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坐起来发愣似的靠在枕头上,扶着额头,晃了晃脑袋。
扫了一眼四周,已经记不清楚她是自己走进来的,还是傅令絮抱她进来的,甚至分不清这一幕是不是在梦境里看见的。
目光最终停在床头柜上,有一杯冷掉的水。
她没当回事,先喝了一口,顺着喉咙流到胃里,冷得她打了个哆嗦,人却清醒不少,拿起手机,先给傅令絮回:好的呀,我等你回来。
再将祝福新年快乐的未读消息一一点掉,回复谢谢。
只单独点开大学地貌绘制小组作业的微信群,见到有几个同学已经在嚷嚷着工作量太大,比预期要困难,希望大家今早回来。
她立即跟着也回了个:OK,听大家安排。
然后算了下国内时间,刚放下给国内家人打电话的念头,一霎时又想起陈闻鸢给她发过1月3号的贵宾邀请卡,她用文字婉拒过几次,均被陈闻鸢无视。
原本是慈善晚宴,举办方主动联系她,告知由于爱丁堡夜间暴雨将至,从而改成了下午茶时间举行。届时仍有古着珠宝拍卖展。
地点也从爱丁堡市区,转为了只有一个半小时火车距离的纽卡斯尔。
穗和只得抓紧时间,从LNER上购入了车票,选择了最近的时间上车。
地点选在可对外租用的古堡里,古着珠宝在英国并不少见,这样的展览亦是,但像今天这样聚集在英华人的聚会,却不在多数。
能赢得一张入场券的人,犹如《泰坦尼克号》中头等船舱里的未婚夫。
陈闻鸢远程打来电话,隔着屏幕将穗和介绍给她的朋友,也是本次捐赠首饰的主办方之一,她没有用太多辞藻介绍自己,只是心照不宣地将亲弟弟拉到她面前。
给他们留下最不显眼却不容人靠近的位置,和一句“你们聊”。
拍卖展正在进行,觥筹交错间,有人欢呼,有人沉吟着诗篇。
分神无心去听的时候,穗和甚至分不清他们在说什么,甚至能听见中文。
只有眼前的男生主动介绍,吊儿郎当的语气,“我叫利献拙,没有英文名,你要是不习惯,不记得,觉得拗口,可以喊我帅哥,或者,喂!”
他突然假笑,又扬起声,吓了穗和一跳。
她保持面色平静,明显感受到他也对此安排没有兴趣,直接开口说,“我是被姐姐喊来的,我看你也是,不如我们随便说几句,一起应付一下?”
“行,虽然你不是我的类型,但是既然拥有共同的敌人,那就是朋友了。”
“那聊什么呢?不然我给你随便念本书,你也不用搭理我,嘴动动就行。”
利献拙灿然一笑,笑容干净,跟他刻意精致打扮的气质不符,“你真有意思,听我姐说你是上海人,我以前不怎么喜欢,觉得又矫情又小气。”
穗和无语地看他一眼,“谢谢啊,看样子我给上海人争光了。”
“你也挺给中国人争脸的。”利献拙说话时眼珠子乱转,朝她身后逡巡一周,“你没发现,大部分男人都往你身上看,尽管你穿得……怎么说,朴素?大方?”
“……我就是来凑个数。”
“你的项链也很不搭,耳饰、发饰压根没有。”
穗和微微瞪他一眼,被人当面这么说,还是有点拉不下脸,何况她还不喜欢他这身做作的白色西装,跟傅令絮那身截然不同,“……你管我怎么搭配。”
“可惜了你这张脸。”
穗和淡笑说,“我压根就没有耳洞……”
她低头举起杯子喝了一口,入喉才发现是看似清淡实则呛人的洋酒。
忍不住咳嗽了两声,利献拙拿纸巾给她,顺便拍了拍她的背,被她立即绷直腰身躲开,并用下桌以去洗手间为由,打算提前离场。
穗和刚一转身,便看见不远处坐着的傅令絮。
她刚刚背对坐着,总是看手机时间,在计算返程的车票,一丝一毫的注意力都不在这里,兴许傅令絮早就坐在那儿了。
穗和几乎没有犹豫,带着无辜又撩人的笑意往傅令絮那边走,胳膊却被利献拙扯住,他迅速蹿到她面前,完完全全挡住她的视线。
穗和拧着眉看向他,他却冲她眨了下眼睛,压低声音说,“别说我没有提醒你,男人是不能惯着的,他盯着你就没挪过眼,你不如跟我跳支舞,刺激一下他?”
