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亲爹是当朝首辅—— by王廿七
王廿七  发于:2023年10月1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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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聿耳际轰的一声炸响,想到白天与吴琦发生的口角,恩师的提醒言犹在耳,他如何也没想到吴琦的报复来的这样快,还是冲着一个龆龀之龄的孩子。
他将妻子揽在怀里宽慰,又提醒道:“你和母亲、弟妹这几日少往外跑,实在要出门,务必带足人手。”
许听澜点点头,她没有急于询问发生了什么事,眼下找到怀安是最要紧的。
沈聿松开妻子,准备亲自出门去找。
谁知李环一路小跑从外面赶来:“老爷,安哥儿派人回来传话,说他临时有个局,晚饭不回来吃了。”
“什……局?”沈聿懵了,许听澜也懵了。
李环擦擦额头的汗:“说是请您的同年陆知县吃个便饭,解决一下书坊伙计的户口问题,了解一下京城的出版环境。”
沈聿:……
夫妻二人对视一眼,好消息是:这孩子没丢;坏消息是:他跑去贿赂知县了!
早春天短,傍晚时分,李环传话到内宅,陆知县亲自送两个孩子回来了。
沈聿忙去前院相迎。只见怀安和陈甍说说笑笑,倒像没事人似的,心里不禁恼火,当着陆炜又不好发作。
与同年相互见礼,陆炜打趣道:“明翰兄放心,完璧归赵。”
士人先论成绩后序齿,沈聿比陆炜年轻将近十岁,陆炜却依然要称他一声年兄或师兄。
沈聿命两个孩子先回内宅,将陆知县请进前院喝茶。
怀安和陈甍先去见了娘亲,惹来好一顿盘问,他们一五一十的汇报了一整天的行踪,对于遭遇绑架的事只字未提,不想让娘亲担心。
沈聿就没有那么好糊弄了,从前院回来就阴着脸,当然,他不是在生两个孩子的气,而是吴琦那个没有底线的疯子。
当听到陆炜道明来龙去脉玩,一股寒意自他的心底升起,畏惧吗?没那话。他沈聿畏君父,畏天命,畏圣人之言,不畏萤虫鼠蟑,不畏魑魅魍魉!既然敌人已经亮出锋利的爪牙,他奉陪就是。
陈甍已经获准回房了,怀安赖在娘亲身边耍宝卖萌,看到老爹黑着脸进来,瞬间安静下来,连头顶两个鬏髻都耷拉着,贴着墙根往外溜。
沈聿坐下与妻子说了两句话,平静的目光扫过已经溜到门边的儿子:“沈怀安。”
“到!”怀安一个稍息立正。
“你跟我出来。”沈聿率先起身,开门出去。
怀安心里慌成狗,眼见娘亲并没有护崽的打算,只好丧眉耷眼的跟着老爹出去。
夜幕已经降临,经过连天雨水,天空像洗过似的空明,月华如水倾泄在院子里。
月光之下,宽阔方正的庭院里,小小一个身影正在扎马步。
沈聿手里提着一根小棍儿,不断纠正他的姿势。
怀安颤颤巍巍的哀嚎:“爹,我是受害者啊!为什么让我扎马步?!”
“为什么让你扎马步?”沈聿背手端详他片刻:“平时让你练功,你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关键时候半点派不上用场,连跑都跑不掉,不让你扎马步让谁扎马步?”
怀安直喊冤:“对面是三个大人,我才八岁啊!”
沈聿气乐了:“哦,原来你知道你才八岁?遇到危险不是马上回家禀告父母,自己跑去报官。这还罢了,小小年纪从哪里学来的一套官场习气?还有个局……我让你有个局!”
