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赵二说“我打我婆娘,衙门也管不着”,还真不是信口胡说的。
如此不对等的逻辑充斥在大大小小的律法条文中,奠定着千百年来的法理人情,深入到了每个人的心里。他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男尊女卑”的正统思想呢?只能采取高压政策,以权势压人罢了。
回家后,他对着娘亲好一顿说道,担心自己的所作所为会给她们增添更多艰难,担心这样的情景随时都有可能在各地皂坊上演。
传统的家庭模式都是男主外女主内的,男子在外赚钱耕作,女子操持家务照顾公婆孩子,可一旦女子也要外出做工了,男子一时间能分担起家务吗?哪怕到了几百年后的后世,也不尽然吧。更不用说像赵二这样的,妻子比别人赚的少,就要打人。
许听澜放下算盘宽慰他:“怀安,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沿着前人的路,或许会更顺畅,可那不是你想要的。如果要另辟蹊径,就注定会经历坎坷,对你如此,对她们亦如此。她们选择走这条路,为的不是你,而是她们自己,或是她们的女儿。娘也不知道这条路到底是康庄大道,还是崎岖险径,娘只知道,对任何一个想要体面活下去的人,多一条路总比没有要好。”
路是一步步走出来的,多一条路总比没有要好。
怀安总算释然,笑道:“知道了,娘!”
五月盛夏,炽热的阳光让人不敢直视,天空透蓝,连一片云彩都没有。久违的暑气席卷大地,暖棚里闷热的像个蒸笼。
红薯终于到了收获的时节,远看是一小片郁郁葱葱的腾叶,一派盎然生机。
荣贺和怀安穿着单薄的夏衫在棚子里挖红薯,花公公和刘公公生怕他们中暑,一边一个呼啦啦的打着扇子,依然挡不住汗流浃背。
挖出来的红薯一过称,怀安的脸色就不好看了,最让他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不知道是品种原因,还是水土不服,产量真的不尽人意。
别说亩产十石、二十石了,粗算下来,连四五石都勉强,这还是在暖棚之中,选择粗壮无虫害的薯苗,精心照料的结果,农人哪有这个精力,像伺候祖宗一样的种植红薯呢?
荣贺看着一整筐红薯还在傻乐,正打算抬出去惊艳所有人,侧目一看怀安的脸色:“怎么了兄弟?”
怀安喃喃道:“还是先不要声张了。”
“啥?”荣贺如被兜头浇了一瓢冷水。
怀安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打击,叹了口气道:“还是先选苗育苗吧,这样的产量,如果大面积推广出去,会害死人的。”
荣贺没什么概念,看着一颗红薯长成了一筐,居然还不够?
“那这些……可以吃吗?”荣贺对红薯的味道太好奇了。
“当然可以了。”怀安强笑道:“可以烤着吃,也可以煮红薯粥,或者拌在饭里,很多吃法呢。”
荣贺赶紧命人将烧烤用的小泥炉子端上来。
怀安拦住了他们,直接在院子里找了块土地,挖了两个连通的坑,一边垒砌土块,一边塞入柴草生火,然后选了几个个头中等的红薯,直接用铁锹送进去烤。
火越烧越旺,滚滚浓烟从土块缝隙中冒出,升上天空。
前殿,祁王和沈聿、陆显等几位师傅正在喝茶,盛夏门窗大敞,空气中飘来一股烟熏火燎的味道,类似经过村庄农田时,焚烧秸秆的味道。
“来人!”祁王叫入内侍:“哪里走水了?”
