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诰》一百字, 本经一百字, 《四书》一百字。”怀安老实回答。
“拿书来, 就在这儿背,我看着你背。”沈聿道。
怀安垂头丧气, 拖拖拉拉的去找书,一边絮絮叨叨:“别人十年寒窗苦读是为了当官,我都已经当官了,我在皇帝面前都能说得上话了,为什么还要苦读……”
“再多啰嗦一句,就多加一百字。”沈聿瞪眼道。
怀安捂着嘴躲到书架后面。
片刻露出一个脑袋:“爹,郑阁老真的会致仕吗?”
“那要看郑阁老的意思。”沈聿道。
老师苦熬半生,终于登顶首辅,一品柱国,天下文官之首,有恋栈之心可以理解,可是谢彦开落寞回京,赵淳突然“发疯”,眼看事态越闹越大,这个时候急流勇退,也未尝不是保存晚节的最优解。
郑阁老真的该退了。撇开国事政见,单论私宜,沈聿都不愿看着自己的老师身败名裂,晚节不保。
书架后头又露出一个脑袋:“爹,姚阁老要是真的回来,是排在您前面还是后面,这对我来说很重要。”
“……”
沈聿拼上半世修为,才忍住了脱下一只鞋朝他扔过去的冲动。
有些念头一旦产生,就挥之不去,怀安当日提起了姚师傅,离开宫禁,陈公公又恰如其分的提了几句姚滨的好处,皇帝这才念起姚滨的铁腕手段。
朝廷财政刚有起色,该是趁热打铁推行新政的时候,此时起复姚滨确实是很好的选择。
皇帝召集内阁阁臣到御书房议事,结果是袁阁老闪烁其词两头不得罪,张阁老表示内阁不能没有郑阁老,曾阁老实事求是保持中立,沈阁老眼观鼻鼻观心,一言不发。
“沈师傅。”皇帝叫道:“沈师傅?”
“陛下。”沈聿仿佛刚回过神。
“你怎么看?”皇帝问。
“臣……臣一想起恩师为国操劳半生,由强变衰,由黑发变白首,落下一身疾病,就心痛不已。”沈聿说着,竟真红了眼眶:“早在两年前,郑阁老因病请辞,臣去探望老师,师母就亲手做了一道莼菜鲈鱼羹。莼鲈之思,恩师早有去意,是放心不下国事才硬撑了两年。”
袁、张、曾三人齐刷刷的看向沈聿。
皇帝也沈聿的私交不必说,看到沈师傅如此难受,他心里也不是滋味:“沈师傅,生老病死乃人之常情,你不要太难过。”
皇帝这样说,沈聿却格外难过,垂眸盯着脚尖,满面哀思。
三人都愣住了,郑阁老怎么了?要开席啊?
“朕知道郑阁老半生操劳。”皇帝道:“你放心,朕会给足阁老体面,让他衣锦荣归,颐养天年的。”
张瓒闻言,动动嘴,刚准备说什么。
“张阁老也不必再说了。”皇帝大手一挥:“这是朕应该做的,不用谢恩了。”
张瓒:……
神特么不用谢恩了!
沈聿不阴不阳的表态了,皇帝又给定了调子,曾繁和袁燮自然没有二话,转而规划起郑迁离开内阁后的工作安排。
张瓒一脸郁气的回到值房,长子奇怪的问他:“父亲为什么阻拦郑阁老致仕呢?袁阁老做了首辅,您就是次辅了呀。”
袁燮那样脾气,做个吉祥物还不错,到时候实权落在张瓒手里,与实际执掌内阁有什么区别?
何况袁燮老眼昏花,天天嚷着要告老还乡,能在首辅之位上待几年都不好说。
要是怀安听到他这么说,一定会笑他幼稚,作为一个小阁老预备役,业务能力这么差。
一个公司里天天嚷着要辞职的员工才是最稳定的,袁阁老都喊了两年了,月月满勤,风雨无阻。
郑阁老在位,张瓒可以在他的庇护下混到致仕,郑阁老不在,朝政骤然失衡,皇帝有动了起复姚滨的心思,他作为老郑的头号拥趸还能安稳吗?