怀安见老爹越说越上头,棍子顷刻间就要抽到他身上,本着“大杖则走”的原则,撒腿就跑。可怜他小孩子家,大黑天的无处可去,只能跑到祖母院里寻求庇护。
老太太今天受了惊吓,听说两个孩子安全回家,长长松了口气。倒也没多过问,喝了安神汤早早歇下。谁知刚躺下没多久,就被小孙子折腾起来。
沈聿来到母亲院里,刚刚行至门口,便见老太太披着一件松绿色的褙子,正在听恶人先告状。
“您给评评理,是不是我爹不讲理,主打一个受害者有罪论……”
沈聿轻咳一声,迈过门槛。
便听那告状声戛然而止,话锋急转直下:“但是祖母,您可千万别怪我爹,我知道他是出于担心,这大概就是浓浓的父爱吧!虽然默默无声,却胜似滚烫的骄阳!”
临近三月,沈聿站在春风里,生生打了个寒战。

老太太被怀安逗得朗声大笑。
沈聿一脸无奈, 先给母亲问安,又问李环媳妇,母亲晚饭吃了什么, 吃了多少,李环媳妇一一作答。
表完一番孝心,再看小崽子有恃无恐的偎在祖母怀里吃酥酪,十分嚣张的样子。看得牙根痒痒, 怎奈投鼠忌器,不敢造次。
“怀安,跟爹走, 祖母该歇息了。”他尽量保持和颜悦色。
怀安把头摇的像拨浪鼓:“我今天睡在祖母这里。”
沈聿:……
祖辈护崽仿佛天然本能。老太太一生知书达理、深明大义, 教养出来的儿女各个优秀出挑, 到了孙辈上反倒装起糊涂来。
眉眼带着嗔怪, 一扫堂下站着的沈聿:“那位滚烫的骄阳,你还杵在这里做什么?从哪来回哪去,别烫着我孙儿。”
沈聿:……
慈母多败儿, 祖母也是一样。
母亲下了逐客令, 沈聿再看儿子,似乎是打定主意赖在祖母院子里讨生活了,忍不住瞪他一眼。
怀安吓得缩缩脖子, 直往祖母怀里躲。
“你又吓唬他做什么?”老太太真有些怒了:“在老家时多开朗的一个孩子, 被你养的唯唯诺诺,畏手畏脚, 看见你像老鼠见了猫。”
沈聿哑然。他唯唯诺诺, 他畏手畏脚……母亲大人您是嫌他还没上天?
眼看着怀安极为配合的扮做楚楚可怜的模样, 沈聿忽而叹了口气,感叹道:“母亲说的是, 这孩子生下来,正是儿子进京赶考选官的时候,虽说在老家有祖母疼爱,毕竟与在父母身边不同。这样想来,着实是亏待了他,也不怪他心里有怨气,不与儿子媳妇亲近。”
怀安手里的勺子吧嗒一声掉在碗里,睁大了眼睛看向老爹。
栽赃陷害啊!杀人诛心啊!他什么时候心里有怨气,什么时候不与爹娘亲近了?
果然,老太太神色迟疑,低头看向怀里的孙子。
沈聿语气更加伤感:“但是没办法,小的时候就那么几年,错过了就是错过了,再想弥补,就是难于登天了。其实也是儿子矫情了,儿子与父亲,向来也不亲近。”
老太太终于听不下去了,嗔怪道:“这叫什么话,你与你父亲怎么能混为一谈?”
沈聿满目落寞,唯有叹息。
老太太抚摸孙子的脑袋,劝道:“怀安,你想岔了,你那时还太小,爹娘在京城,连房子都是租的。向来在外做官,把年幼的孩子养在老家,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可不是爹娘不疼你啊。”
怀安快哭了:“祖母,我没有啊!”