内侍跪地回禀:“回殿下,是世子所方向冒出来的烟,看样子火势不大,已派人过去救火了。”
祁王眼前一黑,率先站起来,其余人也赶忙起身,跟着祁王一起去世子所查看情况。
怀安将第一波红薯扒拉出来,皮已经被烤的爆开了,焦黄色的流着油,一股特殊的糊糊的香甜味钻入鼻孔,让他眼底一酸。多么久违的味道,和前世校门口卖的一样。
吹着热气拿起一个掰开,露出金黄色的薯心,顿时浓香四溢。
荣贺眼睛都直了。
“快,趁热吃。”怀安说着,还叫来花伴伴刘伴伴,并其他几个太监宫女一起尝尝。
怀安分他一半,两人还未下口,便见一队扛着水桶水瓢的太监闯进世子所,两帮人四目相对,一时有些尴尬。
片刻,祁王带着几位师傅匆匆赶来,一进院子,便被眼前的一幕呆住了。
炸毁的偏殿一直未能修葺,暖棚搭在院子正中央,现在又挖了个简易的窖炉升起火来烤东西,原本好好的后园被毁得一塌糊涂。
“这是什么味道?”陆显问。
“烤红薯!”荣贺举起手里的红薯咬了一口。
随后二人做出干杯的动作,又咬了一口。
祁王和沈聿心脏都停跳了半拍,大步上前一人一个扳住他们的嘴:“吐出来,快!”
荣贺早将香甜的红薯吞了下去,被祁王抠的险些干呕:“父王,您这是干什么呀?”
怀安机灵,早已经挣脱了老爹爬上一棵大树。
“番邦的东西也敢胡乱吃吗?”祁王急坏了,忙命左右去请太医来给他们催吐,这东西长相怪异,万一有毒怎么办?
两人忙不迭的解释,这个没有毒,大家刚刚都吃了,没有一个人中毒倒地。
话还没说完,太医就来了,端着熬好的汤药,满院子抓人。
两人将自己反锁进书堂里,靠着门板直喘气,孙太医紧追不舍,在外头“砰砰砰”的直敲门。
“你这老头儿,别太迂腐哦!神农还尝百草呢,吃个红薯怎么了?”荣贺道。
孙太医额头见汗:“世子千金之躯,又不是医者,怎能尝试亘古未有之物呢?”
“什么亘古未有……在吕宋、弗朗机人人都在吃,只有我们汉人不知道罢了,不引以为己用,反视为洪水猛兽,这叫什么道理?”荣贺说着,忽然打开门,一把将孙太医拽进来,将其他人反锁在门外。
看着两个朝他坏笑的孩子,孙太医头皮发麻,生出不祥的预感。
荣贺将手里的半块烤红薯递给他:“我不是医者,您是医者,您先尝尝看。”
孙太医眼珠子险些掉出来:“臣……不不不了吧……”
荣贺拿话臊他:“一点冒险精神也没有,还是太医呢……”
“孙太医,这红薯除了可以当辅粮,还可以入药呢。可以宽肠通便,生津止渴,醒酒健脾,补中益气……”怀安随口胡编。
“哎……您等等!”孙太医从袖中掏出一个小本子,又从笔架上摘下一支小楷:“劳烦您再说一次。”
怀安道:“固肠止泻……”
“呃,到底是宽肠通便,还是固肠止泻?”孙太医十分认真。
怀安:……
“你自己尝尝不就知道了!”荣贺失去耐心,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把汤匙,舀一勺薯肉,直接塞进了孙太医口中。
第115章
祁王和沈聿正在前院盘问世子所的宫人太监, 众人都说味道香甜,口感独特,没什么其他感觉。
正说着, 孙太医从堂屋里出来,手里提着个篮子,里头装了七八只红薯,喜笑颜开的对着祁王行礼。
“孙太医, 他们把药喝了吗?”祁王问。
“没喝。”孙太医道:“不过这红薯啊,臣倒是吃了。味道绵软香甜,多食能充饥, 实乃不可多得的好物啊!”
沈聿蹙眉问:“孙太医, 您确定吗?”