张瓒啜了口茶,愤愤道:“只是没想到,沈聿会在背后捅刀子,郑阁老英明一世,毁在这个得意门生手里了。”
郑迁上一次停职,皇帝趁机收拾了一批言官,这一次停职,皇帝又暗示内阁拟票,为曹钰平反,赦免他的家人,恢复他的南直隶总督、太子太保、兵部尚书职衔。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于告诉郑迁,是时候让贤了。
郑府堂屋的房檐下,摆着一把四出头的官帽椅,郑阁老坐在上头,望着密密匝匝的雨幕。
老管家郑福撑着伞,引着一名中年人进来。郑迁眼前,仿佛出现了一个乌纱罗袍的新科进士,意气风发的走向他。两个身影渐渐重合,已是十几度春秋。
“恩师。”沈聿行至廊下,朝他行礼。
“恩师?”沈聿又喊了一声:“可是身体不适?”
郑迁回过神,自嘲道:“没什么,只是想起你第一次到家里来的情景。”
沈聿一撩前襟,慢慢的跪了下去。
郑迁将目光落在沈聿身上:“这是做什么?你的一番好意,我岂会不知呢。只是人老了,就愈发容易犯糊涂,恋栈权力,患得患失。除了你,没人会替我下这个决心,也没人能保我身家性命,名声晚节。”
“老师不怪学生自作主张就好。”沈聿淡淡的说。
郑迁起身将他扶起,缓缓走到檐下:“人老了就得服老,服老才能得善终,二十多年了,我也该回去管管家里的事了。”
沈聿点点头:“恩师回乡之后,如有难处,尽可写信吩咐学生。”
郑迁笑而未答,说起另一个话题:“明翰,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陛下登基以来,看到朝廷陷入困局,急于大刀阔斧的革新除弊。可是朝廷积弊日久,就像一个沉疴不愈的病人,用猛药只会加重病情,宜缓宜慢,宜以滋补为主。”
“明翰,你的路还有很长,每一步都要谨慎再谨慎,不仅仅是为了朝廷,也是为了你自己。老夫对你抱有极大的期许,期盼你能有所建树,但也同样希望你能得善终。”
沈聿点头道:“恩师放心,学生牢记恩师教诲。”
郑迁以左柱国、中极殿大学士致仕荣休,太子亲自送他,由承天门正门而出。百官聚集在码头相送,目送着巨大的官船缓缓离开水门,驶入宽阔的运河。
张瓒微不可查的叹了口气,看向沈聿的目光,如同看一个背叛门墙的败类人渣。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袁燮笑道:“这样的结局,或许是你我羡慕不来的呢。”
张瓒被袁燮一句不软不硬的抢白堵的半晌说不出话来。
沈聿在码头送郑迁离开,回到内城时,已是午后,堂屋里已经没了地方下脚。
许听澜和季氏正在为三个考生准备乡试的考箱,摆了满地的考试用品。
沈聿蹲下身翻看,一式三份的藤箱,每箱共有三屉,上层是小炉、银碳、拉珠、号帘、墙围、被褥、枕垫、钉锤等;中层是笔墨、砚台、裁刀、浆糊等,下层是精致的细点、酱菜、米盐、鸡蛋等食料。
沈聿打趣道:“怎么不把床铺灶房都给他们搬过去?”
许听澜白他一眼:“九天六夜窝在那么小的号房里,如果不吃好睡好,别说答题了,闹病怎么办?”
沈聿扫一眼一个比一个精气十足的子侄们。
季氏又手把手的教三人煮粥,几时放腊肉,几时放葱花。
“葱花过分了吧?”沈聿道,这哪里是去考试的?
“葱姜提味,还能驱寒。”季氏坚持道。
把沈聿说的都饿了,眼见没人搭理自己,出门叫郝妈妈给他做一碗鸡丝面来,他也要放葱花。
凑合补了顿中饭,又遣人去找怀安回来。
管家对着小厮挤眉弄眼:“快,去国子监叫小爷回来。”
“不用替他遮掩。”沈聿蹙眉道:“去书坊找,书坊找不到就去皂坊。”
“是。”小厮唯唯应下,跑了出去。
沈聿今天倒不是抓怀安逃学的,而是真有重要的事。让他回房换了一身月白色的邓绢直裰,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苟,带着网巾,让沈聿眼前一亮。
面容清隽,眉目疏朗,还真像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只要别开口说话。
“爹,到底什么事啊?”怀安问。
“谢伯伯回来了,带你去见见他。”沈聿道。
“真的!”怀安一惊一乍。
沈聿耳际一阵嗡嗡,苦口婆心的劝道:“一会儿见到你谢伯伯,装的……表现的稳重一些,进退有度,斯文有礼,尽量少说话。”
怀安一头雾水:“那可是谢伯伯呀,我什么的德行,他难道不知道?”