便听老爹又道:“母亲别怪怀安,要怪只怪儿子在朝为官,劳于案牍,无法全心全意的教养他们。常言道‘少年不知双亲意,养儿方知父母恩’,儿子也是为人父母后,才知道有多少不可言说的无奈。”
怀安哭丧着脸:爹,您少说两句……
老太太听得心里不是滋味,再次将怀安揽在怀里,苦口婆心的道:“怀安,娘亲操持家务,打理家业,爹爹在朝为官,为家族延续官脉,他们为的都是咱们这个家,你不能因此埋怨他们。”
怀安一整个娃都在颤抖:“祖母,我真没有……”
“祖母知道,怀安最懂事,一定会想明白的。”老太太拉着怀安的手交给儿子:“天不早了,快跟爹爹回去歇着吧,以后不可再那样想了,爹娘有多疼你,祖母是看在眼里的。”
沈聿一把将他揽在怀里,看似亲昵,暗中用力,脸上带着慈爱的笑意,咬牙切齿的说:“是不是啊,爹娘最疼怀安了。”
怀安挣扎两下,挣脱不开,欲哭无泪,祖母真是信了老爹的鬼话,就这么轻易把他交代出去了?!
话说今天到底什么日子,黄历上也没说容易被绑架啊!
一步三回头的出了祖母院门,失去靠山的怀安垂头丧气跟在老爹身后好几步远,暗暗腹诽:姜果然还是老的辣,狐狸果然还是老的精啊。
沈聿步伐缓慢,最后索性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下来,等着儿子走到眼前。
怀安审时度势,赶紧认错:“爹,我错了,我以后……”
沈聿等了片刻,也没等到下文:“以后怎么样?”
怀安挠挠头,这种保证他都说腻了,一次也没做到过,实在不好意思再说了。
沈聿屈指抬手敲了他一记爆栗:“你还知道害臊啊?”
怀安捂着额头,可怜兮兮不说话,沈聿面色稍稍和缓:“真没受伤?”
怀安摇摇头:“真的没有,但是表哥为了救我腰上被踢了一脚,应该是受伤了。”
沈聿点头:“爹一会儿去看看。”
怀安又问:“爹,我在路上听到有人议论,说抓我的那个姚老三,仗着他爹是吴家奴仆,欺行霸市……是哪个吴家,小阁老家吗?”
沈聿没有正面回答,只是对他说:“从明天起,不去王府的时候,就乖乖呆在家里读书,不要去街上乱走。”
怀安知道老爹一定是遇到了麻烦,很干脆的答应下来,不出门就不出门吧,毕竟他也不想真的被绑架。
沈聿生气归生气,让家人跟着他担风险,内心极为歉疚。拉着儿子端详片刻:“今天吓坏了吧?”
怀安摇头:“市井流氓而已,不如爹吓人。”
沈聿一瞪眼,怀安忙捂住嘴,怎么把实话说出来了……
顺天府衙的通判亲自来到大兴县,要求将绑架怀安的三个人贩提走。
按照官场规矩,府衙官员不能轻易插手县里事务,县里无法应对的案件会主动上报到府衙,府衙下来提人却是少之又少的情况。
陆炜怪道:“当日是府衙让他们到县衙来告,怎么今日又要提回去?”
通判随口搪塞说:“此案涉及到朝中官员,曹知府极为重视,要亲自审理。”
既然是上峰的命令,陆炜没有二话,人可以提走,但必须有府衙加盖官印的行文,否则郑阁老那边追问起来,他不好交代。
通判却只带了曹知府的手令,盖的也是曹斌的私印。可是陆炜态度坚决,凭他说破天去,不见到公对公的行文,一个人犯也别想提走。
内阁值房,吴阁老正与郑迁、袁燮等人议事。
吴阁老的夫人今日病情稍有好转,所以吴阁老难得来内阁露面,吴琦今天心情却格外不好,吃了枪药似的,逢人就怼,颐指气使。
因为他一大早去向顺天府施压,要求将三个人犯提到府衙去,被大兴县拒绝了。顺天府不肯发出官方行文,大兴县不见行文不放人,明面上是双方僵持,实际上都是搪塞他的借口。
见风使舵的东西,倒要让他们看看,谁才是笑到最后的人!