孙太医摇头道:“不是很确定。”
两人险些闪着舌头。
只见孙太医将手里的竹篮举高了一些:“所以臣要拿回去, 反复品尝, 以观其效用。”
祁王:……
孙太医说完,便告退而去,步伐中都带着喜悦。
祁王百思不解:“这红薯究竟有何神奇之处?”吃过的人好像都变得不太正常……
沈聿劝道:“殿下稍安勿躁, 不要太过担心, 这么多人都吃了,想必不会有什么毒害。”
陆显等人也纷纷劝他放宽心。
祁王心里苦啊,儿女一大堆的人哪里懂得他一颗独苗的紧张。不过见二人活蹦乱跳的跑来跑去, 倒也不像是中毒的样子。
袅袅烟火再次升起, 花公公又将几个红薯送入火坑之中,烟熏火燎中夹杂着怪异的香味, 倒真让几人觉得饿了。
“父王, 各位师傅, 你们快请坐。”荣贺不经大脑的说了一句。
众人看看一片狼藉的后院,花草园艺几乎全刨光了, 土是土坑是坑,根本无处可坐。荣贺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让刘公公几人引他们去前院的藤架下乘凉。
大约又过了一刻钟,宫人太监终于将烤得炭黑爆皮的红薯端上桌来。
几人倍感好奇,这黑乎乎的东西……它真的能吃?
带着满腹疑问,他们大眼瞪小眼的等在桌前,却见宫人太监们列成两排候在一旁,没了动作。
“殿下,各位师傅,请慢用。”怀安提醒道。
众人更加疑惑,用什么?怎么用?不需要分切一下吗?
怀安恍悟到这些斯文清贵无从下手,忙上前将最大的一颗烤红薯掰开,一半递给祁王,一半递给陆显。
为什么不先给老爹?别开玩笑了,陆伯伯可是大哥的未来岳父啊,此时不献殷勤更待何时?
随后才去掰第二个,第三个,给几人分食。
他也不想这么小气的,其一是红薯掰开更好吃,其二是这次收获的数量不多,需要留一些继续育苗。
祁王剥了几下焦黑的外皮,迟疑着将金黄色的薯肉送入口中。他登时眼前一亮,是一种从未尝过的口感,细腻绵软,再细细一嚼,满口香甜。
祁王自幼倍受冷遇,自来也算不得金尊玉贵,日常所用膳食更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也就是寻常小康之家的层次,如今品尝到如此特别的味道,足够算作美食了。
他面露惊喜之色,忙请几位师傅一起尝尝。
几人分别尝过,都是赞不绝口。加之怀安还在不停的解说红薯的妙用:“红薯浑身都是宝,薯叶薯肉都能吃,可以磨成粉,还能晒干携带储存,吃不完的还可以喂牲口……”
几人被他说的热血澎湃。
“如此好物,倘若推广出去,定能解决粮食减产和流民问题,殿下,这将是造福大亓的至宝,活人无数的祥瑞!”
“天佑大亓啊,殿下!”
祁王也万分激动,眼含热泪的看着手中红薯:“祖宗保佑,天佑我大亓!”
等几人一阵激动过后,怀安不好意思的说:“可惜产量太低了,现在还不能推广。”
“哗啦”一声,一瓢凉水浇了下去。
好比有人指着一座城池夸赞它的华丽,众人血脉喷张,打算进城一探究竟,结果他告诉大家:“这叫海市蜃楼。”
祁王看着手中的红薯,问怀安:“粗算下来,亩产大概多少?”