“……无聊。”穗和嫌弃说,“你以为他是你啊,他才不在意你这点小伎俩。”
利献拙不甘示弱地回击,“男人都一样,喜欢是真的,喜欢狩猎也是真的。”
他说完,给穗和挪开路,冲她鞠躬,转而伸手邀请她跳舞。
惹眼的两个人,随便一个动作,便引得身后欢呼声响起。
利献拙见她皮笑肉不笑地瞪他一眼,从夹缝里挤出,“你不是真让我难堪吧……”
傅令絮隔得不远,他似笑非笑地喝了一口酒,端着酒杯,慢步走过来,停在一步之外,明晃晃地利献拙挑了下眉,“你自找的难堪。”
接着,又转过眼,冲穗和勾了勾手。
她有些站不住了,觉得能被他的眼神灼烧,抱歉着飞快对利献拙说了句,”不好意思啊,要不然你还是继续讨厌上海人吧……”
说完,硬着头皮跟上傅令絮,往外走去。
他走得很快,直到听见穗和在身后说“我穿了高跟鞋”也没有回头,只是步伐变得慢了一些,他没见过穗和穿今天这样成熟气质的纯黑色半露背长裙。
穗和提着裙边,声音里都带着笑意,“傅令絮……你等等我。”
走进古堡另一处宴会场,吧台的酒保冲他们举杯,傅令絮说了一个她没听过的单词,他便意会开始调酒,穗和急着说,“我跟他一样。”
说完才面上一窘,想起他听不懂中文。
她仍想开口,被傅令絮擅自替她决定,“给她一杯柠檬汁。”
“什么啊……我想喝酒。”
傅令絮看也没看她,面朝吧台,“今天还没喝够?”
“我就喝了一口,那个一点都不好喝,完全比不上你请我喝的酒。”穗和脱口而出,说的是实话,却令明明听不懂的酒保暧昧又了然的笑了一下。
傅令絮看向慢慢混合的鸡尾酒,弯了嘴角,“你说酒,还是说人?”
穗和只觉得脸上发热,觉得他明知故问,心底又暗暗生出一些灼烧。目光停在他今天的装扮上,明明只是普通西装,却简洁得比任何人都儒雅好看。
她忽然解释,“我都不认识那个人,要不是我姐……。”
傅令絮轻声打断她,“不重要。”
目光仍在那杯鸡尾酒上,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宝蓝色丝绒方盒,从桌上,缓慢推到她眼前,“打开看看?”
“……好。”
她手指覆上去,忍不住偏过头看他一眼,从他的下颌线,落到他滚动的喉结,敞开一颗纽扣的领口,目光像是被点燃,慌张移开,定睛看着首饰盒开启。
是一对复古珍珠耳环。
最大的深紫色珍珠垂吊在下,左右上提,一边一颗浅灰色珍珠。
以藤蔓细针珠链串起,像晶莹欲坠的酸葡萄。
像永远得不到的最饱满最甜的那一刻。
“……是送我的?”穗和几乎难以隐藏惊喜的表情。除了她喜欢耳环的设计,更是她摸上去的那一刻就发现,这是一副耳夹,极少见的这样设计。
她情不自禁地念叨,“……你居然知道我没有耳洞啊。”
“好像不难发现。”
言下之意,只要他想,就自然会发现。
傅令絮双手环住加冰的酒杯,似笑非笑着,“看样子你聊得很专注。”
竟没发现有人拍下这副——她如果看见,一定会心动的珍珠耳饰。
“才没有,我满脑子都是快点结束,好立刻赶火车回去见……”穗和着急掐断。
傅令絮单手撑在吧台,转过头打趣地瞧向她,“见什么?”
穗和忽然绷起一张脸,直愣愣地盯住傅令絮的脸,觉得他在欺负她,抓住她藏不住的心里话不放,眨眼间又松开眉心,手指摩挲着温热的珍珠。
她想着,人去下意识前倾,几乎触碰到傅令絮的鼻尖。
呼吸近在咫尺,暧昧萦绕。
她说,“傅令絮,你帮我戴耳环,我请你看我的作品展……好不好?”
