼睛,双手攀住他的脖子。
曹勋抬头,看见她染上薄红的面颊,嘴唇像是被人反复洗过的樱桃,又红又艳。
曹勋又亲了上去,亲得她开始推他的肩膀,他才贴着她发烫的脸,平复片刻道:“不能再耽误了,我得马上回去,晚上等我一起用饭?”
云珠没应,推开赖在身上的男人,抱着被子躺到里侧,倒像是因为被人坏了兴致而不满。
曹勋笑笑,追上来又亲了一会儿,这才挑开纱帐,迅速整理一番官服便匆匆离去。
内室又安静了下来。
云珠睁开眼睛,想到曹勋那些哄人的话,忽地发出一声嗤笑。
是她傻,以为曹勋一次次在她面前做低伏小便是真的多把她当回事了。
不过,曹勋竟以为短暂地擅离职守再说几句甜言蜜语就能让她忘记他说的那些恶毒之语,也未免太小瞧人了。
也好,本来就不是为了情才嫁的,就这么凑合过吧。
黄昏时分,曹勋准时回府,更换官服前先往通向后院的游廊看了看,见中间那扇小门敞着,笑了。
到了后宅,发现小夫人躺在次间的榻上,旁边放着一本账册。
曹勋随手翻看,见是她的嫁妆产业,合起来放到一旁,俯身去亲她的额头。
云珠醒了,看到他,垂下眼帘。
曹勋温声问:“一下午都在看账?”
云珠嗯了声。
曹勋捏她的耳垂:“也就是你嫁妆丰厚,看账都能看困了。”
云珠确实是看乏的,看看外面的天色,这才知道自己睡了很久,坐起来道:“传饭吧,我也饿了。”
曹勋直接将她抱去了堂屋。
云珠柔顺地给他抱着,坐到椅子上,她神色平静地吃着自己的饭。
曹勋主动说了些官署里的趣事。
听到好笑处,云珠配合地露出笑容,等曹勋没有其他话了,她便继续用饭。
曹勋提到初十胡家的喜宴:“喜宴结束后,我陪你去看看岳父。”
云珠点点头:“好啊。”
曹勋看了她几眼,不再试图挑起话题。
饭后,他习惯地问:“去园子里走走?”
云珠笑着道好。
云珠很喜欢赏园,以前跟曹勋一起逛园子,她能说很多的话,有时候是点评景色,有时候是由哪朵花哪处景想到以前的旧事,譬如父亲母亲曾经为了一株异草究竟是什么品种争辩不休,譬如哥哥小时候抓了知了逗她,却把她吓哭一场等等。
除了娘家人,孙玉容、谢琅、孙广福等少时的玩伴都有机会被云珠提起,高兴的得意的生气的,无论什么事,云珠想起来都会跟曹勋说。
今日,云珠便只是安静地陪着曹勋逛园子。
曹勋绝非愚钝之人,夜幕降临,曹勋坐到床边,看着里面平躺的小夫人道:“你还在生我的气。”
云珠一脸讶然,回视他道:“怎么可能,你都为我擅离职守了,我没有那么无理取闹。”
曹勋抿唇。
像是为了证明自己没有生气似的,云珠笑着坐到他身边,伸手抱住他,还亲了亲他的肩头:“是觉得我话少了吗?跟生气没关系,我就是意识到我以前太轻浮了,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个端庄贵女,以后再不会为难你做什么事了,更不会给别人非议我的把柄。”
小夫人贴上来的身子温温软软,曹勋刚不受控制地起了些苗头,她轻柔乖顺的话却如一桶冷水兜头而下。
他握住她的手,正色道:“在我眼里,你从来不是轻浮之人,我只是怕你把皇上当成二弟,自以为能像拿捏二弟那样拿捏他。”
云珠笑出声来,桃花眸无奈地看着他:“你可真是恭维我了,我一个被小国舅悔婚之人,谈何能拿捏他?皇上那里更是不敢痴心妄想,能做上大国舅夫人,已经是我三生有幸。”
曹勋目光沉沉地看过来。
云珠幽怨道:“为何这样看我,我又哪里说错了吗?”