“四石左右,还是在暖棚里精心照料的结果。”怀安道。
“其实也不少了。”祁王道。
怀安摇头:“离我想象中的还差太远。”
祁王点头,若有所思。
回家的路上,怀安闷闷不乐,一言不发。
沈聿命车夫停在天桥底下,带他去下车去街边吃牛羊乳加了水果的冰沙消暑解渴。
时下食冰的习惯已经不再是权贵的专属,没到盛夏时节,会有许多小贩担着挑子沿街售卖清凉的冷饮,供赶路的人吃一碗消暑解渴。
虽然口感比不上后世的冷饮,但暑热难耐的夏天吃一口冰酪,还是觉得通体舒适。
怀安心情总算好了一些,展颜笑嘻嘻的对老爹说:“以后我想吃冰酪的时候,就装作不开心的样子。”
沈聿乜了他一眼,仿佛在看一个缺心眼儿:“你可以不说出来的。”
怀安只笑不语笑,冰凉的牛乳在唇齿间融化,根本停不下来。
沈聿伸手将他脸上粘着的果肉抹下来,才问:“跟爹说说,为什么不开心?”
怀安叹口气,摇头晃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啊。”
沈聿嗤的一声笑了:“你才多大?每天操心这么多事。”
怀安反驳道:“我不小啦,祖母说您九岁的时候,每天嚷着要当伊尹、颜渊呢。”
沈聿干咳一声掩饰尴尬,宽慰道:“所以那是九岁时的想法,等你长大就会明白,不如意事常□□,可与语人无二三。你啊,从小顺风顺水,极少受挫,一时遇到些困难就愁眉苦脸。”
怀安争辩道:“谁说的,我读书时经常受挫,承受能力可好了。”
沈聿又气又笑,勺柄敲了他的脑袋一下:“你怎么有脸说的?”
怀安捂着脑袋咯咯直笑,也不知在笑些什么。
这一世他过得确实顺风顺水,探花郎爹,白富美娘,状元哥哥——人说条条大路通罗马,他根本就是生在罗马。可即便这样,他依然心存社稷,忧国忧民,像他这样长得又帅又志向高远的人,实在是不可多得啊!
眼见一大碗冰酪马上见底,沈聿皱眉道;“回去别告诉你母亲和祖母。”
“别告诉什么?”怀安眨眨眼:“您带我吃冰酪还是打我脑袋?”
沈聿一瞪眼:“都不许说!”
怀安摄于老爹淫威,忙捂住了嘴巴。
四月二十六日,皇帝祭祀炎帝神农。
不知收到了哪位神仙的法旨,非要去流民村微服私访,体察民情。
由于开国天子出身贫贱,历代天子巡视田间,亲自体验耕种,颁布一些惠民政策,这并不罕见。可是放在一个骨灰级老宅男身上,大约相当于黄河上冻,铁树开花的奇观。
殿外,蝉鸣聒耳,酷暑肆虐着大地,孝顺的祁王担心父皇龙体吃不消,小心收起一副活见鬼的神情,表示愿意替父皇走一趟。皇帝巴不得不用出宫门,当即答应了祁王的“请求”,连推辞一下的姿态都懒得做。
祁王回到府里,瞧见两个孩子在前殿的广场上你追我跑,不禁蹙眉,不热吗?
既然不热,那就一起随他去雀儿山巡视,既能当做散心,又能体验一下寻常百姓的耕作之苦。
两人闻此噩耗,内心无比崩溃,没事出来瞎溜达什么?躲在屋里吃着冷饮看书它不香吗?
可是容不得他们拒绝,一行官员、随从皆已就位,只见老爹和陆伯伯他们换上了细布直裰,寻常读书人的打扮,怀安叹气,不知道有没有高温补贴呢。
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滚烫,地表泛着热浪,怀安穿着单薄的夏衫远远缀在后头,像一棵热得耷拉脑袋的麦苗,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深一脚浅一脚的走着。
祁王还在前面自鸣得意的对沈聿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带孩子们出来走走,对他们没坏处,你看他们,多开心啊。”
沈聿回头,见两个孩子“开心”的都快瘫在地上爬了。
忍俊不禁的附和道:“他们从小锦衣玉食,受不得半点挫折,该出来体验一下民间疾苦了。”
一行人沿着山路往上走,时隔一年多,流民村早就改头换面。炊烟渺渺,屋舍俨然,沿雀儿河的水源开垦出一片片整齐的农田,村头立起了村牌石,上面刻着新的村名。山南的叫做“南雀儿村”,山北的叫做“北雀儿村”。
令祁王和沈聿惊讶的是,怀安和荣贺似乎对此地颇为熟悉。
譬如有一位老伯驻足看他们,两人便主动打招呼:“嘿,老伯!”