沈聿道:“士别三日还要刮目相看呢,你别管他知不知道,照做就是了。”
第170章
谢彦开祖籍京城, 京中的住宅常年留了下人料理,族中亲戚间或帮忙看顾,即便如此, 多年无人居住,物旧人新,依旧忙乱。
许听澜派人来过一次,带了家里惯用的花匠和工匠, 帮韩氏重新移栽了一些花木,将房屋破损处修补复原,收拾了好几日, 才恢复了住人时的样子。
谢家开门迎亲会友, 恢复正常的应酬交际时, 业已进入八月。暑热徐徐退去, 天气渐渐凉爽,恰是一年中最舒服的季节。
车厢里,怀安正襟危坐, 正在酝酿情绪。
只安分了片刻功夫, 还是忍不住问:“爹,谢伯伯又不是外人,为什么要装模作样的?”
沈聿道:“陆伯伯升任礼部侍郎, 国子监祭酒之位空缺, 你不给日后的新祭酒留下一个好印象吗?”
“什么?”怀安如遭雷劈:“陆伯伯要调走,谢伯伯接任?”
沈聿点点头。
“您怎么不早说啊, 我也没带点像样的礼物。”怀安一脸懊恼。回想自己小时候, 还把人家撞到池塘里染了风寒, 回头当了祭酒,不会给他穿小鞋吧?
沈聿白他一眼:“小小年纪, 不要见谁都想着行贿。”
怀安趁老爹看向窗外的功夫,朝他扮了个鬼脸。
“你好好表现,中秋节下免你三天功课。”沈聿道。
“真的?!”
“真的。”
说话功夫,马车停至谢府门口。
谢彦开这段时日暂时赋闲,等待朝廷的安排,不出门会客的时候,就在家里修养身体,跟家人打打牌下下棋,整日悠闲自在,怡然自得。
旧友登门造访,为谢家空置多年的宅院聚气,谢彦开自然是高兴的,亲自到门口迎接,请他进前院喝茶。
怀安朝着谢彦开行礼:“小侄见过谢伯伯。”
谢彦开先是一愣,对上怀安黑亮的眼睛:“这是怀安?!”
沈聿笑着默认。
谢彦开上下打量怀安一眼,惊呼道:“几年不见,长这么大了!我一时都有些恍惚,以为是怀铭呢。”
怀安刚要开口争辩,他哥这么大时可没有他高,忽然想起老爹的嘱咐,又闭上了嘴。
“听说进了国子监读书,想必学问也长进了不少吧?”谢彦开又问。
怀安唯唯应是,如何眼观鼻鼻观心的静静待在一旁,假装自己是空气。
沈聿将怀安一年多来最好的一次月考文章拿给谢彦开看——还是经过反复打磨修改的。
谢彦开以常人难以企及的速度浏览全文,称赞道:“长进不小啊!”
“很不成器。”沈聿笑着自谦道。
谢彦开反驳道:“凡事要循序渐进,你当人人都是怀铭不成。”
怀安刚想跳起来表示赞同,被老爹淡淡一扫,又垂着脑袋不做声了。
谢彦开笑着打趣道:“这孩子,小时候话很多啊,怎么长大反倒认生了,居然还脸红了?”
怀安在心里叹了口气,什么脸红了,明明是说不出话憋的,为了中秋小短假,他也是拼了。
沈聿道:“子盛兄说笑了,他都这么大了,举止言谈自然不能再像小时候那样。”
谢彦开捻须朗笑:“明翰你当年嫌他顽皮,我是怎么劝你的,长大了自然就稳重了,我没说错吧。”
他对怀安的印象还处于《四书》结结巴巴的背完,拆了玻璃炕屏种黄瓜,在世子所养鸡堆肥,炸了王府宫殿,拉着祁王殿下在湖边烧烤,燎了祁王的袍袖,一头把他撞进荷花塘里,拐卖了小阁老吴琦……的时候。
一转眼,居然能写文章了!且不说义理是否通顺,辞藻是否华丽,单说他衣冠得体的站在那里,说了这么久的话,都没放火点了他家的房子,明翰这些年不容易,真的不容易!
沈聿淡笑:“子盛兄说的极是。”
又聊起两家子女,谢彦开三子一女,长子次子都已婚配,长子去了任地,次子今年参加乡试,三子本到了议亲的年纪,但去年院试未过,去外省游学了。
“你家两位侄女还好?”谢彦开问。
“略知些礼数,都已经婚配了。”沈聿问:“不知令爱?”