吴浚早已习惯了儿子的喜怒无常,并未察觉出异样。
其实父子二人还是有本质区别的,吴浚掌权以来,虽然贪污纳贿,任人唯亲,阿谀奉承,但还是存有公心的,任用了不少有真本事的人去解决朝廷的内忧外患,吴琦就不同了,他是纯坏,满腹才华都用在贪污纳贿和铲除异己之上。
这些阁臣们都已年过半百,动辄被一个年轻后生抢白,早已心生怨愤,可是郑迁作为次辅,从来都是低眉顺目,唾面自干,其他人就更加不敢反抗了。
恰在这时,有书吏入内禀报:“国子监司业沈聿求见。”
吴浚没有表态,郑迁蹙眉:“没见阁老正在议事吗?不见。”
“哎?”吴琦不知怎么来了兴趣,唇角微微勾起,笑道:“国子监乃是为国育才选才之地,也是要务,叫他进来。”
郑迁脸色有些难看,可他越难看,吴琦越兴奋。
沈聿从翰林院而来,穿一身蓝色圆领官袍,在一众绯袍高官中格外显眼。
只见他阔步入内,径直走到吴琦面前,面带铁青之色,宽袖猎声一响,劈手将一个巴掌大的画轴扔在吴琦手边的几案上。
随即后退几步,朝着几位阁老行礼。
众人怔愣了片刻才回过神,再看那副卷轴,是一张画像,勾画了一个小孩子的轮廓五官。吴琦怒道:“沈明翰,你疯了不成?”
“小阁老。”沈聿提高了声调:“昨日犬子在城东的窄门胡同遇袭,险些遭人绑架,袭击他的是贵府奴仆的儿子,不知小阁老如何看待此事?”
吴琦拍案而起:“你算哪个台面上的人物,也敢来质问我?投献在吴家名下的奴仆没有八千也有一万,是不是他们的吃喝拉撒都要我来管?”
沈聿点头道:“下官算不得哪个台面上的,可祁王总还是陛下的皇子,祁王世子总还是陛下的皇孙。”
吴琦被他气乐了:“此事与祁王何干?”
沈聿道:“昨日与犬子一起遇袭的,还有祁王世子。”
沈聿语出惊人,话音一落,满室哗然。道道目光直逼吴琦,仿佛在看一个加害皇嗣的乱臣贼子。
吴琦这辈子只有栽赃陷害别人的分,还从未被人这般掐着脖子扣帽子,那双漆黑的眸子透出寒光,恨不能当场将沈聿碎尸万段。
沈聿压根不看他,自袖中抽出一份供状:“这是贼人的供词,请诸位阁老过目。”
书吏从他手中取过供状,先呈到吴阁老的面前,再交给其他几位阁老传看。
吴浚一目十行的看完,面沉似水。行凶的确实是吴家的奴仆,具三人供述,昨日绑架时的确是两个孩子,只是咬死不肯指认吴琦而已。
吴琦冷声道:“单凭这样一份供状,就来指控我。沈聿,你要是活腻了大可以直说。”
沈聿道:“小阁老可能误会了,下官只是陈述事实,从未说过指控您的话,大兴县衙也尚未结案,是您一直往自己身上揽。”
“你……”
吴琦刚要反唇相讥,就听老父一声呵斥:“吴琦!”
吴琦狠狠剜了沈聿一眼,又看向郑迁:“郑阁老,管管你的好学生!”
郑迁神色淡淡,扫视一眼值房内的众人,将目光落在沈聿身上:“跟我出来。”
沈聿躬身一礼,随着郑迁去了他的值房,其余众人会意,跟在他们师生后面,鱼贯而出。
书吏将大门缓缓合上,整间值房内只剩吴家父子。吴阁老坐在大案后,依然是八风不动,只是声音泛着凛冽的寒意:“为什么要做这种事?”