老伯便咧嘴笑道:“两位小公子又来招工啦?”
“不是,”怀安托词道,“来找人。”
祁王话音里充满无奈:“整个京城还有你们没去过的地方吗?”
沈聿更是无奈,前年年底在此赈灾,与这些流民朝夕相处一月有余,换上布衣居然就不认识了,都没人冲他打招呼……
两人嬉皮笑脸的胡乱应着,继续跟旁人热络的问好。
百姓们被烈日晒得黝黑,热汗顺着滚烫的肌肤砸在地理。他们正举着镰刀抢收小麦,即便是抬头打声招呼,也马上低下头继续忙碌。
祁王驻足环视片刻,侍卫奉上一个水囊,里面是清冽的山泉水。祁王摆手道:“孤不渴,给两个孩子喝。”
两个孩子汗流浃背,也不同他客气,接过水囊一人灌了几大口。
“这样酷热难耐的天,要是下一场雨就好了。”祁王道。
“不好不好。”怀安道:“抢收麦子的时候下雨,是会影响收成的。”
“哦……”祁王恍然。
片刻,一个粗布短打的老汉缓缓直起腰,见有外人造访,沿着田垄走出来问:“不知几位老爷是……”
祁王身边的官员对他说:“老兄,你先忙,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老汉心生戒备,一双漆黑的眼睛滴溜溜从他们脸上扫过,忽然看到了沈聿。似乎觉得此人颇为眼熟,便小心翼翼的试探着问:“敢问这位相公,您可认识一位姓沈的翰林老爷?”
沈聿浅笑道:“正是在下。”
“恩公!”老汉忽然跪下,给沈聿磕了个头。
沈聿慌忙起身:“老兄快快请起,万万使不得。”
老汉起身,眼含热泪对沈聿道:“草民是本村的里长,幸蒙恩公相救,我们这些流民,才能有屋住,有田种,恩公您看,麦子丰收了!”
沈聿展眼望去,是一片片金色的麦田地,轻风拂过,麦浪滚滚。
当着祁王,他忙对里长道:“这是本官应尽之责,要谢就谢朝廷的方略,陛下的恩德。”
里长点点头,忙请各位大人去他家中一坐,喝碗水歇歇脚。
正是抢收麦子的关键时节,几人连连推辞,却敌不过里长的热情,被连拉带拽的往他家门方向走去。
“地里有两个儿子呢,草民本就是个打下手的,正要回家给他们送饭!”
里长一路上絮絮叨叨,对沈聿道:“到了家,草民给您引见一位高人,咱们雀儿村原本土地荒芜,今年能有这样的收成,全靠这位老兄!”
几人更感稀奇。到了里长家里,却只有一个妇人在生火做饭,见有客人到,忙多拿了几只碗碟,盛上大黄米粥,又从一个篮子里取出两盘杂面窝头。
祁王看得出,那应该是里长家两个儿子的午饭,此时竟要拿出来招待他们,可田里的两个壮劳力怎么办呢?总不能饿着肚子干农活吧。
他忙命左右,从随身的包裹中取出两摞油纸包裹的酥饼交给妇人。
酥饼对于寻常百姓家简直是奢侈品,妇人忙说不要,见推辞不过,便千恩万谢的接过来,放进篮子里。
里长屋里屋外找了一圈,对他们说:“老先生不知去了谁家的田里,等他回来,我再向各位大人引见。”
祁王点点头,几人便围着四方桌依次落座,端起手里的粗瓷碗,品尝真正百姓家里的饭食。刚喝第一口,一股苦涩的滋味直冲头顶,细嚼之下,粗糙的口感也难以下咽。
抬头却见两个孩子大口大口的喝粥吃窝头,他简直怀疑自己的味蕾出了问题。再看沈聿和其他几位官员,各个面带痛苦之色,仿佛下一秒就要掉眼泪。
看上去应该不是自己的问题……
荣贺见状,抬头劝道:“爹,寻常百姓家,有粥喝,有窝头吃,就已经很满足了,您可别辜负了人家的心意。”
怀安反问里长:“老伯,您觉得宫里的皇上平时吃什么?”