曹勋别开眼。
云珠靠到他怀里:“好了,别气了,睡吧。”
七月初十,又一个休沐日,也是兵部尚书胡伯昌胡大人嫁孙女的大喜日子。
定国公府四位主子都要去赴席。
曹绍先去西院接了母亲,来到正院时,发现兄嫂也都准备好了,兄长一身绛紫色锦袍,云珠穿了件蜜合色的褙子,头上首饰也不多,与她平时的妆容相比显得非常寡淡,不过,考虑到宁国公还在府里养伤,她做女儿的也不好大红大紫得张扬。
曹勋客客气气朝潘氏喊了声母亲,曹绍也朝兄嫂见礼。
潘氏上下打量云珠一眼,稀奇道:“难得见你穿得这么素淡,刚刚走过来,我差点以为复山身边多了位妾室。”
云珠目光在潘氏雍容华贵的扮相上扫过,垂下眼帘。
这模样,倒有些像其他高门里不敢反驳长辈的柔顺小媳妇。
曹绍愣住了,再想到那日她被兄长强背进府的情景,心里顿时一阵酸楚,大哥究竟做了些什么,竟然让素来骄傲的云珠甘愿忍气吞声,如此委屈自己?
他忍不住驳斥母亲:“大哥何时有过纳妾之意,母亲还是不要开这种玩笑的好。”
曹勋倒是好脾气,劝和道:“二弟言重了,母亲只是年纪渐大坏了眼神,并无恶意。”
潘氏:“……”
先是亲儿子不跟自己一条心,再是继子比斥责还要难听的笑语,直气得她拂袖离去。
曹绍低头跟上母亲。
曹勋看向身边的小夫人:“难道以后面对太夫人,你也准备委曲求全了?”
云珠柔声道:“算不得委曲求全,口舌之争而已,争起来也没意思。”
曹勋:“可我不想自己的夫人怕了外人。”
云珠一副无奈的模样:“好吧,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曹勋往外走了。
云珠若无其事地跟上。
她与潘氏分别坐一辆马车。
曹勋、曹绍并肩骑马,曹绍看看母亲的车厢,低声跟兄长赔罪:“方才母亲言语刻薄,我代她向大哥赔个不是。”
曹勋:“与你无关,二弟不必自责。”
曹绍看着兄长温雅带笑的脸,说不清为什么,明明兄长表现得与平时无二,他却觉得兄长似乎心情不佳。
因为母亲的针对,还是云珠那边出了什么事?
曹绍有很多话想问,偏偏没有资格。
胡府到了。
今日来赴宴的达官显贵颇多,兵部尚书胡伯昌带着两个同样当官的儿子亲自在门前迎客。
看到曹勋兄弟,胡伯昌笑着往前迎了几步:“两位国舅肯来赴宴,真是让我们胡府蓬荜生辉啊!”
