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他话音刚落,迎面便挨了一拳,眼前忽的一黑,耳际嗡嗡作响,随后又被扯住衣襟,一脚踹飞了六七步,撞在门板上,蜷成了虾米。
陆显从外面回来,手刚触到门上,便听“嘭”的一声巨响,门内好似有什么庞然大物砸了过来,往来书吏、典籍纷纷侧目。
陆显手上一顿,对他们说:“各自去忙。”
众人忙纷纷避开。
正当踟蹰,门扇从内部打开,他看到林修平蜷缩在墙根,衣冠不整,鼻青脸肿。萧萧肃肃的沈阁老在他身后,好整以暇的整理着自己的袍袖。
陆显怔怔的问:“你打他了?”
沈聿没做声,只是向前走了半步,林修平就抱着脑袋一阵瑟缩。
陆显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垂手碰碰林修平的肩膀:“说话呀,沈阁老打你了?”
林修平拨浪鼓似的摇头。
沈聿寒声问道:“师长问话,你就这样敷衍?”
“没有!”林修平赶紧道:“大人恕罪,是……是我自己摔了一跤。”
沈聿似乎对他的说辞极为满意,一样一样的将自己身上的东西佩戴回去。
恰在这时,监丞找过来,先给沈阁老行礼,又给陆祭酒行礼,然后奉上林柏泉的帖子:“林副宪为长孙告假,称家中有急事请他速归。”
陆显蹙眉看了林修平一眼。
“这……怎么成了这幅模样?”监丞问。
“摔了一跤。”陆显如是作答。
监丞也是个好奇心过剩的,猫着腰围着林修平转了两圈,似在琢磨他以什么样的姿势可以摔成这样。
“行了,你回家去吧。”这话是对林修平说的。
监丞闻言,搭手扶了林修平一把,将他搀扶出门。
陆显将门关紧,目光带着埋怨,林修平到底是国子监的监生,是他的学生,堂堂内阁辅臣,怎能在圣人之地对生员大打出手,要是传出去,遭言官弹劾,又是一桩大麻烦。
“沈阁老日理万机,怎么有空到国子监来?”陆显阴阳怪气的问。
沈聿的目光在房内一排书架上梭巡:“这话说的,国子监隶属礼部,身为礼部堂官,兼顾监中庶务,是本官应尽之责。”
“打人也算应尽之责?”陆显问。
“那倒不是,打人是因为他欠打,”沈聿分外认真的说,“我不打他,我儿子就要打他,我儿子打他犯学规,到时候难做的还是你,我是为你着想啊。”
“……”
“谢谢你。”
“不用谢。”
陆显被他气笑了:“我算知道沈怀安随谁了。”
也懒得再跟他掰扯打人的事,只是追问出了什么事。
两家姻亲关系,本来就对林家求亲的事有所了解,沈聿简单一说,陆显便唏嘘连连:“林副宪素来谨慎、廉洁自守,怎么养出这样的孙子来?”
沈聿缓缓吐出一口气,似乎也被恶心的无从宣泄。
“三书六礼,到了哪一步了?”陆显又问。
“合过八字了,还未下聘礼。”沈聿道。
陆显点点头:“出了这种事,且看言官怎么闹吧。横竖都是要退亲的,越早越好,不过依林副宪的为人,应该不会让林修平继续留在京城了。”
林修平刚一回家,便被叫到父母居住的东院。
林柏泉被气的险些昏倒,吃了安神汤正在休息。林家大爷焦虑的灌了一肚子茶水,林大奶奶张氏急的在堂屋里来回踱步。
林大爷见长子进来,连茶带盏的丢过去,林修平侧头一躲,茶盏碎了满地,茶汤溅了一身。
“你还知道回来,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林修平背着光,看不清脸上的神色,张氏走进了才看到,他颧骨嘴角乌青一片:“儿啊,你这是跟谁打架了?”
林修平侧头躲开:“没有谁,我不知道。”
张氏急急的将今日发生的事对他说了,又道:“你怎么能背着家里做出这种事呢?还堕胎……阿弥陀佛,真是作孽。”
林修平震惊的瞪大了双眼:“您说什么?她还活着,孩子生下来了?”
张氏点点头。
林修平高挑的身子晃了晃:“完了……”
“可不是完了!”林大爷拍案怒道:“你这是拿裹脚布往沈聿嘴里塞,你找死!”