里长抬头,憨厚的笑笑:“皇上肯定不吃这个啊,至少得是大白面饼卷大葱吧。”
众人一阵哄笑。
怀安又问妇人:“大娘,您觉得宫里的娘娘每天吃什么呢?”
妇人停下手里的活计,用围裙蹭蹭手:“宫里的娘娘啊……那一定是顿顿有肥肉,大白馒头管够!”
众人又忍不住笑了,可笑声之后,纷纷陷入沉思。
怀安道:“其实百姓们所求的,无非是吃饱穿暖而已,能吃上白面肥肉,那都是皇帝娘娘般的生活啦。”
大人们普遍认为孩子娇弱,其实小孩子适应环境的能力要远高于成人,譬如他们难以下咽的食物,两个孩子吃的神色如常。
祁王有些惭愧,端起碗来一饮而尽,其他人纷纷效仿,几乎是捏着鼻子将碗里粗糙苦涩的粥灌进腹中,一顿翻江倒海,好险没全吐上来。
能供得起读书人的家族,普遍在小康以上,这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官员们,只知道举业艰辛,案牍劳苦,却不知真正的人间疾苦,原来是这样的。
怀安和荣贺看着他们,面带欣慰的点点头。
祁王与沈聿对视一眼: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又说不上来是哪里……
第116章
正说着话, 果真有一位老先生从门外进来,大约五十岁上下的年纪,身材高挑, 面颊方正,肤色黝黑,看面相就知道脾气不是太好。
沈聿却忽然起身,朝他深深一揖:“临川公!”
随行的官员们也认出了来人, 纷纷起身朝他行礼。
此人叫张岱,号临川,丁未年进士、庶吉士, 散馆后授翰林院检讨掌修国史, 累迁至国子监司业, 是沈聿实打实的前辈。沈聿初授翰林院编修时, 张岱正是带他的师傅,但此人之所以德高望重,却不是因为当官, 而是因为辞官。
时值吴浚掌权之际, 朝中阿谀成风,同僚尸位素餐,官场风气败坏, 他不顾亲朋劝阻, 以奉养老母为名辞官回乡,先是在家乡开了一家书院, 将名下的田产作为义田, 供书院开销。后来书院入不敷出, 他便开始研究农事,提高农作物的产量, 为家乡百姓做出了不少贡献。又因为高风亮节、刚正不阿的品行和事迹,在家乡乃至全国都有着极大的名气。
此次进京,是受到郑阁老的邀请,郑阁老欲将他起复,去户部督理农事。
首辅的面子不能不给,于是他独自进京赴约,当面婉拒了郑迁的邀请。沈聿得知他进京的消息,想要见他一面时,已经联系不上了……
原以为这位来去自由的老先生已经离京回乡了,万没想到,他居然躲在这新开荒的流民村里,指导百姓耕种小麦。
张岱如怀安所料,是个十分严肃的人。方正黝黑的面庞上并未显露惊讶,只是并袖还揖,淡淡的说:“闲云野鹤之人,当不起诸位大礼。”
沈聿向祁王简单介绍此人的身份,祁王才重新打量起眼前面色冷峻的老者,道一声:“原来是张先生,失敬。”
其实他此前也没听说过。
祁王的身份不容暴露,沈聿也只是搪塞道:“这位是齐先生。”
张岱的心思仍在田间,只是略点了点头。
沈聿又指着两个孩子:“这是犬子,这是……齐先生的公子。”
二人十分乖巧的露出一排牙齿:“张先生好。”
“真乖,”张岱眼底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摸摸两人的头,“可巧,我那小孙子也一般大。”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两块饴糖分给他们。
怀安是藏不住话的,张口就问:“张先生还随身带糖呢?!”
