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氏明白丈夫的顾虑,却又希望女儿能按自己的想法过活,尽管她知道,这几乎不可能。
谢彦开揽住妻子的肩膀:“毕竟是韫儿一辈子的大事,容我再斟酌斟酌。”
孙大武觉得,他的东家这几天总是神游天外,都不好好干活了。
直到木匠铺将两大车桌凳和黑板运过来,才又像回魂儿了似的跑出门去,也不让伙计们卸车,亲自押着车去了东郊胡同。
少年闻讯赶来,整个人都惊呆了,什么情况?
怀安道:“快叫孩子们来搬桌椅!”
孩子们蜂拥而出,卖力的将长桌长凳搬下骡车。
“小心点,不要受伤!”少年不放心的嘱咐着。
怀安急于展现男子汉的力量,亲自跳上骡车去搬黑板,结果黑板太大,一个人实在不好搬。
少年见状跑来帮忙,两人都不是经常干活的,抬着九尺长的黑板,好不容易从骡车上卸下来,然后小心翼翼的越过重重障碍,抬进书堂中,再让木匠铺的伙计钉在墙上。
“这是个什么?”少年打量着眼前巨大的黑板,好奇的问。
怀安又从车上取来一盒滑石条,当做粉笔在黑板上写了三个字,朝着孩子们拍拍手:“这是什么字啊?”
“人——之——初——”孩子们参差不齐的大声回答。
怀安又捡起一块干布,将书写的痕迹擦掉,解释道:“这块板子可以反复书写,以后王先生在黑板上教学生认字,不必像寻常私塾那样一个一个的教。”
“确实是好东西!”王先生从盒子里取出一根滑石条,尝试在黑板上写字,每写下一个字,便会有识字的孩子跟着大声念。
少年感激的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只是无功不受禄……”
怀安摆手道:“我可是有私心的。我的书坊和皂坊里,需要很多识文断字的伙计、账房,他们将来读好了书,我直接过来招工,岂不是很方便。”
少年知道他在找借口,却只是笑笑,没有拆穿。
怀安大致数了数,又道:“女娃竟然比男娃要多。”
少年点点头:“我很是费了一番功夫呢。起先是女娃免束脩,可依然没有几户人家愿意送女娃来读书的,后来又管一顿中饭,人这才多起来,因为这么大的女孩儿在家里还干不了什么活,有地方吃饭倒给家里省一顿饭钱,不过只怕撑不了多久,她们再大一点,就可以洗衣做饭,照顾弟妹,再大一点,就要嫁为人妇了。”
怀安沉默了,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一直视读书为世上最痛苦的事,却没想过,读书是很多孩子求之不得的梦,尤其是女孩子。
他们这种家世,多半很重视女孩儿的教育,两个姐姐都是名副其实的才女,爹娘也在很努力的教芃姐儿读书……再难也没有放弃。
可是这世上有更多的女孩子,终其一生连自己名字也不认识。
“你们在做一件特别好的事!”怀安激动的说。
少年有些惊讶:“你是第二个认同我的人。”
“第一个是谁?”怀安问。
“是我娘。”她说:“当我告诉别人,想开一家以女子为主的私塾时,除了我娘拿出体己钱帮我周转,所有人都觉得多此一举。寻常百姓家的女孩儿长大嫁人,生儿育女,既不用童,又不用做账房,更不用考科举,读来做什么呢?”
“可他们不知道,读过书的人,和不识字的人,他们的眼神是不一样的;他们更不知道,每年有多少人因为不识字,被人诓骗、拐卖、陷害……有时候多看懂一句话,眼前就会亮一分,甚至多一条活路,不用蒙着双眼迷糊度日,做一个睁眼瞎。”
“你说的很对!”怀安道:“考不考科举又有什么关系呢?读书识字是为了明事理,辩是非,为了少走弯路,为了有更多的出路。”
“你也是这么想?!”少年眉眼弯弯,一对浅浅的梨涡浮现,漆黑色的眸子灿若繁星。
怀安再次挪开目光,莫名有一丝雀跃浮上心头,就像钓鱼的时候,平静水面上忽然跃动的浮漂。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对劲——要早恋?!
爹娘不会打死他吧?