曹勋看眼尚书府的宅邸,道:“尚书大人谦虚了,您这宅子若是蓬荜,京城岂不是处处都是寒舍。”
胡伯昌觉得这话有点阴阳怪气,不过他跟曹勋不对付,曹勋能说好听的才怪。
男人们寒暄时,潘氏与云珠也前后下了车。
胡伯昌往云珠那边瞄了眼,不是他为老不尊,实在是云珠那样的美人,谁都会忍不住看一看。
短暂的见礼过后,云珠跟着潘氏去了宴请女眷的别院。
状元郎尚未过来迎亲,面和心不和的婆媳俩先去看新娘。
胡伯昌长了一张很显威严的长脸厚眼袋,虽然妻妾儿媳都是容貌上等之人,家中子孙却都继承了胡伯昌的厚眼袋,特征非常明显。
云珠心想,状元郎从这门婚里得了不少便利,但新娘子真不如孙玉容好看,也不知当初如果孙玉容坚持要嫁状元的话,状元郎会选谁。
不是亲戚,她们没在新娘这边多待,去了宴席厅。
这边已经坐了半满,有的女客跟相熟的夫人聊着,有的正在进场。
身份使然,云珠被安排在了潘氏同一桌。
同桌的还有其他婆媳,茶水上来,有媳妇主动端起茶壶,为婆母倒茶。
潘氏想到出发前云珠似乎已经认命的样子,暗示地看看云珠,再看看茶壶。
云珠笑着睨她。
潘氏莫名有点庆幸,幸好她没直接开口,不然又要轮到自己在众人面前丢人。
她不再搭理云珠,心情愉悦地享受着其他女客的奉承。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潘氏这么了解云珠的脾气。
隔壁桌有位姓杜的少夫人,跟云珠同龄,尚未出阁前,这位杜少夫人曾经因为心上人跑去云珠那里献殷勤而心生嫉恨,小姑娘嫉妒起来就那么些手段,杜少夫人选择的是背后诬陷云珠狐狸精,这话传到云珠耳中,云珠直接派连翘过来扇了杜少夫人两个耳光,一边一个,十分工整。
杜少夫人一直记着这仇。
如今,李家眼瞅着不行了,杜少夫人丈夫的表叔沈阔正受乾兴帝重用,即将坐上锦衣卫指挥使的位置,杜少夫人便觉得可以报复一下云珠了,反正那位大国舅、潘氏都不怎么喜欢云珠的样子。
宴会厅就这么大,小丫鬟们都在外面候着,免得挤在里面碍手碍脚。
杜少夫人端起七分满的茶碗,走到云珠身后侧,在云珠发现她的到来之前,她佯装绊了一下,手中的茶碗整个都撞在云珠肩上,温热的茶水瞬间打湿云珠的前襟后背。
杜少夫人惊慌道:“啊,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故意的,我只是想给太夫人敬茶的。”
随着周围女客的惊呼与她的这声赔罪,整个厅堂都静了下来,有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居然还站起来伸着脖子朝这边张望。
瞧见这一幕的连翘迅速跑了进来,拿出帕子飞快地帮主子沾去衣上的茶水。
有人幸灾乐祸,有人好奇云珠会怎么做。
云珠认出杜少夫人的时候,就知道她这碗茶乃故意为之。
旁边潘氏已经在安抚杜少夫人了,说什么大家都知道她不是故意的,云珠绝不会介意之话。
云珠笑笑,按住连翘手里的帕子,低声道:“你去按住她。”
连翘心里憋着好大一团火,就等着这话呢,闻言蹭地站直,抓住杜少夫人的胳膊往这边一拧。
连翘有着一身的力气,杜少夫人只觉得自己的胳膊都要断了,没等她喊人,连翘另一手扣住她的后颈,狠狠将她的脑袋按低在云珠面前。
不肯给婆婆倒茶的云珠,这时终于提起桌上的茶水,姿态优雅地将壶嘴对准杜少夫人头顶的发髻,缓缓倒起茶来。
女眷们震惊地捂住嘴。
潘氏脸色变化,斥责云珠道:“简直是胡闹,还不快放开人!”
云珠没理她,等一壶茶都倒完了,杜少夫人满头乌发与双肩都湿透了,她才放下茶碗,对杜少夫人也是对其他人道:“不小心没关系,但不小心得罪了不能得罪的人,就只能承受不小心的下场,想来大家也都知道,我从来不是活菩萨的好脾气。”
厅内依然鸦雀无声。
云珠看向闻讯赶来的尚书夫人,笑道:“出了点意外,我要回府更衣了,恕不能留下来观礼。”
尚书夫人看看另一位仪容更加不整坐在地上抱胸哭泣的杜少夫人,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送云珠出去。
云珠并没有派人去知会曹勋,因为当场报了仇,她也没有什么好气的,反而为离开那应酬之地而身心舒坦。
只是她走得早了些,错过了一场好戏。
就在状元郎的迎亲队伍抵达胡府门前时,鞭炮声刚刚落下,一队披麻戴孝之人竟然从巷子另一头拐了过来,趁一圈百姓都在张望新郎官,这群白衣人出其不意地挤进去,再冲进胡府前院,嚎啕大哭起来:“胡伯昌,你谋害功臣贪污枉法,如今连我的儿子也被你连累惨死,我这条命还留着做甚,只是死之前我要拉上你,我要在所有人面前揭发你的罪状,让你身败名裂不得善终!”