-10-
吊顶的暗涌的碎光落于穗和的眉间,话语在她喉咙里反复编排了好几遍,最终将替她戴耳环的邀约,转变为解释作品展。
“我跟几个学建筑设计的国内同学一起,报名参加了BEIRUT PORT CIMPETITION(贝鲁特港设计竞赛),除了涉及BIM、增强现实、UE渲染构建空间设计,也有考虑地理、气候条件,包括材料、劳动力可用性这些,我们定的主题是希望尽可能多地让建筑与港口水源、植被直接互动,尝试设计浮动住宅。”
穗和说到这些时,手指不觉捏紧了傅令絮送她的首饰盒,她只是如常解释着她喜欢并且打算深入学习的领域,却发现傅令絮看向她的目光变得更为深邃。
他手指轻慢地点在玻璃酒杯上,隐隐的青筋脉络,让人忍不住停留目光。
也许只过了几秒。
对穗和来说,却像是柳絮随风起,丧失了对冬天和时间的判断。
她忽然转过身,面朝酒保与他并肩,说着,“……也谈不上是作品展,我只是参与一部分自然景观利用的概念规划,还有一些3D试图和微观模型的辅助制作。”
“我在想……”
穗和微微偏过头,看他一眼,忍不住先问,“怎么了?”
“你们学校对外人开放吗?”
穗和先愣了一下,很快理解他是在问——他一个外人进得去吗?
“嗯……我带你进去就好啦。”穗和不是个喜怒于行的人,但听到他这样说,还是克制不住上扬的嘴角,目不转睛地看向指尖挂着的葡萄珍珠。
沉默了没三秒。
穗和眼神略微飘忽,不敢看他,只轻声说,“你会戴这个吗……”
傅令絮没跟上她的小心思,误以为她故意说一半留一半,让人浮想联翩,身体慵懒地向后靠,一只手撑在桌上,面朝向她说,“戴哪个?”
穗和小心地拿起一只耳环,稍微转过身体,在他眼前晃了两下。
“你给我戴吧,我看不见……”她像是铆足了勇气才能再说一遍。
傅令絮却犹豫了几秒,了然思绪,说着,“这是耳夹,不用找耳洞。”
“会戴歪的……”穗和边说话,边将珍珠耳环往右耳上比位置,单手没能轻易打开耳夹,银质藤蔓还不小心刮在她的耳垂,她也没料到会是这样的刮拭感,吃痛地眯起了眼,没有抱怨,只是委屈地念着,“我真的看不见……”
傅令絮眼底浮起一层忧心,他握住她柔软的手,令她无法再胡乱拨弄耳环。
精致小巧的耳垂此刻已经泛起了红,他伸手先将耳夹打开,等她主动侧着头将耳朵凑近,他看向她近在咫尺的侧颜,下意识用食指关节蹭了一下她的耳垂。
明明珍珠耳环是冰凉的,却在这一瞬变得轻柔和温热。
穗和忽然觉得口渴,像是有绒絮落在耳后和心口,隐隐有点挠不到的痒。
她发着愣将傅令絮的酒杯捞到眼前,低下头轻声吸了一口,担心一两滴淋到桌面,下意识沿着边缘用舌尖点了一下。
她没有察觉傅令絮替她戴耳环时,目光仍停留在她的脸上。
傅令絮淡笑了一下,别开眼去,只伸手从她面前将自己的酒杯拿回来,浅啜了一口,藏了半句”撩而不自知”,只说,“也不知道是跟谁学的……”
从古堡出来,已经过了冬天的日落时间。
穗和继续用LNER购买返程火车票,将手机递到傅令絮眼前,“我不看您的身份信息,但是买票必须让我来,这一路不能总是让您付钱。”
傅令絮也没在这件事上跟她较劲,伸手输入,发现她已经挑选了最近一班的车次,距离启程时间只有不到半小时,问她,“这么赶?”
“嗯!我们现在赶回爱丁堡,老天爷成人之美的话,还能赶上!”
见她故作神秘,傅令絮也不细究。
到了火车站。
反而是穗和越走越慢,垂着脑袋与之前亢奋的状态截然不同。
傅令絮好笑地看她一眼,“怎么了?”
“每次来到火车站,总会不自觉想起——送君千里,终须一别。”穗和撇撇嘴,看着行人渐行渐远,“……还总是送人的多,接人的少。”
低落的时候看什么都变了样。
有人在眼前紧紧相拥,穗和却好似能听见催促他们分离的火车汽笛。
她低下眼眸,将自己的高跟鞋轻轻比在傅令絮的皮鞋旁边,让他们看起来无比登对,不觉蚊子哼一般说出了心里话,“……我不想回伦敦了。”
“展览不用做了?”