不对不对,爹娘这个岁数都有大哥了,应该算不上早恋……只能算自由恋爱。
怀安略松了口气,应该打个半死就可以。
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 想要自由恋爱是难于登天的。
怀安抱着“大不了被打个半死”的大无畏精神,又命人给王家私塾移了一大片花草装饰“校园”,还买了好些白索、毽子、鞠球等玩具, 充实孩子们的课余生活。
少年——应该是谢韫小姑娘,彻底坐不住了,这人也太热情了。
尽管他很有钱,也很善良, 说话有趣,还有点好看……
哎呀!谢韫甩甩头,将乱七八糟的想法赶出脑袋。想来想去, 却不知该以什么方式表达感激。
午休时间, 她看到几个女孩围在一起在废纸上涂鸦。遂拿来颜料和宣纸, 让她们自由发挥, 送给童书馆的许公子做礼物。
怀安看着一小沓笔触稚拙的画作,有五谷丰登的田野,有薄皮红瓤的西瓜, 还有热烈绽放的向日葵, 实在可爱。
“这些都是孩子们画的,向许公子表达感谢。”她说。
怀安打心里喜欢,立刻叫人拿去装裱起来, 将堂屋里那副“松鹤延年图”摘下来, 挂上孩子们的画。
谢韫惊讶的看着中堂上的那副名家画作,说摘就摘呀?
“童书馆嘛, 就该挂些充满童趣的画。”怀安道。
说罢, 带着谢韫参观书坊, 如何雕版,如何校对, 如何印刷等等,还献宝似的拿出《字海》的书稿给她看。
谢韫大为惊叹:“它的作者,真的只有十八岁?还是女子?”
“真的。”怀安道:“其实她从十三四岁就开始编写了,足足费了四五年功夫。”
“太了不起了!”谢韫捧着那些书稿不忍放下。
“只是迟迟不能刊印,”怀安一脸愁容:“我们在排版的时候,发现有些字义和读法尚存争议,眼下正在检查修订。”
谢韫翻着书稿不知在想些什么,午后的阳光透过树叶斑驳的洒在桌面上,凉风拂过,书稿飒然有声,她两鬓的碎发也在微微颤动。
怀安支着脑袋,静静地看着她。
“我能参与修订吗?如果你不嫌我才疏学浅的话。”她问。
怀安满目惊喜:“当然好啊,求之不得!”
老实说,整本《字海》收录三万余字,四分之三是他不认识的,修订起来非常吃力,他本打算大致修订一版,找个大佬再修订一版,可他发现这工作着实有些为难自己,面对数量如此庞大的文字,尤其是大量生僻字,他备受打击,深感自己刚刚脱盲。
如果“王姑娘”能参与进来,他们就能经常见面了……啊不是那个……这本书就能早点与读者见面了。
于是从这天起,谢韫隔三差五都会来书坊,检查书稿中明显的错误,遇到有争议之处,还要参照权威书籍进行批注,到了下午,怀安带回家去,让怀薇决定是否需要变更。
就这样过了七八日,怀薇和怀莹相互递个眼色,遣退丫鬟,把他堵在墙角逼问道:“帮你修订《字海》的,是不是位姑娘?”
怀安愣愣的:“你们怎么知道?”
“批注如此细心,字体如此隽秀,一猜就是姑娘。”怀薇得意的说:“老实交代,是谁家的姑娘?我们认不认识?”
怀安脸上有些发热,局促不安的样子,倒是二人从未见过的。
“天呐,见鬼啦,沈怀安害羞啦!”
“你们小点声!”怀安急道。
几个孩子从小一起长大,向来愿意共享秘密,相互串通包庇。因此怀安也没打算瞒着怀薇,含含糊糊的说:“东郊胡同开了一家私塾,是塾师家的女儿,然后这样那样这样那样……一来二去就熟了。”
两人听得一头雾水,哪样哪样啊?
“你要是对她有意,要赶紧告诉大伯和大伯母,向人家提亲啊。”怀薇道。
“哎呦~”怀安用脚尖捻着地板,扭扭捏捏的说:“才刚认识没多久,还没确定关系啦。”
可把两个姐姐吓的两腿发软,声音都在颤抖。
“你想确定什么关系?”
“你没做什么逾矩的事吧!”
怀安险些跳起来:“你们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从面相上看,看不出来我是正人君子吗?”
两人面面相觑,一齐摇了摇头。
不过怀安坚持要求保密,两个姐姐在轮番警告约法三章之后,还是答应暂时帮他瞒着。
临近中秋,怀安送给谢韫一套皂坊新出的中秋主题香皂,一盏精致的灯笼,下头坠着的流苏摇摇摆摆,谢韫有些呆呆的。
“怎么啦,不喜欢吗?”怀安问。
谢韫摇头笑道:“喜欢,只是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他也送过我一个灯笼。”
怀安:……
谢韫没注意他的神色,继续回忆道:“那是很小的时候了,六岁还是七岁?那时真是无忧无虑。”
怀安:???