张氏见儿子丢了魂的模样,忙道:“也……也没那么严重吧,不过是一时糊涂,我们想办法弥补便是。”
林大爷看向张氏,反问道:“你久居京城,没听过沈明翰的为人吗?他后宅连个滕妾通房都没有!你儿子做下这样的事,还主动招惹上门求亲,你拿什么弥补?”
林修平终于说出一句整话:“他不纳妾,就要天底下的男人都不纳妾,朝廷怎么不给他颁一座贞节牌坊呢。”
林大爷万万想不到,向来温驯恭谨的儿子居然说出这样的话。
“你这叫纳妾吗?你这叫狎妓!”他怒道:“狎妓就算了,尚未成亲没有嫡子,居然弄出个孩子来,别说沈聿了,就算是我,也断不会将你的姊妹嫁到这样的人家。”
林修平抱头掩面啜泣:“我……我也不想啊……”
张氏叹了口气:“别说了,先上药吧。”
“不要管他,他活该!”林大爷怒喝一声,指着林修平骂道:“你要是活腻了,自己去跳护城河,别连累一家老小。”
林修平心里一团乱麻,崩溃的跑出门去,回到前院躲回屋里。谁想一个婆子并两个丫鬟抱着个婴儿从隔壁出来,要给大少爷看一眼。
林修平抓起一只笔洗砸过去,婆子吓得退了两步,怀中婴儿受到惊吓,张嘴就哭,哭声惹得他更加烦躁,大步上前一把扯过襁褓。
“你怎么有脸哭!”他嘶声吼着:“谁让你来,谁让你来?你怎么不去死?怎么不去死!”
婆子丫鬟们拉主子抢孩子,哭着喊着乱作一团。
幸而张氏不放心,来到他屋里里一瞧,便见林修平掐着孩子发疯,她情急之下一头撞过去,直把长子撞的一个踉跄,才抢过孩子,命人暂且送到她的东院去照料。
恰在此时,前院一名小厮报门而入:“老爷醒了,请大少爷去祠堂。”
说着,便有两名精壮仆役闯进来,直接将林修平绑了起来。
林修平这一天,怨愤、委屈、崩溃,此时才是真的害怕,沈聿再狠也不敢拿他如何,亲爹再凶也不过骂他几句,可是祖父,是这个家里的天,是一言以决人生死的至尊。
林修平两腿打软,挣扎着喊:“母亲救我!”
张氏只有痛心抹泪。
许听澜和季氏在怀薇的闺房门口踟蹰,你推我让,就差划拳定胜负了。最终还是许听澜敲门进屋,跟怀薇谈这件事。
怀薇正跟芃姐儿趴在床上玩璇玑图,见婶婶进来,忙起身行礼。
“玩呢?”许听澜问了句废话,然后打发芃姐儿:“你二婶亲手做了红豆松糕,你去祖母那里送一趟吧。”
她知道老太太必定把芃姐儿留下来稀罕一会儿。
“好。”芃姐儿性情天真,一哄就走。
随后,许听澜委婉的告诉怀薇要与林家退亲的事。
怀薇惊呼:“这是真的吗?”
许听澜点头:“是啊。”
“后来呢?那个姑娘怎么办?谁给她坐月子?”
“什……什么?”许听澜愣了愣。
“林修平呢?他祖父会不会被弹劾?啧啧,会被打死吧。”
“这……不知道啊。”许听澜道。
“还有那个孩子呢?林家承认吗?能上宗谱吗?对外该怎么说呀?”
许听澜嘴角一抽:“婶婶回头帮你打听啊。”
怀薇点点头。
许听澜将她额前刘海抚弄平整,道:“你心里不难受,婶婶就放心了。”
怀薇笑道:“其实我早就猜到啦,姐姐和表哥成婚前,单是陪嫁就归置了好几个月,到了我这儿,静悄悄的没什么动作,我就知道准是出了什么问题。”
“也不见你问呢。”许听澜道。
“我只要知道自己的爹娘,大伯婶婶,还有兄弟姐妹,都是为我好的,就够了。所谓旁观者清,我这个当局者说多了反倒添乱。”
怀安走出国子监的大门,却见老爹的马车停在街口,他小跑几步跳上车去:“爹,您怎么来了?”
“来接你。”沈聿道:“你娘带全家去了九味坊,就等咱们了。”
怀安一拍大腿:“走,我请客!”
沈聿道:“爹请客。”
怀安粲然一笑:“那我不抢爹的风头。”
“你掏钱。”
“哎?”