傅令絮低着眼,像是故意想看她耍小孩子脾气的神情,“书也不想读了?”
穗和微微瞪他一眼,知道他在拿话揶揄自己,又找不到什么话有效回击,闷哼一声,“你问题这么多,我都不知道回答哪一个了……”
一个半小时后,他们先回到爱丁堡。
刚过晚上八点,傅令絮准备叫车回酒店,随口问她,有什么想吃的。
穗和比他速度更快,张开手掌挡在他的眼前,“我有安排的!”
路上睡了一小会儿,离愁别绪已经散了。
这会儿穗和看起来兴致很好,反复低头确认路线,拉着傅令絮上了车。
车加速驶向目的地。
在路上,都坐在后排,车身摇晃时他们甚至能碰到彼此的肩膀,谁也没有各自靠玻璃窗分开坐的意思。当司机师傅开错岔路口时,傅令絮出声提醒。
穗和思量着,发觉他对英国比她熟悉多了。
“傅令絮。”
“……嗯?”
穗和平声问他,“你是不是在英国读过书?你好像对这里特别熟悉。”
傅令絮纠正她,“嗯,在英国读的本科,美国读的硕士。”
“也是伦敦政经?”穗和微微诧异。
“嗯。”
“那你不早说?这样算起来,我应该喊你一声学长。”
“你也没问。”傅令絮无所谓她的称呼,但想到她姐夫,故意拿话逗她,“倒也不是,我虽然跟你姐夫一起长大,但按各自导师的辈分,他得喊我一声师叔。”
言下之意,她喊一声“小叔叔”也不为过。
穗和眉心一跳,当即理解他的意图,清脆利落的喊着他的名字,“傅令絮!”看他没有反驳,连声音都更为雀跃,又喊了一声,“傅令絮!”
“喊我名字这么高兴?”
穗和也不甘示弱,偏要这样喊,“是呀。”
他顿了一下,随她去,手撑在车窗上,往外看,不搭理她了。
安静片刻。
司机师傅问穗和是不是在爱丁堡读书,穗和礼貌地回答他,不是,她来旅游。他没继续问傅令絮,反而是穗和接了句,“你会一直在英国工作吗?”
傅令絮转过头看向她,斟酌着回了句,“最近都在。”
“最近是多久……”穗和轻轻应了一声,“那就是很快还是要回国。”
没了话题和下文,像是只要人在旅途就永远逃不开分开这个死结。
说什么都像在扫兴,只有穗和勉强打起精神,甚至拍了拍傅令絮的肩膀,说着,“也挺好的,英国的食物这么难吃,还总下雨……”
两个人无话的到达了目的地。
早已经过了游客聚集的时间,天气也入夜骤冷,不止糟糕,连天气预报都不精准,说好的市区不会下雨,换成了豆大的冰雹密密匝匝落下来。
Victoria Street有一家哈利波特的周边店,但是傍晚六点关门。
绕到卡尔顿山,想打卡周杰伦《明明就》这首歌里绝美的草坪、希腊神庙和日落,却发现今夜云深雾重,违背景深规律,越近越是浓郁的伽蓝色。
穗和无奈的缩了下肩膀,傅令絮颀长的影子高出她一大截,在路灯下没有丝毫重合,夜风发出簌簌声响,有一种无法对抗的挫败感。
“都没什么人了,也没有灯火演出……”穗和叹了一口气说,“还这么冷……”
傅令絮没有出声,只是陪着她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了几分钟。
偶遇一对年轻情侣请求帮忙拍照,穗和挤出微笑说好,傅令絮退到一边,冲穗和微微颔首表示不耽误他们。也趁这一点时间,去了一趟沿街的咖啡店。
玻璃窗外,穗和仍在举着相机柔声喊着,“one、two、three——”
被拍的情侣肆意舒心的笑着,在快门按下的最后几秒亲吻彼此,他们扬声道谢,穗和小跑过去,将他们的单反相机递回。
等她一回头才发现傅令絮不见了。
她没有慌乱地喊他的名字,但下意识四周逡巡,接着从口袋里扯出手机,低着头上下滑动着通讯录,经过眼前好几次才看清楚,拨打着他的电话。
刚一声,他便接起来。
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回头。”
穗和茫茫然地立即转过头,一条松软温暖的棕色格子羊毛围巾盖到她的脸上,又一瞬间从她的眼前掀开,傅令絮含着笑意,将围巾从她的颈后绕过,最终连手指又穿过堆在脑后的发丝间,细腻轻柔的肌肤触碰令穗和不觉缩了下肩膀。
长发从他的指缝间滑落,扫过她的清瘦明显的锁骨,伴随一点发凉的风。
羊毛围巾却又在他的手掌里系上了结,连她的下巴也遮住,在她心里生起了暖意。她忽闪着眼睛,声音委屈,“……可惜看不到这里的日落。”
“那就等日出。”
“您行吗……”穗和总觉得这句话说出口有点奇怪,找补了一句,“我是可以的,年轻人都是很能熬夜的,您不要勉强……”
”十岁。我其实也没有比你大多少,是不是?”