“说真的,你跟他有点像。”她十分客观的说。
怀安:!!!
他面上十分淡定,心里已经开始暴走了——沈怀安就是沈怀安,只可独一无二,不能为人替身!那小子谁啊,可千万别让他碰见,揍扁他!
“你怎么了?”谢韫见他咬牙切齿的样子,像极了她家前院里看门的大黄狗。
“没什么。”怀安灌了一大口奶茶,好歹把一腔妒火压灭下去。
“哦,对了!”谢韫拿出一个食盒:“这是我娘亲手做的酥皮月饼,你尝尝看。”
怀安掀开食盒,擦净了手,先递给谢韫一个,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赞不绝口:“王婶婶的手艺真绝!”
谢韫暗暗发笑,这哪里是“王婶婶”,分明是谢婶婶。
她本想告诉他自己的真实身份,又怕他知道自己是官宦人家的小姐,从此不敢再对她如此热络,她跟着爹娘外放多年,曾经的旧友有好些都已经生分了,不想再失去“许三多”这个朋友。
三秋恰半,谓之“中秋”,霭霭停云拥着一轮银盘,光华灿然,静谧皎洁。
中秋是女儿家一年中最期盼的日子,因为每到这一天,女孩子们可以理直气壮的迈出大门,呼朋引伴,不用遮遮掩掩,不用女扮男装,盛装打扮,游灯市,放花灯,痛快的玩个半宿。
每逢这一天,京城的大街小巷灯火璀璨,鳞次栉比的商铺纷纷扎起彩楼欢门,挂起花灯,争奇斗艳,整个内城亮如白昼,热闹非凡。
恰是秋闱第三场,谢韫的两个哥哥同时下场,正在贡院考试。
谢韫便跟着嫂嫂们虔诚的拜过月神,然后一起出门逛夜市——这一天父母大多不会拦着年轻男女出门。
她今天穿着蜜合色的对襟短袄和马面裙,外套银红色的杭绸比甲,秀发盘成发髻,点缀几样红玛瑙的小花钗,更显面容姣好,唇红齿白。
来到繁华的西长安街,谢韫忽然说:“嫂嫂,我约了朋友,咱们晚一点在寿元寺汇合行吗?”
“你一个人不要乱跑啊!”大嫂道。
谢韫一指身后两个丫鬟:“有她们跟着呢,去的是九味坊,酒楼里到处都是人,不会有事的。”
她向来有主见,两个嫂嫂也只好答应她分头走。两个丫鬟轻福一礼,快步跟上了谢韫。
谢韫轻提罗裙,穿过摩肩接踵的街市,来到九味坊门前。
伙计热情接待,问她是否订了座位,她报出“许三多”的名字,伙计便更加热情了,引着她去往二楼,并不是去包厢,而是去了露台的雅座,凭栏可以俯瞰长安街繁华的街景,还能临空赏月。
小二上了一壶上好的毛尖儿,并几道精致的干果点心,便退下了。语琴掩口怯怯的笑。
谢韫问她:“你笑什么?”
语琴俏皮的说:“许公子模样俊俏,又是读过书的,为什么取这么个名儿?”
谢韫笑道:“名字和模样都是父母给的,他说了也不算啊。”
“可分明是他约小姐来的,怎么小姐先到了,他还不见人影?”语棋朝着楼下观望。
大街上人流如织,人们游兴正浓,街边兜售胭脂水粉、针线绣片的商贩卖力的吆喝着。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看天上!”
语棋率先抬起头来,只见漆黑的夜幕中,星星点点的红色孔明灯冉冉升起,放眼望去,满目皆是,足有数百盏,与璀璨的星月交织在一起,如梦似幻。
游人纷纷驻足,仰头,唏嘘。
谢韫震撼的睁大双眼,两个丫鬟更是激动的拉着手:“太美了,像在梦中!”
怀安从她身后出现,坐在她的对面,满目期待的问:“你喜欢吗?”
谢韫良久才回过神来:“是你放的?”
怀安点点头,虽然他不认识那个六七岁就给人家女孩子送灯笼的烧包小子,但他可以以数量取胜,今天晚上,整个京城的男人都别想比他更拉风!