“小女朴拙之质,尚且待字闺中……”
怀安听得昏昏欲睡,这个年纪的人见面,不是聊公事,就是聊子女,七拐八绕,云里雾里,无趣的很。为什么不能聊点有意思的事呢,比如最近的蹴鞠比赛?
果然,他们聊完子女,又开始下棋、聊公事。
落子之时,沈聿看到谢彦开腕子上的一串朱砂,好奇的问:“子盛兄今年本命年?”
谢彦开苦笑:“可不是么,犯命煞。你瞧瞧,险些将性命交代在今年。”
谢彦开撩起衣袖,一道刚刚愈合的弹痕,露着粉色的肉芽,仍有些狰狞。
“是谁那么大胆量。”
谢彦开摇头道:“凶手自焚于签押房中,连带赵知府给我的一箱卷宗,全部付之一炬。”
“烧了?那赵淳随着弹章一起送进都察院的一箱卷宗又是什么?”沈聿问。
“那才是正本。”谢彦开道:“赵淳送到我那里的是抄本,防的就是有人铤而走险,毁灭证据,谁成想他们如此丧心病狂。”
“赵淳在平江府三年,表面与当地士绅相安无事,实则暗中收集他们的罪证,郑家是平江府最大的世家,因为郑阁老在朝,也成了清田均赋的最大阻碍,整个平江府只知有郑家,不知有朝廷。赵淳是真的忍无可忍,上书揭发了郑家,又因朝廷拖而不决,才怒而弹劾陛下、百官。”
赵淳是个十足的狠人,狠起来不顾妻儿老小、身家性命。也正因为豁得出去,才能治得了郑家。
“不过这样一来,赵淳反倒安全了,郑阁老因他致仕,郑家即便恨的咬牙切齿也不敢动他。”谢彦开道:“不过,让郑阁老致仕不是目的,让郑家配合退田清丈才是目的,赵淳不会善罢甘休,郑家也不会言听计从。平江府有得热闹了。”
从谢府出来,怀安跳上马车,长长长长的出了口气:“憋死我了。”
沈聿笑道:“一会儿不让你说话就憋死了,平时大讲时一坐一个时辰,怎么办呢?”
“大讲时说的也不是我呀。”怀安道:“爹,我表现的还行吧?中秋可以玩儿三天吧?”
沈聿看着那双清澈的目光,叹了口气:“怎么就是长不大呢?”
“什么长不大?”
“你知道今天是来干什么的吗?”
“跟谢伯伯叙旧啊。”怀安道:“还有听他讲平江府的事。”
沈聿:“……”
“您不会想反悔吧?!”怀安一脸戒备:“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沈聿有种对牛弹琴的感觉,捂着生疼的额头:“玩去玩去,别带着芃姐儿乱跑。”
“谢谢爹!”
马车驶进南水关胡同,怀安跳下马车,却见顾同和怀薇也从外面回来,身后的小厮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姐夫马上要考试了,怎么还有时间出门闲逛?”怀安问。
“文武之道,一张一弛嘛。”怀薇道:“再说也确实有值得庆祝的事,我们去九味坊叫了一桌席面,晚上在席上宣布一个好消息。”
怀安看看红光满面的姐姐,与有荣焉的姐夫,猜测道:“姐姐的《字海》编好了,对吗?”
怀薇笑道:“你也太没意思了,一会儿装作不知道,听到没?”
怀安点点头,跟着姐姐去了二房,观瞻《字海》的诞生。
全书共十三卷,收录了三万多字,以比划排序,每个字都标注了音韵、意旨,通俗易懂,明了适用。
“姐,等这本书刊印出来,你就是流芳百世的才女啦!”怀安道。
“乱说。”怀薇坐下来,啜了口菊花茶:“八字还没一撇呢。”
“你忘了弟弟是做什么的啦,我来帮你画那一撇。”怀安道:“我要让《字海》大行天下!”
怀薇笑道:“晚上我可得跟你多喝几杯。”
不仅仅是怀安,全家都很高兴,早就知道怀薇在编书,但具体是什么书,她不肯说,她的“死党”们也不肯说。
《字海》在全家人手中传看,最高兴的莫过于沈聿,当不成才女她爹,就当才女她大伯,四舍五入也是一样的。
许听澜最务实,直接命人去外面放一挂鞭炮,全家八月领双俸。
季氏笑道:“不知道的还当她考了状元呢。”
许听澜道:“或许比考中状元更有意义呢。”
怀安深以为然。
这可是一本字典啊,而且从注音方法,到索引方法,都领先于目前的任何一本工具书,虽然比不过现代字典那样准确方便,但在当下,绝对是最通俗适用的一本。
等到《字海》风行坊间,深入乡闾,姐姐就名利双收了!