张岱浅笑着解释:“这是奖励给村里抓到田鼠的孩童的,他们很能干,不过月余,便将将整个雀儿山的老鼠消灭殆尽。”
众人恍然大悟,原来张先生用糖果鼓励孩子们下田捉鼠。
“那我们真是无功受禄哇。”荣贺将糖果揣进袖子里。
众人一阵朗笑。气氛总算稍有缓和,几人分别落座。祁王不断向张岱提问,问得都是流民村今年的收成情况。
他们惊讶的发现,京郊一带的麦田普遍产量在一石三斗上下,而土地并不肥沃的流民村,居然可以达到一石五斗以上,多出来的两斗,就是张岱精心指导的结果。他从施肥、浇灌、防虫害、种植密度等方方面面给出了最合理的方案,使得产量显著提高。
怀安竖耳听着,心里生起一个念头,再看荣贺,同样贼兮兮的转着眼珠子,应该与自己想法一致。可惜小孩子插不上话,急得他不停朝荣贺使眼色。
荣贺鼓起勇气,扯了扯祁王的袍袖,小声提醒:“爹,红薯,红薯……”
祁王恍然,又向张岱提问:“先生可知道,吕宋国有一种粮食,名叫红薯?”
怀安瞪起眼睛。
张岱却摇摇头:“从未听说。”
祁王接着道:“听闻这红薯在吕宋亩产极高,十数倍于小麦,先生可愿去府上一看?”
张岱听完,只觉得智商受到了侮辱。
十数倍于小麦,亩产岂不是可达二十多石?真要是有这种粮食,早已经漫山遍野的长疯了,谁还苦哈哈的种小麦种稻子啊。
不过在他眼中,这些在朝的文官们大多都有些何不食肉糜的毛病,渲染出一些浮夸的祥瑞哄着皇帝开心,他忙得很,是真没时间奉陪。于是打了个哈哈岔开话题,说自己明日就要动身回乡,回去教书育人去了,无论几人如何邀请,人家就是不屑一顾。
眼见日头过了正头顶,里长夫妇还要去给儿子送饭、干农活,张岱也急不可耐的要去田里记录这批小麦的长势和亩产。
众人不便继续叨扰,只得作罢。
怀安和荣贺原以为红薯的产量有救了,结果大失所望,怏怏不乐的跟在众人身后下了山。回城的路上,沈聿带着两个孩子乘一辆马车,两人玩累了,车厢一晃,便睡得东倒西歪。
沈聿撩开车帘,望着官道旁一望无际的麦田,农夫头顶着烈日在抢收小麦,以免一场大雨,将一年的辛勤劳作化为乌有。即便如此,他们依然要将收获的大部分粮食用来缴纳赋税,还要经过各级官吏的层层盘剥,真正留在自己手中的寥寥无几。
如今国朝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土地与人口之间的问题,百姓占据少量土地,却要承担全部的税赋,权贵侵占了大量土地,却分文不用缴纳,广厦千万,百姓无立锥之地,国库空虚,富家有陈腐之粮。
这个国家已经烂到了根子,非得忍痛剜疮,下一剂猛药不可。
回头见两个孩子在车厢两侧,一边儿一个睡得正香,眼底露出笑意。一个是他的学生,一个是他的儿子,他们今天说的那番话,让他颇为感动,仿佛一棵腐朽已久的枯藤老树突然焕发出嫩绿的新芽儿,那一刻,他在至暗的黑夜中看到了希望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