林修平来到祠堂时, 林柏泉上过一炷香,然后默默的站着,像是在对列祖列宗忏悔。
香烟渺渺, 让他慌张恐惧的心稍稍平定。
“我只问你一句。”林柏泉道:“我从小教你读圣贤书,教你守正自持、克己复礼,你的祖母、母亲、婶婶,无不是端庄沉静的大家闺秀, 你为什么会看上一个女伶,做出逾矩之事?”
林修平道:“因为,她头一次来为祖母唱词助兴, 身上穿了件桃红色的衣裳。”
林柏泉简直难以置信, 这叫什么说辞?
“孙儿从开蒙起, 就再也没见过桃红色。这家里, 上到长辈、姊妹,下到府婢仆妇,都不许穿明艳的衣裳, 使我刺眼分心。孙儿每日不到卯时既起, 寒暑不辍,读书练字从不敢有一日松懈。祖父逢人就说,龙文良马, 望鞭影而行, 所以我从小就知道,自己是一匹永远不能停歇的马, 不能有喜好, 不能有欲望, 只能一心求取功名,为家族继承官脉。”
“我小时候, 特别羡慕表姐有一个大红色的鞠球,舅舅给我买了一个,我心惊胆战的拿回家,为了留下它,说了很多的谎话,后来藏不住了,只能将它扔掉,但还是被祖父发现,禁足了整整一个月,罚抄十遍《训学斋规》,那年我只有七岁,不到一个月,手指就磨起了厚厚的茧……”
林修平跪下来,他已没了辩解下去的欲望,反正说出来,也不会有人明白。
可巧,林柏泉也没有耐心再听下去,他痛心疾首的看着自己的长孙,仿佛眼睁睁看着自己十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他喊了一声“来人”,便朝牌位供台跪了下去。
小厮提着大杖长凳进来,将林修平捆了个结识,堵住了嘴,一杖接着一杖,打得他声声悲鸣,魂飞魄散,鲜血沿着两股流下,一滴一滴的流在地上,在长凳两侧汇成两个鲜红色的小滩。
他疼的面色青白,如坠冰窖,却在生死辗转之间听到祖父冷漠的声音:“抬回去罢,养好了伤,送回老家去。”
他知道自己已成弃子,什么功名前途,什么大家闺秀,都与他再无关系,他唯恨这一天没有早点来,早点像那些“没出息”的叔叔弟弟们,回老家看宅子守祖田。
三日后,林夫人带着长媳来沈家,此时六礼尚不过半,她们是男家,又是理亏的一方,此时主动上门,即便明知不可挽回,面上还是要强撑着说上几句挽回的话,并想见见怀薇。
许听澜和季氏请林夫人上座,一应礼数虽然不差,却直言怀薇正在练字,大人之间说话,就不叫她出来作陪了,平白糜耗光阴。
张氏听话听音,已是很不客气,只好尴尬的笑笑:“……说的是,沈家的女儿即便拿出去科举,都是分毫不差的。”
许听澜并不接话,也不再提林家那“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业障,和那些狗屁倒灶的官司,只委婉表达了退亲的意思。
这样的结果,两方早已心照不宣,听到许听澜说出来,林家婆媳反倒松了口气,说了几句歉意的话,商量着退还庚帖的时间——并不是林家拖延,按礼应当林修平本人来退还庚帖,只是本人正趴在床上不省人事呢,待缓个几日能走动了,第一时间登门赔罪。
两人拢共坐了不到一盏茶的功夫,便识趣要走,许听澜妯娌二人也不留客,客客气气的送她们送出二门。
林家不想与沈家交恶,林柏泉必然会命林修平登门赔罪,可是林修平被打折了腿骨,最终还是由林家大爷代劳,上门退还了庚帖,沈聿又将林修平写给怀薇的诗退给林家,算是将此事做了个了结。
怀安将东柳胡同的房子续租了一个月,给兰新月一个遮风避雨的地方坐月子,并留下姚翠翠照应一二,只让她丈夫王虎回书坊干活。
姚翠翠试探着问怀安,能不能让兰新月去皂坊做工?