这一晚,怀安做梦都在数钱。
等不到中秋节,怀安就向监丞请假,他要去书坊开会,筹备《字海》的雕版刊印工作。
起先还是偷偷摸摸的,后来发现老爹几乎是默许的态度,也就越来越光明正大起来。
因为工作量巨大,要求又很高,怀安几乎要住在书坊里,好在喜娃差不多出师了,把郝师傅的本领学了大半,也能当个雕版师傅用了。
怀安重又招了两个机灵的学徒,给他们打下手。
就这样在书坊呆了三天,怀安总觉得少了点什么:“怎么这么安静,孩子们呢?”
“都送到学堂了。”孙大武道。
怀安又问:“女孩子呢?”
“也去学堂了!”孙大武有些得意的说:“附近胡同新开了一家私塾,塾师姓王,还是个童生呢,男女学童都收,女娃免束脩,只带一顿中饭即可旁听。”
“还有这好事?”怀安问。
孙大武道:“是啊,大丫在账房帮忙,风吹不着雨淋不着,工钱还不少,他们都眼馋,把女娃们都送去读书了!”
“太好了。”怀安笑道:“你回头去问问束修多少,从账上支钱给她们补齐,反正也没有几个钱,咱们不占便宜,让塾师好好教。”
“好嘞!”孙大武应道。
两人正在计算成本,便听伙计在院门口问:“您找谁?”
“请问,你们东家在吗?我想订些书。”
“您稍等,我进去禀一声。”
怀安道:“我怎么听到有女孩子的声音?”
“不可能,”孙大武笑道,“不是跟您说了吗,女娃们都去学堂了。”
“不是女娃,是女孩子。”
怀安说着,撩开门帘走出厢房,看到门外站着一个如冰雪般澄澈灵气的……锦衣少年。
什么少年呀,一看就是女孩子,身后还跟着个女扮男装的小丫鬟。
怀安看呆了一瞬,又觉得很不礼貌,忙移开视线:“姑……公子,是你要订书?”
谁知对方也看了他一会儿,竟弯着眉眼笑问:“这位小兄弟,你家大人在吗?”
“我……”怀安被噎了一下:“我们好像差不多大吧?”
“是啊,但我想找此间主人。”锦衣少年道。
怀安笑道:“我就是。”
少年退后几步,仰头看了看门上的匾额:“你就是?”
“是啊。”怀安点点头,认真的说:“我姓许,叫许三多,是这间书坊的东家。”
怀安又问对方贵姓。
少年道:“免贵姓王, 家里在东交胡同开了间私塾,想订一些蒙书,顺着上面的地址找到这里, 不知找对了没有。”
她说着,从丫鬟手里接过一本《图说千字文》,背面有童书馆的地址。
怀安拿来一看,封皮已经有些褪色, 竟然是十年前的版本。
怀安颇有些得意的自言自语:“这本书也算一代人的童年了!”
“什……什么?”少年跟不上怀安的思路。
“没什么,王公子,请进来说吧。”
怀安听说她是书坊的老粉儿, 热情程度直线飙升。将她带到堂屋旁边的耳房, 命人上茶——上茉莉奶绿。
听她说明来意, 孙大武眼前一亮:“东交胡同的私塾, 您是王先生的……”
少年点了点头。
两人恍然大悟,刚刚还说着那个招收女娃的私塾,原来她就是塾师的女儿。
孙大武又问:“公子要订多少?”
“《三百千》各订五十本。”少年道。
“五十……”孙大武为难道:“五十本, 您可以去书市看看, 各大书店均有售卖。”
“我问过了,”少年道,“三本一套是九钱银子, 私塾里的孩子家境普通, 九钱银子可是一个三口之家一个月的口粮,便想问问有没有更便宜的地方。”
孙大武为难道:“那真是不巧, 咱们书坊千本起印, 概不零售啊。”
少年又看向怀安。
怀安也一脸歉疚:“抱歉, 实在不好坏了规矩。”
他既然跟各大书铺都有合作,就不能背后拆台, 带头扰乱市场。
少年点点头:“没关系,我再去书市问问。”
怀安将少年送出大门,回头就跟孙大武说:“既然女娃免费,束脩就不给了,咱们捐书。”
“捐书?”