吴琦愤愤坐在刚刚郑迁坐过的地方:“我只想警告他一下,杀杀他的气焰,没想把他儿子怎样。”
吴阁老微阖双目:“我早就对你说过,多事之秋,除非一击致死,不要轻易树敌,你是全然抛到脑后去了。”
吴琦道:“一个不成气候的小人物,也能叫树敌?弄死他像踩死一只蚂蚁……”
吴阁老倏然睁眼,灼灼的目光看向他:“你还能弄死谁?”
吴琦哑口无言,三个弹劾他们的官员全须全尾的出狱,这无论对于他们父子,还是整个吴党,都是极大的挫败。
吴阁老又道:“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何况他根本不是。提他入左春坊的任命是由陛下中旨下达吏部,没有经过内阁,这意味着什么?他不只是郑迁的学生,还是简在帝心的人,陛下打算亲自提拔他,你却非要跟他过不去,连皇孙都敢袭击,不是自寻死路?!”
“我没有……”吴琦倍感冤枉:“不是……祁王世子怎么可能跟他儿子在一起!”
吴阁老道:“沈聿是祁王府的讲官,他儿子经常出入王府陪伴世子,是尽人皆知的。”
“……”吴琦凝神思考片刻,终于理清了思绪:“爹,您没看出来吗?根本没有什么祁王世子,我被他碰瓷了!”

第88章
内阁位于午门之内, 奉天门之东,文华殿之南。主官自然是内阁大学士,也就是人们口中的阁老。
阁老们的值房位于文渊阁, 当中一间设至圣先师行教像,旁边的隔间为办公所用。
郑迁屏退书吏,亲自将值房的大门关闭,再回头看沈聿, 那张清隽的脸上异常平静,嘴角弧线自然微挑,甚至带着一抹浅淡的笑意。
他便知道, 他的学生并非愤怒之下的冲动, 而是刻意为之。
“你这又是何必, ”郑迁压低声音, 发出与吴阁老别无二致的言论,“不能一击致命,平白激怒他, 只会让他更加丧心病狂。”
沈聿道:“恩师, 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他敢动我的家人,我难道还要对他笑脸逢迎?”
郑迁叹道:“你知道陛下不可能彻查此事, 即便是锦衣卫插手, 只要那三个市井流氓抵死不认,就不能奈他如何。”
沈聿道:“那敢情好, 学生也怕锦衣卫彻查。”
锦衣卫一旦插手, 祁王世子何时出现在何地, 身边跟有几人,几时回府, 都会被查得一清二楚,他岂不真成了栽赃陷害。
“你……”郑迁被噎了一下,蹙眉道:“这种事你也敢信口胡说?”
沈聿道:“吴琦亲手递上来的脏水,不泼白不泼。”
既然双方已经撕破了脸,那就索性闹起来,闹得越大越好。皇帝庇护吴浚的儿子,那是看在十几年君臣情谊,可一旦殃及到自己的子孙,那就另当别论了,即便不马上处置吴琦,也会敲打他一番,让他收敛一二。
郑迁没说话,转到大案后坐下来,面色沉重。
沈聿接着道:“恩师不必过分忧虑,这次弹劾吴阁老的三位官员全都毫发无损,足可以看出端倪,吴阁老已是明日黄花,大势将去了。”
“是又如何?”郑迁叹道:“不是依旧牢牢把持着朝政么。”
这段时间不但是吴浚感到挫败,就连郑迁似乎也觉得希望渺茫。
他以为内阁在自己手中平稳运行,至少可以在皇帝心中取代吴浚的位置,然而事实并非想象中那样简单,失去圣眷而已,距离丢官罢职依然有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这条沟壑近在咫尺,却令人无从下手。
沈聿道:“吴阁老掌权至今,早已不是一人,而是一党,想要彻底将他们打垮,就要先瓦解其党羽。”
郑迁微微抬头:“说下去。”
“学生斗胆揣测,下个月会有大的人事变动。”
郑迁点点头:“吏部左侍郎请丧,即将回乡为父丁忧,礼部尚书邹应棠请求致仕,陛下已然应允。内阁要廷推一位新的礼部尚书和吏部侍郎。”
沈聿点了点头,继续道:“礼部尚书多半要由礼部左侍郎接任,如此一来,左侍郎的位置就回空缺出来。”沈聿道:“恩师可以推荐都察院佥都御史,罗恒。”
郑迁吸一口气:“罗恒?”