第65章 “是我错了,不该那么说你。”
朝廷有六部,分别是吏、户、礼、兵、刑、工这六部,每部一个尚书,主管全国军政,直接对皇帝负责。
六位尚书几乎每天都会见面,甭管彼此是否对付,只要没有明着扯破脸皮,谁家有个红白喜宴,肯定都会给另外五位尚书下请帖。
因此,当前院传来喧哗,刑部尚书郭弘也跟着几位同僚一并出来查看。
去年闹出畅园案后,先帝对刑部大小官员都有些失望,贬了刑部尚书,然后将当时还任山西巡抚的郭弘调进了京,而郭弘担任巡抚期间,除了政绩斐然,还破了几桩震惊全国的大案,一众京官也都服气先帝的选择。
入京的郭弘,并未明显与哪些京官结交,兢兢业业地掌管着刑部,其他事都不去搀和。
几位尚书都蓄着或长或短的胡须,气度威严摆在那,一出来就将宾客的议论声镇压了大半。
抱着灵牌跪在地上的白衣妇人认出了一身红袍的兵部尚书胡伯昌,根据胡伯昌的态度也猜到郭弘等人的官职不会低于他,白衣妇人哭得更凶了。
胡伯昌很想将这堆人都绑去柴房,奈何众目睽睽之下已经错过了最佳时机,现在出手,倒显得他心虚。
因此,白衣妇人得以将她的冤情陈诉出来。
众人这才知道,妇人姓刘,她的丈夫唐长河七年前曾任浙江宁波府定海卫指挥使,那时候胡伯昌也还在浙江做巡抚。倭寇频繁来袭,为了抗倭,胡伯昌亲自招安了当地一批海上盗匪,让那些盗匪转为了正规的朝廷水军。
其中有个盗匪头目叫褚啸,其人颇有本事,屡次立下抗倭奇功,深受胡伯昌重用。
但褚啸也是个名符其实的恶霸,他不受军规约束祸乱当地百姓,刘氏的丈夫唐长河实在难以忍受,不但出手阻拦褚啸欺压百姓,还多次去胡伯昌面前揭发褚啸的罪状。
据刘氏称,胡伯昌收了褚啸不少贿赂,一再帮忙掩饰,再后来,就是褚啸趁着倭寇来袭,联合胡伯昌暗中谋杀唐长河并嫁祸给倭寇。唐长河死了,褚啸行事越发猖狂,居然还多次闯进唐家强占刘氏。刘氏本想一死了之,念着尚未长成的儿子才选择苟活于世。
唐子越来越大,知道母亲为褚啸迫害,冲动之下去行刺褚啸,被褚啸打成重伤,刘氏请遍名医花光家财为儿子治病,终究还是回天无力,就在先帝驾崩不久,唐子也在怨恨痛苦中离世,这才有了刘氏心如死灰,只想与胡伯昌、褚啸玉石俱焚。
面对刘氏的指控,胡伯昌不急不怒,遗憾地长叹一声,同情地看着刘氏道:“令子病逝,你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痛我等都能感同身受,只是我在浙江做了三年巡抚,期间并不曾听说褚啸有任何非法之举,更不曾收到唐长河的任何指控,再有就是唐长河,他死在抗倭战场,乃是为国捐躯的英雄,绝非你说的那般。之后我进京赴任,你与褚啸是否另有恩怨,我就无从得知了。”
刘氏一口吐沫呸过去:“褚啸这些年在宁波府横行霸道,皆因有你在京庇护才没能东窗事发,你敢说你不知道?无非是收了他的贿赂,与他狼狈为奸罢了!”