穗和停顿几秒,好似从没察觉他们的年龄差距,第一次听见他说得这样具体,顿生出一些不敢看向他的情怯,绕开说,“那……要是明天下雨呢?”
“总会天晴。”
“那看完我们就得离开了……”穗和低下头,越说越小声。
傅令絮无奈地笑了一下,不好哄。
只轻扯了一下她的围巾,吸引她抬起头看向自己,手从口袋里拿出来,在她眼前扬了扬黑色皮夹,“身份证抵押给你才放心?”
好似在说——你松口,我才走。
穗和只觉得脸上越来越热,一定是羊绒围巾太保暖了,她飞快地瞥了一眼傅令絮似笑非笑的眼神,胡乱低头找手机,嘴里咕哝着,“那我们找个地方等……”
屏幕亮起的那一刻,她却骤然冷下脸。
-11-
看完短信后,穗和下意识锁着脖子躲在羊绒围巾里,手指关节发硬,有一点不知道该放下手、还是先抬眼,最终将手机倒扣在桌面。
傅令絮轻声喊了一句“穗和”。
没有得到回应。
傅令絮的眼眸深了一些,眼波流转,平平静静的斟酌着开口问道,“怎么了?”
穗和微微摇头,眼神还飘忽着,不觉合下眼睑,又看了一眼手机。
“……没事,可能是发错信息了。”
她的神情看起来不像,傅令絮换了一种暗藏谈判技巧的问法,“恶作剧?”
穗和顿了顿,“也有可能。”
“看看是不是中文发的。”
穗和不吱声了,也没有当即否认。
在偌大的英国,通过海外软件,用中文匿名发送,大概率不是发错人。
走神了好一会儿,穗和始终想不到该如何应对。
她在傅令絮起身去拿咖啡的时间里,有过犹豫,如若告诉他她刚刚收到的短信内容是“宝贝,好想弄你”,恐怕傅令絮会立刻报警处理。
会给他添麻烦不说,还担心警察会以“为什么只发给你”以及“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得罪过谁”的问法,来对受害者进行道德羞辱。
陈闻鸢是国内当红女明星。
连带着家人,没少受到这些有苦难言的谩骂和造谣。
何况,她自己也不是没经历过。
她趴在桌上,却没有睡意,脸埋进臂弯里。眼神飘远到玻璃窗外,卡尔顿山没有落日,只有神庙之前流淌着生生不息的许愿池水声。
那不是冬雪消融的声音。
春天好像永远不会来。
人影经过她,熟悉的安全感笼罩在她的头顶。
穗和抬起头,微微张口,又停住。
傅令絮替她点了一杯热牛奶,而他自己则是冰美式。
穗和不觉松了一口气,连情绪也变轻柔,指了指他那杯,“怕睡着啊?”
傅令絮答非所问,淡淡一笑,“不太喜欢喝甜的。”
穗和“哦”了一声,想到之前她用来压住借条、特意感谢他的牛奶瓶,她第二天再见到时,分明已经空了。
她手指捏着吸管轻轻搅动,借此问彼,“牛奶也不喝吗?”
“很少。”
“哦……”穗和打量了他一眼,目光飞快停在他的手背上,浅浅嘬了一下吸管,尽量让语气听起来随意,“好像没有我买的牛奶好喝,玻璃瓶装的那种……”
傅令絮眉间舒展,轻易看穿她的有意提醒。
“之前是谁说最喜欢喝Estate Diary?”