沈聿点头:“是。”
“他是由吴琦提拔起来的。”郑迁道:“为他人做嫁衣?”
“是送他们一个顺水人情。”沈聿再次肯定,道:“吴阁老多半以为恩师又在向他示好。表面上罗恒是升迁了,实际上,把他放在礼部的位置上,对我们更加有利。”
郑迁点头,算是首肯。
“至于吏部左侍郎的位置,恩师可以推举文选司郎中程弛,郎中升侍郎,本来也是顺理成章的。不知恩师是否有印象,此人与学生是同科,也是恩师的门生。”沈聿道。
郑迁再次点头。
沈聿接着道:“四月份的京察,按律由吏部及都察院共同主持。在京察之前,把罗恒调离都察院,把程弛推上左侍郎的位置,我们之后的布置,才能事半功倍。”
郑迁反问:“吴阁老甘心将这么紧要的位置拱手让人吗?”
沈聿笑道:“吴阁老自然不会甘心,但他们已经完全掌控了工部和礼部,户部也被占了一半,陛下是不会看着吏部也落入他们囊中的。”
郑迁沉默片刻,浑浊的眸子露出些许透亮,似乎一切有了头绪。
依照《会典》,吏部右侍郎负责外务,既地方官员的考核,左侍郎负责内务,既两京官员的考核,掌握了吏部左侍郎的位置,再将吴浚的势力从都察院拔除,就是变相掌握了京察的话语权,像户部侍郎赵宥这样有明显把柄的党羽,就可以趁京察一举剪除。
郑迁抬眸,打量眼前的门生:“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沈聿淡然一笑,俯身施礼:“恩师过誉了。”
乾清宫,身着道袍,坐在蒲团上的永历皇帝正在吸猫。不错,他除了是个道长,还是个猫奴,在宫中养了大量的猫,最爱的就是眼前这只半黑半白、八字开脸的乌云盖雪,连睡觉都要放在御榻上。
他的身边,秉笔太监冯春正在禀报内阁发生的风波。
皇帝冷笑:“好端端一个朝廷命官,动辄就用这种下三滥的法子。”
“是。”冯春躬身道:“而且,据说市井打手绑人的时候,世子也在场。”
皇帝喂猫的手一顿:“是吗?”
“沈司业今早闯进内阁,是这样说的。”冯春道。
午后,荣贺百无聊赖的蹲在暖棚里看黄瓜,花公公轻手轻脚的进来,对他说:“世子,宫里来人了,殿下请您过去。”
荣贺不敢怠慢,更衣去前殿。
几个宫里来的太监正在院内等候,荣贺与他们错身而过,就见父王和母妃形容焦虑的站在殿内,见到他,不待他行礼,便急切的说:“祖父传你进宫。”
“哦……”荣贺道:“那咱们走吧。”
祁王又道:“祖父只传你一人。”
“什么?!”荣贺惶然。
这世上,能让他真正从心底感到惧怕的人,恐怕只有祖父了,尽管上一次的见面,皇爷爷全程对他和颜悦色,他依然感到恐惧。
祁王左右想不出对策,竟对儿子说:“贺儿,你要是实在害怕,就装病吧。”
王妃忙上前劝阻:“殿下,外头这么多人看着,装病太刻意了。”
荣贺点点头,学着怀安的办法,念念有词给自己打气:“怕的不来来的不怕,天塌下来有我爹顶着!”
祁王:???