“喜欢。”谢韫笑靥飞绽,天空绽放的烟花,点亮了整个京城。
京城万人空巷,郝家胡同手忙脚乱。
数百盏孔明灯由此放飞,十几个伙计打扮的人却在手忙脚乱的收绳子。原来每一盏孔明灯上都拴着风筝线,待其飞到一定的高度,还要将它们一一拽回。
怀安将每个孔明灯做了编号,要求全部回收,以免蜡烛来不及熄灭就挂在树梢房顶引发火灾。
何文何武直接爬上屋顶,手里拿着长竹竿,将不听使唤的孔明灯一盏一盏打下来,累的满头大汗。
有伙计疑惑的问:“东家是怎么想的?把孔明灯都打下来,愿望还能实现吗?”
忙着记录编号的孙大武擦擦额头上的汗:“在京城地面上,东家想做什么事,还需要问老天爷吗?”
伙计恍然大悟,还是孙掌柜觉悟高哇!
怀安脑子里却放起了幻灯片:
虽说王先生只是个塾师, 但爹娘不是拜高踩低的人,只要家世清白人品好,应该不会反对。
到时候请妥帖的媒人上门替他求亲, 王先生和王婶婶对他印象还不错,应该也不会反对。
然后两家一拍即合,三书六礼,把她迎进家门。接着他要请一个长假, 借“游学”的名义带她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度蜜月。
先好好玩上几年,等到了二十几岁,再生一个孩子, 一起把孩子养大, 一起变老, 一起在祖坟里选个好位置埋进去……
安华门城楼上宫灯璀璨, 数排几案上摆满精美的食器,整齐摆放着葡萄、石榴、西瓜等时令水果,还有各样精美的月饼点心, 美酒佳酿。
皇家亲眷们在此围坐赏月, 俯瞰璀璨繁华的灯市,只是家宴,没有外臣列席, 太皇太后坐在当中, 皇帝皇后陪在左边,太子荣贺陪在右边, 荣贺单独一张桌子, 只是背上趴着个顽皮的女娃娃, 正在拆他头上的金冠。
皇后朝她拍拍手:“承欢,到舅母这里来, 有你喜欢的芙蓉糕。”
小承欢并不领情,大头朝下从荣贺的肩头栽下来,她很知道自己会被太子哥哥稳稳接住,在一众长辈们后怕的惊呼声中咯咯直笑,屡试不爽。
皇帝看着,又好笑又无奈。团圆佳节,他的好妹妹又丢下承欢和全家人,跟狗道士约会去了……两人每每私会,最提心吊胆的都是他这个当哥的,生怕他们再添新的“战果”。
虽说公主生育子女不太受人关注,可漂亮娃娃生多了,没有一个长得像驸马,迟早会令人起疑。
“随她高兴吧,正是好玩儿的时候,再大一点,让她闹她也闹不起来了。”太皇太后一脸宠溺,又看向太子:“贺儿今年也乖,没有跑出去玩,知道留在宫里陪父皇母后过节了。”
一整晚都在带娃的荣贺一脸苦笑,他也不想啊,有个损友不知道在忙什么,又放了他鸽子。
他两眼发直的看着天上银盘——他为什么要说又?
怀安忽然没来由的打了个喷嚏。
“刚刚楼上风大,着凉了吗?”谢韫问。
“没有,我身板硬着呢。”要不是眼下人多,怀安恨不得给她展示一顿拳法。
从九味坊出来,两人又在街上闲逛,买了很多甜腻腻的零食,猜了灯谜,赢了一对大阿福,两人一人留了一个,并肩走着,就足够美好。
快乐的时间总是很短暂,二人不知不觉便来到寿元寺,谢韫和嫂嫂们约定在此碰头。
怀安转身要走,又转回来,动动嘴,又转身要走,又回来。
谢韫见他踟蹰,都有些替他着急:“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啊。”
“你闭上眼睛。”怀安道。
谢韫轻轻阖上眼睛。
怀安转身看向长兴,长兴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木制盒子。怀安当着谢韫的面打开,里面是一对赤金嵌南珠的发簪,主珠硕大浑圆、晶莹光润,一眼便知是难得的珍品。
“我知道你不喜欢繁复的首饰,所以选了最简单的款式。”怀安道:“我可以……”
怀安想问,我可以追你吗?
可是话到嘴边,又觉得很不合适,便改口道:“我可以帮你把它戴起来吗?”