怀安点点头:“你去盘点一下,库存里现有的书,各选五十本送到王家的私塾里去,算我私人捐的。”
“那也太多了吧……”
“那可是十年老粉,怎么忍心让她失望啊。”怀安催促:“快去快去,中午就送去。”
“诶。”孙大武应着,心里暗自纳闷,十年前他还是个流民,这间书坊也不存在,何来的十年老粉?
孙大武在库房盘点打包,共翻出八套蒙学书,共四百本,怀安亲自押车往东郊胡同去,寻着读书声,找到了胡同里的小私塾。
果然有个身穿直裰的中年塾师从学堂出来,听闻是来送书的,忙叫堂屋里上课的蒙童们出来搬书。
学堂里瞬间涌出一大群孩子,围着马车上的新书蹦跳欢呼。怀安大致数了数,足有八九十人。
“王先生,怎么这么多孩子?”怀安问。这时代的私塾不同于学院,一般只招收十到二十个学生,再多了,塾师教不过来。
塾师笑道:“小公子有所不知,咱们私塾只招普通人家的孩子,识文断字,能写会算,不做睁眼瞎即可,学生多一些倒也无妨。”
怀安点点头。
上午才见过面的少年从厢房出来,惊讶的看着马车上的一摞摞新书:“许公子,你这是……”
怀安笑道:“我们书坊皂坊里好些个伙计的孩子都在这儿读书,算作束脩,王公子笑纳。”
少年看着孩子们脸上洋溢的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们……我们正要开饭,留下来吃个便饭吧!”
“啊?”怀安愣了愣:“好啊!”
孙大武动了动嘴:“书坊还有好些事儿呢。”
“哪有什么事比吃饭重要。”怀安反驳着,毫不客气的跟着少年进去。
塾师的妻子正给排队的蒙童们打饭,少年将他们领进厢房,里面有张半旧的食桌,平时塾师一家在这里吃饭,孩子们则端着碗回书堂里吃,书堂里地方很大,却没有多少桌子,小一百个孩子密密匝匝的挤在一起。
“许公子高义,送来这么多蒙书。粗茶淡饭,招待不周了。”王先生道。
怀安看着桌上的菜肴,虽然是大锅饭,却比国子监的好吃百倍。
“这么多人,五十本书够用吗?”怀安问。
少年笑着解释:“他们进度不同,可以换着用。”
倒也是个办法,怀安点点头,和塾师一家吃完了饭,便带着孙大武回去了。
“去木匠铺,拼一张三尺高九尺长薄板,刷黑色大漆,再订二十张长桌,四十条长凳,用便宜的松木,加急做。”怀安吩咐长兴。
谢府,谢韫的闺房里,传出阵阵琴音,是一首温柔和缓的《细雨松涛》。
谢彦开听着便觉得不对,谢韫几时有这么好的琴技。遣了韩氏身边的两个丫鬟去,果然揪出了谢韫身边的丫头语琴。
“小姐又跑出去了?”谢彦开问她,语气中满是无奈。
语琴怯怯的不敢答话。
谢韫身边四个丫鬟,倒是各有所长,抚琴作画,女红刺绣,样样都替得了她。
韩氏维护女儿:“要不了多久就要议嫁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必定憋坏了她,趁现在让她出去走走吧。”
“不是不让她出门,京城与江南毕竟不同,不能再乱跑了。”谢彦开道。
“无非就是去她那间私塾,也不是乱跑。”韩氏道:“昨日沈夫人来咱们家,你猜她怎么说。”
谢彦开笑道:“两口子跑的那么勤,还能怎么说,看上韫儿了呗。”
韩氏先是默认,后追问道:“你怎么想?”
谢彦开沉吟片刻:“沈家自然是没话说了,人口简单,门第清白,非但他沈家的男人不纳妾,就连他家女婿都不纳妾,真不知道沈明翰怎么做到的。”
“单凭这一点,就是凤毛菱角了。”韩氏赞同道。
“沈怀安嘛,倒不是个纨绔,沈家这样的家风也出不了纨绔,我从小看他长大,其实打心里喜欢这孩子,率真活泛,伶俐通透,就是学业上……”谢彦开有些为难。
韩氏道:“我倒觉得不是非要求取功名不可,他家兄弟几个,总得有人打理家业,奉养父母,做个富贵闲人也未必不好。”
“好是好,可总要考虑儿孙啊。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他这辈子有父兄顾着,将来分支出去,却是旁支了,养不出争气的儿孙,难道代代指望主支维护?”谢彦开道:“人总要自己立得住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