怀安倒无所谓,皂坊计件支付工钱,还包吃住,照理说是个好去处,只要兰新月同意就好。
快出月子时,姚翠翠开始做兰新月的工作。
“那个孩子去了林家,怎么也比跟着咱们小民百姓过得安稳,说不定还能读书考科举呢,好在是个男孩儿,日后闯出个什么天地,全看他自己造化了。你也算重活一回,就忘了他,重新开始罢。”姚翠翠道。
又告诉她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好处,不靠男人也能在世上立足。
兰新月懵懵懂懂,她从前也是自己赚钱养活自己的,可她赚来的钱,大头要交给班主,其中的一大部分是上交给教坊司的“花捐”,一小部分维持兰桂班正常运转,只剩少之又少的一点,能留作体己。她只是个唱词的女先生,不是什么青楼名妓,因此虽唱了好几年,积蓄却少得可怜,也尽数被乡野郎中夫妇搜刮了去,如今她身无分文,要不是碰上好心的姚翠翠,早就死了。
听说姚翠翠每月可以赚到一两五到二两银子,还有地方吃住,不用向任何人交税,她紧张的搓着被角:“翠翠姐,我行吗?”
姚翠翠捏起她葱白般的手:“制皂是精细活,我这粗手笨脚的都能做,你一定可以!”
不久,丁掌柜照例向怀安汇报皂坊情况时,怀安惊讶的发现,皂坊研制的一批新款香皂,都有好听的名字,什么“玉容纱”、“清荷潋滟”、“芙蓉映雪”……
“这名字是谁取的?”怀安问。
“是新月姑娘。”丁掌柜笑道:“她不但能识字写字,还喜欢给每一款新皂取名字题诗,只是力气小,制皂干活不太擅长。”
怀安一听,这不是天生的文案编辑吗?
“不擅长就不让她做了,给她添张书桌,就让她取名题诗,整理一套产品图册出来。”怀安道:“一个月二两银子,其他照旧。”
丁掌柜一一应下。
“还有,告诉姚翠翠,让她做女工会文艺宣传委员,逢年过节组织一些文艺演出,凑在一起唱唱歌跳跳舞,咱们是国企,要丰富员工的精神生活,关心他们的身心健康。”怀安又道。
丁掌柜早就习惯他将与皇庄皇铺相关的产业都称为“国企”,也笑着答应了下来。
御史言官弹劾林柏泉的奏疏雪花一般飞进内阁,沈聿神色如常的拟票,仿佛在处理一件与他毫不相干的公事。这其中,拐卖兰新月的牙人、没有医籍非法行医的乡野郎中等,均受到了严惩。
林柏泉上了自辨的奏疏,戴罪在家侯旨,此时在上房坐着,面色阴沉,他的长子正在堂下汇报长孙的情况。
“断腿大致能养好,腰上的伤可能落下旧疾,以后每逢阴雨都会发作,还是有些溺血,郎中说伤了肾腑,不能颠簸劳累,要慢慢地养。”
话里话外,都是希望将长子留在京城之意。林柏泉并不接话,只叫人将林修平的孩子抱来。
襁褓里的婴儿已经足月了,皮肤不再是皱巴巴粘着蜕皮的红色,而变得白嫩光滑,看到曾祖父就笑了一下。
“这孩子养在你们院里,就叫……林鸿,待他长大些,请个先生来给他开蒙,望他心存鸿鹄之志,能自立自强。”林柏泉顿一顿,又道:“此后家中物件、衣着颜色随意,不必刻意扮素。”
林柏泉用余光环视四下,家中常年是一派灰色、深蓝,连杯碟碗盘都是纯素的白瓷。闻言百感交集,忍不住落下泪来。
林柏泉吐出一口浊气:“家门不幸,不肖子孙败坏门风,你我的责任最大,以后……时常自省吧。”
一场秋雨一场寒,不知不觉间,怀安已经入监近半年了,经过半年时间的学习,他愈发确信自己不是个写八股文的材料,可他至少要在这个地方呆四年!还是在不留级的前提下。
正盘算着贿赂谁可以顺利毕业不留级——首先排除陆伯伯,他还想多活几年,其次排除两位司业,他们没有那么大的权利。
贿赂皇帝的话,能不能下一道特旨把他放出去嘞?
去馔堂的路上,怀安正异想天开的为自己寻找出路,就见一个身穿儒衫的熟悉身影朝他们走来。原来是林修平,整个人瘦成了一把骨头,极力掩饰着双腿瘸拐,朝他走来。
怀安本是和曾尚、张郃、顾同他们一起走着,见状叫他们先去。
“不要打架。”顾同提醒道。
“放心吧。”怀安笑道。
三人便先一步离开了,曾经常在一起参加文会的朋友,如今见面连打一声招呼都有些尴尬。
“林兄,要回来坐监吗?”怀安问。
林修平摇头道:“我要回老家了,来找祭酒大人签押。”
怀安点点头:“听说你近来身体抱恙,好些了么?”