胡伯昌摇摇头:“我回京后与他再无任何来往,你这全是血口喷人,今日是我孙女大喜的日子,还请尔等速速离去。”
家主发话,胡家的家丁们立即冲上来,蛮横地将刘氏等人往外撵。
胡伯昌不再关注那边,苦笑着朝一圈宾客拱手赔罪,再请众人回去吃席。
曹勋跟着男客们准备往里走,这时,刑部尚书郭弘忽然开口道:“刘氏千里迢迢从宁波府进京伸冤,无论她有没有证据,本官身为刑部尚书都不能坐视不理。”
胡伯昌厚厚的眼袋更沉了几分,看着他道:“郭大人的意思是?”
郭弘朝他拱手,道:“我会带刘氏等人回刑部,也免得她吵吵嚷嚷坏了您府上的喜事。”
他既然说出这话,胡伯昌便不指望能拦了,笑道:“也好,那就有劳郭大人彻查此案,还我胡某一个清白。”
郭弘:“自当如此。”
说完,他穿过宾客们让出来的狭窄交道,对被粗鲁扣押的刘氏等人道:“我乃刑部尚书郭弘,你们可愿随我去刑部陈诉案情?”
刘氏涕泪俱下:“民妇愿意。”
郭弘再看向那些魁梧粗壮的家丁,目光变冷:“还不放手?”
家丁们歪头看向胡伯昌,收到主人的眼色,这才松了手。
随着郭弘、刘氏等人的离去,胡府这边便只剩迎亲队伍与一众宾客了。
喜娘收到胡府总管的眼神,忙又喜气洋洋地吆喝起来。
状元郎陈定之的笑容却再也无法恢复之前的自然,如果可以选择,他真想转身离开。
吹吹打打声中,状元郎还是接走了新娘子。
一群官场的人精们只当没有出过变故,该吃吃该喝喝,直到喜宴顺利结束。
胡伯昌送几位尚书与曹勋等人出门。
曹勋官职虽高,站在尚书堆里就是小辈了,他自觉地走在后面,出门后一边看着胡伯昌与几位尚书道别,一边留意院内,等着自己的小夫人。
曹绍就站在兄长身后。
这时,潘氏等女眷出来了。
曹勋找了一圈,问潘氏:“怎么不见云珠?”
潘氏不信他不知道,只说杜少夫人不小心将茶水洒在云珠身上,云珠便提前离了席,省略了其他。
那么多人看着,她身为婆母,总不能当众批评儿媳妇睚眦必报。
曹勋似乎相信了这个解释。
曹绍的脸有点黑,因为他知道云珠与杜少夫人的旧怨,自然清楚杜少夫人肯定是故意的。
不想云珠白受这委屈,回府路上,曹绍低声跟兄长讲述了当年的那件事。
他只是想兄长好好安慰云珠一番,问心无愧。
曹勋点点头:“知道了。”
回府之后,曹勋换了身玉白色的锦袍,去后院见云珠。
云珠已经换好中衣准备歇晌了。
曹勋坐在床边,看着她问:“提前离席,怎么没派人跟我说一声?”
云珠笑道:“说了你也不能走,再说又不是什么大事。”
曹勋:“那人也太不小心了,茶水烫不烫,可有伤到你?”
云珠微微诧异,转而猜到他应该只听说了前半截,道:“温的,没事。”
曹勋沉默片刻,摸她的头:“说了陪你去探望岳父,怎么还躺下了?”
云珠:“我又不知道你何时回来,应酬应该也挺累的,不如你也歇会儿再去吧。”
曹勋指指身上的衣袍:“现在去吧,不然还得再穿一遍。”
云珠只好叫连翘石榴进来,服侍她更衣。
马车已经准备好了,夫妻俩都上了车。
因是夏季,车里随时备着一把团扇,曹勋拿起来,习惯地帮她扇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