恰在此时,似乎有雪花缤纷飘落,可这才八月半,谢韫抬头去看,借着明亮的月光,看到了漫天花花瓣。
她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朗月星空中缓缓升起的孔明灯、绚烂的烟花、合浦南珠、漫天花雨……这些场景,她别说亲眼见到了,便是在小说话本儿里也没听说过。
怀安就当她默认了,取出两支发簪轻轻带在她的发髻上。
谢韫此时才回过魂来,欲背手解簪:“不行,这太贵重了。”
“别摘!”怀安小声道:“再贵的首饰配你,也不过是锦上添花。我……”
他的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我不乱许诺,只要你不反对,我回去就禀明家中父母,光明正大的上门提亲。”
谢韫愣愣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用说了,我都懂!”怀安灿然一笑,带着长兴往灯火璀璨处跑去。
两个丫鬟感动之余,面面相觑。
语琴问:“他懂什么了?”
语棋道:“他要向咱家小姐提亲。”
谢韫这时才回过神来,坏了坏了,他要去哪儿提亲啊,他连她家住哪里都不知道啊。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怀安都没有谈过恋爱,他只知道这是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女孩子。即便身处理学盛行的古代,男女礼教之防严苛,他也要尽最大努力,给她一个最美好的告白。
虽然他也想像后世的人们那样,好好谈一场恋爱,再谈论婚姻的事,但这个时代可不兴拖啊,他必须尽快给她一个承诺,然后才能名正言顺的跟她这样那样,这那样这样……
谢韫心乱如麻的回到家里。
二哥关在贡院考场,三哥在异地游学,家里只有父母、两位嫂嫂和尚且年幼的侄儿侄女,比往年略冷清些,但也要齐聚一堂,把酒赏月,过个团圆节。谢韫头上的南珠发簪很快被韩氏发现,但在席上当着谢彦开的面,终究没有多问。
直到食桌撤下,两个嫂嫂带着孩子各回各院,谢韫也要起身退下。
韩氏拦住她,与丈夫使了个眼色,谢彦开转进内室,将堂屋让出来给她们母女说话。
韩氏拉她坐在身边。
“韫儿,咱们回京城也有段时间了,知道你多有不适,三天两头的总想往外跑,我和你父亲一向没有二话。只是你今年及笄了,眼看又要议亲,不能再向从前那样了。”韩氏道。
“议亲?”谢韫讶异的问:“议什么亲,跟谁议亲?”
韩氏耐心的问:“你还记得沈家的怀安哥哥吗?”
谢韫点头道:“记得,是很小的时候了。”
“他如今长成大孩子了,爹娘替你看过,相貌不错,人品也没得说,你沈叔叔向你爹提亲,你爹已经答应了,过几日沈婶婶上门,你也出来见一见。”
谢韫腾地一声站起来,满头钗环都发出慌乱的脆响:“答应了?他都没问过我,怎么就答应了?!”
“这叫什么话?”韩氏道:“你们当年就见过,玩得很好啊。你那时还跟娘说,小哥哥很好,比你三哥都好……”
谢韫简直快哭了:“小孩子说的话也作数吗?他要是变得不好了呢?”
韩氏见她小脸煞白,还当女孩子恐惧嫁人,又重新拉着她坐下来:“你爹爹也多方打听过了,这孩子虽说学业一般,但人品真没得说,沈家的家风正,门第清白,人口简单,婆媳妯娌兄弟姊妹都是和睦的,深宅大院里那些妾室通房乌七八糟的烂账,他们家一概没有。女儿啊,你可知道这有多难得?”
“至于学业就更不用担心了,你爹即将接任国子监祭酒,到时候亲自督促沈怀安读书,即便是个棒槌,也能给你雕出个人样儿来。”
谢韫简直想捂住耳朵,他是人还是棒槌,跟她有什么关系嘛!
韩氏却仍在说:“爹娘还能害你不成?娘单说去年的一件事,你便知道了。”韩氏说着,将沈家与林家那段结亲的官司讲给了谢韫听。
“你爹正是听了这件事,觉得这孩子做事妥帖有主见,与别家那些世家子弟大有不同,这才答应了你沈叔叔。”
“反正我不嫁!我爹要是喜欢他,自己嫁给他嘛。”
韩氏刚想开口训斥,只见谢韫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径直起身回房。
“太不像话了。”韩氏看着从内室出来的丈夫:“瞧你把她惯得。”
谢彦开一脸无辜,他觉得不是自己一个人惯的……
韩氏气得了不得,瞪了丈夫一眼:“她叫你自己嫁到沈家呢,你管还是不管?”