“托你的福,鬼门关走了一遭,勉强活了下来。”林修平道。
怀安听出了他话中的怨气,不过这时已经犯不上跟这种人置气了,他笑道:“路都是自己走出来的,不要带着那么大的怨气,你说的鬼门关,兰姑娘也走过,听说你流了很多血,兰姑娘也流过。”
林修平目光躲闪了一下:“我对不住她,你见到她,劳烦帮我转告……”
“我不会帮你转告任何话。”怀安道:“因为你从来没有将她当成一个人。你以为自己风流多情,其实只是一个不懂人事的孩子,看到一件新奇的玩具,为了将它留在身边,撒下一个又一个弥天大谎,眼看谎言被戳破,害怕受罚,又急于将它扔掉。”
怀安的话太直白,也太准确,将蒙在林修平心上的最后一层遮羞布无情撕掉,将他的懦弱与自私,虚伪与愚蠢,揭露的淋漓尽致。
怀安道:“我言尽于此,以后回了老家,记得善良一点。”
怀安走出几步,便听林修平在身后说:“你是幼子,有父母祖母疼爱,有兄长承担家族重任,一生都顺风顺水,到处施舍你的善良。你没有经历过任何苦难,凭什么指责我的处世为人?”
怀安在原地驻足良久,才说:“你还真没有资格跟我谈论苦难。”
他抬脚欲走,却还是补充了一句:“希望你有朝一日可以明白,把自己的懦弱归咎于别人,才是最大的懦弱。”
怀安回到家,老爹在衙门,传回话说在衙中用饭,晚点回来,让家里不要等他。
沈聿回家时天色已晚,芃姐儿已经睡了,只有许听澜和怀安聊着八卦等他回来。他如今确实忙碌,每月倒有一半的时间晚归,怀安怕他熬坏身体,用酸枣仁、百合、莲子等熬汤,给他安神助眠。
内阁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因此他回家很少谈论朝中的事,只用有限的时间经历关心关心几个儿女的学业。
怀安拿出自己月考的文章时,觉得自己真是个让人省心的孩子,发挥一向很稳定,还是个“不通”的判语。
于是沈聿一边喝安神汤,一边批改他“触目惊心”的文章,也不知今晚会好眠还是失眠。
讲完文章,沈聿又洗了洗手,如果不是怕伤孩子自尊心,他其实还想洗洗眼……
“还有件事。”他对许听澜道:“今天沈录来信说,保定府有一世家姓顾,累世官宦,顾家长房次子还是北直隶的院试案首,如今在国子监读书,听说沈录有个女儿已经及笄,大有结亲之意,我听话中的意思,已经答应六七成了。”
许听澜听完,径直看向怀安。
怀安问:“叫顾什么?”
“顾同。”沈聿道:“你认不认识?”
怀安张口结舌,一脑门子浆糊。
“说话呀?”许听澜催促。
“认识。”怀安艰难开口。
“那敢情好。”许听澜欣喜的问:“说说看,这个顾同为人如何?”
怀安默默的站起身,叫云苓去前院帮他收拾行李。
“你干什么去?”沈聿问。
怀安的声音满是操碎了心的疲惫:“我再回国子监住一个月去。”
第166章
怀薇已满十七周岁, 婚事却还没个着落,季氏难免心急,可心里又明白缘分的事急不来。
顾同受家中长辈之命, 来到沈家见沈聿。沈聿明知他的本经是《春秋》,偏偏考问了几句《尚书》,也都对答如流。
沈聿对此颇为满意,在他看来, 谈婚论嫁,学问前途比家世还要重要一些。一路走来,他见过太多皓首穷经也未能考取功名之人, 且不论家道如何, 一定是郁郁不得志的。
极少有人长久的经历挫败还能坚不可摧的, 多数会变得颓唐困顿, 萎靡不振。怀薇嫁过去,每天守着这样的人过活,难免郁闷疲倦, 更不用说指望他来教导子女了。
季氏陪着怀薇坐在屏风后, 怀薇面无表情,甚至没等顾同离开,就先行离坐而去了。
经历过一次退亲, 怀薇愈发觉得婚姻是件很没意思的事, 她满心都是后怕,如果真的嫁到林家, 哑巴吃黄连, 凭娘家再怎么给她撑腰也是于事无补的。
一想到这些, 也不愿再在屋里学管账绣嫁妆,而是从前院大伯处借了一大摞书, 每天都很忙碌的样子。
芃姐儿最近也总往二房跑,姐妹俩一起关在厢房里,一呆就是大半天,还在门上挂了“闲人免进”的牌子,洒扫的丫鬟婆子都必须在规定的时间内进去。