穗和又吸了一口,立刻否认,“这个味道更淡一些……”
傅令絮不跟她辩驳,只是冲她身后挑了下眉,引导她回头去看。
恰好有店员拧开玻璃瓶盖,兑进一杯冰拿铁里。
“奇怪了……”穗和心虚地双手捏紧吸管,还在不死心的品味着。
傅令絮好笑似的说,“奇怪我记得你喜欢喝什么,还是奇怪味道淡?”
只是迟疑几秒,穗和已经落于下风,明明是她想找到傅令絮可以为她破例的一点证据,被他侧面证实视线相接时,她又不知道该如何继续。
话题回到看落日上。
牛奶喝下去大半,穗和提前之前旅游的糗事,“不止这一次,我八月刚来英国那会儿还去了一趟科茨沃尔德,不是说,这是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嘛,结果一脚踩空,半个人已经掉进了下水道,幸好我同学手快拉住了我。”
说到这,逗笑了自己,无厘头补充了一句,“说到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我突然又想起了香格里拉,忘了是几岁跟家里人去的。那会儿还有飞车党,嗖一下骑个小摩托车从我面前经过,我在原地愣了好半天,才发现手上的手机没了……”
傅令絮跟她闲聊,漫不经心地问,“之前丢过证件这种吗?”
“那倒没有,只丢过学生卡。”穗和忽然说,“其实手机丢了、差点掉下水管道里,都没有丢证件那晚害怕,突然一点儿安全感都没有……”
“不想了。”他不想让她再回忆那晚的事情。
穗和问,“你呢?”
“安全感?”
穗和点点头,话说一半,“可能我说得不对。”
傅令絮无所谓地看向她,“说说看。”
“很难猜测你的安全感来自哪里,车,房,钱,名声……”
傅令絮思索着,语气也只是试探,“感情?”
穗和纠结的表情写在脸上,“我觉得都不像,你好像没有软肋。”
傅令絮顿了一下,思量着如何回复,没有更好的答案。
只问她,“你呢?”
“我啊……”穗和想了想,自顾自地说,“好像也没有具体的什么来源,说不清楚,只有那晚在警察局我看到你来,才第一次准确感受到。”
穗和只是如实陈述,再简洁、坦然的话用不经意的语调说出来,都带有了动情的意味,她还在继续说着,“家人,朋友,这些应该都算吧……”
傅令絮抬眼去看她,眼底闪过一丝惊艳,眉心微微动了下。
第二天,卡尔顿山依旧是雨天,等不到日出。
傅令絮带着穗和回了酒店,仍然是套间,甚至是空间更大的套间,两个人进了同一个房门后,相隔将近百米,回房间各自沉入睡眠。
傅令絮保持着不挑地点的工作习惯。
而穗和好像也没有继续停留的理由,正好撞上叶随在微信群里发消息,询问一起贝鲁特港设计比赛的组员什么时间方便,他有需要修改的部分需要同步。
消息回复很快,所有人都说:看叶总工时间,明天就行。
穗和也跟上,回了个“没问题”的表情包。
从爱丁堡坐飞机回伦敦,大约用了四小时,从机场坐Thames Link列车回市中心,在路上傅令絮替她推着行李,原本计划打车送她回学校。
顺便翻了下返程的机票。
穗和无意之中扫到,慌张地拉住他的胳膊,“那个,难得来一次,我怎么也得带您逛一逛伦敦,不然、不然我姐姐和姐夫要说我不懂事的……”
“你等我……”
穗和着急打断他,“等您有空也可以再来!伦敦可大了……”
傅令絮无奈地笑了一下,想从她手里抽回胳膊,“我能先回个工作电话吗?”
“啊……”穗和立即退缩,“哦,那您快去,工作要紧,我坐电车也行……”
“你在这里等我。”
“您不走啊?”
傅令絮不知道她小脑袋瓜里在想什么,把话挑明,“地址发给我。”
穗和认真冲他点点头,像是接下了一项了不起的任务。
傅令絮疾步离开站台,走去洗手间附近打通周律师的电话。
起因是他几分钟前照例查看工作邮箱,发觉有一份文件需要他本人签署确认,为了确保无误,原本打算看一下最近的航班,往返半天应该足够。
周律师昨晚宿醉,接通电话时才顾得上看时间,一觉睡到下午三点半。
“你跑哪儿去了?认识十几年,可没见你耽误过事儿。”
傅令絮不做任何解释,“文件寄出了?”
“我催一下,找了靠谱的实习生给你寄加急件,最迟半夜到。”