“我管我管。”谢彦开道:“也怪不得韫儿,这都这么多年不见了,心里自然没底,赶明儿我就去找沈明翰,安排怀安再来一趟,你带着韫儿在屏风后面相看相看。”
韩氏长长吐出一口气:“你说这孩子在想什么呀?”
说着,又觉得哪里不对:“你看到她头上两支南珠簪子了没有?”
“……什么簪子?”谢彦开哪里懂得这些。
“今天太晚了,明天必定要好好问清楚。”韩氏越想越心慌,命身边丫鬟道:“明天看住小姐,不许她出门。”
单方面认为表白成功的怀安兴高采烈的去找姐姐们汇合,两个姐姐也在逛夜市,都看到了那场孔明灯秀,押着他让他老实招认。
怀安老老实实的交代一切。
“天爷啊,你从哪里学来的这套!”怀薇惊呼。
“我自己想出来的。”怀安道。
两人又闹着要他请请客,姐弟三个玩到半夜才回家,爹娘和芃姐儿已经睡下了。
往年都是怀安带着芃姐儿到处疯玩,沈聿和许听澜从不知道芃姐儿体力这么好,今年怀安不知道在忙些什么,连孩子也不带了,累的夫妻二人腰酸腿疼,回来又陪了一会儿老太太,洗漱一番就熄灯睡了。
怀安还有重要的事要跟爹娘说呢,可是正因为很重要,最好还是挑他们心情好的时候说,至少不能从被窝里面拽出来,纯粹找打。
因此在院子里踟蹰片刻,怏怏作罢,回到前院自己的房里躺着,翻来覆去失眠了一宿。
次日是国子监每月例行的会讲,不能缺勤,听说陆祭酒离任,谢祭酒新官上任,更是无人敢缺席。
晨光熹微,露重风寒,宽阔的广场上,身穿襕衫头戴儒巾的监生们已经列班站好。
“拜——兴——再拜——兴——三拜——兴——”
随着礼赞官的高唱声,监生们先拜至圣先师,再拜谢祭酒。四拜礼成后,谢彦开先讲了几句“天道酬勤”的老话,才开始今日的会讲。
怀安一宿没睡,精神自然萎靡,好容易熬到会讲结束,又被谢彦开单独叫到敬一亭,问他近来读了哪些书,写了几篇文章。
怀安知道新官上任三把火,却怎么也没想到,这第一把居然烧到了自己头上。含含糊糊将近来所学如实告诉了谢彦开,声音像三天没喝血的蚊子。
谢彦开状元之才,人中翘楚,岂是容易糊弄过去的,只问了几句就摸清了他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学习态度。只是今日事忙,没空细究,只是板着脸说了他几句,便放他回广业堂读书去了。
怀安心有余悸的回到广业堂,整个人都坐立难安。
身边的同窗曾尚问他:“你怎么了?”
“太太太太太吓人了!”怀安道:“谢祭酒盯上我了。”
“嗐。”曾尚笑道:“你怕他做什么,他是你未来老丈人啊,多留意你一下,不是情理之中的事么。”
正在打哆嗦的怀安忽然停了下来:“你说什么?谁是谁老丈人?”
“谢祭酒啊,”曾尚道,“你爹看上了他家小女儿,你娘正想找我娘保媒呢,说话的时候被我听见了。”
要不是博士坐在讲台上,怀安差点就蹦起来。
“什么跟什么呀,谁同意的?!”怀安急了。
曾尚一头雾水:“你这话说的,男婚女嫁,双方父母同意不就行了?难不成要去请旨啊?”
怀安一整天焦躁不安,好容易熬到散学,也等不及回家了,拿上牙牌进宫,径直冲到文渊阁去找老爹,生怕晚上一步,事情就再也没有转圜的余地。
沈聿的值房大门敞着,他大步流星的闯进去喊:“爹!”
书吏从隔间出来:“小公子,阁老正在……”
他话音未落,只见沈聿从内室出来,轻声责怪道:“冒冒失失的,成何体统。”
“爹,我有急事!”怀安道。
沈聿见他真的很急,摆手叫书吏退下:“你说。”
“我刚从别人那里听说,我要定亲了?”怀安道。
沈聿面带慈爱的笑一下:“八字还没有一撇呢,你谢伯伯……”
他话未说完,就被怀安打断:“没一撇最好!我有中意的人了,我不能娶谢家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