荣贺由太监们引着来到乾清宫,一路温驯的低着头,见到圣驾,俯身跪拜,声音清亮:“孙儿给皇爷爷请安。”
皇帝漠然的神色微微有了些变化:“贺儿,坐到祖父身边来。”
“是。”荣贺从地上爬起来,小心翼翼的来到皇帝身边。
太监搬来一个锦墩放在他的身后,请他落座。
祖孙二人大眼瞪小眼,就那么瞪了好一会儿,皇帝方开口道:“三天前,二月十五日,你去了哪里?”
“臣跟沈师傅的儿子沈怀安去外面玩儿了。”荣贺道:“我们合开了一个书馆,招了二十个流民当伙计,料理完这些琐事用了多半天。”
皇帝静静等着,却发现没有下文了。
“除了这些事,没有其他的?没遇到什么危险?”皇帝问。
“遇到了……”荣贺故作吞吞吐吐状:“遇到了三个地痞流氓,拿着棍子和麻袋,想绑架沈师傅的儿子,臣还咬了其中一个……幸亏护卫们就在不远处,听到声音赶来把他们制服,送到了大兴县衙。”
荣贺煞有其事的样子,皇帝心中的狐疑消退不少,只剩一个疑问:“出了这么大的事,你父王为什么不报给朕?”
荣贺忽然起身跪下:“皇爷爷恕罪,是臣隐瞒了父王,臣怕父王知道后再也不让臣出府玩耍。”
合情合理。
皇帝一扶他的手臂:“起来,别学你父王唯唯诺诺。”
“是。”荣贺站起身来。
皇帝迟疑着伸手,拢了拢孙子额前的碎发:“吓坏了吧。”
荣贺摇头,一本正经道:“小人行径,不足为惧。”
皇帝忍不住一哂:“小小年纪,知道什么小人是君子?”
“师傅教了的。”荣贺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
皇帝道:“你说得很对,可是皇爷爷也要告诉你一个道理。君子如水,性清,性凉,小人如油,性温,滑腻。可是一个朝廷里,水至清则无鱼,小人太多则使吏治败坏,所以君子小人缺一不可。水与油,最大的好处便是不能相容,只有不相容,才能相互牵制。”
荣贺似懂非懂。
皇帝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跟一个半大孩子讲这些。
“可是……”荣贺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依照礼节,祖父不问话的时候,他是不能主动提问的。
“有话就问,别学你父王吞吞吐吐。”皇帝道。
荣贺心里叹一口气,这是多看不上他爹啊……
“可是他们为什么要绑架沈师傅的儿子?”荣贺问。
皇帝目光冷恻恻的:“他们何止是要绑架一个孩子,他们要绑架的是整个朝廷。”
从南到北,从东到西,由政到军,由地方到京师,遍布吴浚的徒子徒孙,这也是吴琦可以肆无忌惮发癫的底气。
罢黜吴家父子,必然使整个朝廷陷入混乱,谁来收拾局面?郑迁吗?且不说郑迁是否有那个实力,即便顺利接手,谁能保证他不是下一个吴浚?
要知道吴浚年轻的时候,也是性情耿介、正直敢为的热血青年,权利会让人失去初心,他早把人心看透了。
荣贺努力的琢磨,但这显然不是他这个年纪可以理解的范畴,何况圣心复杂多变,朝中那些人精都不敢妄测。
转眼到了申时,荣贺在宫中陪皇祖父用膳,也终于纠正了自己的认知——原来所谓的茹素,并不是几道简单的青菜豆腐,而是精心烹制的素席,味道香醇到他一个无肉不欢的小孩子都觉得美味。
他暗道自己太天真了,居然以为书坊里的伙计吃得比皇帝好。
皇帝食量小,见荣贺仍在用膳,便没有搁下牙箸,只是静静端详了孙子荣片刻:“你父王吃不惯这个,你倒不那么挑剔。”
祖父可以埋怨父亲,做儿子的却不能,因此荣贺不接话,只是停箸,做恭敬聆听状。这些基本的礼仪他从小就懂,只是祁王宽和,很少约束他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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