这天休沐,怀安拿了张画像给怀薇看。
画像是怀安亲手画的,画中少年身材高挑,眉目疏朗,细看之下,五官轮廓有些硬朗的英气,不似林修平那样清瘦文静。
“这不是顾同吗?”怀薇道。
怀安点点头:“北直隶的院试案首,不但才学过人,还从小习武健体,看上去高高瘦瘦,其实并不文弱,我给他打七分半吧。”
“只比林修平多半分?”怀薇问。
“这不是上次看走眼了嘛。”怀安不好意思的笑道。其实多出来的半分是顾同的八块腹肌,不过这个可不方便对姐姐说,会被打死。
“好吧……”怀薇兴致缺缺,甚至叹了口气。
“姐,你不喜欢这个类型啊?”怀安说着,随手从袖中掏出一沓画像:“我这还有几个备选,都是率性堂尚未娶妻的监生,相貌都属上乘。”
为了避免因姐姐择婿而留级,怀安不得不想办法提高工作效率。
他像给皇帝选秀似的,将备份们在怀薇面前一字铺开:“能考进率性堂的,学问都差不太多,这个,六分半;这个,六分;这个,七分……你看上哪个,我帮你去查。”
怀薇“嗤”的一声笑出来。
“你别光笑啊,看一眼,就看一眼。”怀安道。
怀薇道:“怀安,姐姐知道你一心为了姐姐好,可是单凭相貌能看出什么呢?还是让长辈们做主吧。”
怀安知道姐姐有些摆烂了,他相当可以理解,这世道身为女子处处被动,盲婚哑嫁就是一场豪赌,终身不嫁又会承受难以想象的压力。
“不要想了,帮姐姐一个忙。”怀薇从抽屉里翻出一张清单:“这里面的书,家里没有,你帮我在国子监的彝伦堂借来。”
怀安打眼一看,都是古籍。
彝伦堂相当于国子监的图书馆,藏书浩如烟海——虽然怀安从来不去,他连四书五经都没读明白呢——不过他跟刘典籍关系很好,借几本书还是不在话下的。
他灵机一动:“姐,你换一身男装,我带你去彝伦堂自己选。”
怀薇大惊失色:“这怎么行?!”
怀安笑道:“反正我能带你进去,去不去你自己选。”
怀薇纠结片刻,转身进了内室换衣裳。
来到彝伦堂,首先要得到“图书管理员”刘典籍的批准,怀安指着比他矮一点的怀薇说:“我堂弟想找几本古籍,所以带他来看看。”
刘典籍起身取钥匙:“我就说嘛,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沈监生居然来看书了。”
怀安笑道:“您就别打趣我了。”
如今国子监上下无人不知,沈阁老家里父子三人,一个探花,一个状元,还有一个打酱油的……好在怀安左耳进右耳出,主打一个心态好。
刘典籍引着二人进入藏书阁,攀着老旧的楼梯上楼,推开木门,只见偌大的房间里,一排排高大的书架整齐排列,上面堆满了书籍。
“这可怎么找?”怀安唏嘘道。
刘典籍拿出厚厚的一本登记册,不过年代久了,只能作为参考,不像后世的图书馆有精准的索引系统方便查找。
怀薇倒也很有耐心,拿出她的清单一样一样对着查。
“怀安?”背后有个声音叫住他们。
怀安回头一看,竟是顾同,顾同走过来,朝刘典籍施了一礼。
怀薇乍见外男,又是年轻男子,下意识想要躲避,恍悟到自己一身儒衫四方巾,避了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怀安倒很高兴两人可以有见面的机会,大大方方引见了彼此。
顾同不是老眼昏花的刘典籍,见怀安所谓的“堂弟”弯眉秀目,顾盼慧黠,心下已十分明了,便移开目光,不再往怀薇身上看。
刘典籍道:“你们要找的书呢?拿给顾监生看看,他对藏书阁如数家珍呢。”
顾同拿过清单一看,《博学》、《爰历》、《玉篇》等,都是历朝历代的文字读本。
他沿着书架找寻过去,约不到盏茶功夫,就将怀薇想要的书籍找了出来,厚厚的一摞,却是递给了怀安。
“敢问沈贤弟,找这些书是为了……”
怀薇猜想,他们对彼此的身份都已心知肚明了,想来也是好事,顾同撞见自己抛头露面混进国子监来,八成也不敢娶她了,剩下的两成可能,她打算一起掐死在摇篮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